牧斋初学集 (四部丛刊本)/卷第五十四
牧斋初学集 卷第五十四 清 钱谦益 撰 景上海涵芬楼藏崇祯癸未刊本
|
牧斋初学集卷第五十四
墓志铭五
李长蘅墓志铭
长蘅姓李氏讳流芳其先徽州歙县人也其祖
赠奉训大夫讳文始徙嘉定文之子讳汝
筠继室以陈氏生长蘅长蘅风流儒雅海内知
名者垂三十年其殁也识与不识皆闻而悲之
然长蘅之生平孝于亲友于兄弟澹荡于荣利
而笃摰于君臣朋友则世未必尽知之也长蘅
少有高世之志才气宏放不可绁羁自其兄翰
林君蚤世始抚心下气求工应举之业以慰其
父母更十馀年与予偕举南京当是时长蘅之
年渐长而又以为不逮其父虽桥褐趋时其中
固已不能无厌薄之矣再上公车不第又再自
免归皆赋诗以见志自是绝意进取誓毕其馀
年暇日以读书养母谓人世不可把翫将刳心
息影精硏其所学于云栖者以求正定之法未
久而病作犹焚香洮颒手书华严不辍又以其
闲写唐宋大家诗至数十帙皆未就而卒呜呼
其可悲也长蘅事母色养甚备敬其长兄抚其
弟妹若侄绝甘分少皆人所难能者顾不修事
饬边幅以孝谨取名与人交落落穆穆不以握
手出肺肝为信磨切过失周旋患难倾身沥肾
一无所鲠避平居不入公府谭居闲竿牍之事
辄头靣发赤家贫资修脯以奉母稍赢则以分
穷交寒士卒未尝立崖岸之行以洁廉自表襮
也性好隹山水中岁于西湖数所至诗酒塡
咽笔墨错互挥洒献酬无不满意山僧榜人皆
相与款曲软语闲持绢素请乞忻然应之其为
人和乐易外通而中介少怪而寡可其于君
臣朋友之闲大节然不可得而犯干也岁壬
戌广宁陷都城震惊遂喟然束装南归其意以
为母老身未仕犹可以无死也以可以无死而
归则其不可以无死而死焉必也假令世不幸
而有有唐天宝之事苟受一命如王维郑䖍之
为我知其必不忍也丑寅之交每窃叹曰事不
可为矣往往纵酒无聊至于泣下遂病喀血不
能止病且革闻余被放抚枕叹诧亡何遂不起
崇祯二年之正月也享年仅五十有五呜呼其
可悲也长蘅交知满天下其少所与游处曰
郑胤骥闲孟王志坚弱生故其子娶闲孟之女
而其女归弱生之子其敬爱者曰程嘉燧孟
阳孟阳谓长蘅书法规橅东坡画出入元人
似吴仲圭诗仿佛斜川香山晚于格律更细
叹赏皋亭南归诸篇以为非今人可及也长蘅
既亡三年以今年二月某日葬南翔之祖茔其
子杭之泣而言曰宜铭吾先人者谁乎有先人
之友程与钱在孟阳曰吾老矣过时而悲不能
文也铭莫如钱氏宜于是杭之累然丧服来征
铭孟阳助之请力嗟乎长蘅精勤学佛既了
然于去来之际矣余铭之不胜其悲其以余为
怛化已夫铭曰
云栖之教落日悬鼓西方为家华严楼阁涌现
笔端重重开遮人世璅碎譬大海水跳掷鱼鰕
姱修介节纷然建竖犹算河沙命耶才耶簸顿
屈信其又奚嗟文章纷绘留世闲者灿烂春花
后千斯年与此铭章倬为云霞
王淑士墓志铭
余为诸生时与嘉定李流芳长蘅昆山王志坚
淑士交巳而与长蘅同举于乡万历庚戌与淑
士同举进士三人者器资不同其读书好禅
说标置于流俗势利之外则一也长蘅没余哭
而铭之今又哭吾淑士而其子又以铭为属嗟
乎余衰迟无用久居此世天其慭遗之以铭吾
友乎其可哀也已淑士初任戴冠其字曰弱生
与长蘅同硏席为诗文已知法唐宋名家而深
鄙嘉隆之剽贼涂墍者以为俗学穷经辨志有
古先儒者之风及官南驾部雅不欲以游闲谈
䜩把翫日月而又谓随俗诗文徒以劳神哗世
非有志者所为乃要诸同舍郞为读史社九日
诵读一日讲贯移日分夜矻矻如诸生时少闲
借金陵焦氏藏书缮写勘仇盈箱堆几尝为诗
怀长蘅曰一编馀故簏字画麻姑细仿佛共丹
深夜重门闭亦自状其居官况味如此也通
籍二十馀年服官仅七载后先家居薄荣进寡
交游壹意读书而其读书最为有法先经而后
史先史而后子集其读经先笺疏而后辨论读
史先证据而后发明读子则谓唐以后无子当
取说家之有禆经史者以补子之不足读集则
删定秦汉以后古文为五编用意于唐宋诸
家碑志援据史传摭采小说以参核其事之同
异文之纯驳盖淑士深痛嘉隆来俗学之敝与
近代士子苟𥳑迷谬之习而又耻于插齿牙树
坛𫮃以明与之争务以编摩绳削为易世之质
的其自任最重读佛书硏相而穷性阐教而閟
宗手写华严至再著太上感应篇续传以辅翼
因果之书暗以榰柱世之盲禅而不轻与之辨
駮亦此志也南驾部秩满陞佥事提学贵州辞
疾不赴用言者荐起浙江以母忧归再起提学
湖广卒于官淑士恂恂体若不胜衣居官执法
屹然如山南驾部典司勘合不以片纸假人所
至守律令谢请托理𡨚抑问疾苦手削爰书虽
老于文法者无以过其在浙也议盐法者欲行
温州票盐以佐饷议水利者欲尽隳诸𭐏客艘
达会城皆名美而实不便力陈其不可而止
其奉职循理不欲为好名生事皆此类也督楚
学惇行崇礼好古教化楚士闻其公而喜睹其
明而服习其反复教诲出于至诚莫不洗心回
靣誓不忍负方奉 旨纪录为海内学政第一
而竟以勤其官死呜呼其斯以为文学政事彬
彬文质之君子欤往长蘅语余子才高意广近
于通淑士小心精洁近于固我通不及子固不
及淑士然居二子之闲者必我也今长蘅之风
流儒雅与淑士之束修好古皆足以传于后世
而余独栖迟连蹇老而无成执笔而志其葬其
能无愧色巳乎王氏出琅邪十六世祖某为崑
山州学正始家于崑曾祖讳三锡知河南光州
祖重鼎赠奉大夫父讳临亨知杭州府母张
氏生三子淑士其长也仲志长季志庆皆举于
乡以文行有闻妻朱氏封安人子四人偲偕效
皆有声胶序而衎尚幼一女嫁顾锡眉淑士卒
于崇祯六年八月八日年五十有八次年十二
月葬吴县西山之真珠坞铭曰
邓尉之山有宅一区君今葬焉空山老屋梅花
千树礀戸依然展如之人焚膏宿火落月残编
我怀君诗南园北郭窃比前贤钩玄提要著书
满家朱黄騈阗以方水心次则石礀谁曰不然
过而式者征于斯铭后千斯年
都察院司务无回沈君墓志铭
万历时杭有三士焉曰胡胤嘉休复卓尔康去
病沈守正无回奋乎流俗之中以文章志节相
摩厉海内称之如唐人所云四夔者休复举进
士选翰林庶吉士逾年卒去病无回皆不第无
回官都察院司务卒于官其子含属去病为
行状而谒铭于于于之诺其请者盖十年于此
去无回之殁十九年矣呜呼去病之称无回备
矣称其行谊则曰为子而孝也初举于乡痛父
之未葬衰绖而襄事不以公车为解乡之称孝
者归焉为友而信也视友如其兄弟视朋友之
父母如父母视朋友之子如子乡之论交者准焉
为举子而廉也公车二十年不以名刺谒监司
不以竿牍干县令自守泊如也乡之自好者观
焉称其经济则曰为学官于黄岩以文墨而精
吏事学田之伏匿者八百亩一昔而钩得之台
卒之噪也设方略购死士佐兵使者定变老于
兵闲者莫及也称其立朝则曰为司务四十馀
日以散寮而著风节尝朝之日司厅应奏事者
不至无回独被纠免冠待罪口不置一喙皆得
不坐人谓古大臣风仿佛钱若水欲与如州陪
奉赎铜事也呜呼无回之可称者如是而巳乎
余为举子与休复无回方舟而北休复萧闲淡
漠如定僧静女无回神宇高彻顾盻风生余居
其闲两相得也已而与无回游处观其所撰著
钩玄提要朱黄盈帙知其人博学深思而好古
者也盱衡扬眉指画天下事其辨博如环之无
端其断割若觿之能解客散辨息端居燕处若
风之已过而水波湛如也车盖成阴生徒成市
道广智周人人以为亲巳介性所至戒标榜绝
依附如松柏之独立人未尝不望而自远也尝
以宋人儗之休复似孙明复去病似尹师鲁无
回似苏子美明复诸人其所遇斯巳穷矣三君
者之自见于后世与诸人孰多才耶命耶其可
为叹息者不独无回而巳也今年余过休复故
宅其寡嫂具特羊之飨去病居主位含以子
婿行酒炙明灯促坐谭休复无回游迹相顾涕
洟而罢去病方罢官归门仞萧然意殊不自得
而余亦巳老矣含谆复以铭墓为请去病助
之力余之嘅叹于无回以谓去病称之未尽
者余之文果足以尽之耶天之厄无回也使其
可称者如是而止余与去病又将若之何呜呼
其可悲也巳无回之先自南宋巳家临安父烟
江公讳某母某氏天启癸亥三月二十八日卒
娶谢氏子二人长含次美含某年某月葬于
某地之阡所著雪堂集濬河防倭议行于世他
著作皆毁于火铭曰
禄命之术通天咫烟江有谶诒厥子玄涒滩
发麟趾鹿鸣之秋岁阳癸有才无命一官死五
十一年昔梦耳请视巾箱尺蹄纸我作铭诗歌
蒿里有如不信问瞽史
大中大夫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运使李君
墓志铭
崇祯丁丑予有牢修朱并之狱时相设刀俎以
待道路汹骇君老且病矣轻舟走三百里追送
于吴门泪淫于睫唾交于頥语喃喃不可了曰
天道神明公必无恙我且死有墓中之石以累
公再拜郑重而别戊寅放归君复造余山中諈
诿如前请益力语益不可了明年已卯六月二
十日君卒其子光垓孙镜以少司寇朱公行状
来请铭余为之泣下曰君于余濒死时祝以不
死而且以其死累余也非余其谁铭君讳衷纯
字玄白其先世建炎中自江阴徙长水遂为嘉
兴人祖某父敷以君赠奉政大夫前母徐母张
并赠宜人君以万历壬子举于顺天谒选知扬
州府如皋县行取授南京工部主事转兵部车
驾司员外郞陞福建邵武府知府擢两淮都转
运盐使司运使致仕君少警悟六岁授曲台礼
日诵数千言父殁其兄游国学君以孤僮执丧
含殓尽礼哀毁骨立来观者皆异之从父诸兄
皆奋迹科第衣冠都雅君自伤幼孤蚤夜呼愤
读书倍文才名蔚起归安茅顺父太仓王元美
皆以字呼之令其子折节事焉庚子试北闱不
中馆阁诸公赋诗赠行者数十人壬子放榜叶
文忠公在内阁语公曰李玄白得举矣万历
中党论锋起浙人与东林相枝柱而君与长兴
丁长孺游于顾端文之门浙人深嫉之曰此操
室中之戈反而内向者也如皋考最将入为给
事御史逆奄之党群相讥揣曰此应山虞山之
朋徒宿为党魁者也应山谓故杨忠烈公虞山
则余也君闻之急自引匿得南曹郞以去迨其
后鞅掌外吏浮湛穷老而其以部党为人指目
则自为举子时已然君亦不自悔也君谙习吏
事老于文法才具通明果辨憿绝如皋滨海膏
腴千亩为豪右占匿丈而归之官邑多盗以沈
命法购捕禽狝无遗种堤郭外牙桥以绝盗贩
瓴甓土石毕具一夕而就在南曹榷芜关理街
道管鼓铸爬搔蠧弊咸有声绩在邵武申明条
要齐和宽猛杉关有税岁饱冗从之槖而守因
缘为市君请充饷以省加派不肯名一钱也两
淮盐政蛊坏商灶俱困君𥳑胥史核商贾句稽
侔渔清理支借三月解冬课三十馀万半载解
辽饷六十馀万持筹握算仰屋画地唇舌燥蜇
心气耗溃得风病手足奇右遂移疾以归客有
过淮者余问君治状客曰君晨起视事按治豪
商宿吏伍伯林立棓棒呼謈之声殷动墙宇抵
暮入会校文书达旦不知其橐中装云何也余
笑曰淮海盐利以商吏为囊橐转运使与通酒
食握手呴呕恐失其驩今放手决罚一切以威
猛从事吾有以知李君之穷也君归财逾年尽
典其章服币帛以供朝夕死而家无馀赀人以
余言为信君少喜为歌诗多名章丽句有激楚
斋若干卷长而淹经术负经济文人通儒也其
为吏顾不屑为褒衣博带舒缓养名以廉辨干
济为能事昔赵广汉择吏好用彊壮蜂气见事
无所回避而张武谓梁国吏民凋敝当用柱后
惠文弹治之其兄敞以为必辨治梁以君之材
力不得射策甲科欲以彊力自效一吐其偪塞
而年至虑耗精华销耎矫首于功名之会而衰
落不振岂不悲哉此其所以重有属于余而庶
几有闻于后也与君卒之岁享年七十有六妻
吕氏赠宜人子四人长光陛先卒次光垣光垓
光基女五人孙三人镜锜锷光垓与镜俱有文
能继先志者也铭曰
过都之足系于篱樊剸犀之器钝于草菅才耶
志耶比土一棺赢其子孙既固且安
张元长墓志铭
君讳大复字元长世家苏之昆山祖诰父维翰
世为儒生君生三岁能以指画腹作字十岁讲
论语至假我数年一章告塾师曰仲尼至是韦
编三绝始知易道𥳑易本无太过故曰可以无
太过矣大当作太非大小之云也塾师避席曰
此非吾所及也既长治科举文词不务为抄掠
应目前自汉唐以来经史词章之学族分部居
必剖恨本见始终而又能通晓大意不为章句
旧闻所纠缠其为文空明骀荡汪洋曼衍极其
意之所之而卒不诡于矩度吴中才笔之士莫
敢以雁行进者文益奇名益噪家亦益落中年
不得志于有司又以哭父丧明乃谢去诸生垂
帘瞑目温习其巳读之书有不属则使侍者雒
诵继之关节开解冰释理顺繇是益肆力于文
辞若壅江河而决之沛然莫之能御也所居梅
花草堂古树横斜席门蔽亏轩车至止戸屦相
错君从容献酬谈谐闲作眸子蒙蒙然光芒犹
映射四座久之蔬炙杂进丝肉竞奋参横月落
笑语如沸家人问晨炊有米乎曰未也相视一
笑而已壮年再游长安登吕梁过齐鲁览宫阙
之盛观东征献俘思奋臂功名之会晚而病废
自号病居士名其庵曰息诗坛酒社歌场伎馆
扶杖拍肩人以为无车公不乐酒酣曲奏划然
长叹若有不舍然者虽笃老犹未巳也呜呼其
可哀也巳君之为古文曲折倾写有得于苏长
公而取法于同县归熙甫非如世之作者佣耳
剽目苟然而已撰昆山人物志焚香隐几如见
其人衣冠笑语期毕肖而后止记容城屠者济
上老人及东征献俘诸篇杂之熙甫集中不能
辨也君未殁其书已行于世人但喜其璅语小
言为之解頥捧腹未有能知其古文者也君尝
语余庄生苏长公而后书之可读可传者罗贯
中水浒传汤若士牡丹亭也若士遗余书曰读
张元长先世事略天下有真文章矣盖文章家
之真赏如此君卒于崇祯三年七月廿九日年
七十有七娶顾氏生三女无子以弟之子桐为
子桐有文能笔授君所著书天启五年自为志
文而卒桐二子安淳守淳以崇祯十四年九月
葬君于祖茔持归昌世行状来请铭君与先君
生同年友余于弱冠呼先君为叔父其何忍不
铭铭曰
秋风萧萧兮秋露漙漙葬此秋士兮于彼秋原
我铭斯石兮千秋永安
金府君墓志铭
嘉定唐时升叔达为金君子鱼记所居福持堂
曰子鱼生百世之下而尚友百世之上自圣贤
所以和顺于道德与经纶曲成之务者皆默而
识之矣古今兴衰成败得失之故莫不毕观而
于天人之际幽明之故感应之理晚而究心
焉至于非法不言非礼不履与人居未尝以其
博识愧寡闻之徒以其笃行耻浮薄之俗其中
则与古为徒而其外则油油然不求自异于乡
人盖其可见者成人之美必弥缝其所不备称
人之善必覆䕶其所不及导人以义若恐伤之
振人之急若恐闻之不求多于天不取盈于人
故其至行有以感动神明而声誉及于里巷儿
童妇女之闲当是时君年七十矣吴之贤士大
夫登君之堂皆以为无愧词君读而喜曰他日
虽取以志我可也又十有二年君年八十有二
以崇祯戊寅二月卒次年三月其子德开德衍
葬君于界泾之祖茔属程嘉燧孟阳为行状而
谒铭于余孟阳之状君叙述其束修励行积习
于家庭而发闻于乡里者可谓至矣要不出于
叔达所云予又欲别为之志不巳多乎无巳则
以叔达为征而以孟阳之状足之按状君讳兆
登字子鱼世居嘉定罗店镇曾祖讳棣祖讳翊
以孝弟力田起家父讳大有嘉靖戊午乡贡母
傅氏此君之族出也少为文章汲古振奇大变
吴中举子熟烂之习万历壬午举乡贡十上不
第授都察院都事以老此君之履历也罢公车
年力方富迄不复往以有母在也年七十举觞
流涕谢绝贺客痛父之无年也偕计吏北上夜
亡其行橐有司穷治勒主家卖骡以偿君怜而
舍之年几艾生子德开人以为冥报君之孝友
忠信仁心为质皆此类也余于孟阳之状取其
与叔达相证明者数端而已盖余之所以志君
者如此君为人深中隐厚与人交不翕翕𤍠皆
有终始余之下吏也君既病矣每刺狱之缓
急为加损一饭病革犹数问余归期何如也余
何忍不铭铭曰
周官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一曰六德二
曰六行最君之生平醇和粹美庶几乎三代之
遗民使其比肩七十子揖让于圣人之门吾夫
子不以为君子则必以为善人 天子方行征
召之典玄𫄸备礼公车交辟而君顾老死于荒
江寂寞之滨呜呼后世尚有考于斯文
张异度墓志铭
崇祯十四年正月六日吴郡张异度卒于泌园
之书舍年七十有四友人钱谦益题其铭旌曰
乡贡士孝节张先生之柩某年某月葬于花园
邨之新阡仲子奕冡孙邕泣而来告曰先人有
坠言曰铭必以钱氏钱知我者可无庸以状也
余曰诺为序而铭焉序曰君讳世伟字异度南
安府太守讳铨之曾孙乡贡士赠翰林院侍诏
讳基之孙太学生讳尚友之子也君总角明惠
善属文太学君携之游娄江弇州太原两王公
叹息以为国器久之其声籍甚江广交粤之士
有知张异度者不以名有知异度者不以姓此
君之始年也万历中门戸科场之议锋起君扼
腕拊颊多所题核裁量壬子举顺天出新城王
季木之门党人大哗御史遂呈身排击卒不能
有所连染坐罚三科累试不第谢公车以老此
君之生平也世居吴江之越来溪君⺊居吴门
得陈惟寅之渌水园诛茅灌畦却扫诵读清谈
竟日樵苏不爨为古文辞取裁韩柳每一削稿
伸纸点笔不知老之将至此君之晚节也君七
岁丧母朝夕上食号恸塾中书生皆为流涕其
祖殁六十年表襮遗行用陈公甫例得赠官立
祠事其父如其祖事其兄如其父此君之内行
也吴中以名行相镞砺者文文起其执友也姚
孟长则其高弟周忠介朱德陞其后辈也忠介
遭奄祸周旋经纪奋臂出入视缇骑恶子市驵
伍伯如也乡有大利病搢绅相顾嗫嚅必自
君发之其殁也家无馀赀司理倪君往赙乃得
发丧此君之大节也君娶徐氏男子二人长弇
次奕弇早世邕其长子也女子二人嫁昆山顾
咸建长洲姚宗典君尝读范史党锢传至于蕴
义生风鼓动流俗未尝不废书而叹也君以一
老孝廉屏迹丘园十馀年来吴之吏有所规士
有所仿民有所赖相与俯躬抑气曰彼有人焉
文姚既殁风流益长奚其为政斯可以兴矣君
七十时余坐告讦下请室君戒子弟遍谢贺客
罢酒不乐语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所谓忠实
心诚信于士大夫者非偶然而已也为之铭曰
惟孝与节古有良谥仲车二反君则有四高冠
崔嵬细行不坠介居沉冥市义若嗜轻财涕唾
取无施易安居美食家无委积少不践石老而
画字耳非两门孰云我瞆揭德振华加彼康惠
我作铭诗流咏清泌
徐元修墓志铭
崇祯已卯正月吾师高阳公徇国报至余为位
加衰而哭之是月江阴徐元修以哭母死讣亦
至呜呼居今之世忠孝之道不绝如线天柱将
恐折矣地维将恐裂矣吾师死忠元修死孝元
修虽一逢掖方诸吾师是亦枝天柱立地维之
一人也是可使之无传耶元修讳时进其先公
辅国初为右副元帅战殁赠东海郡侯公辅之
弟按察使公弼繇凤阳徙江阴曾祖亮进士官
知县祖旦父某母冯氏元修以诸生久次将贡
于京师而母冯氏以疾卒元修自伤为子无状
几得微禄以养其亲而不待也号呼擗踊促数
叫绝越七日庚午一恸仆地其子麟麒环
呼之形神离矣年五十有八远近哀之皆致赙
乃克殓葬二月某日葬于繇里山之祖茔元修
长身美须髯易退让与人语惟恐伤訔訔如
也善饮酒与之饮未尝不醉三爵之后油油衎
衎如也矫志励行奋乎流俗之中以师友之道
为已任遇不可奋髯掉臂必达其志决非苟然
者自元修抗颜为人师抠衣升堂收威夏楚而
师道于是乎始尊自元修与其友黄介子锡余
辈镞砺文行死生患难奋身相收恤而友道于
是乎始著其事亲也尽志与物不以亡为解所
得修脯不下百金其父每呼卢博塞缘手而尽
一夕自悔恨召诸少年酹酒谢绝之居亡何元
修窥其父微瘠意默默不自聊跪请于父复召
诸少年袓跣饮博其父乃大喜旦而泽如故
自是不复言戒博矣 今上下诏辟召兵使冯
公徐公将以元修应固辞不可曰小人有母他
日有广文升斗在比将贡而亲没此其所以伤
而死孝也余尝为容城孙奇逢叙其所撰取节
录曰忠臣孝子人世之砥柱也末世之人薄视
忠孝名节反加挫抑焉者譬如杨焉之治河患
砥柱而欲镌之者也呜呼兵刃锋镝戎狄镌之
也䜛谤机阱小人镌之也死䘮祸患天镌之也
具是三者其镌之也不遗馀力矣而吾师与元
修犹相望于世斯世道之不幸也夫其亦世道
之幸也夫元修将葬介子为行状而以书属余
曰是当应铭法请为之铭余曰诺铭曰
七尺者身三尺者坟后千百年视此刻文
闻子将墓志铭
子将姓闻氏讳启祥杭州之钱塘人也子将生
而神姿高秀所至能隐数人工于应举之业挥
洒落笔云烟月露生动行墨闲冯祭酒开之方
提学孟旋以经义为一世师子将皆入其室于
是子将之名藉甚武林东南一都会江广闽越
之士蹑𪨗负笈胥挟其行卷是正于子将子将
鉴裁敏品题精丹甲乙纸落如飞士之侧古
振奇隐鳞戢羽者得子将一言其声价不胫而
走游武林者得一幸子将如登龙门之阪而子
将亦倾身延纳庀舟车洁酒食请谢宾客如置
驿然虽后门寒士落薄无闻者人人以子将为
亲已也子将性故淡荡厌弃浊秽思出世闲法
云栖标净土法门子将笃信之外服儒风内修
禅律酬应少闲然灯丈室趺坐经行佛声浩浩
俨然退院老僧也⺊筑龙泓清平之闲将诛茅
以老焉买舡西湖仿掘头五㵼之制为文以要
同志风流婉约为时所传为诸生祭酒二十年始
举于南京偕李长蘅上公车及国门兴尽而返
余遣人要止之两人掉头弗顾也卒时年五十
有八祖讳镇年九十五而卒父讳涞有贤豪长
者之风子二人淡明淡成女四人余观东汉之
季太学士数万人嘘枯吹生自三公九皆折
节下之三府辟召尝出其口卒有党锢之祸唐
宋之季亦然万历中子将以一书生握文章之
柄一言之褒诛近秦市而远鸡林奉之如金科
玉条可谓盛矣然而卒以无咎者何也职思其
居言不出位有古人读书尚友之志而无今人
游光扬声之习也昔吾有先正其言明且清其
子将之谓乎余于子将之葬叙而铭之于稽其
世盖俛仰三叹焉铭曰
玉辉于璞兮珠媚于流西湖之山熊熊兮与子
千秋麟伤斯哀兮凤衰则忧西湖之水洋洋兮
閟子一丘
周府君墓志铭
吴江周永年葬其先人于高景山之阡排缵其
行事而来告曰吾父躬令德享高寿谥曰康孝
吾子以为允若其精修密行世出世闲法具备
则固非节惠所可尽也有墓中之石在敢固以
请余谨按永年之状其书族出寿年者曰君讳
祝字季华太子少保吏部尚书谥恭肃讳用之
孙国学生讳干南之季子少而工文为名士长
而称诗为诗老晚而负经济修长者之行为乡
先生其殁也崇祯十三年七月廿九日享年八
十有六娶杨氏生三男子长即永年永言永肩
其次也二女子嫁杨士修金之镕葬以十四年
之三月其书其世法者曰君三岁而孤宛转母
膝前能相其悲哀而慰解之母尝谓曰汝孩幼
能慰我汝父服玩当多𢌿以偿汝稍长果如其
言君泣涕交頥弗忍受也谈文师冯开之谈诗
友王百谷汤若士谈经济交徐孺东万和甫于
中甫中年蹭蹬省试扣囊底之智为其乡人勾
会赋调栉爬垢病旱涝凶饥闾井恃以无恐少
孤两世父抚之如子世父老且多难周旋扶侍
不啻其子也于群从笃爱宗建宗建忤奄考死
君叹曰得死所矣胜老人槁项牖下也其风义
激昻如此书其出世法者曰君少游袁了凡王
龙谿之门知有性命之学长师事达观可公观
神姿严重钳锤棒喝如雷风之狎至口授偈颂
倾写千言侍者目瞪听荧转盼错误君暗记默
诵借书于手伸纸执笔运肘如飞观之门无两
子也观自宝林游摄山命车中记八识䂓矩颂
三鼓入室授以指要诸弟子遥瞩之灯光煜然
隐见庭戸以为传灯有人也扣击日久悟门历
然研精相宗终其身不拈禅宗只字母薛夫人
蚤修净业君闻毗舍半偈之义于本师归为母
覆说证合于圆觉普眼一章母繇是发悟丁亥
秋持佛名号三十昼夜泊然坐脱君提唱之力
为多云栖宏公叹曰诸上善人同会一处其周
氏母子之谓手于有为功德不以有漏之因小
之复古刹刻大藏立忏饭僧皆竭蹷以从事小
筑太湖之滨架木为阁徜徉其闲客至不裹头
不布席晚矍铄憎杖而却扶临终示微疾从
容燕语吉祥而逝谦益曰府君之令德不可以
悉数白乐天有言外以儒行修其身内以释教
治其心旁以山水风月歌诗琴酒乐其志此三
言者庶几尽之矣余与永年兄弟游皆工诗文
小词孝友顺祥人也君不置妾媵三子者日视
膳夜侍寝十日一践更盖十馀年而君卒君之
安乐令终亦其子之力也铭曰
亿万佛土从母往生如子赴家是母是子如清
净地生宝莲华世出世法如宝罗网重重开遮
我作斯铭现文句身于彼尘沙
牧斋初学集卷第五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