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川先生集/卷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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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三·墓表
编辑予友方思曾之殁,适岛夷来寇,权厝于某地。已而其父长史公官四方,子昇幼,不克葬。某年月日,始祔于其祖侍御府君之墓,来请其墓上之文。亦以葬未有期,不果为。至是始畀其子昇,俾勒之于石。
盖天之生材甚难,其所以成就之尤难。夫其生之者,率数千百人之中,得一人而已耳。其一人者,果出于数千百人之中,则其所处必有以自异,而不肯同于数千百人之为,而其所值又有以激之,是以不克安居徐行,以遽入于中庸之道,则天之所以成材者,其果尤难也。
思曾少负奇逸之姿,年二十馀,以《礼经》为京闱首荐。既一再试春官不利,则自叱而疑曰:“吾所为以为至矣,而又不得彼,必有出于吾术之外者。”则使人具书币走四方,求尝已得高第者,与夫邑里之彦,悉致之于家而馆饩之。其人亦有为显官以去者,然思曾自负其材,顾彼之术实不能有加于吾,亦遂厌弃不能以久。方其试而未得也,则愤憾而有不屑之志。其后每偕计吏行,时时绝大江,徘徊北岸,辄返棹登金、焦二山,徜徉以归,与其客饮酒放歌,绝不与豪贵人通。间与之相涉,视其龌龊,必以气陵之。
闻为佛之学于临安者,思曾往师之,作礼赞叹,求其解说。自是遇禅者,虽其徒所谓“堕龙哑羊”之流,即跪拜施舍,冀得真乘焉。而人遂以思曾果溺于佛之说,不知其有所不得志而肆意于此。以是知古之毁服童发,逃山林而不处,未必皆精志于其教,亦有所愤而为之者耶!以思曾之材,有以置之,使之无愤憾之气,其果出于是耶?然使假之以年,以至于今,又安知其愤憾不益甚,而将不出于是耶?抑彼其道空荡,翛然不与世竞,而足以消其愤憾之气耶?抑将平其气,无待于外,安居徐行,而至于中庸之途也?此吾所以叹天之成材为难也。
思曾讳元儒,后更曰钦儒。曾祖曰麟,赠承德郎、礼部主事。祖曰凤,朝列大夫,广东佥事,前监察御史。父曰筑,今为唐府长史。侍御与兄鹏,同年举进士。侍御以忤权贵出,而兄为翰林春坊,至太常卿,亦罢归。思曾后起,谓必光显于前之人,而竟不得位以殁,时嘉靖某年月日也,春秋四十。娶朱氏,福建都转运盐使司判官希阳之女。男一人,昇。女三人,皆侧出。
思曾少善余,余与今李中丞廉甫晚步城外隍桥,每望其庐,怅然而返,其相爱慕如此。后予同为文会,又同举于乡。思曾治园亭田野中,至梅花开时,辄使人相召,予多不至。而思曾时乘肩舆,过安亭江上,必尽醉而归。尝以予文示上海陆詹事子渊,有过奖之语,思曾凌晓乘船来告。予非求知于世者,而亦有以见思曾爱予之深也。思曾之葬也,陈吉甫既为铭,予独痛思曾之材,使不得尽其所至,亦为之致憾于天而已矣。
归氏世著于吴。自唐天宝迄于同光百八十年,以文学科名为公卿侍从,有至令仆封王者,吴人至今纪之。宋咸淳间,湖州判官罕仁,居昆山之太仓项脊泾。洪武初,徙今附城须浦上,六世之坟墓在焉。叔度逃难,走夜郎、邛、筰间,有神人来迎将之,宜兴徐文靖公为之作传。叔度再世为我高祖,讳璿,承事郎。生我曾祖,讳凤,城武县知县。城武公三子,长我祖讳绅,仲叔祖讳绶,季叔祖讳绮。府君,仲之子也,讳格,后更讳于德,字民从。弘治间,曾祖父母与叔祖,一岁中皆亡。府君少孤,吾祖教之,后常依季叔祖以居,恩勤抚育,二父之功为多。
其后吾归氏之在海虞白茆者,兄弟皆修学,延致府君,府君遂尽室以行。白茆濒江海,府君筑居田野中,四望寥旷,每秋风落木,慨然首丘之感。然去归市,隐隐莽苍间,归市,诸兄弟家也,时时相过从会集。府君是以喜曰:“吾居此殆不乏跫然之音也。”府君虽在海虞界,与宗叔谏,犹籍昆山博士弟子,岁皆有米廪之养,谏复推其半与之。盖白茆诸父兄弟,三十馀年睦友任恤之义可尚焉。然性旷达高简,独以宗门相依,他无所屈也。尝与人友善,后其人贵显,终身不见其面。有所得,饮酒辄尽,以是不能为家。而少有异禀,读书过目辄成诵,能日写经义百篇。人见其无所事学,而艺甚习。数试不第。会督学御史牒至,府君当贡博士。有所私持两端上请,御史堕其计中,遂以府君为次。还至扬子江,大风雨连日,不得渡,忽感疾,腹胀泄痢。府君母龚氏,青县教谕绂之女,山东左布政使清惠先生理孙也,家世科名。府君少随诸舅计偕北上,至是叹曰:“吾少从舅氏观都邑之盛,宫阙官署街术,至今历历记之。天子致治中兴,建明大典数事,及备御外国,吾方壮年,不得有所试。今老矣,且将一望阙廷,而竟不得往,命也夫!”
府君卒于嘉靖三十八年十月十二日,年六十有五。娶张氏,修武县知县谦之孙,卒于嘉靖三十年七月初七日,年六十有二。生男四人,有恒、有伦、有守、有征。章氏,生女一人。章氏出汉阳太守贤。孙男四人,士弘、士和、士毅、士达。城武公墓在须浦上,先祖妣及仲叔祖父母祔左,先妣、先姑祔右。先姑以下无馀地,故为新茔海虞万岁泾之阴,南去白茆浦百武。
礼,公子始来在他国者,后世为祖,谓之别子。明有始也。又曰:“去国三世,爵禄有列于朝,出入有诏于国,若兄弟宗族犹存,则反告于宗后。”明不绝也。呜呼!宗门衰落,念吾先世美宫室族坟墓而联兄弟,吾叔父竟羁穷以死,能不为之悲恸哉!其葬也,叔祖昙以下,皆自昆山往哭之。同学诸生,上其行于有司。友人陈敬纯敛赙赠,而弟学颜供葬事,尤尽其力云。(按:章氏不言继娶,又不言侧室,疑脱漏。刻本、抄本皆然,今姑阙。)
公姓张氏,讳寰,字允清,世为苏州昆山人。曾祖讳用礼,赠奉政大夫、刑部郎中。祖讳稹。考讳安甫,祁州知州,封奉直大夫、刑部员外郎。初,奉政有四子:稹,其长也;次和,中顺大夫、浙江按察司提学副使;次穆,太中大夫、浙江布政司右参政,兄弟以文章节行称于世,号“二张先生”;次种,濮州判官。始英宗皇帝临轩策士,中顺兄弟同举礼部,太中名第二。及入对策,中顺第一。天子使小黄门密至其邸识之,以有目眚,置二甲第一。太中积官,当入为都御史,会李尚书秉为大理寺卿王概所排,太中在李公奏中,遂罢官。而兄弟四人,惟伯与其季不为进士,而伯实生奉直公,其季生大理评事申甫,又皆举进士。奉直性高简,不屑世故,为祁州满任,即致政。诏嘉之,增秩以归。盖张氏子姓不甚繁衍,而世登科甲,二张先生最有名,而公父子仍绍其美,昆山之人以是荣贵之。
公登嘉靖辛巳进士,明年,知济宁州。至则减损户徭,拊循流亡。州水陆二驿并,水驿须冰沍,乃给陆以省其费。修学舍,拣生徒才俊者督课之。创方正学先生祠。时奉直公就养在济,雅不乐公居孔道,晨夜饬储郤候望。公遂疏乞改官,调濮州。濮于济北境而僻,公益蠲去繁苛,出库钱以赈饥荒。水啮州城,公新筑增羊马城。东郡有大贼,诏书名捕不得,公阴诱其豪,具得囊橐,逐捕斩之。巡抚都御史上其最,兵部以非边功,格不行。丁内艰。服除,补开州。州濒河,河溢水退,多填阏之田,豪民兼并,以虚租影射下户。公命鱼鳞比次,以绝其奸。辑二州志,修卫公子路墓。升刑部山西清吏司员外郎。尚书以公才,令摄浙江司郎中,独循宽法,人以无冤。
居顷之,予告归养。奉直公春秋高,爱公甚,常同卧起,顷刻不离,年八十有四而终。公居丧庐墓,有乳燕之祥。服除,授通政司右参议。司事清闲,散衙后即从名流赋诗。会九庙灾,诏京朝官三品以上自陈,而公秩五品,往见夏学士问诏旨,欲自陈。夏公谩应之曰可。盖素不乐公,欲误之也。公遂自陈,得致仕。以强年坐废,论者惜之。其后抚按先后荐,吏部特表荐,皆不行。
公之归也,惟以图史自娱,临摹法书,挥翰竟日不倦。好游名山,初尝从奉直公观雁荡,登天目,父子相随,衣冠俨雅,浙人慕之。后益得纵意,渡浙江,南抵武夷,至匡庐,还观石锺、小孤、采石、九华、黄山、白岩,足迹几遍东南。
先是,坦上翁与名士吴充、陆崑辈为湖社,孙太初亦与其中。坦上翁者,前工部尚书刘公麟也,建安李尚书尝称:见翁岘山,了无宿具,惟以乳羊博市沽,风雨潇潇,欣然达夜。高风可想,而翁独与公善。公晚入社,而顾尚书诸名贤皆在。公春秋如期至苕上,社毕辄游山。然以其人夷旷多爱,所至大吏迎将,人比之郑庄千里不赍粮。自阳明殁后,学者稍稍离散。公尝登其门。至是,吉水邹谦之、馀姚钱德洪以师门高第,会讲怀玉之山,公欣然赴之。欲以明年为太岳之游,而遘疾不起矣,实嘉靖四十年正月二十四日,年七十有六。子男四人,恒慕、恒纯、恒思、恒学。女二人。孙男六人。孙女四人。
公为人笃于行谊,事长姊终身孝敬不衰,置义田以赡宗族,少年有善,推奖逾分,以故多依归之。陈主事者,分司济宁,诖误系狱。公抗言使者,竟白其冤。杨太仆杖死朝堂,召故人宾客,为棺敛。所部三州,经三十馀年,其人犹不绝问遗。其见爱如此。人或当筵有所凌忤,但坐睡,少顷欠伸,即命肩舆去,终未尝有所较也。晚岁惟务游览,在舟中之日为多,家事一无所问,人望之萧然有神仙之气。殁后,郡人有设香茗降仙者,公凭乩,自谓已得仙云。
余少辱公见爱,俾与其长子有婚媾之约。公自怀玉还,即见过,复置酒相召。欲以文字见属,而不竟所言,但曰:“此儿子辈事也。”不幸公寻谢世。于是诸子以嘉靖癸亥十月二十八日癸酉,葬公于邑东南耽川乡七保在字圩横塘先茔之次,属余书其墓上之石。余何敢辞焉。
无锡有隐君子,曰王君,以仁孝施于其家,而训迪其乡之子弟,二子相继登进士。初,朝廷用伯子官,推封为户部某司主事。及仲子之在驾部也,诏又以其官命之。其于世俗荣显矣,而君且乐嘉遁,遗利势。闻子有美政善事,贻书慰劳,而终不喜以官封自矜眩,以为居官者不得顾其家,而居家者不知有其官,其自殊别如此。伯子方侍养,而仲子进官广东,以君春秋高,不忍逾岭,亦恳疏归。于是父子兄弟相聚,盖又承欢颜者十馀年,而君始卒。年逾大耋,见五世之孙,群儿环绕膝下,怡怡愉愉,独得其天性之乐如君者,吾江南仕宦之家不多见也。
君讳泽,字均沾。高祖讳宏,居三登里,以人材调补浙江都转运盐使司判官,通利盐荚,商人惠赖。其卒也,来共致金葬之。曾祖讳惟益。祖讳经,兄弟五人,皆好任侠。宣德中徭上林苑,因破耗其家。父讳宗常,课书自给,而教子以经学。君以是明经为人师。无锡黉舍之士,半出其门,而二子卒以经学显。
君为人至孝,父性嗜甘,日贮枣柿蜜饵𫗠𬱟,必惬其意。一日,行仆阶下,伤其足,病至危殆,割股疗之。母袁孺人丧明,左右扶掖十馀年,目忽自明,人谓孝诚之所感。有贾人被掠,尽亡其蓄,行乞于市,且馁死。君知其湖湘间人,贾吴久矣,意怜之,厚资送,得生还其乡。其乐施予、急人之难类如此。日阅古书传方,又数与黄冠游,多得禁方,为药齐,活贫人甚众。居家无燕媠之容,检御精明,不以老故自解嫚。尝服延寿丹,形神充沃,黑发茙茙复生,颅骨隆起,乍开乍阖,逾八十年,侍姬复乳一男子、一女子。嘉靖三十七年秋遘疾,食渐少,气微,目炯炯不寐,亟索枕中书,又索《阿罗汉传》,歘然而逝,人尤以为异。是岁八月十八日也,年八十九。
配钱氏,吴越武肃王之后浔之女,封安人,赠宜人,先卒。子男三人:召,户部某司员外郎;问,广东按察司佥事;幼子怡。女二人。孙男二人,金、鉴。鉴举进士,未廷试。孙女四人。曾玄孙男女十六人。以嘉靖三十九年十二月某日,葬马鞍坞先茔之傍。
予数过无锡,行九龙山下,思与其贤士大夫游,而道无由。今佥宪见属以墓上之石,盖余所夙仰其高风而不可即者,因读进士鉴所为状,于是乃知其子孙之能成名者,以有君也。遂摭其大略,书之于墓云。
怀庆府推官刘君,以嘉靖年月日葬于上海县之方溪。后若干年,其子天民具状,请余表于墓上。
刘氏之先,自大梁来居华亭,曰亨叔。亨叔生仲礼,始徙上海。仲礼生庆。庆生四子;长曰铣,次日钝。铣坐法被系京师,钝阴乞守者,代其兄令出,得一见家人而归死。钝既系而铣归,绐其父母云:钝死,己得赦归。钝久系而其兄不至,京师士大夫皆知其冤,为馈食饮。久之,赦归,家人惊以为鬼物,母泣曰:“儿馁欲求食,吾自祭汝,勿怖吾也。”钝具言不死状,乃开门纳之。铣仓皇从窦中逸去,遂不知所之。钝生玉、玙。玙为建宁太守,玉以其家衣物寄官所,不令有扰于民,玙卒为廉吏。玉子兖,汀州通判。兖子兆元,字德资,即君也。
君自少举止不类凡儿,及为诸生,常试高等。嘉靖四年,中应天府乡试。先是,其所亲有诬害君者,及君得举,则又曰:“吾固称德资聪明,今果然矣。”君益厚遇之。上海俗奢华,好自矜眩,君独闭门读书,虽兵阵、风角、占候之书,皆手自抄写,时从野老散发箕踞乐饮,不自表异。计偕还,渡江登秣陵诸山,呼古人名,举酒与相酬,不醉不止也。嘉靖某年,选调怀庆。先太守已迁去,会中使衔命,降香王屋山,民苦供应,多逃亡。君摄守,能以权宜办济,使者告成事而去。君尝虑囚,一女子呼冤。君察其诬,系狱已二十年,遂出之。武陟富人以女许巨室,因借其资以致大富。而婿家后贫,遂结诸豪为证,欲离婚。君责令归其女,而疑富人家多女婢,即归,恐非真女。乃问有老妪,尝识其女面有黑子。已而果非真女。君怒,欲按籍其家,竟以其女成婚。
君为人宽和,至持法,虽宗室贵人请乞,不能夺也。寻以病去官。至淮阴,道卒。临卒,于邑曰:“吾始与唐元殊饮酒欢呼,宁知有今日耶?我死于此,无亲知故人为诀,男未成,女未嫁,负用世之志而不施,命也夫!”唐元殊者,君从父在汀州,元殊同学相好。时偕游二老峰,皮冠挟矢,从僮奴上山,以酒自随,酒酣相视大笑,人莫能测也。后元殊过海上,时不见已数年,为道平生,慷慨泣下。当炎暑,置酒,且歌且饮。酒酣,裸立池中,传荷筒以为戏。君既困于酒,且为水所渍,竟以是病。一日,卧覃怀官廨,见一女子徙倚几旁,以为其婢也,呼之取茗,恍惚不见。自是神情不怡,因请告还而卒。时嘉靖某年月日,年四十有九。
君先聘陆文裕公女,后娶瞿氏。子男二人,天民、天献。女三人,适太学生顾从德、县学生张时雍、张秉初。天民自伤少孤,颇为序述君遗事,俾余书之如此。惜其独负奇气,自放于杯酒之间,然所施设一二,已无愧于古人,而不尽其才,可悲也已!
天厚人之有德,将以兴其家,不当其世而特锺于其子,然犹使之困穷晻郁以殁,若是,其理有不可知也。然非其困穷晻郁,则亦无以大发于其后,此其数诎伸消长之必然,亦其理未尝不可知也。敕赠翰林院检讨许君之子曰国,当许君之世,已举于乡,为进士第一。是时,国方计偕上春官,君奄然以殁。未几,其夫人汪孺人又继之。国既免丧,遂上春官获第,选入翰林。隆庆元年,天子新即位,覃恩近侍,国时为检讨,得以其官推封,而汪夫人为孺人。呜呼!国亦既显且贵矣,君、夫人竟不及见,国之所以痛泣荷国厚恩,而抱无穷之悲也。
许氏自唐睢阳太守之孙儒,避朱梁之乱,以来江南,故其子孙多在宣、歙之间,而君今为歙人。君讳𬀩,字德威。曾祖仕聪,祖克明,父汝贤,皆有潜德。
君蚤孤,依于外家。稍长,挟其资从季父行贾。有心计,举十数年籍如指掌。季父所至,好与其士大夫游,君悉为存问酬报尺牍,又善书,江湖间推其文雅。季父初无子,以君同产弟钰为子。其后有子,曰金。金幼而季父卒于客所,君持其丧还葬。金长,尽归其资。或构钰云:“金非而继父生也”,谋逐之。金惧,言于官。钰以不直,愤死。
于是君同产诸弟藉藉向金,且鱼肉之。君曰:“钰自无理耳,死非由金,顾何罪为?”涕泣劝解乃已。或又说金:“若父亡时,资出兄手,非有明也。”金疑父果有馀资,君愈不自辨,辄偿之。君既不胜金所求,又养诸寡母,振人之乏,遂至罄匮。乃之吴中收责,诸家又尽贫,空手来归。入门,意欢然。晚以病居家,犹与族人月会食,训束子弟,焚香宴坐,吟咏不辍。嘉靖四十年九月某日卒,年六十有六。
孺人曾祖某,祖某,父宪。孺人始髫,与其姊奉觞为寿。父爱其绰约婉善,叹曰:“吾安得此女为吾男子子乎?”盖汪处士自伤无子也。君久客,孺人事舅姑,抚诸叔,甚有恩礼。国生已七年,君还,始识其子。远或十数年不归。孺人日阕无储,尝大雪,拥敝絮卧乳儿。独又经纪母家,养送其母黄媪。人谓始处士叹不能生子,然生女无愧其子也。孺人能以巫下神,往往闻神语,尝谓君曰:“儿当贵,然吾与君不能待矣。”后竟如其言云。嘉靖四十一年九月某日卒,年六十八。
余读王荆公所为《许氏世谱》,称大理评事规者,有旁舍客死,千里归其骸骨而还其金。翁虽于其家兄弟,而其事略相类。凡许氏再以阴德而再兴,天之报施于人,如是其显著耶?抑伯夷之后,其源远流长,后世忠孝之良不绝也,天其递兴而未艾,其不止于是耶?国方为太史,有道而文,与馀游,使馀表其墓。余少爱荆公文,顾何敢厕于其谱之后?然其词核,亦可以信许氏而示知者云。
呜呼!男女之分,天地阴阳之义,并持于世,其道一而已矣。而闺门之内罕言之,亦以阴从阳,地道无成,有家之常事,故莫得而著焉。惟夫不幸而失其所天,茕然寡俪,其才下者,往往不知从一之义。先王悯焉而势亦莫能止也,则姑以顺其愚下之性而已,故礼有异父昆弟之服。至于高明贞亮之姿,其所出有二:其一决死以徇夫,其一守贞以殁世,是皆世之所称,而有国家者之所旌别。然由君子论之,苟非迫于一旦必出于死为义,而出于生为不义,是乃为可以死之道,不然,犹为贤智者之过焉耳。由是言之,则守贞以殁世者,固中庸之所难能也。
妇之于其夫,犹臣之于其君。君薨,世子幼,六尺之孤,百里之命,国家之责方殷,臣子之所以自致于君者在于此时耳。三代以来,未有以臣徇君者也。以臣徇君者,秦之三良也,此《黄鸟》之诗所以作,而圣人之所斥也。夫不幸而死,而夫之子在,独可以死乎?就使无子,苟有依者,亦无死可也。要于能全其节,以顺天道而已矣。
常熟之文村女子季氏,为同县人蒋朝用之妻。少而丧夫,抚其孤世卿,比于成立。寡居二十有七年,以嘉靖某年月日卒。黎平太守夏君玉麟高其行,为《贞妇季孺人传》,独称其所以能教世卿者,为有功于蒋氏。而未有墓石,盖季氏之祔在虞山之阳邵家湾,其舅汝州守蒋氏之兆域也。予因世卿来请,因论著之,以表其墓上。使知女子不幸而丧其夫者,当以季氏之徒为中道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