珂雪斋集/卷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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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五

游玉泉记

出当阳城西，踄重阜，见诸山赑负象峙；而其中一峰，尊特竦秀，气宇如王，妍美如冠者，即玉泉山也。其上时有异气，非烟非雾，如兜罗绵，与诸山特异。山以泉得名，故二十里外即得泉，为入沮道，皆莽莽修涧。至已公岭下，西泉之水，绕度门而出，会于玉泉，其水较洪。岸畔多石，水始汩汩有声。从此两掖多坦迤之山，泉出其左，游人不复与泉相舍。时见砖埒，皆先朝所修驰道。近寺得岭，如龟背起，村市骈列。逾此如一窦，诸山左右障，泉声始厉，啮右壁半落如赤霞。左为诸山穷处，得圆阜，以积褵冶窣坡其上，中如永巷，是谓寺门。入门，泉自东来带寺，有危桥。正殿依山如屏，两峰袖绕，上有“智者道场”四字，黄太史笔。昔智者从天台归荆州，登纪山，望当阳，山色如蓝。上有紫云，轮囷如盖，遂杖策孤征。过玉泉，至青溪，欲建道场，意嫌迫隘，遂还玉泉，止金龙池，趺坐枯树中。致关公皈依，冥建福庭，湫潭千丈，化为平址，栋宇焕丽，巧夺人目。昔王遵立水，匏子堤完；真主应运，滹沱冰合。世法犹然，况人天眼目百灵护持者乎！当时尺一有“事出神心，理应望表”语，而画家亦传《关将军起玉泉图》，良亦有以。其后北秀复居此地，天后作檀越，金榱玉题，侔于鬼工，是固一时也。宋明肃刘后蜀人，少随其父入都过此，僧慕容禅师见而异之，为之礼；及抚育仁宗，正位长秋，大加护持，重为严饰，是又一时也。浸至近代，仅存一殿，欹侧欲颠。迹公居度门，伤其荒芜，有志缮修，北走神京，大开讲肆。时黄平倩及予兄弟三人过之，迹公言及此寺，几欲堕泪。于是平倩、中郎，各草一疏。不盈一期，宫府朝野，金钱氵昜集。其始终营综，中郎极为苦心，今遂焕然，复还旧观。虽不同当时之灵秘，亦大有异缘。

山后一壁，旧多乔木，作殿时伐以资用，正如剪发纫衣，甚可悼惜。近禁采屡年，稚松娇姹，能增黛色。寺址固龙湫也，虽累土为基，今尚如珠在函。拾级登后山，始可瞰远，尚存大士阁基。夫殿不毗阳，以含冲气；阁不毗阴，以瞩原隰。阙一不可，姑待来者。殿左有吴道子画《大士碑》，作天男像，衣褶最古。殿右为藏经阁，尚方新颁，金叠烂然。左右各一池，清泉从殿后出，汇为池，注于玉泉。或云那伽之宫在焉，故一山皆泉，甃之以种芙蓉最佳，相传即金龙池。出护世殿，得前桥，复与泉遇。东行二百馀步，为乳窟，窟中石作珂色，悬乳如蜡泪。前一壁，如幻霞，玉泉之水啮其根而复出，时作壮籁。其绝壁有坎相当，云前人穴以架阁，下隐隐有字，尽驳。予谓：“是张孟及元微之所书，自可惜；若是俗笔，能疥烟霞，冰霜苔藓亦大解意。”忆元微之游此山诗云“松门接官路”，则当时官路原在门外；曰“泉脉过僧房”，则当时僧房正对清泉，流水周于户下，光景可想。今重墙围裹，惟恐见泉，乃知填蝉翼帖，规方竹杖者，何代篾有！

过洞，两崖多石骨，较狭，屡以石丸渡。至响水潭，有巨石亘溪中，去地丈馀，泉从石坠，忽作大声；坠而复跃，激为浪花涛雪，沾濡衣履。山行稍倦，童子以蒲团从坐泉上。稍瞑目，疾雷破山，急雨随之，大似振秦皇帝驱山铎也。过此两崖愈狭，霤泉以出，石骨为泉所蚀，作篆籀文。乃舍溪，复上山径，至关侯庙前，水始寂，是谓泉源。过桥抚掌，皆如珠串上沸。侯所封，当为汉寿之亭侯，而宋绍兴中洞庭渔人网得一印，文为“寿亭侯印”，不知何故。岂唐宋间不识字人，作赝物以入神庙者耶？庙外列名人诗碑，依稀见张孟等字，不暇读。去庙数十步，泉声甫寂，而石浪逼人矣。

道有二：其左即走蚕丛道也；其右往智者洞，诸嶂围之，从一鏬入，如花源。道旁怪石磊磊，色或如墨如烟，可坐可卧。其立而欹者，不可逃雨。右岭上为宋修《传灯录》院，今废。又里许，至智者庵，旁为智者洞，石理甚坚，若夏屋。洞下有井，与大江为盛衰，春水涨，通于玉泉，为洪流。缘洞后登山，石欹不受足，屡踄；至一处稍夷，即朝曦阁旧基。万山层叠，中忽见山口，近林远水甚畅。迹公以予议复之，以祠中郎。觉孤危难住，下至智者洞右，得少平地，乃喜曰：“兰若在是矣！”相与少坐洞中。予谓迹公曰：“此地似于吾邑人有缘。”盖智者亦公安人也。智者俗姓陈，父名起祖，梁封益阳侯，居公安。以公安即旧华容地，故亦曰华容人。有二子：长曰鍼，次曰道光。道光即智者。其母夫人釜鬛在公安牛头里，今犹称圣母塔。旁有智者所建报恩寺，其为邑人无疑。若祠中郎于此，则信乎与邑人大有缘矣。寻旧路归，复于乳窟看月。泉得月，如一溪浓雪。晚宿于讲经台。

鬻玉泉松桂庵记

方晏坐讲经台，觅杖出游，而迹公自度门来，云：“智者洞前，地狭不可结茆。偶闻寺西有一处，旧名松桂庵，今已毁为蔬圃，若以数镮易之，可作练若。”予大喜，欣然同往视之。从玉泉中峰，别开一嶂，突然而止，即为庵基。左右小山围绕，前一山如列屏。自庵基后登山，不百步，即可望远近诸山。予曰：“玉泉寺形势极佳，但为诸山包络，如在井底。故卓庵处必择可远眺者，斯正其地也。”昔张志和扁舟湖泖间，自号烟波钓徒，后其兄鹤龄忧其往而不返，作松桂草堂招之。予性癖舟车，数年间，惟泛泛水上，差与志和相似。今游兴渐倦，意在隐山，此庵之名，真若为予设矣。即以直，呼寺长老鬻之。

夜，至讲经台，与迹公夜话。迹公曰：“兹殿之初修也，长信所檀二千馀金，几为一猾商以计取去，使非中郎至，今安得有殿。无论其始终护持营综之苦心，即此一事，玉泉宜有特祠，岂独居士私情宜尔。”予曰：“昔米元章临逝，自云众香国里来去，而至今传为鹤林伽蓝，生前爱其山石沉秀故也。中郎悟修兼至，自宜分身入流。然大士护法，无所拣择，且屡屡兆梦，安知不与关公同作金汤也哉？此山亦名柴紫，旧为应真翔集之处，别有微细世界，非肉眼所见。净妙中阴萃止于此，何必安养。今既得此地以妥逝者之灵，而不肖亦誓毕此生住山，不敢云薰修，但扫地焚香，作一老庙祝足矣。”是夜，布置庵中所建立事，不成寐。

玉泉闲游记

住山饱后，即持杖闲行。偶风日清和，呼老衲同步山门外，立泉田间。予曰：“将田之半，凿为渠，引泉水其中，作放生池，中种芰荷。不一年，香风袭人矣。”天下惟活水难得，惜无好事者。过铁塔，至玄帝庙，是为玉泉左掖之山。岭上之松风与溪下之泉响相竞。行近溪，则松风为泉声隐；从岭脊上行，则松风喧甚，泉声亦少隐。

至一荒畦中，望九子如刻画，诸山中惟此中独有芒刃。昔秋浦九子，刘禹锡谓之“尤物”。此山甚秀媚，堪作九子虎贲。其后稍坦夷者，箕山也，俗名许由山。许由之迹，在今登封嵩少之下。近山有负黍亭，故冯敬通《显志赋》曰“求善卷之所在，遇许由于负黍”，与此地都不相涉，岂因其山之名偶同，而附会之耶？左有危坡，可下听泉。临流忽见青石磊珂，石为泉所穿，城深渠大，类虫书鸟篆。泉从渠下注，声响若锺，因呼为石锺峡也。坐峡畔，近僧以茗来云：“到处觅不得。”口中复喃喃，为泉声所遮。复东行涧中，可五十馀步至绣石涧。涧两岸皆奇石，绿苔附生，秀缛若锦绮。石中时有软莎，叶如长瓜，依稀似仙掌茶，尝之味亦甘香。其上多突出，可避雨。复倚石坐，水为两岸石所束，故流疾而声愈不平。石为千万年疾流所击，奇形异态百出。

过此为双石关，以有二石相耦如门。又十馀步，为独石关，一童子以石丸渡，至响水潭，若奔雷矣。复取山径而西，过汉寿庙里许，有青石突出如盖，乃樵人逃雨石也。近洞有樵家，墙外青石如碧烟，石隙红杏两三株盛开。不数步，又有青石四周如墙，中围数笏地，可作静室。盖玉泉前山以泉胜，此处以石胜，色皆类英石。然玉泉之水，实为天下绝奇，而石稍劣，故此处不以石名。方欲穷山后之胜，而山雨数点至，遂归。

堆蓝亭记

予既得庵趾于玉泉之右，其后即为岭。上岭百馀步稍夷，可十笏馀，望见西南一带山色，层峰叠叠，荡漾天际。近南诸山，树木沉郁，有若鬘鬟。疑智者所云“堆蓝”，即是此处。予曰：“是可亭。”遂以伐木诛茆之费，付寺居士成之。方亭未成时，予率一日三五过，不拣疾风飞雪，甚至梦寐中若或见之。初阅《龙藏》，或一日既一函，已为看山减其半。强为程课，亦弗能。盖未尝一刻忘堆蓝也。不数日，走紫盖，望江南诸山秀绝，然念堆蓝山色不去心。住一日夜，即归。又数日，为友人招入城赴酒席，丝肉竞奏，予耳如不闻。有与予喃喃语者，予口亦未尝加答。人以予为神痴，或别有所思，不知予之未常一刻忘堆蓝也。

归来舆中，见亭将成，如迟故人，不及入室，即往登眺。日就暮，蓝气愈深，有如饱墨笔蘸净水中，墨气浮散水面，自成浓淡。予爱玩之甚。嗟乎！予颠毛种种矣，少年嗜好，消除殆尽。惟此尤物，好之愈笃。兼之泠泠烟云，可以消除名利、嗜欲、热恼，助发道心，是予胜友也。白首相对，决不作屡月之别。若异日者，为世路奔忙，疏此胜友，是谓负心寒盟。髯将军神灵在兹，是罚是殛，必不予赦！亭既成，即以堆蓝名焉。以万历辛亥正月之始鸠，二月末竣事。以易成也，故先庵成之，既成，记其岁月如左。

玉泉闲游记

堆蓝亭既成，日清坐亭中，惟闻松声鸟声，及岭上叱牛声也。会伏之李生至，同步西山间，怪石如林，可趺坐。望峰顶，石巉巉出绿树中，大有媚趣。予方觅得一石，趺坐看后山，而李生前至一处，大呼曰：“奇！”予遥问之曰：“能不失吾九子耶？”生曰：“正在阿堵。”予急往从之，尽见远近山色，而九子如青莲濯濯出水中，若卜一小兰若，极一山之胜。时山中数十里内，窅无一人。俄一兔一麂，掠予而过之。风屯丛楚中，飕飕鸣，颇有於菟之惧。

日向暮，复还亭上，看西山晚岚。夕阳映射，薄雾萦拂，益其葱倩，如墨花盘郁不散。予谓李生曰：“此真王维破墨山也。”是夜遂梦见玉泉山上，复出一山若宝冠。又见此山化为一舟，飞行虚空云。盖梦觉同趣，予颇爽然自快矣。

阅玉泉诗碑记

武安庙前有碑亭，乃前贤游山诗碑也。其首为张曲江与孟浩然诗。曲江为荆州长史时，辟浩然为从事，数游此处，其诗真与蓝堆比色，珠乳同清矣。其次为白乐天诗，所云“新叶参差影，残莺三两声”者，甚有致。然考之乃游东都玉泉，非此地也。东都出城三十里，有玉泉山。乐天分司东都，故常往游。其《闲游诗》有云：“嵩洛供云水，朝廷乞俸钱。闻道山榴发，明朝向玉泉。”观嵩洛句，玉泉之在东都可知。又有“玉泉红踯躅”及“湛湛玉泉色”等诗，若属当阳，则此诗亦宜收矣。乐天不宦荆州，由九江移忠州，从水道往，故有《游三游洞》诗，未经玉泉。其次为常建诗，乃《题破山后禅寺院》诗，亦非玉泉。又其次为五代僧齐己诗，此公本世外人，而曳裾侯门，故其诗无韵。子瞻比于亚栖之字，良有以也。欧阳公注杜诗“巳公茅屋下”，以为齐己，大误。己，唐末五代僧，安得与子美同时？子美诗中“巳公”，当别是一人。至今沿欧公之说，指此处巳公岭，为己公茅屋处，皆讹甚。昔元微之谪江陵士曹，屡游玉泉、度门，有诗四五首，极清妍，而碑不收。错误遗落，总之未经入目耳，吁！郦道元注《水经》至博洽，其注沮水，备言青溪之美。玉泉之水，大于青溪，同入沮，而注不载。陆羽《茶经》，不及玉泉仙掌。此间胜美，遗失者良多。不独诗也。

游青溪记

去玉泉五里许，入一音寺界。一音寺亦智者所建，峰峦甚多，总名为一音寺岩也。翔舞飞腾，已异玉泉。中有两峰特起，若象王回顾。下有聚落，背山临流，正玉泉青溪中。路讯一音寺址，云正在岩颠，今废矣。可四五里许，始入青溪诸山之界，裂雾奔云，姿态横生。昔游桃花源上，酷爱其山势生动，天外浪壁层层，以为稀有。今见此山，不啻故人。生平有山水癖，梦魂常在吴越间，岂知眉睫前有青莲世界乎？夫论峰势，玉泉最为尊特；若其层叠多态，起伏回环，吾不能不爱青溪诸山。少年见妖姬，高士见山色，虽浓淡不同，其怡志销魂一也。

已近寺，忽见清流一泓，滂湃喷舞，是谓青溪。青溪之跳珠溅雪，亦无以异于诸泉，独其水色最奇。盖世间之色，其为正也间也，吾知之，独于碧不甚了然。今见此水，乃悟世间真有碧色，如秋天，如晚岚。比之含烟新柳，则较浓；比之脱箨初篁，则较淡。温于玉，滑于纨，至寒至腴，可拊其飧。至其沉郁深厚之处，螭伏蛟盘，窅不可测。入寺后，折而右，步至龙女庙，即青溪发源处。昔僧法琳于此作论，龙女来听，因祠之。祠前有方广地，最宜听水。相传泉发源同江，故与江水共消长。然石中出泉，至冬犹滂湃，尤诸泉所无。泉之上有峰一壁，若烛泪下注，驳蚀巉巉可畏。其色朱碧相宣，霞雪杂出，皆千万年雨溜所成。

为洞二：大士洞径路斗绝，惟卧云洞在道旁，若夏屋可居，即琳法师著论处。元又有卧云禅师居之，故亦名卧云洞。洞边石磊磊，色碧而中空，酷似太湖之佳者。与度门觅一卓庵处，后倚危石，前临九子。晚饮龙女庙前。按《水经注》：“青溪水出县西青山，之东有滥泉，即青溪源也。”以源出青山，故曰青溪。今人殊不知滥泉、青山名。盛弘之云：“稠木傍生，凌空交合，危楼倾岳，恒有落势。风泉传响于青林之下，岩猿流声于白云之上。游者常若目不周玩，情不给赏。是以林徒栖托，云客宅心，多结道士精庐。”即此地也。则青溪之胜，其来久矣。秣陵亦有青溪，发源锺山，水光山色，远不及此。而此处名不甚显，题咏亦少，岂非以其僻哉？侯景叛时，陆法和正住青溪，与南郡朱元英论兵事。盖青溪固居士往来处，亦宜祠。

游鬼谷记

自青溪至鬼谷，道中多磊磊之石，石色沉碧，空中而多窍，其文如竹叶鸟迹。过岭入溪中行，溪石为千百年雨溜所洗，皆如雪色。至鬼谷洞前，三峰如砌。入洞门少憩，道人持炬火前导，见洞上皆旋螺作残雪色，其下若龟文，所谓莲花池也。水下注，淙淙有声。傍池行，入两重石门，蝙蝠若鸡鹜缀其上，即所谓“饮乳泉而长生”者，见火皆起，或坠水中。至前一小门，道人蛇行而入，会炬烟薰人目，遂退。共唱佛陀，渊渊作金石响。道人云：“洞左有桃源、三郎及石柱洞可游。”不半里，至桃源洞，入洞皆大叫。其中若大厦，上为乱云封砌，盘溜蹴乳，闪烁变幻。中隆起一案，若佛龛。三郎洞较狭于桃源，而深过之，亦用炬入，重门大类鬼谷。石柱洞萝棘封门，猿接而上。中有千年石乳若柱，此洞有水不可住，然水极清湛。觅路下，沿溪复从故道以归鬼谷。按《拾遗记》亦云归谷。昔仪秦问先生何国人，答曰：“吾生于归谷。”古史云鬼者，归也。鬼谷旧迹，今在登封县，苏、张皆洛人也，此亦附会矣。

游紫盖记

住玉泉。入春数日，走度门，商略游事，首紫盖。度门老不能从，与僧宝所偕。沿途多峻岭，回望玉泉甚尊特。其后为青溪、茅平诸山，上带残雪，日光映射。宝公云：“大似晴云映覆山峦。”予曰：“云色稍陈，不若雪色之鲜霁照人也。”过圣水寺，相传葛稚川炼丹，于此取水。又数里，为吴王坟，釜隆隆起。吴王不应葬至此，岂“吾王”之讹耶？楚都在沮、漳间，宜此地有王家陵墓。所云昭丘者，皆相去不甚远也。此地望沮漳两岸之树，分行交樾，不可纪极。路从山后以达于寺，盖自太行、少室、伏牛、玄岳诸山蜿蜒而行，至此地忽止。其前平原千里，江南诸山，皆可指数。若天日晴明，可望见江上风帆。数月来，满眼峰峦，忽见平旷如掌，亦觉爽豁。

往时有客自玉泉、青溪、紫盖来者，吾即问三山孰佳。答曰：“皆佳，不能优劣。”及予亲至，然后知品题烟云，非慧人不能，大都紫盖宽博，玉泉尊特，青溪秀媚。紫盖门户也，玉泉堂皇也，青溪园囿也。游者以渐而入，弥深弥妍。若欲紫盖为青溪，是以亭台花木之娱，而置之悬幡列戟之处，亦少蕴藉矣。此山为三十六洞天，以南北二山，四垂如盖，林石皆绀，故名紫盖。予自山后岭上来，不见垂盖之美，而林石亦无绀者。所云“彩水甘声”，亦仅存眢井耳。山顶有仙祠，即葛稚川炼丹处。予记《列仙传》，炼丹紫盖乃葛稚川祖葛仙公玄，字孝先，非稚川也。孝先跣行，屈氏二女作履施之，后分饵丹，二女皆仙去。至云山主为刘纲、樊夫人，刘纲为上虞令，亦非是中人，不应作山主。俱误甚，宜正。寺肇基于远法师，天皇悟从荆州天皇寺移居此。往时树木极茂，后尽伐去。今新栽松，娇姹如绿云，寺僧等颇严守护。不过十馀年后，又成佳丛林矣。

夜，宿于藏经楼下。晓，送宝所归公安。予归玉泉，行岭上，复望见远山晴雪，殊快。至圣水寺，从径路趋玉泉。舆中于诸山外，见玉泉屹立，有若久客望故乡，畅适不可言喻，岂非宿缘？过金家溪畔两水合流处，得一小庵，少憩。过此，山峰多茂树，无童者。逾光石岭，石净滑不受尘。下岭即玉泉寺田，松谡谡，水涓涓，窅无出路。复逾岭，以达于寺。

游龙泉九子诸胜记

出当阳城外，渡沮水，不数里入山口如户，遂行于日夕所望黛色中也。二十馀里，至龙泉寺，憩于胡康侯墓。康侯，武夷人，官湖南提举时，为蔡京所恶，去官而隐。所云“筑室漳滨者”，意即此时。子宏等后徙居衡山。康侯慷慨劲节，易退难进。故其言曰：“浮世利名，如蠛蠓过眼耳。”夫士固未有不超然利名之外，而可与共学者也。墓前手植松犹存，屈铁偃盖，微风即涛。松下泉甚清湛，所谓龙泉者也。四周皆坦迤之山，函寺其中，青松如蔓鬟蔽之。山后有洞名远公洞，梯之乃可登。寺开基于远法师，故洞以之名。案伪秦建元九年，远随安公南游樊沔。及秦将苻平寇并襄阳，道安为朱序所留，乃分遣徒众，各随所至。远于时与弟子数十人，南适荆州，盖旧时襄阳入荆之路，取道沮漳。远公锡之所至，即成兰若，此其一也。然考远传所云龙泉精舍，乃在浔阳。此之傅会，得无又同箕山许由类耶？寺旧以古松胜，近时负笈来此者，取以为薪，日益濯濯。缘此方人士朴野，见如来、大士，则呼曰胡神；见圆顶方袍者，则呼曰杨墨。奴隶使之，邮视其居。百年来颇沾昌黎《原道》篇之泽。而寺僧亦不知有律仪，屠沽治生，自比于苍头奴子甘心焉。予犹记陶学士石篑为予言：村落中有老僧，居积致富。后其孙往云栖寺听讲，老僧闻之不悦，告石篑曰：“近日孙辈不守治家本业，舍正崇邪，往听讲经，真可怪异！”石篑闻之绝倒，尝举以为笑。观此，则彼类中尚自冥然，何况儒生法门，衰替有由，不足怪也。

晓，出山。沿途峰色空翠，扑人衣袂。左清漳而右曲沮，望九子山，亭亭卓立。登陟已倦，拣石而坐。诸山绝似莲花，此峰又莲花出水之最高者。游侣曰：“昔李白易秋浦之九子为九华，居士于此山何惜一字衮之？”予曰：“九子之名，何尝不佳，自是李白俗气不除耳。予又安可为浑沌书眉！”下山，从燕子冲至何仙姑洞。仙姑衡州人，不应在此。路甚险，洞皆碎石合成。出燕子冲，如户闱忽开。沮水当其前。

渡沮水，至彰乡，拜关将军墓前。公首已入魏，此其肢体也。予谓公既败北，荆州业已属吴。权释公以结于刘，而共拒操，刘必我德，公必思报。此亦一奇也。夫曹公非有君人之度者也，然下邳之降，果畏之而不杀欤，抑爱之也？公于此时如几上肉耳。曹公听其去，而不穷追；视权得而即杀之者，果何如哉？则谓曹公有君人之度，亦可。案彰乡今在沮水上，去漳水尚远，而《水经注》以漳水历彰乡，为关公授命之处，讹也。

由玉泉至高安记

山中春已深，天气和畅，高安诸山之兴勃勃。遂以正月癸酉，从玉泉早发。山中野花尽开，沿途青李及棠梨花皆如雪。至一音寺，山如象王排立。过青溪，溪水碧乳沉渟，别有异气，浮于水面。至龙女庙前，试茶。上卧云洞，以所携游山帐，置洞外共坐。从洞旁攀萝扪石，可半里许，至海潮洞。前度来，诸洞俱到，独未至此。大略如杨惠之所塑楞伽壁也。一山皆青石，如太湖中空多窍，扣之铿然有声；若剪去草莱，一一剔出，兹山胜乃不啻，惜无好事者，竟寂寂沉埋耳。

过寺，至青溪铺，见群山如破云枕藉者，白岩寺山也。昔郭河阳画石如云，此山曲折回环，起伏变幻，大类游云生动。《述异记》载荆州青溪、秀壁诸山，山洞多乳窟。则此山当名秀壁，今遂逸其名。然秀壁之名，非此一带山不足当之。山路渐隘，从一窍入如永巷，两山壁立，时有泉声。石上苔文绣蚀，如排当彝鼎。至木瓜铺，石益奇古。过墨匣溪，极秀邃。雨渐至，觅所谓木瓜庵者不得。复行二十馀里，皆穿峡山。大约予生平看山，多土石间杂，无纯石者。今日始见之。往在京师，曾见大李将军《栈道图》一幅，纯是设色青绿山水，颇疑不经见。今乃知所貌者，皆此等山石类也。峡尽得沮水，山水相依，路尽左担。晚渡水，宿高安城外庆寿寺。

游鸣凤山记

渡沮水，行可三里，近鸣凤山。两山石壁竦秀，滑不受尘，水从中出，已心奇之。凡经四五渡，始至山下。两山如城，青绿照人，有石洞可居。至大士堂，水绕其前，凭栏听水，淙淙悦耳。遂登危壁，幸有石栏可攀。天门三，相去各数里许。诸峰肤骨本末皆美石。千年苔痕溜迹傅之，如冷金绣铁。远望山颠，若𫛛头仰啄云霄，觉迫隘甚。及至明堂，秘室具备。不意针锋枣叶之上，贮此净妙世界，如壶中九华，以巧手镌刻仙宇其间，工绝，特有肥瘦耳。于此山觅土，翻成异物。石窦中时出乔松，矫健而净。四顾远近山，崩云游雾。相传韦皋令此，有凤鸣之异。按韦郎无作令事，讹也。

夜雨大注，晓稍止。起步檐看雨后山色，因与游侣评山曰：“溯江而西，得紫盖，此土阜耳。已见玉泉，尊特凝重，真山矣。然土赢而石诎，故少突兀之致。已见云梦、青溪诸山，怪石磊珂，真佳山矣，然非如云之山也。夫石重而云轻，每不相似；石若如云，则生动变化，巧妍毕集。故郭河阳画石如云，入画家三昧。已见青溪铺中白岩寺诸山，飞翔游移，滴岚浮翠，山真如云矣。然四时云也，非夏云也。夫大火既炽，上下蒸；玉女授壶，上帝揶揄。于是焉云气忽起，泼墨涂雾；马逝帆张，浪卷波腾；浸地烧天，含蛟裹螭；散而愈叠，拨之不开。及炮车忽散，天宇如澄；金翘玉蕊，藻刻葩连。仙人回盼，美女弄姿，奇形异质，不可殚述。此夏云也，非鸣凤诸山，乌足以当之。”游侣曰：“居士激赏如此，何不卜筑？”予曰：“玉泉者，诸山之门户也，止于玉泉，则门内诸胜，皆可次第收。春时以一舆，偕数人，每山各住旬月，谁能障吾者。且世缘未尽，深入有期，姑援许远游玄溜山中之例可也。”

天微放晴，即往为鹿苑游。道侣携酒天门，以次递饮而下。半途雨复大作，至大士堂，泉声吼怒，震荡天地。会暮，遂不成行。雨中持盖溪间，西去得双石峙立处如扉，内有澄潭，溪水所会。至一民舍，前对三石峰，形空色苍，水绕其前，倚山而住，令人有卜居之想。山如凤之将啸，名象其形，何必他有附会。然韦皋旧俎豆于芘邑，不知何故。岂有名姓偶同者耶？夜宿于堂，小道人蕊珠劝酒，且乞诗，为之醉。

游鹿苑山记

宿鸣凤大士堂之夜，予被酒卧，忽为雨声惊醒，呼游侣曰：“彼铿然者雨耶？”游侣曰：“然。”已复卧。至将晓，酒醒，耳根愈清，闻雨声益厉。复谓之曰：“值此滂沱，所谓愁霖也，当奈游程何？”游侣曰：“急雨不终朝，霁当可待。”及起视之，而旭日上千峰矣。始悟夜来所听，即槛外怒泉声也。急乘霁作鹿苑游。

十馀里外，望山色已如吹云泼墨，意甚跃然。下层阜，闻水声戛戛，流入沮，即鹿溪也。两山夹道如积铁，皆拔地插天。肤骨总石，如削之壁，时有凹凸花。其凹处容尘，如爪甲泥，吐竹？杂华，丹碧烂然，溪水潆洄间之。其东为狮子岩，为招仙岩。岩如墨汁洒成，陡健净滑，飞鸟靡托。上有岩洞，明堂秘室具备，传为仙人所居。西有数峰，连石柱峰，深翠殷红，又加翡翠，屏障东峰；忽折而北，鹙头特起，寺凭之将断，复络一小峰。出其右，即法华台也。大约两掖之山，皆有长袖下垂；中为重门，溪水绕袖，出东西无定。凡四渡水，而后至寺，寺已敝。出寺登法华梦，见后山叠叠生动甚佳。然此山中，触目皆砂翠之色，入耳总笙镛之音。揽之不尽，穷之愈出，何必借妍远山。下台倚石柱峰下行，渡水至绣铁峡，以山色如绣铁也。从峡中忽见三峰西峙，青翠照人。总之，此山不独骨理玲珑，缩之皆可作砚山笔床，而别有一种妖冶之色，似雪又浓，似霞又澹。皆若以南海之蚁钅非。始兴之解锡，越隽之空青，磨筜之丹砂，而妆施之。又渡水，始见山后户，丸泥可塞。复还至绣铁峡，涉水得少平地，望前三峰丽甚。于此处作一兰若，最胜。

从此缘至寺后岭上归，寺有石碑，已残阙，不可读。山上多鹿，故山曰鹿苑，溪曰鹿溪。志云：“上多鹿疃。”《诗》云：“町疃鹿场。”毛苌云：“鹿迹。”《说文》云：“町疃，禽兽所践处。”讯之僧云：“今殊不见有鹿，惟猕猴数月一来，千百为群，旋即去。”山旧产茶，故曰青溪水，鹿苑茶。凋敝后，茶园皆废。昔荆山居士陆法和初居江陵之百里洲，继居邑之紫石山，后乃卜筑此处。尝云：“吾著脚名山多矣，未有秀邃如鹿苑者。”盖因峰为墙，因水为池，因岩为室，因隘为门户，不修饰而自极烟云之美。法和择而居之，可为神眼。后来开府郢州，似未尝久居此也。昔台城之难，为千古学佛者口实。然此大士一出，而剪其羽翼，侯景之首，旦暮至江陵矣。彼杀学佛者，而即为学佛者所杀，可云佛法无灵验哉？万回、杯渡之流，圆圭、七辛之辈，其迹或出野乘；而大士呼风役鬼之奇，正史揭而书之，以为不可信，则台城之事，亦不足信矣。法和居江夏，大聚兵舰，欲袭襄阳入武关。梁元止之。法和以空王佛所与主上有香火因缘，应有报至，故来拯解耳，何以致疑。夫以空王佛所同学之友沙劫，不忘拯其患难，至于万不可救然后已，尤大士中之有侠骨者哉。予欲于绣铁峡上治一室，以祠法和，而徐议佛宫。闻夷陵雷太史亦有此志，俟其归相与图之，毋使荆州出此一大神圣，任其香火寂寂也。

游君山记

万历辛亥暮春，汉阳王子以吊中郎至，予感其意，送至岳阳，同游君山。以风逆，泊舟南津港。质明，东风细细，波平如掌。初日甫出，与王子方舟进发，过编山。《水经注》云：“编山多篪竹，与君山对峙，孤影若浮。”今作艑，非也。甚童，都无竹。顷之抵山足，见乔木蓊郁，亏蔽天日，黯黯含雪霰气。两掖之山，如垂长袖，怪石磊珂，饮水而下。寺内鸭脚四株，唐宋以来物也，上巢白鹤数百，远视之如玉兰花。正殿亦壮伟，后为藏经楼。左庑祠柳毅秀才，作健儿装。西去穿乔木中，新篁绿色照人。盖远视此山，直似长眉一抹。入其中，求所谓十二螺者，亦不得，都为老树寿藤所遮，仿佛见污隆耳。然曲径中，竹翠茶香，杂花芬馥，极纡回有幽致，宛似江南佳丽名园。过轩辕台，此处可览湖中之胜，惜以文昌阁封之。复行竹石中，登酒香亭，其下乃走鼎、澧诸州道也。还至寺左掖髻上，得朗吟亭，望长沙、湘潭，去帆如阵。上有古松数株，陡健清人肌骨。共坐其上看水。大约天水一色光景，乃此山寻常受用，然亦不能于此外觅一奇语，能模写其澄鲜也。步至湘妃庙，穿林中，忽得旷野平田，极有野趣。入庙中，了无一人。阅古碑，颇喃喃皇英事。不知帝女者，乃天帝之二女，非尧二女也。自秦以来，誵讹久矣。

晚，复至山口，觅石踞坐，看水上云变。予谓王子曰：“天下惟夏云最奇，而湖上之夏云尤奇。盖八百里之水气，上蒸空界，淋淋漓漓，生生动动，极百物之态，穷雕镂之巧。昔米老谓于潇湘得画景，盖谓湖上云物异也。吾又安得一椽竹中，听水观云，以娱馀生耶？”是夜王子大有卜筑之意。水气清冷，不成寐。晨起，定一庵趾在寺之右，近轩辕台，双髻曲抱，竹树骈罗。猛风乍作，趣别山灵，一帆走岳阳楼下。

游岳阳楼记

洞庭为沅湘等九水之委，当其涸时，如匹练耳；及春夏间，九水发而后有湖。然九水发，巴江之水亦发，九水方奔腾皓淼，以趋浔阳；而巴江之水，卷雪轰雷，自天上来。竭此水方张之势，不足以当巴江旁溢之波。九水始若屏息裣衽，而不敢与之争。九水愈退，巴江愈进，向来之坎窦，隘不能受，始漫衍为青草，为赤沙，为云梦，澄鲜宇宙，摇荡乾坤者八九百里。而岳阳楼峙于江湖交会之间，朝朝暮暮，以穷其吞吐之变态，此其所以奇也。楼之前，为君山，如一雀尾炉，排当水面，林木可数。盖从君山酒香朗吟亭上望，洞庭得水最多，故直以千里一壑，粘天沃日为奇。此楼得水稍诎，前见北岸，政须君山妖蒨，以文其陋。况江湖于此会，而无一山以屯蓄之，莽莽洪流，亦复何致。故楼之观，得水而壮，得山而妍也。

游之日，风日清和，湖平于熨，时有小舫往来，如蝇头细字，著鹅溪练上。取酒共酌，意致闲淡。亭午风渐劲，湖水汩汩有声。千帆结阵而来，亦甚雄快。日暮，炮车云生，猛风大起，湖浪奔腾，雪山汹涌，震撼城郭。予始四望惨淡，投箸而起，愀然以悲，泫然不能自已也。昔滕子京以庆帅左迁此地，郁郁不得志，增城楼为岳阳楼。既成，宾僚请大合乐落之，子京曰：“直须凭栏大哭一番乃快！”范公“先忧后乐”之语，盖亦有为而发。夫定州之役，子京增堞籍兵，慰死犒生，边垂以安，而文法吏以耗国议其后。朝廷用人如此，诚不能无慨于心。第以束发登朝，入为名谏议，出为名将帅，已稍稍展布其才；而又有范公为知己，不久报政最矣，有何可哭？至若予者，为毛锥子所窘，一往四十馀年，不得备国家一亭一障之用。玄鬓已皤，壮心日灰。近来又遭知己骨肉之变，寒雁一影，飘零天末，是则真可哭也，真可哭也！

柴紫庵记

玉泉右掖之山，一峰直下，如象鼻突止。即为庵，有堂三楹，曰净名，以祠护法居士者也。舒其后霤，为小室二：一居僧，一予自居。堂中望前山如绣屏，墀下有木樨一株，可十围。每开，香清一山。其右墙外，小室三楹，为香积，周以虎落。庵之后，所云“象鼻突止”者，瞰之皆石骨，凿一洞，曰幻霞，以其中有霞纹也。可容一案四人，清凉沁骨。从洞右登山，缘鼻而上，可百步，得亭曰堆蓝。围以墙，穴以通风。望西南山色，如墨花淋漓。惟九子在西北，稍为树蔽其锷。庵门外，左有小台，听玉泉水声甚厉，可望后山，怪石老树，游云弄姿。堂中所祠者，上为维摩诘，左为武安，右为伯修、中郎。近得西川黄太史平倩之讣，予哭而祠之。平倩长伯修六岁，故位在伯修上。海内交游多矣，独祠数公者，以皆有功德于玉泉者也。即有功德于玉泉，而非道德文藻无逊前三公者，亦不敢滥祠。后度门之意，以雷太史何思，生平护持玉泉甚力，亦得附位在中郎下。创始于万历辛亥春，会以他事归；至壬子六月初四日落成，而总名之曰柴紫，以玉泉亦名柴紫山也。

予即以此日，从讲经台移至庵。向来居重垣内，如螺如茧，至是始与山色泉声亲。每日晨起，净名堂中阅《龙藏》，午至幻霞洞，清坐焚香。晚登堆蓝亭看山，以为常。意甚乐之。嗟乎！予之来山中，从困衡中计之已熟，拼舍百丈游丝而至，盖将终身焉。何者？道不在定，定为道铠。故古人舍喧入寂，假澄波以贮慧月。吾辈岂可逐逐纷嚣，妄语那伽，如醉象之无钩，似野马之不御，此其宜居山者一也。鬼谷有言：“抱薪趋火，燥者先然；平地注水，湿者先濡。”外境之为水火也，亦大矣。而以燥湿之习气与偶，政恐入焰常新，难同浣布；腾波不住，有愧莲花。燃濡随之，害岂有极。故知涉事难守，离境易防，此其宜居山者二也。兰香石坚，羽飞鳞沉，各有至性。吾一触尘缨，周旋世事，若枳若焚，形神俱困。乍对叠叠之山，湛湛之水，则胸中柴棘，若疾风陨箨，春阳泮冰。昔人睇棨戟为险道，走岩壁若康庄，信非欺我，此其宜居山者三也。谬许多生慧业，有志编摩，常欲取东国之灵文，西方之秘典，综其万派，汇归一源，作后世津梁。中年驰鞅名利，垂情花月，羽陵蠹集，砚北尘生。自非偶影青峦，莫酬此志，此其宜居山者四也。世烦我简，简则疑傲；世曲我直，直则近讦；同固投胶，异或按剑。夫骨体如此，世路如彼，则采药煮石，亦足以老矣。岂可临砧刀而叹秀芝、忆唳鹤哉！此其宜居山者五也。然则居山之事，吾志久定，吾计永决，终不舍此更逐世路矣。庵成，纪其梗概，而并勒五宜居者，以为心盟。

爽籁亭记

玉泉初如溅珠，注为修渠，至此忽有大石横峙，去地丈馀，邮泉而下，忽落地作大声，闻数里。予来山中，常爱听之。泉畔有石，可敷蒲，至则趺坐终日。其初至也，气浮意嚣，耳与泉不深入，风柯谷鸟，犹得而乱之。及暝而息焉，收吾视，返吾听，万缘俱却，嗒焉丧偶，而后泉之变态百出。初如哀松碎玉，已如鶤弦铁拨，已如疾雷震霆，摇荡川岳。故予神愈静，则泉愈喧也。泉之喧者，入吾耳而注吾心，萧然泠然，浣濯肺腑，疏瀹尘垢。洒洒乎忘身世而一死生。故泉愈喧，则吾神愈静也。夫泉之得予也，予为导其渠之壅滞，除其旁之草莱，汰其底之泥沙。濯足者有禁，牛马之蹂践者有禁。予之功德于泉者，止此耳。自予之得泉也，旧有热恼之疾，根于生前，蔓于生后，师友不能箴，灵文不能洗；而与冷冷之泉遇，则无涯柴棘，若春日之泮薄冰，而秋风之陨败箨，泉之功德于我者，岂其微哉！泉与予又安可须臾离也。

故予居此数月，无日不听泉。初曦落照往焉，惟长夏亭午，不胜烁也，则暂去之矣。斜风细雨往焉，惟滂沱淋漓，偃盖之松不能蔽也，则暂去之矣。暂去之，而予心皇皇然，若有失也。乃谋之山僧，结茆为亭于泉上，四置轩窗，可坐可卧。亭成而叹曰：“是骄阳之所不能驱，而猛雨之所不能逐也！与明月而偕来，逐梦寐而不舍，吾今乃得有此泉乎！”且古今之乐，自八音止耳，今而后始知八音外，别有泉音一部。世之王公大人，不能听，亦不暇听。而专以供高人逸士，陶写性灵之用。虽帝王之《咸》《英》《韶》《武》，犹不能与此泠泠世外之声较也，而况其他乎！予何幸而得有之，岂非天所以赉予者欤！于是置几移襆，穷日夜不舍，而字之曰爽籁云。

玉泉拾遗记

居玉泉月馀，兰若粗修，复规寺中所宜有者。殿后有大士阁已废，复之可以望远。盖寺以名胜甲天下，而无一登眺看山之所，于事理甚不可。殿前有泉，从山后来汇于池，宜甃之种莲；而于护世殿左右，各为一室一池，邮此水入焉，使日夜淙淙汩汩，稍盈则出，而注于玉泉，是一快也。门外有田二十馀亩，可深其半，引泉出入其中，作放生池。由乳窟往关侯庙前，右泉而左为山足，泉路渐崩，去山足已近。若令人运杂石磊珂其间，使仅可通人迹，而车马艰于来往，其势不得不取赵太守所改故道，庶山中清寂无嚣，是亦一快也。庙东去数百步，渠内多石骨，为水所蚀，依稀皆如擘窠大字，其上有田一区，前作一茶庵，以饮往来人；而后临水，作一小室，使开窗即听水声，看水色，是又一快也。夫此皆予心规之，而格干力者，其果终有落成时耶？其亦有耽山水之趣者，能来此助予否耶？

嗟夫！予于世间之声色，非淡然忘情者也，又非能入其中而不涉者也。自多病以来，稍悟寒蚕、火蚕以凉燠异修短之故，急思逃之。而其势又未能割，则取世外之声色以与之战，而期必胜。盖其始犹两持不决，及其久也习之，新者故，故者新。回思向时与尘务相弊铩，以丘山之苦，易毫发之乐者，真如狂如醉，追悔莫及。始知予于山水间，亦有至性焉。特隐现于磨戛之中，不得自遂，如胶粘鹏羽，丝缚骥足。而今从披剥后，愈入愈深，大畅其意之所欲。忻忻然，目对堆蓝积翠之色，自谓毛嫱、西施不如也；耳聆转石奔雷之声，自谓韩娥、宋腊不如也。不惟学世外之道者，宜遵远离之行，而寡欲养生，赏心怡神，莫妙于此。予赋命奇穷，不知何缘得有此福，快矣，快矣！顾居山中，岂能安坐无营，稍稍点缀，以破寂寞，非所谓秀媚精进者乎？安得复如予者来此，与之共娱此生，是又一大快也。予何幸如之！

游洪山九峰记

入鄂以来，阑入酒社，觉神明不快，甚欲以烟云浣之，遂作洪山九峰之游。出城，黄叶如雨，官道旁为洪山。入寺门，古松四株，霜皮虬枝，健甚。息左掖官舍，望八分山了了。大江如雪，晃耀天地；秋水未退，尽世界皆波涛也。绕塔登山颠，见道旁怪石镌前代人字，已泐不可读。既至颠，望武昌万家若蜂房浮雪浪中。据石而谭者久之。下山至东岩寺，已敝。夜，篝灯闲谭，人境清绝。

晓，从洪山发。不数里，青青之山，澹澹之水，出左右腋。憩于关侯卓刀泉，乔松郁然。过此，山愈层叠，了不知九峰所在。忽从山口如永巷，始见朱碧委藉，山间九峰，环抱一寺，如莲花之裹莲房；而松枫杂立，若花须矣。寺极整洁，凡伽蓝所应有者，无不具备。尤宜雨，以处处皆有回廊，不须屐盖也。守僧出无念师衲衣并钵履之属。予曰：“此非所急。”急从回廊至狮子石，登山顶，始穷山水之胜。犹为松树所蔽，不甚畅。予曰：“此处得一高阁，则九峰之美备矣！”于树中见一处，粉墙隐隐，僧曰：“此阳逻也。”

下山，复走前山望水，武昌、汉阳江色，宛然在目。松中据蒲安坐，浑忘人世。大都此中诸峰环抱，极为幽邃，而轩敞稍不足。记李习之常言：“虎丘池水不流；天竺石桥无水，灵鹫拥前山，不可远视；峡山少平地，泉出山无所潭。”天地间之美，其阙陷大都如此，岂独兹哉！山门外有小庙，予问故。僧曰：“昔楚藩遣人为无念择地，至前山，欲定为基。有老人云无念道场尚须深入，因以手指其处，忽不见。后以闻无念。念公曰：‘此姓周，名某，死社于此者也。’”今仍以为伽蓝矣。予初来时，烦火正炙，入山数日，身心洒然。中郎有言“名山如药可轻身”，信哉！

后堆蓝亭记

堆蓝亭既落成，予以侍大人药饵归去。又一年，大人弃孤去。读礼之暇，复走山中，得再有此亭。亭两翼，松长数尺馀，尽遮山色；惟前一面，堆蓝如故。山僧曰：“有异兽至者二。”予曰：“昔昙氏制戒沙门，不轻入山，冒雾露，犯虎豹。彼轻其身如沙尘，尚不欲以诸横戕其身也。吾方欲借此身根，为千生资粮，安得不郑重焉。”亭内翼以窗棂，今易之墙，穴以通风。亭外翼以短墙，前为级，可十五六步。三面皆墙，而一路据险，庶安坐无恐怖，月夜可留宿。其所以易成者，以寺门外有伏砖数千片。考之，乃宋刘太后妆阁砖也。太后为蜀人，少失父母。舅龚姓者，携之入都。过此寺，有慕容禅师者，见而奇之。后入太子宫，养育仁宗，修此寺，因为妆阁其间。久而圮，于今几六百馀年矣，而砖完整坚厚，叩之作金石声。古人作事，不苟如此。

嗟乎！予去年营此亭时，行藏尚未可定。聂政有言：“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许人也。”予亦曰：“老父在，予身未敢以许山也。”今老父以天年终，予遂践山灵往昔之诺。三年之丧，一切娱乐事皆遮；惟看山听泉，味淡而趣轻者，应不在所禁。诵读悉罢，惟贝叶不拘。予察其安于心，合于礼，而行焉。岂惟三年，即终身可也。亭改后，与无迹师及李伏之日纳凉其上，而予姑记之以识岁月。时万历壬子季夏之望也。

前泛凫记

天下之乐，莫如舟中。然舟之在大江也，虽汪洋可观，而其惊怖亦自不少，故乐少而苦多。惟若练若带之溪，有澄湛之趣，而无风涛之险，乃舟居之最恬适者也。予自万历己酉，市一小楼船，曰泛凫，取《离骚》“泛泛发水中之凫”意也。遂自沙头发，过鄂渚、九江，抵秣陵。当其波光皓淼，远山点缀，四顾无际，神闲意适；或驾长风，一刻百里；或泛明月，积雪照人，曷尝不快。然石尤不息，淹滞无时；中流风恶，徘徊彳亍，而不得泊，时时有性命之忧，则尤有大不适者。盖舟之乐，常以苦妨。故自庚戌以后二年，泛凫几为剩物矣。

今春乃以舟从虎渡转入三穴桥小河，时四月矣，两岸杨柳森疏，开窗临水，读书作字。凡三日，过故松楸而还。从来舟居之乐，无逾此者。岂非以有临流之适，而无风涛之足畏欤？嗟乎！予少年心浮志躁，内多烦火，家居目若枳而神若锢；独看山听泉，则沉屙顿消，神气竦健，可以度日。故予非好山水也，医病也。往族有老人，每日至辰巳间不得酒，则面若死灰，四肢掉战，必得酒乃已。夫此老人之终身于酒也，岂诚知漉巾荷锸之美，而效之哉？疾病所迫，势不容已也。予之于山水也，亦若此老人矣。然山行多劳，不若舟居之逸；而大江之险，又不若小河之适为较恬也。予从此得计矣。

河虽小，四季常流，又直抵衡山。从本邑斗湖堤陆行二十里，至三穴桥，即登舟。两岸多垂杨柳，凡五十里而抵予生长之村，有辋湖可泛。湖边人家，多乔松茂竹，去予先居一里许，去予杜庄半里许。湖周围十馀里，水光皓然而不深，甚深者没侏儒。景物可怡，月馀不厌。从湖入河，顺流七十馀里，至彰观山下，山势虽坦迤，而深邃委曲，乔松百万，间有怪石。冬春之间，水清澈见底，大约如富春江上。其西上三十馀里，即为澧州。州远近多佳山水，若夹山、洛浦，俱为禅林名胜；而太清、太浮，为神仙窟宅。自非半年不能涉险奥，饱烟云也。东下得嘉山，又一舍，至洞庭湖岸。得顺风，傍岸挂帆，半日即入鼎州河矣。息于德山，山多篁竹，清邃可爱。西上即为鼎州。鼎州以上，一日可抵桃花源，一入青莲世界，无便出理，不必以日月计也。东下即为走衡岳道。岳，予尚未游，然太虚灵台、朱陵宝洞，《山经》游纪所载，尚恐不敢模写万一，或待予而启其秘也。予计定矣，予志得矣！

吴越之舟，居非不乐也，而阻大江。江上六千里，非有大不得已事，冒险何为？惟此千里练溪，实予怡情养寿之地，必不羡夫乞鉴湖一曲者也，有何所障而待乞也哉？每岁如春游，则二月寓鼎、澧，三月四月游衡、疑，四月终即入玉泉避暑。秋游则八月寓澧、鼎，九月十月游衡、疑，冬则家居避寒。楼舟二：一敝者，载粮食，宿仆从；一自居，贮书画，及一二宾客，鼓吹一部。往来烟云间，二三十年足矣。

泊梦溪记

津市新舟成，将游吴越，值虎渡涸，不得出。予曰：“有朱陵旧愿可偿也。”遂以癸丑初春四月发舟，次于孟溪，即予故里。登岸步至珊瑚林，入荷叶山，老树渐尽。至先居，苔钱满地。其左为嘤鸣馆，愚兄弟三人少年修业处，废沼荒台，日以零落。省邻居两叔后，拜于丘墓。今年觅数片碑石，封识其间。袁氏之兴，两制科相承，不满二十年耳。移居城市，东徙西迁，日不暇给，何皇及先人乌兆也哉？

时久不霁，见午日烘原野间，快甚。复至孟溪登舟，泛杨冶湾，憩岸上高阜处。长安、谷升两村之树，封天蔽日。日晡顺流而还。追忆十年前，与诸叔纵饮此地，一吸百盏，如得霜鹰。而今少饮即休，则少壮异时，喧恬殊趣也。此间无山有水，至夏秋间，满目皆水矣。正欲于此处作一小亭，会河边人家有麦地，欲易数镮，遂欣然成之。盖予性癖好舟居，此处多种杨柳，维舟其下，便是清凉国也。

此地原名孟溪，当是居人姓。或曰梦溪。记昔沈存中常梦至一小山，花如覆锦，乔木蓊郁，溪水绕其下。晚居南徐，得地于丹阳，宛如梦中，遂以梦名溪。故所著有《梦溪笔谈》。予屡梦至一处，有小庄院，弥望皆水，荷叶遮门。此地卜筑成，宛如梦中矣，则名为梦溪亦可。

再游彰观山记

舟次澧之关山，步于山间。草中间有怪石，水边石尤突兀，有若浮梁者。其上有飞泉下注，四时不绝。关山之上，为彰观山，两山夹立，万松鳞次。中有山路，泉水出焉，乍洪乍细，可二里许。山逾深，诸峰若象兕尊踞，乔松十里，遮蔽天日。讯樵者，云上有宁极观。时日已暮，徘徊树中，语客曰：“有以也！夫道书之四十四福地，黄、范二仙炼丹处也。山势幽邃，泉流注射，宜为幽人所栖托耳。”客曰：“今为藩封釜鬛，尘涴青山矣。”予曰：“非属藩封，安得封天之树，为青山介胄耶？”步出山口，遇僮仆鹄立，云：“登山觅不得而还。”予叹曰：“甚矣，仆之孱也！从我于山水间二十年矣，岂有闻泉声不溯其源，而他往者哉？以后遇登山，凡有泉处，即循水而觅予踪，必可得也。”盖此处有二山：一为关山；关山之上，乃为彰观山。予昔游时，误以关山为彰观矣。

登舟数里，闻滩水声，舟师不知水道，至滩不可上，急登岸，时已昏黑。依岸行，见一樵人。予呼之，其人急走，意以予为盗也。后又一樵者至，尾之，予问曰：“此间有居民否？”樵者曰：“从此过河，即宋家渡，亦一聚落。”遂至渡口候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