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蓝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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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潮阳有大盗,曰马仕镇,太学生也。名鸣山,字仕镇,所居乡曰仙村。在贵屿之南六七里,地属举练都。平畴沃壤,四望无际,溪河交错,水清树绿。夜月芦花,渔舟上下,呜呜咿咿,相歌唱以来往。风景不亚于苏、松,固岭东之胜概也。

  昔人以仙村命名,今则为盗薮矣。马氏故巨族,其丁男二千有奇,分三寨鼎足而居。左右乡村,莫敢睨视。仕镇豪雄犷悍,尤为马氏之冠。生而有盗行,见人财物,则心不能平,不攘窃以去不止。虽至亲密友,亦必深藏示虐,不敢使一注目也。

  仕镇慕柳跖、宋江之为人,招邀匪类,往来浃洽。四方无赖之辈皆归之。所居舍傍有大楼,高广坚邃,群盗至皆款之楼中。大意以穿窬为主,飞檐、走瓦、钻墉、穴地者为上客。驾舟逐流,载私鹾、攘客货于水者次之。怀石袖椎,徙倚道旁,颠过客而夺财物者又次之。楼中人众至百馀,出入往来,掉臂瞪目,横行无所忌。民有犯颜色者,辄挥拳相向。当急急谢罪,惟恐不及,迟则夜入其家,罄诸所有矣。耕牛人村,追者在门,屠者在室,悬皮肉当户而市,牛主亦不敢睇观而去。乡人畏之如虎,不敢斥言,为隐语曰人楼公,或曰楼鳖子公者。尊称鳖子者,潮人最贱恶之号也。

  仕镇以攘窃起家,渐致富饶。康熙四十三年,捐赀做太学生,自是俨然士林。群盗不复曰大哥,而共称为马老爹矣。马老爹之名震潮郡,抚、按承差,道、府胥役,皆潜与往来。凡上官差员出访事者,十人九主于其家。以故邑中绅士、县吏、捕役,莫不趋奉缔交,惴惴然惟恐稍拂意也。然贵山、峡山、洋乌、黄陇、举练之间,家家不得安寝。百里之内,多怨嫉而不敢也。

  有密自白于官,将捕治,皆以负固不可得,搏差抗提,视为无足重轻。前后任潮邑,摄潮篆者十令,拘之三十有四年不能获。或没法笼络之,彭令君以五都钱粮委之征收。仍攘窃如故,且侵欺科派,无所底止。及支令君赫然振怒,移檄守将,借兵四百,亲诣仙村擒捕之。仕镇命三寨皆闭门,拒守于垣墉上,施火炮直向支令君攻击。营弁恐杀伤,启大衅,急命班师。

  支令君愤恨不能已,而上官左右皆马氏腹心,且反于支令君督过,不得不涣然冰释。自是仕镇威震惠、潮,莫敢有萌擒捕之想者。魏令君以西南地方委之看守,号曰总约长。仕镇益骄横,无所畏。时或至邑治,无敢问及,而攘窃渐行于城中。布帛货铺,择肥而食。街坊奸宄、世家大族子弟,且有阴为党羽、坐地分赃者矣。

  有监生陈开发者,贾人也,居积布帛颇饶。仕镇侦知之。

  时有华桥人胡其畅,为峡山、和平一方巨贼。然亦依仕镇门户,听指挥。仕镇遂命胡其畅率马阿一、刘阿信、黄阿尾、蔡阿乙等,以轻舟直抵隆津。乘黄昏进城,三更破壁入陈开发铺中,恣意搜刮,大获所利而去。时署令白公仙游,开发以其事告县尉,分差访缉。而贼舟扬扬得意,摇曳以归。过林八渡,为水保方东升所获。连舟擒捉以去,胡其畅等皆就缚。惟刘阿信入水逃生,奔报马仕镇。仕镇亲诣林八渡,见方东升。则东升巳将布帛、绒线各赃物,尽起而藏诸家,阴使保正李茂开入县首报矣。仕镇饵以利,胁以威。东升亦恐,还其大布四百丈,并胡其畅等皆释之。

  未几,捕役至,通胡其畅将归华桥,遂为所获。方东升以所馀布帛、绒线交县尉。尉招讯供,始知马仕镇所为,遂据情详报郡太守。而馀方奉檄摄潮篆,未知其事。但素闻马仕镇为一方大盗,经十令捕缉三十四年,弗能获,思欲为地方一除民害。十月十七日,将之潮,舟过仙村,见三寨鼎足,人烟稠密,寨内大楼巍然雄壮,诚非可以力获者。夜踌躇不能寐,访知仕镇有甥林承,为潮邑马快役。喜曰:在斯人矣。

  十八日抵潮莅任,密呼林承至内室,谓之曰:“汝欲生乎?欲死乎?欲全汝妻子乎?灭汝门户乎?”林承骇愕,叩头流血,不知所为。余曰:“汝舅马仕镇也,汝能致之来,则生;不来则死,囚汝妻子,灭汝门户。”林承泣曰:“此事甚难,非强力兵威所能济。容徐图之。”余曰:“宜速不宜迟,彼未知吾三尺,汝尚可以诱致,退则不敢出矣。吾遣林光、翁馗等五人与汝偕,汝先为调虎离山之计,然后相机而行可也。”

  林承令林光等且候,而自以他事往仙村,见仕镇问安否,若为弗经意也者。乘间言曰:“舅专制一方,为总约长。今彼官莅任,得毋往谒见乎?”仕镇曰:“吾方思之。”林承曰:“何以思为,去则去,不则不耳,谁抑勒吾舅者?但莅止方新,有过堂应卯之例。可因此觇其能否?其可畏耶,则后此稍避之;其可狎也,直儿戏藐之耳。”仕镇曰:“我闻此人似可畏。”林承曰:“虽极可畏,初至茫然无知也。乘未知而一出,为邑人所观瞻,以后即裹足不前,人不敢以抗拒目我。”仕镇曰:“然。”即令人操舟诣县。林承又佯以他事辞去。

  仕镇入邑,则林光等笑语迎之行。余方坐堂上,按十三都约保名籍,吏唱马鸣山不到,馀不答。有顷,问:“今日不到者几人?”吏曰:“十一人。”馀佯怒曰:“无礼哉!此不到者皆贼也,当捕治。”遥见林光拊一人背,若趣之前者。其人尚瞻顾犹豫,林光跽下代禀曰:“马监生到。”仕镇不得已而前。

  余曰:“汝监生马鸣山乎?”仕镇曰:“然也。”余曰:“善!汝少待,有言相商。”命林光款之。

  须臾,堂事毕。有报鹾司渡江者,将出迎,乃置仕镇于狱。

  及暮,自郭旋,吏赍府檄,请审陈开发盗案。鞠讯之,方东升言之历历,胡其畅亦不置辩。惟仕镇昂首簧论,不肯一实言。

  余怒,将刑之。仕镇曰:“监生也。”余曰:“汝三十馀年老贼,拒捕久,害人多,今日天使汝遇我,是天欲亡汝也。汝尚不觉悟乎?我今讯贼,不讯监生。治盗贼而不加刑,天地间无是理矣。”仕镇犹不服命,拷其足三十,捶仆诸地。曰:“汝不实言,吾今毙汝!”仕镇度不免,始将行窃陈开发情形,及方东升盘获始末,直言不讳。且云勾引行窃者为姚阿馥、林阿顺,同党往窃者为胡其畅、马阿一、黄阿尾、刘阿信、蔡阿乙等。

  与胡其畅供词,丝毫不差。问平日窃劫几何家?仕镇曰:“难以记忆!但被害无一人敢告我,则是无其事也。”余曰:“汝积威至此极乎!今即无一人敢告汝,汝亦未必有生理!”因遣役分缉诸党类。而仕镇之羽翼,已是夜飞报其家。马氏族人恐大兵旦至,乘夜遣楼中群贼,四散逃生,急离潮阳,尽归海、揭、饶平,入深山以去。

  黎明,捕役至,无所得。惟马阿一被获,与姚阿馥、林阿顺等质供,皆如马仕镇、胡其畅所言。余乃将群盗锢狱,详报列宪,请咨部革去监生,以凭尽法研讯。而贵山、峡山、洋乌、黄陇、举练之人,尚恐仕镇不得死,出为反害。而仕镇妻子及马氏族人,沿乡索助食费,莫敢不潜输之,且亦莫敢出一言。

  余道经贵屿,唤田间老人问之,皆云:“仕镇一日不死,乡民一日畏惧。即暗受科派,亦不敢一开口也。”

  余恚甚,欲重创之,终以监生未革,不得加严刑,复捶其足数十。而上官文移驳诘,上下往返经一年又逾两月,仍未咨革监生。而余以奉参离任,其网漏吞舟与否?则俟后之君子矣。

  吾友旷鲁之恨余不将马仕镇扑杀,而拘牵文义效俗吏之所为,受人掣肘,空劳笔墨。若使巨奸逸罚,则贵山都百里内外,遭其殃害,无有已时。不知谁之过也?余亦悔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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