珂雪斋集/卷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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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九

告伯修文

万历庚子十一月初一日，弟中道谨修治斋茗，抚膺大叫，告于亡兄伯修先生之灵曰：伯修，伯修！兄如何便长逝耶！自失母之后，兄弟姊妹四人，伶仃孤苦。我时年最小，视兄如父也。里舍书房中，三人相聚讲业，夜窗风雨，未常一日不共也。门户凋零，幸而兄致身青云，数十年以内，家门昌炽，无一发一毛非兄赐也。蕞尔之邑，不知有所谓圣学禅学，自兄从事于官，有志于生死之道，而后我兄弟始仰青天而见白日矣。

嗟乎！自兄少年取科第，人皆为兄荣，不知兄心之独苦也。十二而入乡校，人皆为兄荣，然不数年而慈母亡矣。十九而荐乡书，人皆为兄荣，然不数年而身婴大病，万死一生；连年床蓐，一鬼不化；稍得平复，嫂氏捐弃；两儿一女，茕茕然若黄口之涘，啾唧于危巢矣。二十七而中会试第一人，入读中秘书，人皆为兄荣，然不数年而曾侄、登侄相继而亡；以至情笃厚之父，抚如兰如玉之子，一旦化为异物矣。三十六而致位宫坊，夷犹银榜之间，人皆为兄荣，然嗣续窅如，仅有一女，复婴惨毒，至于蚤世，自此身畔无一脉矣。外之所谓荣者，浮名也；兄之所自受者，实忧也。浮名显而实忧暗，故人皆谓兄之处亨，而不知其不尽然也。功德天，黑暗女，半步肯相离哉！然兄虽有独苦，而犹幸有弟兄聚首，同气同心。故前年二兄与弟至京师，朝夕晤言，商榷学问，泯解修行。兄亦欲断世缘，归田自适。而官累相迫，踟蹰未定。遭皇长子忧危之际，讲官乏人，鸡唱而起，风霜严厉。外劳其形，内劳其心。即二兄与我，亦窃为兄忧之，然未常遽忧及性命也。不意我与二兄归未二月，而闻兄病矣。又未数日，而闻兄病不起矣。

哀哉，痛哉！吾兄之贤，而竟客死三千里外耶！窅无嗣续耶！寡妇三人，孤灯吊影，流寓京华耶！哀哉，痛哉！严亲在堂，大姑在室，何以死也？著书未成，何以死也？学道未了，何以死也？虽然，兄之为人，清白好修，砥砺名行。事可与天知，语可对人言，无一念不真实，无一行不稳当。小心翼翼，周详缜密，自入仕途十五年，未见以一字干人。不欺暗室，不愧衾枕。身死之日，一贫如洗，栖身一室，尚未能具。守官守道，有如处女。少年清心远性，风晨月夕，兴致轩举。儿女态少，烟霞趣多。自公之暇，玩弄水石，所之栽花种竹。兄之品，仙品也。学道已入信位，已穷解路。虽不能如张无尽、杨大年之彻底干净，而比之白乐天、苏子瞻，决不出其下，明矣。何虞沉坠哉！

浦西房濒近大江，依兄在京之约，二兄已折去，立于斗上。二兄浦东房，谨慎堪住，其正房内甚整，以安家眷甚便。浦中虽有水患，差无盗贼之忧；斗上无水，而有盗贼之忧，孀居浦中为宜。斗上于二兄对门地上，弟已将兄正房立于其上，此中复为一宅避水，庶洪水盗贼皆无忧也。胡嫂已有孕，天必不绝善人，定是男子；若是男子，弟当与二兄竭力抚之，当百倍逾于吾子，皇天后土，今日实闻此言！其或非男子，当随嫂氏之意，诸兄弟中取一子之贤者继嗣。天之不淑，目前兄弟中后嗣皆萧条。弟有两子，前有一子甚慧，复夭伤矣。兄分田原有五百石租，今与大人商之，当以京师房价置买五百石。家中每年若有一千石谷子，可以无忧饥寒。每年差役，二兄与弟轮管。若二兄往京师，弟当专管，决不以纤毫烦累嫂也。大人初闻信几绝，后能以理自遣。大人老矣，老年失贵子贤子，又值祖母之变，子亡母逝，同于一日，举家皇皇，情实难堪。然二兄与我及四弟、五弟，此后当竭力聚顺，以娱其馀年。詹氏祖母在二兄处，亦不俟兄忧也。《白苏斋集》未成，当为删定，卒成十卷，定可不朽。

今弟以腊月初三日往迎灵柩。哭死悲存，剜心之愁万种；踏霜割雪，断肠之路三千。途中愿我兄保佑扶助，无逢灾患。更愿示异梦灵迹，以坚信心。弟无任抚心痛哭，悲泪翘诚之至！

祭潘尚宝雪松文

公之心术如青天皎日，光明洞彻，开口见胆，无一毫覆藏回互之意，真出世之器也。公之孝行，老而愈笃，终身孺慕，游戏欢娱，如老莱子。友于敦睦，乡闾化之。恺悌乐易，豁大爽快。闻人一善，谭之津津，而有馀味。见人之恶，不喜评驳。恤孤穷，怜酸寒，慷慨乐施，视人之患难，不啻己身，夜半叩门必应，真大修行之品也。公之襟怀，洒洒落落，萧萧散散。事过而不留心，终其身无蒿目皱眉之时，于于然如婴儿赤子，真出尘之度也。公之识见，破庸夫之吝执，信格外之奇变，人所最难信者，公亦能信之，真绝人之慧也。公之学，少处贫穷困厄，晚得一第，偃蹇留滞；于动心忍性之馀，窥见天命之倪。数年以来，苦心玩《易》，悟盈虚消息之理。青衫瘦马，欣然而有馀快。公之学，真仙儒之脉也。

予兄弟少公二十馀岁，公一见以道相信，遂订忘年之交。长安崇国寺葡萄社中，与家伯修、刘明自、黄慎轩诸公，相聚论学。凡有碍窒而不彻者，予兄弟以数语发挥之，公则跃然而喜，以为益我。而予兄弟数年前，贡高我慢之气，皆日销化于公春风之中，而不自觉。公喜谭飞仙之事，其语稍不经，然公酷信之。或者以为公病。昔白乐天谪居匡庐，亦有志于服食羽化之术，终以不就，盖亦英雄之常态。公近年渐不复信，惟究心《易传》。予兄弟数数以禅理诱之，亦欢然若有所契。尝令我为讲《楞严》，且相约曰：“君当至桃源，我当与君论《易》，君为我说禅也。”自后公以使事归，予兄弟亦相率南。友朋四散，不胜离合之感。孰知不数月，而公去。又未一月，而伯修去矣！

公有老母在堂，六十岁儿不及送母入土，真为割肠，哀哉，痛哉！公之视予两人兄弟也，与伯修一也。公与伯修死，而予两人失二长兄矣。伯修之于予两人，友朋也，与公亦一也。伯修与公死，而予两人失二良友矣，哀哉，痛哉！闻公讣之后阅月，梦公寄书来，其中有云：“吾生平获友朋四人之力，其二人为君家兄弟。以此功德，今生善处矣。”公之精灵，死而不忘友朋如此，神理岂讵昧乎！今予兄弟已绝世念，隐居斗湖。其中有亭，今已祠伯修及公于中，公可频相过。无他供养，惟有青山绿水，杨柳芙蓉耳。念佛学道，生死无二，同生净土，共作眷属，尚飨！

祭罗二郎文

二郎竟逝耶？往时游武昌，尊大人出弟拜予。予见其风神玉立，甚爱之，常以手抚其顶曰：“此佳儿也！”予姊有爱女择婚，予谓无如弟者，因结两姓之欢。及渐长，读书慧悟过人。至弱冠，文字日益佳，尊大人始信予言不谬。前年再见之，毛氏甥女已字，弟风格韶秀甚。予谓弟功名可唾手，罗氏其兴矣！即予姊亦谆谆谢予，谓得快婿。盖弟有隐疾，予不知也。后尊大人令从学于筼筜谷，苦心甚，每一文成，几至呕血。予甚爱其才藻，而深服其勤，且觉其渐臞。劝令节劳。弟不之止，未几而弟病矣。其病症不佳，予已知其不救，不待今日也。天生美才，竟已矣夫！予眼中颇能识人，皆不可凭，不知造物者果何意也？

记予往游武昌，大病。尊大人所以视我者无不至。每下第，则惟空囊，常仰给于尊大人。予久困场屋，思所以报之未得。见弟美秀而文，欲陶铸早成，取富贵，以申我报答一念。故予望弟者，我知之，弟知之，即尊大人亦未必知也。我懒于人事，似简略不经意者；又久困，不能报尊大人，而欲以教弟者报之。今弟又蚤逝，我又困公车间，奔走南北。予亦老矣，岂终为负心人哉！古人云“一饭必报”，尊大人于我，岂直百饭也！已矣，已矣，更将何以报也？又予同母止得兄弟三人一姊。予念姊无可以厚之，为得快婿。今弟死，所以厚姊者，翻成凄凉之景矣！予今客蹇太保纛下，未能归奠子墓，但时时感旧恩，念亡友，惨骨肉，悲幼孀。读书之中，或至斫案大叫，觅取易州酒数斛，排愁破涕而已。二郎，二郎，弟如有灵，当自知我！

祭孔令君文（代）

哀哉，如公之不寿，真不可解，予等真欲诘之造物而无由者！公既取科第，茹蓼之苦，受于五十年前；而食蔗之乐，宜安享于五十年后者。而今殊不然，此其不可解者一。公虽居官，有如寒士，自常禄外，纤毫不取。政成三年，而囊橐如洗，不能名一钱。夫啬取于人者，宜丰其祉于天，而今也尚书虎爪之板几下，而先已不禄，此其不可解者二。公资用甚淡，膻腥之味，不荐于前；粉黛之姬，不列于室。饱伊蒲如头陀，妻禅悦如衲子。妙合长生养年之旨，而竟亦不寿，此其不可解者三。天乎第矣，第而永荣之可也；不然不第矣，而使之安享故里，考终正寝，亦可也。胡为乎啬之数十年，而晚予一第；甫得一第，不数年而卒于官。历黄牛、白马之波，而始得至赤甲、白盐之下，萧萧丹，茫茫烟水，路人犹为泣下，而况受其恩纪者乎？此其不可解者四。

邑中否运渐至，去年失袁中郎，今年又失慈父母。天乎，不令为善者怠耶！前年予等计偕晤中郎，诘所以得贤父母之故。中郎曰：“予以邑事废弛之甚，曾乞一制科于当事者，当事者诺之。然实不熟孔令君，无专乞意也。令君宜为司理，而掾史舞文，置之令籍中。唱名时，令君以宜为司理意白之当事。当事者心知受掾史欺，托袁中郎相乞之意以解。即予亦竟不复明之也。”中郎言之，予等始知之。然予等知之，而公仍未知也，今且逝矣。夫公宜为司理矣，乃得令，又得公安令。以百孔千疮之邑，三年劳瘁，神伤体惫。邑民何幸，而公则已苦矣。此造物之尤不可解者也。意者惟兰玉在堂，将来联翩取科第，以报善人耶！岁云暮矣，一帆寒雪，予等祖送国门，涕泪如雨。哀哉，哀哉！

告十弟简田文

万历辛亥十一月之吉，愚兄中道谨告于简田十弟之灵曰：哀哉吾弟！人谁不死，谁无夭折？独汝既举孝廉，先七十馀岁老母而死，使其乍庆乍吊，如登楼去梯，此几许苦痛也。况变出意外，家道贫窘，乃以汝所制伯母之棺，先以瘗汝。此棺系汝三千里外砚田舌耕所得，奔波年载，乃成兹事。汝自谓禄养尚遥，恐老人难待，借此聊申人子一念，谁知今日汝先将去！愚兄知汝虽在九泉，亦必断肠伤心，千劫不化也。已矣，已矣，哀哉吾弟！岂谓汝直心爽怀，乃得此酷报耶？愚兄家贫，不能代汝市一佳木，中有深愧。又恐老人当此光景，未能久延。不得已，以十三金易一棺，以备缓急。设伯母寿考未艾，愚兄稍有寸进，必当市一佳木，以慰汝心，决不食言。其汝所留市棺之资，乃少吊赙，付素心亲家掌管，稍得利息，供八口摐粥。有我及诸异姓兄弟在，决不令汝孤孀十分凄凉。汝若有知，稍自排豁。哀哉吾弟，言与泪俱，弟其鉴之！

告中郎兄文

万历壬子五月初一日，弟中道敬以葵蔬之具，致祭于六休兄之灵曰：哀哉吾兄！去世之期，已历三纪，而弟尚无一言哭吾兄也。弟非不言也，自兄庚戌九月初六日下世，弟于初九日得血疾，几至不起。医者云郁极所至，一哭必大呕不止，有性命忧。弟以兄为命，相随地下快矣，何更求生？而又有不得不求生者，则以堂上有大人也。大人年已七十，初丧伯修，既丧吾兄。弟又溘先朝露，令老人何以为怀？弟是以勉强排遣，药饵不效，则走之玉泉山中，看山听泉，期日久日忘，以消此苦怀，庶宿疾不发。凡一年馀，弟始有生望，而大人以哭子断肠逝矣。痛哉，痛哉！大人既逝，弟料理后事，及营功德完，始念子职粗尽，乃敢为一言以哭吾兄。哭吾兄而触旧病而死，随大人与兄于地下，犹羽化也。

呜呼！吾兄三不朽事业已成，而浸浸乎其未有涯也，乃遽逝耶？以出世，则得千古不传之髓，而尽离盖缠；以用世，则图不见不闻之功，而尽泯朕迹；以垂世，则传古人修词之神，而尽去剿袭。此弟所深知，而兄所自负者也。学问兼悟修矣，而或疑其道不胜习；营综兼明瞻矣，而或疑其懒不耐事；诗文极清新矣，而或疑其以才轶法。此亦弟所深知，而兄所不自白者也。自己酉冬、庚戌春秋半载，时时聚首。论学，则常云须以敬持，以澹守。论用世，则常云须耐烦生事厌事等病。论诗文，则常云我近日始稍进，觉往时大披露，少蕴藉。此则弟独知之，而兄所为日新而不已者也。不息者道，无尽者生。经历诸位，磨炼习气。天上人间，随意寄托，何憾！何憾！

世间父子兄弟，宁有异情；但兄于弟，知己感恩，更自不同。追思种种誉弟之语，或以溺爱溢美，弟不敢遽信，而亦不敢不勉。顾资学俱劣，百分不及兄；而懒不耐事之迹，则肖之。近日家难，体复多病，双眼以出泪过多，不能看细字；略思虑，心中怔忡不宁，如人捕状。双膝常苦寒。夜则恃鼠子为伴。每应酬少劳，则火从两颊起满大宅，间发血疾。结习所使，惟看山色听泉声，则沉屙为之一洗。以此遵兄遗命，于玉泉修一兰若祠兄，而己修静其中。念种种业缘，于此生总似啖剑吞椒，近更欲留色身，教养后生，有所阐发，补二兄最后一段光明，故急走入山。玉泉精舍已有次第，尚平平耳。清溪水色如碧玉，鹿苑诸山如破云裂霞，宛如向所见李大将军青绿山水，视吴越诸山，便如妖姬之视老妪。鹿苑尤奇，有七渡流水至寺，即陆法和旧邸，因山为墙，前后有山穴为门户。使得兄寓目，赉以妙墨，不知山川作何等映发，惜不令兄见之！彭年诗文，大有惊人语，虽微有冶习，无损英特。第二男已作虎子跳地矣。家计赌安，无可虑者。今束装入山，玉泉旧传为诸仙翔集之处，幽明虽隔，兄必来止，弟尚不寂寞也。呜呼哀哉！

祭龙太夫人文

当今大江之南，神仙之宅，有二龙焉，皆以文章蜚声为世闻。人人固叹维楚有才，而不知由太夫人训也。太夫人匹于龙也，淑德贞操，为士女范，而才足以副之。渠阳公为词人，为清吏，不复问家人生产，而寄之太夫人。公既殁，伯子仲子世其学，亦不复问家人生产，而听之太夫人。太夫人妇德母仪之馀，营综家政，下至一草一木，悉有方略。故龙之屡世不家于官，而且得以肆力于文章者，太夫人成之也。

仲子早达，予等未得数数款接，而获奉教于伯子。伯子事二亲以孝闻，雅志承欢，都忘仕宦。自渠阳公家居，遂十年不上公车。公殁，而伯子孺慕愈切，不欲以三公之贵，易庭闱一日养，将肥遁终身焉。乃太夫人见伯子未达，则泣簌簌下也，曰：“儿屈首受书，亦宜乘时仕进，出为国华。今为我两人使汝过年不著一进贤冠，汝则孝矣，谓老人之慈何？且所以不仕者，或谓亲老多恙，不能离侧也。我耳聪目明，饮啖如少时，汝讵为我百年虑耶？”伯子儿啼不敢答。而会仲子分宪秦中，仲子官久淹抑，渐显荣，雅欲以禄养；而太夫人亦欲入秦中，使伯子不复恋廷闱，而入燕。伯子泣言老人不宜往塞上，语殊切；而太夫人语益庄，且曰：“岂无笋鲤，禄食为荣。我体甚健，无忧行役。设不幸西方有事，或犹能筑夫人城以报国恩也。汝第北矣！”于是仲子将太夫人如秦，而伯子始不得已而游燕。

伯子至燕，冀有可以慰太夫人者，即迎板舆南归，以尽色养；而机会不遘，留滞金台。无何，太夫人之讣至自秦中矣。伤哉，伤哉！讣至，伯子以不得永诀为憾，痛不欲生。不肖辈属雁行之末，往而慰之，谓伯子曰：“仲子之侍养于秦也，养志也，孝也；兄之北走燕也，养志也，亦孝也。而太夫人之不幸于秦也，则为慈也。母慈而子孝，生者无愧，而逝者可目矣。且人生宁有终不离别时耶？”伯子乃忍泪治装，而不肖等遂次其所稔知者，以奠太夫人。太夫人有灵，闻通家子侄真切无华之语，其或者欣然而进一匕也耶！

祭鲁上林文

湛湛涔水，实生贤哲。外隐丰棱，中含隐德。恺悌温良，玉润兰茁。眷此吉人，静沉含嘿。数马门风，效彼万石。幼而岐嶷，恂恂雅饬。虽谢春华，预卜秋实。庭闱色养，孺慕肫切。犬马绝叱，滫髓腆洁。友于至情，忻忻朝夕。闾称长者，待火非一。扣门能应，时其缓急。虽处温厚，尽绝华习。绮罗不亲，布素自适。珍味罕御，葵蔬自给。宛若寒士，淡漠幽寂。出游槐市，人指圭璧。升之上庠，声名赫奕。仕为近臣，卿贰清秩。弃禄奉亲，弄涘遗则。如龙之翥，尺寸始陟。如日之升，崦嵫未迫。奈何荼苦，一朝陨绝。桥陨于晨，梓槁于夕。栋折榱崩，人悲鬼泣。藐焉之孤，谁与培植？

呜呼哀哉，难问苍天！谓静者寿征也，而如君之郑重老成，亦复无年。谓仁者寿征也，而如君之温和乐易，岁亦不延。谓清心寡欲者寿征也，而如君不入季女之室，不登冶子之床者，亦不获下寿，而遂弃捐。岂哲言之我欺，抑宿业之相缠？独以释氏之理照之，生无恶因，则去不出人天；虽藏舟之太速，庶化去之翛然。若夫生等忝为瓜葛，休戚是关。无俟郈成之分宅，惟陨羊舌之洏涟，英英令嗣，实惟象贤。不敢凭《无鬼》之论，庶相与左提右挈，以无愧于先前。呜呼哀哉，尚飨！

祭王年伯宪副文

公之行若朱绳，藻同白雪。孝友著家，姻睦著乡，陶铸及后学，此犹其常者耳。惟以一介书生，而经历者皆疆埸之事，苦心营综，所之底定。则大有古儒将之风，非文墨吏所敢望万一者。一试之于播州，当杨酋甫平，兵火之后。室庐破，城郭圮，积尸满野。公披荆棘，冒瘴岚，缮修鸠集，掩骸收骨，招还捕亡。使封豕长蛇之区，渍浸王风。此公之功在西川者也。再试之于巩昌，所治即为松山，去郡千里，去虏仅隔一垣。公枕干戈，冒锋镝，筑受降之城，严斥堠之警。卒使胡尘不起，边民安堵。此公之功在西塞者也。三试之于滇南，值鸟腾霄跳梁，人以往官为陷阱，而公慨然任其扬历，反侧自定。贼乘考绩入省之隙，谬以令公不复再来，辄敢攻城屠邑，所之披靡。公闻变奋然，亲提大兵直捣巢穴，歼其渠魁，斩首虏数十级。此又公之功在六诏者也。

公起家博士，由司理而少府，而大府。所至辄著勘定之绩，且晋贰外台属。滇黔多事，中外方倚重于公，而公竟以尽瘁逝矣！公之长公士皇，与不肖把臂定交，同游汉浦，指一亭曰：“老父且拂衣矣。弟作此娱之，幸赉以佳名。”不肖即颜曰“春酒”，虽取李白“此江变为春酒”之语，而实重在介眉寿，以乐高年。今春长公同成进士，谆谆命草一记。不肖方欲采习侍中、庞德公之逸韵，作优游林间之语，而今变为伤逝悼往之文矣，伤哉，伤哉！举岿然之□亭，不以奉公之杖舄，而以迎公之槥车；亭中之酒，不称觞于几筵，而仅酬之于地下。令子宫锦方烂五方之霞，而麻衣已染断肠之血。使公不得目见之，而竟托之于不可知之冥漠。此所为心折骨惊，泣泗涟如者也。虽然，位居监司，秩不卑矣；寿逾六秩，齿不少矣；士皇已登甲第，诸孙济济鸣跃者且接踵起，后人不为不昌炽矣。大丈夫尚欲马革裹尸，毕命沙场，况为王事尽瘁，而终不胜呻吟床笫，死于儿女子之手者乎？公真可以瞑目矣，可以瞑目矣！尚飨！

祭李母呙太孺人文

呜呼哀哉！太母之子不肖也，中郎嫂氏李安人之母也，友人素心兄之母也，而其实犹吾母也。不肖年六岁失慈母，时与中郎、素心俱从学于素心叔李公锺衡。太母于中郎为婿，素心为子，而于不肖无异视也，见即泣而抚摩之，饮食之。三童子相依若胞乳兄弟，入太母之室，如入家阁，而浑忘其母为谁氏母，儿为谁氏儿也。太母父为呙云中先生，故大儒。太母少习诗书，多识前言往行。每三儿至室，或燔枯而坐，太母语以古今忠臣孝子之事，及经史疑难之旨，瓶泻波流。我时最小，犹能记忆。嗟乎！太母于素心宜耳，于中郎亦宜耳；不肖不过里纻亲戚之子，而视之不啻己出，此其恩岂寻常耶！

太母有知人之鉴，尝谓袁氏两儿不凡，小儿亦自斐然，终当共取青紫。已而中郎早贵，素心次之，不肖又次之，皆如太母之言。夫以太母煦育之恩如彼，赏识之哲如此，而其报则纤毫未尝食也。中郎官甫达，即与嫂氏俱弃世。姑无论所以报太母者，兰摧玉折，徒令太母目为肿，而泪为枯耳。不肖又晚得一第，未沾升斗，终无一缕一匕之具，少伸乌哺一念。惟冀素心五马专城，三年政成，得以纶音珈服，少为教子光荣，而太母不能待矣！痛哉，痛哉！得太母之讣，并念吾母。念吾母，而更念母之所以母我者，不觉泪浪浪沾衣襟也。痛哉，痛哉！

太母为人刚毅，有志操，娴治家，丰俭有节制。初时窘甚，久而渐裕。健翁以此不问生产，终日嬉游里闾，携枰觅弈，早出醉归，人呼为地仙，则皆太母之贻。太母待素心慈而严，故素心终身守绳墨律度，不敢少肆；居官清简缜密，宽严适中，为良有司。诸孙循循雅饬，皆远大器，则亦惟太母之教。太母晚断荤血，奉昙氏法最精勤，皆决烈丈夫所为，自是香台宝树下人。不肖少暇，当诠次其事，垂之不朽，庶几与孟、陶、范、计诸媛同一芬芳，聊以报高深于万一耳。因素心兄归，稍具芜词，以鸣哀吁。太母有知，尚其鉴之。尚飨！

赵太宰祭文（代）

公膺岳降，早为世祥。联翩雀起，赫奕雁行。弱冠通籍，制锦苕阳。来惟饮水，去止留床。暂栖粉署，直踄乌台。白简霜雪，紫复风雷。柄人夺情，举国鼎沸。公惟正色，薰禋阻愧。手中铁画，写知为去。千古纲常，不可废坠。当事衔公，柏府迍。十年不调，介石常贞。黄扉焰消，久屈乍伸。京兆作贰，廷尉持平。赫赫建牙，大江之表。海氛不作，川鲸如扫。入掌乌台，高悬赤棒。贵戚敛手，皇威以壮。旋副司空，即贰冢卿。榆元老，同司用人。世无滞才，簪笏一清。拂衣归去，未及五旬。雪装烟驾，剪柏裁筠。于于弄雏，蔼蔼饮醇。五年复起，纪纲留都。秋官虚席，以待公徂。倭讧之役，以媾易攻。客发其私，震怒皇衷。公也执法，及于宽政。老臣何知，惟守律令。不合则去，大臣所宜。角巾野服，径返乌衣。阅历诸艰，徘徊列曹。倏南倏北，俄野俄朝。竟伸孝养，无憾终天。上未忌公，许国愈坚。爰起爽鸠，复司衡照。一言枘凿，田野高啸。大臣之节，难进易退。砥柱乾坤，浮云富贵。老成凋谢，耆旧遁藏。惟公屹然，作鲁灵光。五年家食，复还朝堂。统均旧任，百炼弥刚。嗔非颜竣，笑岂谢庄。散同为和，转否为康。天骄不靖，乱我边疆。节钺无人，举国皇皇。公帅诸臣，叩阍陈词。皇心感动，多所允依。世道否隔，转石拔山。正借硕人，以襄世艰。六载考成，闭门不出。三朝元老，久荷天禄。疆埸多事，主忧臣辱。转圜之难，可为痛哭。竟染沉屙，卒于忧郁。临终一疏，慷慨激烈。比干尸谏，臣心已竭。呜呼哀哉！世多事矣，哲人逝矣。栋折榱崩，将安计矣。谒兹黄发，岂复有愆。天不悯遗，馆舍顿捐。某等夙承训诲，共遵矩绳。庶几步趋，免于沉沦。孰意奄忽，化为星精。公去已矣，世道谁归！大小臣邻，萧条可悲。呜呼哀哉，尚飨！

祭吴怀宝文

万历乙未之岁，予以社友陈志寰为新安守，鲁乐同为海阳令，相约为山泽之游。至此闻商山之胜，特杖藤往。时予方为布衣，而公一见即与订交，置酒于山园，下榻于兰若。共餐山色，互赏泉音。予呈以观桃击竹之偈，盟鸥订鹭之什。公击节赏叹，眉宇欣然。比一分手各天，云树窅如，凡二十馀年。予叨一第，以不暗民社，乞新安一毡，冀与公班荆道旧，话二十年前磊块之肠，而闻公逝矣！淡淡者山，洋洋者水，居然犹可领略，而公已不见矣！呜呼伤哉！

公心同皓雪，行若朱绳。孝友肫笃，尤重天伦。家受其庇，国诵其仁。待而举火，无间疏亲。鲁肃、公瑾，指囷救贫。楼缓、吕公，依以终身。哲人为善，惟日不足。黄金散尽，声名则谷。所贻子孙，藏书连屋。手自校雠，储以诵读。呜呼哀哉！郑公业有田百亩，而食常不周，公也似之。魏武有言：“老而能学，惟予与袁伯业耳。”公又同之。嘉言善行，留以不朽。人非金石，谁能长久？炙鸡絮酒，聊申友谊。庶几三步，肠痛可愈。呜呼哀哉！

祭汉寿亭侯文（代）

今古忠义，相望如云。谁若我公，超逸绝群。生既烈烈，没有令名。谁若我公，千古英声。遗泽不泯，尸祝相承。谁若我公，率土尊亲。山陬海澨，蒸尝不忒。国庙家祠，咸思来格。何以致之，惟此正气。名曰浩然，塞乎天地。不欺暗室，不愧三光。支撑气化，提挽纲常。扶刘一念，后土皇天。羞宾魏武，耻媾孙权。辞曹数语，炳炳烺烺。心在人中，日在天上。己抉心精，洞明灵腑。谁浅视公，但云公武。猗欤我公，实兼三教。《春秋》大典，宣圣心要。公皆上口，已入其奥。扶正锄魔，心与天通。丹台紫府，翼赞玄功。驱逐怪龙，兰若是构。玉泉汝上，《木叉》曾受。为豪为杰，亦圣亦贤。不朽事业，惟公也全。今上贤明，久握金镜。胡尘屡清，鲸波频净。小小疮痏，旋发旋定。非公拥翼，安底宁静。赫赫威灵，皇衷式敬。徽号聿加，冕绂斯盛。缅惟小子，承乏此邦。景仰大节，寤寐羹墙。每思斯人，良心则同。偶尔感激，此衷有公。励之顷刻，失之从容。百炼纯刚，敢不自力。稍有不戒，赐谴赐殛。新安之民，粗知敬共。其颃可矜，其气可用。风俗移人，智争力竞。惟阴牖之，使归中正。雨旸时若，旱潦无颇。招祥去祲，玉烛以和。驱疠逐邪，人免灾屙。万山之阳，祠宇斯在。潢污𫛛藻，聊志仰戴。公其鉴之，公其飨之！

祭亡妾周氏文

维汝之貌，如花如月。维汝之心，如冰如雪。动必以礼，言不妄发。衣无染污，字有楷法。事我五月，予则南归。汝身有孕，涕泣沾衣。劝我早至，予亦含悲。还家数月，忽得汝帖。正月不来，生死永隔。予心惊讶，何乃不祥。正月初三，速上舟航。白波如山，予不之怖。二漏入城，以图一晤。予见甚喜，汝心亦快。看汝之孕，身日以大。三月初八，奇痛汝腹。胎大产艰，子竟不育。舍子救母，母病遂笃。十四之夜，奄奄就木。咆呼哀哉！年方十七，如日初升。一周即别，何异朝生。汝之将死，口内更仆：“与君为妇，一年不足。痛念恩情，礼忏念佛。”呜呼哀哉！忏事已完，送汝邗沟。汝命作碑，镌石于丘。一载夫妇，春风一度。我年已老，莲台相聚。呜呼哀哉，尚飨！

代湖上疏

公之寓齐安也，非以黄安耿布衣故耶？布衣死，周公友山可与论学，遂住维摩庵。已龙湖芝佛院僧无念名深有者，时时来问学。公为此两人无归意，然念维摩庵在麻城城中，喧闹非静者居，遂至无念龙湖上，住锡聚佛楼下。楼在芝佛寺右，净洁可居也。公罢官时，有迎公于焦山及白下者，后又有迎公于沁水者，公感其意，皆欲往矣，而皆不果。公且老倦游，将欲置骨湖上，始作佛殿。殿中有塔，即公欲置骨处。塔外丈六金身，并两旁观音殿，皆费不赀。殿则已赌完矣。

今年会公，公且有遗世之意。予窃念公少而有朋友之癖，不论居官悬车，皆如是也。生平不以妻子为家，而以朋友为家；不以故乡为乡，而以朋友之故乡为乡；不以命为命，而以朋友之命为命。穷而遇朋友则忘穷，老而遇朋友则忘老。至于风雨之夕，病苦之际，块处之时，见故人书，则奋然起舞，愁为之破，而灾为之消也。以公之不能一日忘朋友如此，然龙湖一片地耳，其所与居与游之人，心如鸟雀，形同木偶，虽有一二可语者，未必深知公者也。不得已尚勉强与之周旋，况乎黄安之哲人萎矣，公何以不他往，而必此之居也？南北中原，亦有豪杰；既不欲死于假道学之手，又不欲死于斯世所称为豪杰之手，则将谁死哉？岂以为白下犹亭州，亭州犹焦山，焦山犹沁水乎？可疑也，可憾也。自是公且以求朋友老矣，求朋友死矣。如是则龙湖一片地，固可居也。

予以公终身求友，而不使食朋友之报不可；且公置骨之所，岂可草草若是！即欲捐负郭以助成，奈独力难办；遂以求之四方君子，倘有慷慨之士，大心之人，深信因果，少知交道者，或自千金以至一金皆可。至若龌龊俗子，原不求之，勿得轻书，以滥此籍也。

此文久失去，后有龙湖僧至柳浪者，册子上有此一首，因复录出。记无念深公至邑中，予作此欲为卓翁了兰若事，公闻而不可曰：“我素作人，不轻受人施，何用此！但此文是我意中事，他日作碑文用。”此后公亦远游，兰若为当事者所焚，一片瓦砾地矣，安望丰石哉！偶料理旧集，因复识其后。

白衣寺缘疏

都门之北，刹宇相望，其西南则否。近铁匠胡同内有番教僧者，腊高戒严，欲发心修治大士兰若，然所费不赀，不得不借力于十方胜缘。予因说偈以告诸善信云。偈曰：广博无边大士身，一一尘中悉皆有。河沙无量诸众生，一一毛孔普遍入。一月普现一切水，水若无滓月了了。若使众生心水净，明月大士应时呈。大士众生光光摄，非二非一不相离。痴人恨不见大士，我知大士实不去。如彼杲日照大地，盲者不见非日咎。慈悲普应众生声，我知大士亦不来。如彼澄潭印月色，昔本非无今非有。或现童男童女身，或现天人神鬼身。或生福德智慧男，或产端正有相女。种种感应随愿至，我说皆由一心造。若谓心外有大士，是人不解如是法。稽首十方大檀越，大士感应不思议。一声一念超业网，何况庄严起兰若。南阎浮提有大缘，刚强众生悉调伏。茫茫苦海无涯涘，惟有大士为舟楫。大则布金小圭掫，无非上妙好福田。前途资粮宜早办，时乎时乎不可失！

智者堂募田疏

四民各食其力，惟释氏独否。然释氏之类，亦自不同。其处而自为衣食，长儿孙者，名曰袈裟院。此辈率耕植桑麻，服役输将，与齐民无异，特少数茎发耳。亦不劳韩夫子“人其人，庐其居”矣。其出而一瓢一笠，云游方外者，僧曰行脚僧，其随在所止处，名曰十方堂。凡十方堂中僧，与袈裟院者不同，乃不肖人与异人丛集之薮也。彼其应真贤圣，游行世间，作人福田者无论，即如参访知识，三上九到，深信因果，博通藏教之类，皆异人也。若其不肖人，号狮子身中虫者，其害亦止于其类。丛林中当家老衲，一见即识之，亦不与作缘。是十方堂中，异人概多，不肖人亦少矣。然袈裟院中僧，不远出，游行百里则宿舂粮，不必代为之虑。惟行脚最苦，或终日不得餐；霖雨冻雪，则委顿不得前，甚至填沟壑者有之。夫使其尽不肖人也，尚当恻然怜之，而况多英灵衲子出世丈夫也哉！当法道盛时，如德山、药山，激扬一处，皆有邮传，以致四方学者。宋时犹然，惟近日寥落耳。

岁庚子，予与中郎南归，偕者为无迹法师高足宝方，其人真实谦下廉洁，念此地为通衢，往来朱陵、峨眉之间者踵相续，欲创一接待之所，而未有处。乃中郎与寿亭舅共以前所鬻二圣寺藏经阁为之。予更施堂三楹。岁轮一人，出粟百石为主，外募百石，粗可支一年。于今已三四载矣。寒有舍，饥有食，病有药饵。吴越之老宿，宗门之龙象，亦欣然而至，居然胜丛林也。众又谓出粟烦，不若鬻田数百亩，永付常住接众。天夺吾伯修，并夹山、寿亭舅，故白社之缘尚需异人耳。不然朝议夕行之矣，何用呶呶向人为哉！至于今日主此事者，仅得寿亭舅、中郎与予，安得不值四方缘也。

邑中信因果者甚众，愿与之大修檀度，作未来津梁。自一亩以至百亩，或捐田，或捐资，无不可者。夫有田不以贻子孙，而以之结十方缘，事觉迂缓。然吾观世人，祖父拮据辛苦，焦心苦形，以数百亩贻子孙；身未寒，而已鬻之他人，甚则数亩墓田，亦为他人有。古人云：“子孙自是天地间一苍生，世人看得忒真耳。”然则子孙之于祖父，非路人，则仇人矣。爱之惟多作好事以贻之，何必土田哉！罗含、王维，皆舍居宅；赵清献公，晚常饭僧。彼皆高贤，岂为谬幻。诸公共成盛事，结香火因缘可也。

普仰寺大士殿乞檀文

天下名胜，无如东南之秣陵、虎林。夫秣陵、虎林之所以称胜者，非独以其金汤壮丽，闾井殷盛已也；实以山川秀媚，甲于天下。乃其山川秀媚，所以甲于天下者，又不独以其叠叠之山，湛湛之水已也；实以鹙头、鹤林之宝地，赤花、青豆之精庐，项背相望，妆点湖山。假使秣陵无长干、天界、牛头、燕子诸刹，则秣陵不胜矣；假使虎林无上下天竺、龙井、净慈诸刹，则虎林不胜矣。楚中江陵沙市，其地殷富，为五方之大凑，不下于秣陵、虎林。即无东南层峰叠嶂，而大江之水，萦洄曲抱；九十九洲，星列棋布。乃世之游人客子，谭吴越则色飞，而谭沙市则黯然者何也？夫有之用实，实邻俗；无之用虚，虚邻清。沙市士有社，商有廛，工有肆，止有居，客有邮，实之以为用者，可谓备矣。独为佛舍者仅二，而日污之削之。所谓无用之用，清虚之境，为河山浣洗俗气者，何其萧然也！则其远不及秣陵、虎林也固宜。

今夫人面之有眉，至无用也。其不如目司视，耳司听，鼻司臭，舌司尝之有用也审矣。而眉乃以其无用者，踞于耳目口鼻之上，而独处其尊。有美丈夫于此，以为吾有耳目口鼻足矣，安所需无用之眉，而剪除之，污垢之，有不至投砾者乎？沙市固舆地中之美丈夫也。士农工商，各有宁居，诸根备矣。独普仰、龙堂二寺，为沙市面上之双眉，而今者日以残破夷削。甚且有如眉裹于巾帻之中，而不复舒。至于普仰大士一殿，以喧杂故，致付南陵使者。眉妩既坏，不复成妍。沙市日就寝陋，亦览胜者所深惜也。夫因果之说，聚沙剪楮，皆为胜因，无俟言矣。即以一方形胜，竟无一佳兰若，以为瞻敬衍息之地，真成阙典。愿同缘者即捐所剩庄严鸭脚大士旧日道场，为此方修饰眉宇，得如秣陵、虎林之万一，则幸甚矣！

募铸沙市观音阁丈六金身疏

沙头接引之塔，于梵教为窣堵坡，于吾教为文宿。有老耆旧云：此地若舟，塔若帆，趋于江，若挂帆而去者。须得一丈六金身作镇，乃可以留屯冲气，含贮灵脉。不惟像教不至消歇，即宦此士此者，虎爪之板频来，尺木之翥相望，恒必由之。且夫石函铁券，神州天府；玉海金堤，东南上都。琵琶饭甑，措大鲫鱼，岂不殷盛。迩年以来，渐虞沦落。若夫煌煌朱邸，槁易秋蓬；赫赫黄扉，烬速流火。下至龙门频点，雁塔稀题。良由载轻，不禁浪泊；江门不扃，地肺横摇。非人天导师宿愿深弘，必不能镇础浮嚣，弹压大地。时有修遍吉行者，欣然以为己任，且谓此地精铜如土，不减南山。海内灵相，从兹冶铸者，项背相属，而境内阙焉，何知出聚沙童子下也。予偶过塔下，闻而善之，拜书其事，以告行檀度者。

龙堂寺藏经阁乞檀文

释家正法虽衰，象法犹存。其蹂践狼籍，污秽荒芜，未有若沙市之龙堂者也。寺旧有藏，寺僧欲修阁贮之。予问之曰：“阁之成不难，但不知阁成之后，诸比丘能不以五辛气薰蒸此阁，能不乘沉酗入此阁否？”僧曰：“近日诸僧，赌知戒相。若阁既成，而破律如故者，王法律法，俱所不容。”予又问之曰：“能不使无知商贾，携妓来游阁下，污三宝地否？”僧曰：“阁成即设禁约，亦可止也。”予又问之曰：“能不使措大帅诸猢狲占作书房，抄窃贝叶否？”僧曰：“近日诸贤，亦知护法。即有欲占作书房者，宁不惜身命守之，可无虑也。”予曰：“能如是乎？”予之疏。

当阳报恩寺募藏经文

佛法僧三点，如∴三点，非一非三。至乎后世，金铜土木即佛也，圆顶方袍即僧也，楮墨文字即经也。未有三者不具，而可称阿兰若者。名寺大刹，法藏凋残，耆年高僧，多请于上方，煌煌贝叶，传之不朽。若今之时，可谓盛矣。即深山邃谷中，有志衲子，亦多以贝典不具为憾。予以此知佛法之渐明也。或曰：“学佛在参求耳，不立文字，曷取文字？”予曰：“古之悟道者，多由文字。圭峰从《圆觉》发悟，玄沙从《楞严》发悟。如此类者甚多。文字何碍，人自为文字碍耳。”玉泉已有藏，独报恩阙焉。老衲阅空，戒德精严，居报恩，百废俱兴。予所谓有志衲子是也。夫修一切功德者，须得其人，乃能成如意果。幸有阅空能为人作福田，布种植根，正其时也。行檀度者，其速成之，无怠！

当阳紫盖寺讲经檀文

盖闻大道虚玄，虽超文字；而此方教体，实用音声。故宗说兼通，行解并进。如鸟两翼，如车双轮，历代以来无偏废者。至于今日，虽祖庭秋晚，法堂草深，而讲席之盛，莫如神京；名理之传，旁逮吴越。惟遐文奥渫，此道阙焉。在守儒家之三尺者，不难用丸泥塞其门户；而一二有识者，则又谓补偏救弊，王道之所不废。何者？三教门庭不同，归于使人为善。故贝典之设，不惟性命之旨，可以超出尘劳；即因果之说，亦可化导顽冥。惩噎废食，岂通论欤？

当阳紫盖寺者，峰峦泉壑，荆、郢间一洞天也。始则葛仙公炼丹，启三芝九籥之秘；继则天皇悟雨法，传一花五叶之宗。盛衰递迁，久矣凋谢。迩年以来，一二开士渐修律仪，解浮囊之可珍，知德瓶之足宝。鸱夷绝迹，犭希莸不闻。且也登其殿，则圣相烂浮檀之金；启其阁，则贝叶标银印之记。三宝粗具，练若改观。予以拨云瞻岭，憩于三藏阁下，偶语开士曰：“圣朝颁此灵文，非徒束之高阁；正欲住山衲子借此法雨，溉彼心畦。且令闻者见者，一历耳根，永为道种。若何重重扃闭，付之脉望已也？”诸开士云：“微居士言，僧等固欲请之。属有所需，未能也。”

予归未及年，而山中道侣过我椒园，以讲事见询，且曰：“资粮粗备，不敢辞十方之檀，而亦可不全资于檀，考时可矣。”予曰：“时乎，时乎，此中有异缘焉！盖有大护法之宰官，有真说法之沙门，然后可以成此胜事。今邑侯以菩萨心，行方便事，参王法以佛法，寓出世于治世，教中金汤，非公而谁？所谓大护法者，非欤？至于本邑度门法师，古之生、肇类也。南北经筵，随地雨法。今者高谢尘嚣，归隐空谷。彼非如獐独跳，不顾后群者。若殷勤启请，必不惮宣扬，自当使天花乱澍，顽石点头。所谓真说法者，亦其人矣。若一二士大夫，般若甚深，解悟已久，深厌尘土，醉心烟霞。俟讲席甫开之日，必且寻桃花而问津，分青豆以半座。予是时亦当从邑中师儒孝廉文学之后，观龙象之蹴踏，聆箭锋之交注，则真能听法者，亦自有人焉。此予所谓异缘者也。时乎，时乎，不可失也！”诸开士欣然如命，乃定以初春之吉，肇举盛事，而令予书其颠末，以告十方诸檀越云。

荆州天皇护国寺募接待檀文

唐初荆南有二寺：一名天皇寺，一名天王寺。其住持二人，皆名道悟。居城西天王寺者，嗣马祖，其法嗣为龙潭信。信后为德山鉴。自德山一棒，如云如雨，至今鼎州香火之盛，甲于天下。而不知一瓣香，尚当属之今西城天王寺也。其居城东天皇寺者，嗣石头，其法嗣为慧真，文贲幽闲，即今城东护国寺是也。《传灯录》不深考，乃以天王、天皇合为一寺，二道悟合为一人，而以龙潭、德山为天皇道悟之脉，谬矣。今城西天王寺久已不存，而屹然独峙，惟天皇寺耳。昔盛今衰，可慨也哉！

袁子曰：人知释之福儒，而不知儒之能庇释也。兹寺在梁也，张僧繇画十哲于壁，人颇疑之。及魏人灭法毁教，江南诸刹，无得免者，寺竟以先哲免难。此儒能庇释之明验也。今寺渐荒落，法堂前草深一丈，去天皇悟时光景远矣。夫近时之士大夫，皆诵法孔氏者也，所望创僧庐，市僧田，以招致拨草瞻风诸龙象者，亦惟诵法孔子诸贤是赖。则儒之能庇释也，不信然哉！若夫佛之庇儒，与庇一切有情，大恩难报，鸿毛丘山，予不复言之矣。

重修义堂寺檀文

邑之胜，萃于里，里之胜，萃于先人墓田之间。先人墓田之间，有古刹焉，雄峙于苍山碧水之中，亦胜迹也。自伯修为诸生时，从父叔伏腊上冢墓，见其倾圮，辄怀修葺之志。及出仕，为从官，其志益坚。然欲待官稍高，禄稍厚时成之。已而伯修往矣。十五年之间，即先人马鬛之处，华表翁仲，阙然无有，况能及佛舍乎？盖忽然无异电光之一耀也。

予少有奇气，每见此刹，辄自念我不久当富贵，或为国家边陲上建少功业，尽以上方所赐缗钱，及每岁禄入，修葺此地。请于朝易以报本之额，以资先夫人冥福；然后辞将相印归田，向寺前银杏树下，作一老头陀。此予志也。今予之颠毛亦既种种矣，天下事可复知乎！顾此刹不独伯修、中郎及予愿修葺之也，自吾叔兰泽、云泽先生，携诸弟来此修业，皆欲修而皆有所待。夫待之诚是矣，必有所待，而后成乎？俟河之清，人寿几何！且伯修不既贵显乎，而犹然抱空愿也。故曰：“需者，事之下也。”今族中里中，衣冠日盛，而刹中又多戒僧，以其时考之，则可矣。顾其费不赀，非一人一家一族，一方一邑之所能办也。用重者举轻，岂不然乎？乃分遣戒僧乞于四方之大檀越焉。若夫前因后果之说，信而有征，予不复言之矣。

当阳玉泉寺柴紫庵募接待田文

柴紫庵在玉泉寺右掖，别开一嶂，其中有堂，祠法门金汤有功德于玉泉者，若黄平倩先生及予伯兄伯修、仲兄中郎诸公。其开山卜筑，则予以绵力为之者也。既落成，以付之度门迹公之孙玄彻宣。逾年，玄彻告我曰：“凡兰若者，具三宝者也。今佛殿修矣，藏典备矣，独往来云水圣贤，尚无一粥饭栖息之地。山僧欲竭力募数百亩田，以赡行者，谨谋之居士。”予乃语之曰：“宣上人，尔祖起自草莱，徙步上国，立谈而使玉泉颓堕之梵宫，化为宝地珠林。至于汝，又何难置数百亩之田，为十方鬻饭资也哉？良工之子，耻不为箕，勉之矣！”上人色力强健，营综极密，而于财利纤毫不苟，是可以作十方主人者。予嘉其志，美其事，而更以告之行檀度者。

募修油口武安王庙文

千古忠烈之魂，其灵爽毋如王者。王虽事蜀起晋，而半生精力，皆尽于荆。则王之神，虽无所不遍，而荆尤忠魂所乐栖之地也。荆之祠王也，宜当乌林之役以后，昭烈栖身公安，而屯兵于邑之油河口。今之孱陵城，即孙夫人筑也。王业艰难之始，王与诸将同心戮力，枕戈待旦之处，尤忠魂之所不能忘者，则油口之祠王也尤宜。且油水发源白石山，至公安出江，汉时尚为巨浸。桑钦著《水经》，列于水牒。今虽淤塞，而三国之遗迹尚存，则王之庙，其从来远矣。今近江亦有吕蒙庙，一圮之后，竟无一人发心修葺之者；而王之庙，自汉以来，屡坏屡饬。一顺一逆，向背昭然，人心之不死可见。今王之庙又渐圮矣，王之灵爽千年常在，而公安显忠慕义之良心，亦必不随油水而俱塞，其共成之哉！

募修刻木观殿文

丁兰者，河内人也。母殁，兰以木刻母貌，祀之甚灵，喜愠呈色。邻人借锄，兰篸他出，妻禀之母，母色不允，妻辞之。邻人知其故，过抶木人。兰归，见母貌不怡，讯之妻，大怒，手刃其邻人。事闻于官，逮之。兰辞木人，木人堕泪。逮者以闻，官神而贷之，遂上闻于朝，竟荷朝奖。天下以其孝格鬼神，相与尸而祝之，至于今不绝。事该三教，不宜专属之道门，第以至德精诚，上帝所钦，诸仙所重，即属之道门可也。此观之所由起也。

里中旧有观，殿堂已圮。先舅静亭公施屋一所，议拆去树立，而舅氏亡矣。表弟晦伯等，不忘父志，竟如原议，有丁公不没其亲之遗意焉。第缮修之费，尚自萧然，不能无望于孝子仁人。盖二氏之说，儒者之所不谭。故其不施也，非悭也，以卫教也。今大孝蒸尝之所为，儒门之所首重，正诸儒攘臂捐财时也。急相与共出金钱刀币，以广大其室宇，而恢廓其垣墉，使一邑之人，皆曰儒者之举动果何如哉！向为辟邪则主悭，今为崇孝则主施。悭施得宜，所以为儒者也。是疏出，而触发一邑孝子之心，举数十年郁而未施之财，乘此可施当施不忍不施之处，而尽出之。此一片地，当与濯龙、青羊诸处同一华整矣，何幸如之！

募修大林寺禅堂小引

谓予与庐山有缘耶？生四十五年矣，尚未见此山真面目也。谓无缘耶？而山泉之胜，常历耳根，即今下大林如来金相，曾与效一臂之力，虽谓之有缘可也。予栖心香光之业久矣，安知非远公旧法卷也。得天根居士书，并读其疏，益令人神往，是必山水清灵之处，有必不可无此一结构者。当其目瞩心怡之时，有若饥渴之于饮食，惟恐其成之不速也。会心山水者，当向此趣。予虽贫，不难典衣鬻书，以供大厦一木。其他爱山水，并深信因果者，幸助成之。

募沙市大江南岸草庵文

大江之险，甲于天下，非汉水、黄河可比。猛风乍起，渡者多致不戒，可怖可湣。第大江诚险，而人多迫之以即于险，何者？当江风大起时，渡者徘徊江干，势无复归之理，而又无栖息之处。小人轻命，即冒风以渡，故致有不戒。使江上有一栖息之地，昼食夜眠，则可候风微以渡，不径登舟，何至沉溺。予居舟最久，颇知风候。凡风起大者，或七昼夜不休。然鸡鸣时，其势必少衰，至辰巳时复健。故渡者息于此候鸡鸣渡江，即百不失一。然则此一片地，数间屋成，不知每岁救多少生命，所关非浅。凡营功德当于急者，往时苦舟小，邑邹君次江，恳之陈君凤宇，作两大艑，渡者称便。若再有一庵可候风，则大江虽险，而人事皆备，无有迫之以即于险者，此亦一大快也。念净居士与今十方庵主川公，大有此志。造庵比造舟费更少，其事必易成。阴德胜果之说，皆此中人所常闻，必有大发心者，予姑书之以告。

金粟社疏

金粟社者，予沙头别业也。自中郎卜居于此，予亦鬻此园，相依为娱老计。无何，中郎逝矣，予始还公安，不数来沙头，势不能兼有此园，欲转鬻之人。而念一草一木，皆己所植；前林后池，足寄情赏，不欲其落俗子手也。始鬻之云浦居士。云浦居小龙湖，不数来沙头，意又不欲虚此园也，乃延僧雪照卓锡其中。雪照从吴入楚，往年依中郎最久，参求已有入路。自其居此，稍稍葺理之，花径藤格，明堂秘室具备，居然精蓝矣。已念既有胜地，欲偕二三静侣，结参禅念佛之社，始不负云浦居士置庵初心。或曰：“结世外之社者，宜居深山，此地在聚落中，未免喧嚣耳。”予曰：“喧寂在心，不在地也。有来此者，闭门即山中矣，何必走枯槁无人之处也哉！口言入山，入山定在何时，徒抱空愿，而荏苒不得住。业海催人，头颅难待，可畏也。昔宗少文既辍衡游，即于此地筑室；罗君章性厌官署，亦于此地息影。彼俗士尚于此闹中得静，况学无生者乎！”遂相与定为社，以招致静侣。无问沙门及宰官居士，有真心办道，愿入此社者，即列名于册，俱以入社之早晚为次序。愿久住者听，愿暂住者听。但得十馀人，屏去尘劳，共来聚首。参禅者参禅，念佛者念佛，则兰若不虚设，而法堂无蔓草矣。此外有不能久暂住，而愿附一名于册以待缘合者，亦听。

嗟乎！自云栖显净遮禅，其法最为谛当。然二三有智慧者，亦须通彻一线，乃可修行。故净不可不显也，而禅亦何可尽遮也，是在唱玄者察其根器之所宜而已矣。若于此处披沙得金，偶有二三英灵丈夫，将佛祖宝藏，一时拈出，延续慧命，不至断绝，是深报佛恩也，其何幸如之！社中沙门则雪照为主，宰官居士则云浦居士为主。是二人，皆深明大事而兼修密行者，是可依也。至于安居之堂奥，与逐日之资粮，别有定议，兹不赘。

紫盖寺孝先阁缘疏

紫盖寺，寺也，而其上有仙祠。夫佛与仙有二乎哉？刘向作《列仙传》，云七十二人已载佛经，而《真诰》纪诸仙弟子，或学仙，或学佛。在如来亦自称曰金仙，曰忍辱仙。则二氏原自一家，而世儒乃纷纷为凫乙之战，误矣。但紫盖仙祠所奉，实有誵讹。《列仙传》炼丹紫盖，屈氏二女作履施之者，乃葛玄字孝先，非葛洪也。玄为洪祖，原不可溷，而今以祠洪，其宜改正者一。又山主为刘纲，纲与夫人樊氏，皆得道越人也，不宜居楚；即姑仍旧说，而今乃以樊夫人作楚夫人，何大固陋也？其宜改正者二。予今春偶过友人徐从善山庄，言及此事。从善即忻然许为更之。予曰：“紫盖之有仙祠，如人头上之有髻也。今髻欠修饰甚矣，居士能无意乎？”从善曰：“诺。当以九月伐山中木了之。”顾成始成终之赀，不可望之从善一人，法宜广檀四方。予乃草数语，付之山中戒僧云川江公，并住持维正，俱各主募事，而先僭为之名曰孝先阁。

募修慈泰寺西方大士殿缘疏

慈泰寺者，即旧王路庵也。记万历壬寅、癸卯年，予与先兄中郎，共坐柳浪，见堤畔柳下一僧，手持一帙至。讯之，则吴中王路僧也，时持吴中诸名士书，与中郎为募木计者。中郎初难其事，后以书及辰、常诸公。不半年，而如云之材，蔽江而下。至今宝殿巍然者，中郎之功也。已而《龙藏》至矣，御额颁矣。当时一袈裟地，遂称名刹，岂不盛哉！

顾宝阁虽具，而两庑西方大士之殿未成，犹然阙典。禅人行学，立此洪愿，欲以当日中郎先生之事望之于予，不知予非其人也。中郎先生具非常之福慧，往者重修玉泉，亦赖其弘护，有祈辄遂，固其宜也。虽然，天下事亦赖时节因缘。时缘若至，其事立成。即施者亦若有以密启之，而不自知。夫大吴兰台臣王璠之语，康僧建塔之事，张昱、阚泽等应答谐允，皆系天人入其身中。今人施者，必有天人入其身中，化悭执为檀度者。予固敢窃取中郎之意，而为之疏。

智者缘引

天台《智者传》，智者为华容人，其实即公安人也。父于陈时封益阳侯，有二子，智者为仲，居公安，今茅穗村油河其遗迹；而村中报本寺，即智者报母之刹。以六朝公安地隶华容郡，故称为华容人耳。智者修海内刹宇，号四绝，而天台尤著。予屡欲游而不果。今闻寺已凋敝，予友钱惺复偕诸公捐赀兴复。予舟次金阊，公安僧持钱公疏来乞予数字。予亦公安人也，故不辞而为之引。

应天武试程策一道（并问）

问：文武之道，至今日而分矣。乃夫子重俎豆而诎军旅，他日又言我战必克者，何欤？岂夫子以文明为神武，如手掌之有开阖，而非有二欤？乃后世沾沾焉，分为二途何也。夫文不足以勘定祸乱，是无用之学也。武不本于开拓心灵，是野战之技也。三代而下，有以儒者气象成汉业，有以宁静淡泊峙汉鼎者，深于文也，而武该之矣。有笃志文史，眼昏不释听诵；有学邃于《易》，发明六十四卦者，深于武也，而文该之矣。此诸人可指数欤？说者谓国家得百勇士，不若得一谋臣。而天下事以雄心当之，不若以细心入之。故孙仲谋劝学于吕蒙，范文正授《春秋》于狄青，所谓文可以该武，而武不可以该文者，是欤，非欤？即如曹瞒东下，指顾而樯橹灰灭；苻坚北来，谈笑而胡马宵遁。其成功皆江南文弱书生也，岂大将在智而不在勇，文人之作用，远胜于武夫之驱驾欤？今天下多事，悍虏跳梁，诚得真文人以智役勇，而虏可鞭弭使矣。诸生其明著之，以观文经武纬之略。

文武之道，其分也久矣，而其始未常分也。古者冢宰制谋，司马奉之，入则经邦，出则分阃。是相与将，未常分也。古者井田定制，阵法寓焉；蒐苗狝狩，兵法寓焉。是农与兵，亦未常分也。而谓文武可分乎哉？人之一身，心志效灵，即为文；手哉效力，即为武。而其实一身也。拱手而揖人则为文，戟手而怒人即为武。而其实一手也。故君有君之文武，其抚世即文，其厉世即武。相有相之文武，其论道即文，其运筹即武。将有将之文武，其谋画即文，其制胜即武。分而未常分也。世之降也，以文士之词章为文，则安得不分文于武；以武士之击刺为武，则安得不分武于文。唐魏元忠曰：“理国之要，在文与武。”今之言文者，以词华为首，而不及经纶；言武者，以骑射为先，而不知方略。故陆机著论《辨亡》，无救河梁之败；养由基射穿七札，不济鄢陵之师。则不知真文真武之道而分之，其弊久矣。昔夫子答卫灵，言俎豆而诎军旅，非以俎豆之外有军旅，而分言之也。政以俎豆之内有军旅，而不欲分言之也。天下用，夫子出其俎豆之馀，可以坐制诸侯，而为东周矣。不然夫子他日云：“我战则克矣。”又云：“善人教民，可使即戎，不教而战，是为弃之矣。”夫子岂讳言兵哉！然则文武之道，合而收其全者，夫子也。是真以文明为神武者也。下此则文能勘定祸乱，武能开拓心灵者，亦自有人。张良以儒者气象成汉业，孔明以宁静淡泊峙汉鼎。以能出世，故能入世；以能治心，故能治兵。皆从涵养裕为经纶，是文武合而具圣人之体段者也。西魏韦孝宽之为将也，清崤、渑，蹙高欢，计取斛律光，三驾而定山东，可谓武矣。而笃志文史，末年眼昏，犹令学士读而听之。彼其深谋秘计，何常不自文出。宋孟珙之为将也，破金武仙，复襄阳，兴屯田，而设江陵三海之险，可谓武矣。而学邃于《易》，六十四卦皆有发明。彼其规恢大略，又何常不自文出。皆从名理，抒为筹画，文武合而具儒臣之规摹者也。以文该武，以武该文。方诸圣门，抑亦其次也。下此虽有破的扛鼎之能，一力士而已，乌足道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