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學批評史/魏晉六朝文學批評史/章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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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晉南北朝文學批評史 第二章 文筆之辨 |
一 文學含義的淨化
編輯周秦所謂「文學」,指學術而言,但現在所謂「文學」,也包括在內。兩漢繼周秦之後,仍以「文學」括示學術,而另以「文章」括示現在所謂「文學」。這種分別,直至曹魏猶然。如夏侯惠云:「文學之士,嘉其推步詳密;……文章之士,愛其著論屬辭。」(《三國志·魏志》卷二十一《劉劭傳》)但也有覺得不應當以「文學」括示學術的,由是易以「儒學」。如劉劭《人物誌·流業》篇云:「人之流業,有十二焉。」「有文章,有儒學。」「能屬文著述,是謂文章,司馬遷、班固是也。能傳聖人之業,而不能幹事施政,是謂儒學,毛公、貫公是也。」「儒學之材,安民之任也;文章之材,國史之任也。」其所謂「儒學」雖不能說是全同於兩漢所謂「文學」,但兩漢所謂「文學」確大半是「儒學」。劉劭不名為「文學」而名為「儒學」,大概因為那時的「文學」二字,已逐漸不是指學術而言了。
「文學」之不用指學術而言,在東漢已開其端緒。張衡《南陽文學儒林書贊》云:「南陽太守上黨鮑君,愍文學之弛廢、懷儒林之陵遲,乃命匠修而新之。」「文學」與「儒林」連舉,可見「文學」不即是儒林之學。不過只是連舉,而不是對舉,所以不能說其所謂「文學」,即同於劉劭的與「儒學」對舉的「文章」,更不能說即同於現在所謂「文學」。魏邯鄲淳作《漢鴻臚陳紀碑》云:「研幾道藝,涉覽文學。」其所謂「文學」,也大概略同於張衡所謂「文學」;既非指學術而言,亦非指「文章」而言,實介於學術與文章之間,純是一種過渡的用法。
曹丕(186—226)作《典論論文》,稱「文章經國之大業」,還沒有言及「文學」二字。至宋范曄(396—445)作《後漢書·文苑傳》,始時稱「文章」,時稱「文學」。稱「文章」者,如《王隆傳》、《黃香傳》皆云:「能文章。」《傅毅傳》云:「憲府文章之盛,冠於當世。」《李尤傳》云:「少以文章顯。」《崔琦傳》云:「以文章博通稱。」《祢衡傳》云:「文章言議,非衡不定。」又云:「其文章多亡雲。」稱「文學」者,如《傅毅傳》云:「肅宗博召文學之士,以毅為蘭台令史。」《邊韶傳》云:「以文學知名。」玩其意蘊,「文章」、「文學」似沒有多大的區別。至何謂「文章」「文學」?范曄於《文苑傳贊》云:
情志既動,篇辭為貴;抽心呈貌,非雕非蔚;殊狀共體,同聲異氣;言觀麗則,永監淫費。
實質緣於「情志既動」,形式則是「篇辭為貴」,與我們所謂「文學」已無大異,不過未鮮明的謂此為文學定義而已。
至梁蕭子顯作《南齊書》,特立《文學傳》,而篇中則稱為「文章」,言:
文章者,蓋情性之風標,神明之律呂也。蘊思含毫,游心內運,放言落紙,氣韻天成;莫不稟以生靈,遷乎愛嗜。
實質方面是「情性之風標」,「蘊思含毫,游心內運」,「稟以生靈,遷乎愛嗜。」形式方面是「神明之律呂」,「放言落低,氣韻天成」。與現在所謂「文學」,實在沒有多少區別,與周秦兩漢所謂「文學」,則迥然不同了。
此外若宋文帝立四學,「文學」與「儒學」、「玄學」、「史學」對立,其所謂「文學」,不惟不包括「儒學」、「玄學」,亦且不包括「史學」。劉義慶《世說新語》有《文學》篇,所述亦只限於詩人文士。《梁書·簡文帝紀》稱「引納文學之士,賞接無倦,恆討論篇籍,繼以文章」。《文學傳》中的《劉苞傳》云:「自高祖即位,引後進文學之士,苞及從兄孝綽、從弟孺、同郡劉溉,溉弟洽,從弟沅,吳郡陸倕張率,並以文藻見知,多預宴坐。」同上《劉勰傳》云:「昭明太子愛文學,深愛接之。」其所謂「文學」,也很顯然的略同於現在所謂「文學」,大異於周秦兩漢所謂「文學」。
二 文學概念的轉變
編輯文學含義的淨化,基於文學概念的轉變。本來宇宙萬象,永遠在變化。但變化的過程,有「漸變」、「突變」之別。古代文學概念的突變時期在魏晉。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云:
至於建安(漢獻帝年號,196——220)曹氏基命二祖陳王,咸畜盛藻,甫乃以情緯文,以文被質。
又云:
降及元康(晉惠帝年號,291—299),潘陸特秀,律異班馬,體變曹王,縟旨星稠,繁文綺合,綴平台之逸響,采南皮之高韻。遺風餘烈,事極江左。
以前也不是沒有文,但一則比較崇實尚質,二則偏於紀事載言。至建安,「甫乃以情緯文,以文被質」,才造成文學的自覺時代。「遺風餘烈,事極江左」,才造成文學的燦爛時代。
這是就創作風氣而言。創作風氣隨文學理論為轉移。東漢末年的王逸作《楚辭章句序》雲「戰國並爭,道德陵遲,……屈原……獨依詩人之義而作《離騷》」(引見二篇三章六節),還有載道的觀念。曹丕作《典論論文》,既未言道,亦未言情。陸機(261—303)作《文賦》云:
要辭達而理舉,故無取乎冗長。(《文選》卷十七)
《文賦序》又云:
夫放言遣辭,良多變矣。妍蚩好惡,可得而言。每自屬文,尤見其情(情形,非情感)。恆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
「理」已不似「道」的嚴酷,「意」更較「理」為游移;可以包括嚴酷之「道」,也可以包括微溫之「情」。
吳時的陸機還兼取「理」「意」,宋時的范曄則棄「理」取「意」。他的《獄中與諸甥侄書》云:
文患其事盡於形,情急於藻,義牽其旨,韻移其意。雖時有能者,大較都不免此累;政可類工巧圖繢,竟無得也。常謂情志所託,故當以意為主,以文傳意。以意為主,則其旨必見;以文傳意,則其詞不流。然後抽其芬芳,振其金石耳。此中情性旨趣,千條百品,屈曲有成理,自謂頗識其數。嘗為人言,多不能賞,意或異故也。(《宋書》卷六十九《范曄傳》)
文中雖謂「以意為主」,但又謂「情志所託」,可見其所謂「意」偏於「情」,與陸機所謂「意」之偏於「理」者不同。總之,「道」是最嚴酷的,「情」是最微溫的,「理」與「意」則是由「道」至「情」的橋梁;兩漢的載道文學觀便借了這架橋梁,渡到魏晉六朝的緣情文學觀。
三 文學價值的提舉
編輯伴着文學概念轉變而來的問題是文學價值。周秦兩漢的時候,文學的價值不在文學的本身,而在文學的紀事載言。曹丕《典論論文》云:
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於翰墨,見意於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託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於後。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顯而制《禮》;不以隱約而弗務,不審康樂而加思。夫然則古人賤尺璧而重寸陰,懼乎時之過已。(《文選》卷五十二)
曹丕是提出文學價值的第一人,稱文章為「不朽之盛事」當然期許甚高。但一則於「不朽之盛事」以前,先譽為「經國之大業」,則其價值仍然不全在文學本身,而在文學之有「經國」的功能。二則作者寄身翰墨,見意篇籍,是為的「聲名自傳於後」,則其重文是緣於「名」而非緣於「實」。
曹丕譽文章為「經國之大業」,曹植(192—232)則詆辭賦為「小道」。《與楊德祖書》云:
辭賦小道,固未足以揄揚大義,彰示來茲也。昔楊子云先朝執戟之臣耳,猶稱壯夫不為也;吾雖薄德,位為藩侯,……豈徒以翰墨為勳績,辭頌為君子哉?(《文選》卷四十二)
這在曹植或者是憤激之言。此書又云:「僕少好為文章(他本作辭賦),迄至於今,二十有五年。」又前錄序亦云:「余少而好賦,其所尚也,雅好慷慨,所著繁多。」但因文受累,所以詆為小道。且自己「位為藩侯」,因為乃兄妒棄,不得「建永世之業,流金石之功」,由是只以辭賦名家,當然由憤懣不平,而妒恨辭賦。楊德祖(173—217)的復書——《答臨淄侯箋》,便極力為辭賦辯護云:
今之賦頌,古詩之流,不更孔公,風雅無別耳。脩(德祖名)家子云,老不曉事,強著一書,悔其少作。若此仲山周旦之儔,皆有諐邪?君侯忘聖賢之顯跡,述鄙宗之過言,竊以為未之思也。若乃不忘經國之大業,流千載之英聲,銘功景鍾,書名竹帛,斯自雅量,素所畜也,豈與文章相妨害哉?(《文選》卷四十)
觀此,知辭賦文章的價值,已為時人所公認,所以曹植以藩侯之尊,詆毀辭賦,便招楊脩的公然辯詰。而曹植的詆毀辭賦,是由於不得經國立功的憤激心理,也益可瞭然。
阻止文學獨立,壓抑文學價值的,是道德觀念與事功觀念。曹植的不甘「以翰墨為勳績」,便是重事功,而輕文學。曹丕的稱文章為「經國之大業」,則是提拔文學,使與事功抗混。至於道德,就是曹丕也覺得高於文學。《與王朗書》云:「惟立德揚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直至晉代的葛洪,始使文學賀乎道德之上。他的《抱朴子》外篇有《文行》一篇,稱「或曰:德行者本也,文章者末也,故四科之序,文不居上。然則著紙者糟粕之餘事,可傳者祭畢之芻狗,卑高之格,是可譏矣。」他的答辯云:
筌可棄而魚未獲,則不得無筌;文可廢而道未行,則不得無文。若夫翰跡韻略之廣逼,屬辭比義之妍媸,源流至到之修短,韞藉汲引之深淺,其懸絕也,雖天外毫內,不足以喻其遼邈;其相傾也,雖三光熠耀,不足以方其巨細;龍淵鉛鍵,未足以譬其銳鈍;鴻羽積金,不足以方其輕重。而俗士唯見能染毫畫紙,概以一例,斯伯氏所以永思鍾子,郢人所以格斤不運也。……且文章之與德行,猶十尺之與一丈,謂之餘事,未之前聞也。(《平津館叢書》本卷四十五)
此言不只見於《文行》篇,亦見於《尚博》篇,可見是葛洪批評道德文學的重要言論。在《尚博》篇又假為或曰:「著述雖繁,適可以騁辭耀藻,無補於得失,未若德行不言不訓。故顏閔為上,而游夏乃次,四科之格,行本而學末。然則綴文固為餘事,而吾子不褒崇其源,而獨貴其流,可乎?」他的答辯云:
德行為有事,優劣易見;文章微妙,其體難識。夫易見者粗也,難議者精也。夫唯粗也,故銓衡有定焉;夫唯精也,故品藻難一焉。吾故舍易見之粗,而論難識之精,不亦可乎?(卷三十二)
前者還等視道德文章,此更謂道德為粗,文章為精。
由曹丕的提拔,文章已與事功抗混;由葛洪的評贊,文章又駕道德之上。這樣至於梁朝,遂有簡文帝蕭綱的文學高於一切說,《答張贊謝示集書》云:
竊常論之,日月參辰,火龍黼黻,尚且著於玄象,章乎人事,而況文辭可止,詠歌可輟乎?不為壯夫,楊實小言破道;非謂君子,曹亦小辯破言:論之科刑,罪在不赦。
假使他是魏文帝,只「辭賦小道」一語,也可置曹植於死罪了。又作《昭明太子集序》云:
竊以文之為義,大哉遠矣。……故《易》曰,「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是以含精吐景,六衛九光之度,方珠喻龍,南樞北陵之采,此之謂天文。文籍生,書契作,詠歌起,賦頌興,成孝敬於人倫,移風俗於王政,道綿乎八極,理浹乎九垓,贊動神明,雍熙鍾石,此之謂人文。若夫體天經而總文緯,揭日月而諧律呂者,其在茲乎。
六朝文盛的緣故,這種文學高於一切的觀念,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吧?
四 社會學術的因素
編輯這樣一個巨烈的轉變,當然有多方面的因素,最要者為下述四種:
(一)由於社會的轉捩。本來人是有理智同時又有情感的動物,發於理智的文學偏於紀事載言,發於情感的文學偏於吟詠情性。漢魏的社會,一般的說來,是由治而亂。治世有光明的前途,理智得到發展的機會;政教有常軌,情感遭受相當的限制。亂世的前途暗淡,理智的計劃無用;政教無標準,感情可以任意發展。所以自建安的文學,「甫乃以情緯文」。紀事載言的文章宜於質,吟詠情性的作品需要文,所以自建安的文學「甫乃以文被質」。
這只是就治亂的分野,探求文學的動態。更具體的分析,漢末魏晉,由混戰及其他原因,促成都市及莊園的發展。也是「遺風餘烈,事極江左」。如北方的許都、洛下,南方的金陵、會稽,都極繁榮,同時也都是文人薈萃之所。都市的文學當然要綺麗華美。至莊園則以兩種的姿態出現:一為國家莊園。如鄧艾的以軍屯田於陳蔡(《三國志·魏志》卷二十八《鄧艾傳》),徐邈的以民屯田於涼州(同上卷二十七《徐邈傳》)。一為大族莊園。如《三國志·魏志·倉慈傳》云:「舊大族田地有餘,小民無立錐之土。」所謂莊園,有供給經濟的莊田,還有供給游居的園林。當時的園林很發達,最有名者,北為石崇的洛陽金谷園,南為王羲之的會稽蘭亭。一時的文人,不是自有莊園,就是做有莊園者的清客,由是表現為「憐風月,狎池館」(《文心雕龍·明詩》篇)的文學。園林中的點綴不能只有花草還須有美人。同時小民既無立錐之地,生活困難,也只有將自己的子女,賣給大族為奴婢。《世說新語·汰侈》篇載「石崇每要客宴集,常令美人行酒。飲客酒不盡者,使黃門交斬美人」。可見美人在園林中的地位。而在這裡的文人作品,自然又表現為「醇酒婦人」。前者是自然文學,後者是浪漫文學,兩者都是「以情緯文」,同時也都需要「以文被質」。
(二)由於政治的倡導。這是劉勰、鍾嶸已經說過的。劉勰《文心雕龍·時序》篇云:「自獻帝播遷,文學蓬轉。建安之末,區宇方輯,魏武以相王之尊,雅愛詩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辭賦;陳思以公子之豪,下筆琳琅;並體貌英逸,故俊才雲蒸。」鍾嶸《詩品序》云:「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篤好斯文;平原兄弟,蔚為文棟;劉楨、王粲,為其羽翼;次有攀龍附鳳,自致於屬車者,蓋將百計;彬彬之盛,大備於時矣。」可見建安時代的文學特盛,與曹公父子的以政治的力量提倡有關。建安十五年,曹操令舉「盜嫂受金而未遇無知者」(《三國志·魏志》卷一《武帝傳》)。二十二年,又令舉「被污辱之名,見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者」(同上)。影響於文學的,當然是棄道緣情。
(三)由於經學的衰微。經書所載,雖未必都是聖人之道,但後世卻謂聖人之道載之於經,由是經書成了道德之府,而宗經為文者遂偏於「道」,反經為文者則偏於「情」。裴子野反對自宋迄梁的雕蟲之文,謂當時的「閭閻少年,貴游總角,罔不擯落六藝,吟詠情性」(詳七節)。可見「吟詠情性」,便「擯落六藝」;而「擯落六藝」,也便「吟詠情性」。創造宮體詩的蕭綱,反對宗經,《與湘東王書》云:「未聞吟詠情性,反擬內則之篇;操筆寫志,更摹酒誥之作;遲遲春日,翻學歸藏,湛湛江水,遂同大傳。」(詳八節)更可見「緣情」與「宗經」的勢不兩立。《顏氏家訓·序致》篇雲「雖讀《禮》傳,微愛屬文」(卷一),也認屬文與讀《禮》衝突。兩漢是經術獨尊的時代,所以載道尚用的色彩,特別濃厚,就是唯美的辭賦,也要給予「諷」「諫」的功能(詳二篇三章五至八節)。盛極而敝,至東漢末年的桓靈時代,釀成黨錮之患,有名的三君、八俊、八顧、八及、八廚,率皆身首異處,親友株連。作史者溯厥原始,推於「自武帝以後,崇尚儒術,懷經協術,所在霧會」(《後漢書·黨錮傳》)。由是士子視經學為畏途。《南史·儒林傳》稱:「魏正始以後,更尚玄虛,公卿士庶,罕通經學。」顧炎武《日知錄》云:「東漢之末,節義衰而文章盛。」(卷十三《兩漢風俗》)唯其經術節義衰,所以文章才盛;唯其經術節義衰,所以文章才轉於「緣情」。
(四)由於佛經的東漸。佛經的傳譯,確如僧祐所言:「邇及桓靈,經來稍廣。」(《出三藏記集》卷一《名錄序》)而文學觀念的轉變,恰在稍後的魏晉,其中機緣,可以推知。鳩摩羅什云:「天竺國俗,甚重文制,其宮商體韻,以入弦為善。凡覲國王,必有贊德,見佛之儀,以歌嘆為貴,經中偈頌,皆其式也。但改梵為秦,失其藻蔚。」(詳四篇八章三節)恐怕「失其藻蔚」,正是求傳其藻蔚。由是由譯經的求傳藻蔚,使創作的風尚也趨向藻蔚。如再分析證明,則文學的講求音律,由於「轉讀」「梵音」;文學的注重辭藻,由於「唱導」「說法」。釋慧皎《高僧傳·經師論》稱佛經的音律:「咸池韶武,無以匹其工,激楚梁塵,無以較其妙。」又言:「天竺方俗,凡是歌詠法言,皆稱為「唄',至於此土詠經則稱為「轉讀',歌贊則號為「梵音'。」中國之「轉讀」「梵音」始於曹植。所以《經師論》又云:「自大教東流,乃譯文者眾,而傳聲蓋寡。……始有魏陳思王曹植,深愛聲律,屬意經音,既通般遮之瑞響,又感漁山之神制,於是刪治瑞應本起,以為學者之宗。傳聲則三千有餘,在契則四十有二。」(《大藏經》本卷十三)首先傳梵聲的是曹植,首先講文氣的是曹植的哥哥曹丕;文氣自然的音律,與梵聲應有相當關係。至人為的音律的四聲之由「轉讀」「梵音」而來,陳寅恪先生有詳細的考證(詳四章四節);由彼例此,益知也有關梵聲了。
《高僧傳》卷十三《唱導論》云:「唱導者,蓋所以宣唱法理,開導眾心也。昔佛法初傳,於時齊集,只宣唱佛名,依文致禮。至中宵疲極,事資啟悟,乃別請宿德,升座說法;或雜序因緣,或旁引譬喻。其後廬山釋慧遠,道業貞華,風才秀髮,每至齊集,輒自升高座,躬為導首,先明三世因果,卻辯一齋大意。後世傳受,遂成永則。」知「唱導」「說法」,略同於耶穌教的「講道」,目的在宣傳教義。宣傳教義者須聲辯才博。《唱導論》又云:「夫宣導所貴,其事四焉,謂聲辯才博。非聲無以警眾,非辯無以適時,非才則言無可采,非博則語無依據。至若響韻鐘鼓,則四眾驚心,聲之為用也;辭吐俊發,適會無差,辯之為用也;綺制雕華,文采橫逸,才之為用也;商榷經論,采撮書史,博之為用也。若能善茲四事,而適以人時,如為出家五眾,則須切語無常,若陳懺悔;若為君王長者,則須兼引俗典,綺綜成辭;若為悠悠凡庶,則須指事造形,直談聞見;若為山民野處,則須近局言辭,陳斥罪目;凡此變態,與事而興,可謂知時知眾,又能善說。」本來宣傳的事業,立意甚簡,端重詞藻,所以古代的文學散文出於縱橫家的遊說之辭(詳二篇二章一節),魏晉文學的重視詞華,當然與佛家的「唱導」「說法」有關。
五 葛洪的反古與提倡博富艱深的文學
編輯由兩漢的重道輕藝,重情輕文,重述輕作,重經輕子,轉到魏晉六朝的重藝輕道,重文輕質,重作輕述,重子輕經,自然要胎育出一些大膽的反傳統觀念的人物。這種人物的代表者,在漢末的為王充,在魏晉的為葛洪。葛洪最崇拜王充,他的《抱朴子》外篇特立《喻蔽》一篇,為王充鼓吹辨護,說「王仲任(充字)作《論衡》八十篇,為冠儒大才」。王充提倡作,卑視述,葛洪亦云:
夫作者之謂聖,述者之謂賢。(《平津館叢書》本《抱朴子》外篇卷四十三《喻蔽》篇)
王充因為尚作卑述,所以瞧不起說經的「世儒」,揄揚著作的「文儒」,葛洪也便進而鼓吹子書:
正經為道義之淵海,子書為增深之川流。仰而比之,則景星之佐三辰也;俯而方之,則林薄之裨嵩岳也。雖津塗殊辟,而進德同歸;雖離於舉趾,而合於興化。故通人總原本以括流末,操綱領而得一致焉。……拘系之徒,桎梏淺溢之中,挈瓶訓詁之間,輕奇賤異,謂為不急。或雲小道不足觀,或雲廣博亂人思,而不識合錙銖可以齊重於山陵,聚百十可以致數於億兆,群色會而袞藻麗,眾音雜而韶濩和也。或貴愛詩賦淺近之細文,忽薄深美富博之子書,以磋切之至言為呆拙,以虛華之小辨為妍巧,真偽顛倒,玉石混淆,同廣樂於桑間,鈞龍章於卉服,悠悠皆然,可嘆可慨者也。(同上卷三十二《尚博》篇)
王充反對世俗的「好珍古,不貴今」,葛洪更進而謂今勝於古:
《尚書》者,政事之集也,然未若近代之優文詔策軍書奏議之清富贍麗也;《毛詩》者,華彩之詞也,然不及《上林》、《羽獵》、《二京》、《三都》之汪涔博富也。……若夫俱論宮室,而奚斯「路寢」之頌,何如王生之賦「靈光」乎?同說遊獵,而叔畋「盧鈴」之詩,何如相如之言「上林」乎?並美祭祀,而《清廟》、《雲漢》之辭,何如郭氏「南郊」之艷乎?等稱征伐,而出軍(孫星衍雲,當作車)六月之作,何如陳琳「武軍」之壯乎?則條舉可以覺焉。近者夏侯湛、潘安仁並作補亡詩《白華》、《由庚》、《南陔》、《華黍》之篇,諸碩儒高才之賞文者,咸以古詩三百,未有足以偶二賢之所作也(同上卷三十《鈞世》篇)。
痛罵崇古卑今的人,說他們是「守株之徒」,說他們是「有耳無目」(亦見《鈞世》篇)。
王充只是卑薄經生,還沒有大膽的論到經書的本身;葛洪不惟大膽的論到經書的本身,而且說《尚書》、《毛詩》都不及漢魏的文章;不用說在兩漢尊經之後,就是在廢經倒孔的「五四」時代,這種言論也要使大部分的人舌矯而不敢下的。這是如何大膽的批評!固然經書的巨手不能伸展在魏晉六朝是有許多原因的,而葛洪這種大膽的批評,也確是抵制經書的生力軍。
不過葛洪雖在繼承王充反抗時代的盛業,卻有與王充絕對不同者一點,就是王充雖也尚文,而反對「雕文飾辭」之文,葛洪則提倡「雕文飾辭」之文。所以王充是兩漢文學觀的結束者,葛洪則是魏晉六朝文學觀的開國功臣。王充不贊成「好珍古,不貴今」,理由是「善才有淺深,無有古今;文有真偽,無有故新」。葛洪以為今勝於古的,是「清富贍麗」與「汪潑博富」。又云:
古者事事醇素,今則莫不雕飾,時移世改,理自然也。至於罽錦麗而且堅,未可謂之減於蓑衣;輜斬好而又牢,未可謂之不及椎車也。(《鈞世》篇)
王充說「文由語也」。葛洪卻云:
書猶言也,若入談語,故為知音(原作有,據孫星衍校改),胡越之接,終不相解,以此教戒,人豈知之哉?若言以易曉為辨,則書何故以難知為好哉?(《鈞世》篇)
這一主贍麗,二主艱深的意見,便鑄成了六朝的文學觀,領導了六朝的文學。
六 蕭統的擯除子史與提倡翰藻的文學
編輯劉劭稱司馬遷、班固為文章家,謂「文章之材,國史之任也」,是認為史書也是在文學之內。葛洪反對「貴愛詩賦淺近之細文,忽薄深美富博之子書」,詆其「真偽顛倒,玉石混淆」,是認為子書還優於詩賦。至蕭統(500—531)編《文選》,則謂子史都不是文學。《文選序》云:
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書,與日月俱懸,鬼神爭奧,孝敬之準式,人倫之師友,豈可重以芟夷,加之剪裁?老莊之作,管孟之流,蓋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今之所撰,又以略諸。若賢人之美辭,忠臣之抗直,謀夫之話,辨士之端,冰釋泉涌,金相玉振,所謂坐徂丘,議稷下,仲連之卻秦軍,食其之下齊國,留侯之發八難,曲逆之吐六奇,蓋乃事美一時,語流千載,概見墳籍,旁出子史;若斯之流,又亦繁博,雖傳之簡牘,而事異篇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至於記事之史,系年之書,所以褒貶是非,紀別同異,方之篇翰,亦已不同。若其贊論之綜緝辭采,序述之錯比文華,事出於沈思,義歸乎翰藻,故與夫篇什,雜而集之。
則他所謂文學,不包括子史。就是經書,雖蒙其尊崇,但也不予選錄。他所選錄的,必須「事出於沈思,義歸乎翰藻」,純是從美術的觀點,定文學的範疇。
美的文章,必生於真的情志,所以《文選序》又說:「詩者,志之所之也;情動於中,而形於言。」但真的情志,卻不必是男女性愛。專寫男女性愛之文,蕭統甚表菲薄。所以《文選序》又云:
《關雎》、《麟趾》,正始之道著;《桑間》《濮上》,亡國之音表。
蕭統還作有《陶淵明集序》,稱淵明「文章不群,辭采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橫素波而傍流,干青雲而直上,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但謂:
白璧微瑕,惟在閒情一賦。揚雄所謂「勸百而諷一」者,卒無諷諫,何足搖其筆端?惜哉!亡是可也!
至他所理想的文學,則見於《答湘東王求文》及《詩苑英華》書云:
夫文,典則累野,麗亦傷浮;能麗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質彬彬,有君子之致。吾嘗欲為之,但恨未逮耳。
蕭統的這種主張,頗能引起替他作集序的劉孝綽(481—539)的同調:
竊以屬文之體,鮮能周備:長卿徒善,既累為遲,少孺雖疾,俳優而已;子淵淫靡,若女工之蠹;子云侈靡,異詩人之則;孔璋詞賦,曹植勸其修今,伯喈答贈,摯虞知其頗古;孟堅之頌,尚有似贊之譏;士衡之碑,猶聞類賦之貶。深乎文者,兼而善之,能使典而不野,遠而不放,麗而不淫,約而不儉,獨擅眾美,斯文在斯。(《昭明太子集序》)
與蕭統的主張,可謂同出一轍。
七 裴子野《雕蟲論》
編輯有提倡辭藻的,就有反對辭藻的;反對辭藻的要以裴子野(468—530)[1]為最激烈,他以為當時的文學不過是「雕蟲」而已,特作《雕蟲論》云:
宋明帝博好文章,……於是天下向風,人自藻飾,雕蟲之藝,盛於時矣。梁鴻臚卿裴子野論曰:古者四始六藝,總而為詩,既形四方之氣,且彰君子之志,勸美懲惡,王化本焉。後之作者,思存枝葉,繁華蘊藻,用以自通,若悱惻芳芬,楚騷為之祖,靡漫容與,相如和其音。由是隨聲逐影之儔,棄指歸而無執,賦詩歌頌,百帙五車,蔡應(《通典》作邕)等之俳優,揚雄悔為童子,聖人不作,雅鄭誰分!其五言為(《通典》此下有詩學)家,則蘇李自出,曹劉偉其風力,潘陸固其枝葉(《通典》作柯)。爰及江左,稱彼顏謝,箴繡鞶悅,無取廟堂。宋初迄於元嘉,多為經史,實好斯文,高才逸韻,頗謝前哲,波流相尚,滋有篤焉。自是閭閻年少,貴游總角,罔不擯落六藝,吟詠情性。學者以博依為急務,謂章句為專魯,淫文破典,裴爾為功(《通典》作曹),無被於管弦,非止乎禮義,深心主卉木,遠致極風雲。其興浮,其志弱,巧而不要,隱而不深,討其宗途,亦有宋之(《通典》此下有遺字)風也。若季子聆音,則非興國;鯉也趨室,必有不敢(《通典》作敦)。荀卿有言,「亂代之徵,文章匿而采」,斯豈近之乎!(《全梁文》卷五十三《通典》卷十六)
自然這是從崇尚辭藻後的當然反響,但不出於旁人,而獨出於裴子野,恐與他是史學家而非文學家有關。他「因宋之新史,為《宋略》二十卷」。自言:「剪截繁文,刪撮事要,即其簡寡,志以為石。夫黜
惡章善,臧否與奪,則以先達格言,不有私也。」(《宋略》總論,見《全梁文》卷五十三)如蕭統所言,史「所以褒貶是非,紀別同異,方之篇翰,亦已不同」,所以崇尚簡要,菲薄辭藻。《梁書》卷三十本傳云:「子野為文典而速,不尚麗靡之詞。其製作多法古,與今文異體。當時或有詆詞,及其末皆翕然重之。」既「不尚麗靡之詞」,當然反對「雕蟲之藝」了。
八 蕭綱的鼓吹「鄭邦」文學
六朝究竟是崇尚辭藻的時代,所以裴子野的作風與論調,雖有一部分人「翕然慕之」,然馬上又惹起反響。梁簡文帝蕭綱(503—551)《與湘東王書》云:
比見京師文體,懦鈍殊常,競學浮疏,爭為闡緩,玄冬修夜,思所不得,既殊比興,正背風騷。若夫六典三禮,所施則有地;吉凶嘉賓,用之則有時。未聞吟詠情性,反擬《內則》之篇,操筆寫志,更摹《酒誥》之作;遲遲春日,翻學「歸藏」;湛湛江水,遂同「大傳」。吾既拙於為文,不敢輕有掎摭。但以當世之作,方古之才人,遠則揚、馬、曹、王,近則潘、陸、顏、謝,而觀其遣辭用心,了不相似。若以今文為是,則古文為非;若昔賢可稱,則今體宜棄;俱為盍各,則未之敢許。又時有效謝康樂、裴鴻臚文者,亦頗有惑焉。何者?謝客吐言天挺,出於自然,時有不拘,是其糟粕。裴氏乃良史之才,了無篇什之美。是為學謝則不屈其精華,但得其冗長;師裴則蔑絕其所長,惟得其所短。謝故巧不可階,裴亦質不宜慕。故胸馳臆斷之侶,好名忘實之類,亦分肉於仁獸,逞郤克於邯鄲,入鮑忘臭,效尤致禍。決羽謝生,豈三千之可及?伏膺裴氏,懼兩唐之不傳。故玉徽金銑,反為拙目所嗤;「巴人下里」,更合郢中之聽;「陽春」高而不合,妙聲絕而不尋,竟不精討錙銖,核量文質。有異《巧心》,終愧妍手。是以握瑜懷玉之士,瞻鄭邦而知退;章甫翠履之人,望閩鄉而嘆息。詩既若此,筆又如之。徒以煙墨不言,受其驅染;紙札無情,任其搖襞。甚矣哉!文之橫流,一至於此!(《梁書》卷四十九《文學》上《庾肩吾傳》)
裴子野慨嘆「閭閻少年,貴游總角」的「罔不擯落六藝,吟詠情性」;蕭綱則謂「未聞吟詠性情,反擬《內則》之篇,操筆寫志,更摹《酒誥》之作」。裴子野詆當時的詩文,「淫文破典,斐爾為功,無被於管弦,非止乎禮義」;蕭綱則慨嘆「握瑜懷玉之士,瞻鄭邦而知退,章甫翠履之人,望閩鄉而嘆息」。裴子野「不尚麗靡之詞」;蕭綱則薄其「無篇什之美」,「質不宜慕」。逐處與裴氏相反,雖不能遽謂是針對雕蟲論而發,但確是在駁斥裴氏一派的理論。蕭綱雖未明白反對經傳,但謂文學不應效法經傳;雖未明白提倡淫麗,但謂不應輕視鄭邦閩鄉。又《誡當陽公大心書》云:「立身須謹慎,文章須放蕩。」無怪乎章太炎先生說「簡文變古,志在桑中」(《國故論衡·文學總略·論式》)了。
九 徐陵的編輯「麗人」艷歌
編輯蕭綱只是慨嘆文人的「瞻鄭邦而知退,望閩鄉而嘆息」,徐陵(507—583)更進而提倡艷歌—提倡麗人的艷歌。他編了一部千古傳誦的絕頂香艷的《玉台新詠》。《玉台新詠》的編輯,不惟顯示了徐陵的文學觀,而且顯示了當時的文學觀,因為偉大的總集的編輯,每是時代的結晶。況說《玉台新詠》所收又大半是魏晉以迄齊梁的作品,則香艷文學的創作,是當時的普遍現象了。
徐陵在《玉台新詠序》裡,不談詩的問題,而先用了二百多字形容「麗人」的「傾城傾國,無對無雙」。然後說到麗人的「妙解文章,尤工詩賦,……九日登高,時有緣情之作,萬年公主,無非累德之辭。其佳麗也如彼,其才情也如此」。然後才說到「往世名篇,當今巧制,分諸麟閣,散在鴻都,不借篇章,無由披覽。於是然脂瞑寫,弄筆晨書,撰錄艷歌,凡為十卷」。自稱:「曾無忝於雅頌,亦靡濫於風人。」這在徐陵看來,或者是一點不錯,但在兩漢或唐宋的載道文人看來,恐不勝風雅淪亡之嘆。
不錯,《玉台新詠》十卷全是「艷歌」,但大半是「醜男」之作,出於「麗人」者很少。而大主選徐陵先生卻全系在「麗人」之下,—全系在「傾城傾國,無對無雙」的「麗人」之下。既是「無對無雙」,就是「唯一無二」,那麼,十卷艷歌,都是一位「麗人」所作,何來的「往世名論,當今巧制」?本來是一位「麗人」的專集,何勞徐陵先生的「撰錄」?所以若從邏輯上言,根本不通;而從心理上言,則是徐陵的一種企向:「艷歌」出於「麗人」,才更香艷;「麗人」而「傾城傾國,無對無雙,」才更美滿。至於閱讀,本是人人有份,而徐陵卻云:
至如青牛帳里,余曲既終,朱鳥窗前,新妝已竟;方當開茲縹帙,散此稻繩,永對玩於書帷,長循環於縴手。……孌彼諸姬,聊同棄日;懿與彤管,麗矣香奩(一作無或譏焉)。
這也是不合邏輯的香艷心理。由香艷心理,表現為香艷文學觀。劉蕭《大唐新話》雲「梁簡文為太子,好作艷詩,境內化之,晚年欲改作,追之不及,乃令徐陵為《玉台新詠》以大其體」也是一種不合邏輯的記載。但徐陵本是簡文帝的僚友,授意於簡文,非不可能。果然,這種香艷的文學觀,徐陵真是不能獨占了。
十 蕭繹的兼重華實
編輯蕭綱《與湘東王書》,提倡「鄭邦」文學,末謂:「文章未墜,必有英絕領袖之者,非弟而誰!」但蕭繹(507—554)—就是湘東王,也就是梁元帝—卻反對「輕側」之文,所作《金樓子·立言》篇下云:
今之俗,搢紳稚齒,閭巷小生,學以浮動為貴。用百家則多尚輕側,涉經記則不通大旨,苟取成章,貴在悅目。龍首蛇足,隨時之義;牛頭馬髀,強相附會。事等張君之弧,徒觀外澤;亦如南陽之里,難就窮檢矣。……夫酌挹道德,憲章前言者,君子所以行也。是故言顧行,行顧言。原憲云:「無財謂之貧,學不行謂之病。」末俗學徒,頗或異此。或假茲以為伎術,或狎之以為戲笑。若謂為伎術者,犁靬眩人,皆伎術也;若以為戲笑者,少府斗獲,皆戲笑也。未聞強學自立,和樂慎禮若此者也。(《知不足齋叢書》本卷四)
這直然是載道的文學觀,與乃兄異趣。但《廣弘明集》卷二十載有他所作的《內典碑銘集林序》,則又放下了道學的牌子。在那裡說:
夫世代亟改,論文之理非一;時事推移,屬詞之體或異。但繁則傷弱,率則恨省;存華則失體,從實則無味。或引事雖博,其意猶同;或新意雖奇,無所倚約;或首尾倫帖,事似牽課;或翻復博涉,體制不工。能使艷而不華,質而不野,博而不繁,省而不率,文而有質,約而能潤,事隨意轉,理逐言深,所謂菁華,無以間也。
自然這也不同於乃兄的提倡「鄭邦」文學,而與別一乃兄蕭統的意見略相近,比《金樓子·立言》篇的話和平多了。蓋因他之作《金樓子》,本「念臧文仲既沒,其言立於世。曹子桓云:「立德著書,可以不朽。'杜元凱言:「德者非所企及,立言或可庶幾。」故戶牖懸刀筆,而有述作之志矣」(《金樓子序》)。所以不能不板着面孔說道學話。實則他「幼好雕蟲,長而彌篤,游心釋典,寓目詞林」(《內典碑銘集林序》),所以仍然不能忘懷美辭。但美辭漸為世厭倦,也可於此略窺一二。論文專家的劉勰,對藻繢艷麗的文學,也極力排斥,別為專章論次,這裡恕不復敘,然批評理論的轉變,卻由彼更得到了充分的證明。
註腳
編輯- ↑ 裴子野生卒皆先於蕭統。但《雕蟲論》自稱梁鴻臚卿,其為鴻臚卿,在元通元年,即其卒之前一年,而其卒之後一年,蕭統亦卒,則此文之作,或在蕭統撰《文選》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