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唐文/卷0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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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室中葉,戎狄侵軼之患,邊郡略無寧歲。兵連禍積,曆世不已,天下以困,國用不足。榷酤租算之外,方許民間竭產助國,出金贖罪,貨鏹以為郎,以為經世之術,救弊之務。逮至桓靈之世,天子要之百萬,然後用為三公。崔烈常以賄求備位於公輔。問其子「外以我為何如」,對以「銅臭」之說,垂於前史。
然近之人主,無桓靈之僻。自咸通之後,上自宰輔以及方鎮,下至牧伯縣令,皆以賄取。故中官以宰相為時貨,宰輔以牧守為時貨。銓注以縣令為時貨,宰相若干萬繩,刺史若干千繩,令若干百繩,皆聲言於市井之人,更相借貸,以成其求。持權居任之日,若有所求足其欲,信又倍於科矣。爭圖之者,仍以多為愈。彼以十萬,我以二十萬;彼以二十萬,我以三十萬。自宰邑用賄之法,爭相上下。復結駟連騎而往,觀其堆積之所,然後命官。權幸之門,明如交易。夫三公宰相,坐而論道,平治四海,調燮陰陽,為造化之主;方鎮牧伯,天子藩屏,以固宗廟社稷之重;刺史縣令為生民教化之首;率皆如是,不亡何待!度其心而聞其謀,即皆販婦之行。一錢之出,希十錢之入。十萬者望二十萬之獲,三十萬者圖六十萬之報。盡生民髮膚骨髓,尚未足以厭其求。漢之亡也,人主為之。國家之禍也,權幸為之。或曰:「兆其釁者,崔氏之子。」為不朽之罪人乎?武帝開之於前,桓靈成之於後,以至今日,踵而行之而已。且烈之世,不聞教子以義方,不能遺子孫以清白。多藏若是,俸祿之所獲乎?不及於昆弟親戚矣,不施於鄰裏鄉黨矣。其賄賂得之乎?今日用之以遠,不亦是乎?且桓靈之世,國家既危,喪亂日臻。烈能盡用以榮共身,他日之家牒且曰:「烈為相矣。」不如是,亦群盜之所奪,乃積之者過,非用之者罪也。被髮而祭於野者,辛有知其必戎,作俑者其無後乎?仲尼懼其徇葬,蓋知防其漸之日也。明明天子,許而行之,何罪之有?崔子素無異聞,貪榮固利者,小人之常也。不施於親戚,自圖於爵位者,亦小人之常也,何足加其罪。
有國家者,不以仁義,而務財利之道,許而行之,斯不可矣。不許而自行之,而不能知之,又不可矣。是亦覆國家者,不亦過乎?
或曰:「治亂者,天之常也。是以十年一小變,三十年一大變。至於蟲蝗疫癘,水旱兵革,皆時之數也。若其聖人,亦不能免。」是不然也。何者?天之於人也,至仁而信。其資長百穀草木觸類之物,皆所以仁於人也。故懼物之不生也,春以發之;物之不成也,夏以長之;物之不齊也,秋以肅之;物之不實也,冬以堅之;物在陽畏其暵也,故夜長以雨露潤之;在陰畏其終也,故伏陽以蓄之;人之不知止也,故晦明以息之;人之不知時也,故馳(疑)時以警之。日月星辰雷電風雨霜露之作,無不私於人也。焉有為蟲蝗之時以害其禾稼、為水旱之時以蕩其生物、為疫癘之時以毒其性命、為兵革之時以流其脂膏者?上天垂象昭鑒,萬物之情始兆。高明之象已著,未嚐不丁寧先示之於人。俾知者通其變,而修其德以為之防。知而不修,夫何言哉!聖人所以觀乎天文以察其變。又曰:「先天而天不違,後天而奉天時。」又曰:「則天之明,斯其旨也。」故天子有日官,諸侯有日禦,皆所以達變於其君。若聞祥而逸,福必為禍。見禍而懼,祲益為善。物無必定之災,桑穀乃中興之道。數無可保之福,烏雀為滅亡之運。其或有戰爭水旱災沴之世,皆生民之所感,曾無時日之限而及之也。且民之所為也,係時君之教化。若以忠孝恭儉為治,皆可封也;暴亂聲色為好,皆可誅也。居時之和,為可誅之教,上帝之仁,且不能祐。膺時之亂,為求治之具,神明之力,必可以恕。
或者曰:「三皇之世,不能無戰爭;堯湯之君,不能無水旱;豈聖德有闕歟?」蓋時使之然也。夫戰之大者,孰逾於版泉不周之役?人謀之可與乎?兵力之可支乎?卒滅於有德。水旱之數,豈過於堯湯之代?人無饑色,國有常歲。若今之世,一年之水,一年之旱,豈惟人不粒食,國無儲矣,焉能感治水之命,有疏鑿之功,為桑林之牲,契禱祈之願?若時數之必然,即當數足而後已,豈複有中救之道?是知天時不能違於聖德明矣。至於長吏,為一郡一邑之政,飛蝗尚不入其境;醫門以藥劑之和,可以拒時之疾;又若時數之一概,寧有擇其地而遺其人哉?況宋景一言之善,罰星退舍,漢之盛德,日馭再中。其餘感應之跡,布在方冊。是以知天道甚遠,人事至近。又《易》衍《履》之說曰:「素履貞吉。」幽人之貞,所履若吉,幽人尚且不懼,況聖人乎?希濟以為治亂無時,惟人君所行,求治則治,忘理則亂。雖複求治積年,一日違之,禍不旋踵。國亦如之,皆非拘忌之家所能執必矣。
晉獻公子九人,聽驪姬之譖也。太子申生縊於新城,重耳奔蒲,夷吾奔屈。盡逐群公子,唯驪姬之子奚齊及其娣之子卓子留於宮。公疾病,召荀息,將使立奚齊。荀息曰:「臣竭盡股肱之力,加之以忠貞;不濟,則以死繼之。」公曰:「何為忠貞?」對曰:「公家之利,知無不為,忠也。送往事居,耦俱無猜,貞也。」公薨,荀息立奚齊。裏克使人殺之喪次,荀息將死之。人曰:「無益也,不如立卓子。」荀息又立之。裏克曰:「三怨將作,秦晉輔之,子將如何?」荀息曰:「吾與先君言矣,我欲複言。然謂人已乎?」裏克殺卓子於朝。荀息死之。邱明褒之曰:「詩人有言曰:『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以荀息有複言重諾之義。
夫荀息,晉國之大夫,為執政之臣,顧命以立其君。人能殺之,己不能討之。是(闕)於國。再立卓子以偷其安,裏克之告,又不得誅,以害其主。雖曰複言,何歎之有?且獻公以荀息為執政也,以荀息為能賢也,而屬之二子。令二子無辜而死,是荀息之不賢所致。其無乃辜先君之託孤之寄乎?且己以大夫也,不宜從君於昏而立幼稚。知諸子之賢,不能立之,以利於晉,為國家長世之計乎?比周於姬氏之黨,乃嬖寵之黨也。立二君而不能定其位,縱其賊以致亂於其國,若亡之黨不可以立乎?非己智力之能全也,其輕許之乎?是輕之言而許之,是貪其位而固其權。複言以死之,子其不死,人(闕)以誅之於子矣。大國之人,不能保其身,知賊不討,不可謂之忠。縱其為虐,不可謂之貞。事嬖寵幼弱之子,遠伯王賢哲之君,耦俱無猜,其若是乎?若群盜力爭,不能計勝而死,猶將賢之。若不能討賊,無謀自殞,將何以尚之哉?匹夫匹婦死於溝壑者,無以異之。
凡顧命受遺之日,擇長輔少之道,非伊周之才智,且將不濟,豈荀息所能也?是以憲宗彌留之日,內外疑恐。奸邪之人,畏憲之明,複誅其黨。有來中書與裴晉公語及大政者,公勃然曰:「當問大臣。此非殿中事。」告者遽退。杜黃裳時為庶子,亦以玉佩係上,陽周問太子安否。及臨,慰勸之曰:「塚宰大臣前揭喪巾,睹天顏哀毀之狀,莫不相顧而泣,又喜萬國之得主也。」即深謀遠慮,於防微之道,如是之備。及後國家以副君之命,必有社稷之難,遺詔擇立,以為之常。蓋不由大臣之謀始也,皆左右近密建議奉迎。位既及定,乃命百辟以行大禮。始謀之臣,即新君受賜之地,遷之重權,委以大政。南北二軍,歸其肘腋,九城之禁,由其管鑰。若明然公議者,尚可知其諫主及後誅戮。嗣王之英武者,或擇幼衝之可教,其議立之父,輪告不實之狀,循環署其名,民間謂之車轂狀,宦者謂之金輪圖。常有請趙公同署名者,公歔欷流涕,不忍執筆。其子曰:「事既行矣,禍不可變。一家三百口,在於今日。大人何疑之有。」請筆代署。時宦官畏大臣不從,必興誅戮,當動搖天下。及見其名,莫不喜悅。由是驟命其子,以居清列。終政權(闕)閹豎,傾覆宗社,皆趙公之所為也。或曰:「趙公之生也,由不如荀息之能盡其生也。」生之與死,皆亂國者,何升降之有?二子者,可謂異代而同罪,邱明之褒,不其謬歟?
衛莊公寵州吁也,且又縱之。石碏諫曰:「臣聞愛子,教以義方,弗納於邪。驕奢淫佚,所自邪也。四者之來,寵祿過也。君若與之即將定,若猶未也後將悔。」公不聽,州吁竟殺其君而自立。石碏之子厚與籲遊,禁之不可。春秋之世,有弒君之子,或朝於王,預諸侯之盟,不複加討。是以厚問定君於石子,曰:「王覲為可。」曰:「何以得覲?」曰:「陳桓公方寵於王,若朝陳使請,必可得也。」厚從州吁如陳。石碏使告於陳曰:「衛國褊小,老夫耄矣。此二人者,實弒寡君,敢即圖之。」陳人執州吁於濮。石碏使其宰獳羊肩蒞殺石厚於陳。君子曰:「石碏純臣也。愛其君而厚與焉,大義滅親。」其是之謂乎?
父子之道,天性也;君臣之道,人義也。石子諫莊公也以義方,教子厚之為也,無義方之訓哉。且厚非弒君之謀,為亂之首,州吁既立,仍從之遊,州吁之為君也,命石子遊。必將從之,況於厚乎?己為大臣,國有亂賊,而不能討之,忘其君也。父子相欺,以成殘忍之計,是忘其親也。工業為臣不忠,為父不慈,將使衛國之人,父子相爭屠矣。是以先見之明,知州吁之必能為亂也,當戮力以誅之,豈止一諫而己哉!知石厚必從惡也,當嚴毅以討之,無使必陷於戮,不能救亂以安其國,不能謀君以全其子,莊公之亡也,州吁之戮也,石厚之死也,皆石子忍(闕)況其君乎?或曰:「周公之誅二叔,聖人之教也。石碏之棄愛子,賢人之事也。若不如是,將何以止於亂乎?」夫周公知二叔之心,不利於成王,必危於宗廟,故先除之。以保天子之尊,以安大本,豈若石子弒莊公而後欺而誅之。日磾怒其子與宮人戲,蓋防淫亂之本,以靜於國。石子成其亂而誅之,必不使從篡之黨而後誅之也。然周公聖人也,日磾賢人也,知其必至於亂,皆不得己而行之。且周公、日磾防其亂而先誅之,以靜於國;石子成其亂而誅之,無益於理,反為相欺之計,殘忍之行,無父子之慈,滅天屬之道。且厚能問其父以定君之計,是知是非理亂之理也。是尊父子之道,無疑父之心也。疑父之心,逆天之道也。今乃欺之,令朝於陳,以行誅討,斯人心之熟忍之矣。不若告其子以理,且曰:「州吁為子弒其父,為臣弒其君也,天地所不容者。人之子不可與之為伍也,是以吾禁子之遊。且吾為大臣,欲誅弒君之賊,以報其國。不討其賊,是吾有殺君罪也。能使州吁朝陳,且勿往,我將報之。」石厚尚能求計於其父,豈必陷父於惡?若然者,可以保其子,全父子君臣道之道矣。今石碏以殘忍之性,亂君臣父子之理,以安其身,以求其名,而曰「大義滅親」。為罪莫大於亂國,不孝莫大於絕嗣。今石子亂其國而殺其子矣。及後樂羊為魏將伐中山,中山殺其子而遺之一杯羹。樂羊坐於幕下,食之以盡,乃拔中山。文侯賞其功而疑其心。貪其功忘骨肉之痛,蓋石子之流也。
屈突通當隋室之亂,未從王師,太宗使其子召之。通反弓射之曰:「昔與汝為父子,今與汝為仇讎。」既而舍弓矢於地,再拜號泣以別隋後曰:「臣智力俱困,非敢負陛下也。」然後來歸。此又能全君臣父子之道也。且能殘其子為仁義之人者,未之有也。為仁義之人能殘害其子者,亦未之有也。邱明修千載王化之文,欲開父子相疑之心,親親相滅之理,大非聖人之心乎。
朝廷求賢之道,備於往古。以經學文藝之流,凡設十有二科以待之。郡國每歲貢士,盡應其科。其外諸侯,各舉所知,以為裨補聖世。奏章不絕於明廷,爵賞實煩於王命。當承平之時,卿大夫家召傭書者,給之紙筆之資,日就中書錄其所命。每昏暮,親朋子弟,相與候望,以其升沉,以備於慶賀。除書小者五六幅,大者十有二三幅。每日斷長補短,以文以武,不啻三十餘人。一歲之內,萬有餘眾。或考秩遷滿,或方伯慰薦,或伐閱功勞,或升獎舊勳。詔制之辭,必嘉其官業,賞其才藝,褒其行實,敘其勞績。無一日不為之,未嘗得一賢士,與天子共治於四海。未嘗得一賢將,與天子鎮靜於二邊。非求之不廣,薦之不至也,豈五百年一賢生世哉?夫畫餅不可以充饑,誦藥不可以愈疾。蓋無其實而有其名使之然也。自朝廷及郡國諸侯之所舉,皆無其實,將如之何?嘗試論之。
自文藝之流,假手於人,投擲於公卿之門者,率不能知其偽。公試之地,尚複乞貸,經學之子,考帖之時,預有歌括。問義之日,一席之內,對者六七,皆誦本疏,別無新意。更相救助,發起義端。有司但記其屬求之也,以為之去留。即經學文藝之謬也如是。況漢世公卿大夫,皆以通經對策,名動天下,然後登用。或居諫諍之列,或處燮理之任。朝廷每有水旱災沴、彗孛陵犯、日月薄蝕,必引所通經義證據,以為之救。殆與今日之經學者異矣。若文學侍從之臣,必選於切問近對之才,必本於諷諫理辭之要。故其文章,傳之至今。又與今日之辭賦者異矣。郡國所送群眾千萬,孟冬之月,集於京師,麻衣如雪,紛然滿說九衢。是非相難,固不可知矣。諸侯所薦,率皆應權幸之旨,承交遊之命,取其虛名奏署,謂之「借聽」,取其謬舉之說,謂之「橫薦」。凡四方表函,達於中書者,必可指期於清實美秩,名邦劇邑。諸侯之薦士,宰執之命官,豈唯平生未交於一言,蓋見其姓氏而已,豈能摭實哉!官達幸門,易如秋草,能復貴賤之別□冠裳之重矣。朝廷委輔相之權衡,覽諸侯之章疏,視其文,信其人,以為薦公孫宏、董仲舒之學也,相如枚皋之才也,冉季政事之能也,孫吳將帥之略也。時君既不問其實,安可不信大臣之言?從而與之,上下相蒙,其何以濟。且姬周之世,薦賢者多受賞,魯史有之矣。魏晉之日,門生故吏有罪,必連坐舉主,史有之矣。今薦賢之賞,久已廢矣,連坐之典,又不行矣。況今之所舉,非徒古者知之審,取其必達,取其必富貴。□如一死生不變之為誠明也。薦其為將也,覆軍擒帥,伐國獲地,然後以為得。薦其為相也,富國安人,來諸侯之朝,成霸王之業,然後以為得。今之舉士,為筮仕結綬之漸,一命一官而已。他日之功過,皆莫知也。薦人用人之道,何以得其賢矣。
昔孔文舉薦禰正平,以為堪任大臣,有皋陶稷契之才。漢後委而棄之,竟不能知其道之否臧。狄仁傑薦張柬之有宰相業,武後用之為相,果能克正唐祚,有中興之功。文舉之薦禰衡也,委而棄之;仁傑之薦柬之也,舉而用之;豈係吾道之廢興?豈係曆數之理亂乎?然用之則如此,不用之則如彼。騏驥伏櫪,安能千里之步。龍泉在匣,孰知截玉之利。悲夫!用與不用耳。士之於世,不可期於一人之知己者。苟有知者,甘心死節,尚且不疑,況複升榮顯之中,行心胸之事。安人之安,而存隨之,利人之利,而亡有之。利天下者,以利己之厚者也。利百姓者,乃利其身之遠者也。君子之人,豈不利其身哉?為國家得人則理,失人則亂,古今不易之常理,安可不以求士為急?《詩》曰:「濟濟多士,文王以寧。」以四海所歸之聖,尚假多士之力,況中庸之主哉!《易》曰:「君子不家食吉。」仲尼以天縱之德,猶思賢者與之共食,況尋常人哉!又曰:「皎皎白駒,在彼空谷。」蓋遺賢之歎也。又曰:「束帛戔戔,賁於邱園。」蓋求之於野也。資人君子,何代無之哉。上之人其求之以道,既不廢於朝夕,於所薦不公,所用非賢,將難以至於理。當在申明上賞連坐之典以正之。奸邪攀援之路,漸將息矣。一舉之妄,後當自獲其辜,知有畏矣。在位者斯有賢者矣,有道之士爭趨之矣。
禹畫九州,列貢輕重,舉賢用才,鹹在共中。故周官司馬得俊造之名,乃進於天子,謂之「進士」。又天子於射宮以擇諸侯所貢之士,若善者乃受上賞,不善者黜爵,其次削地,得預於射宮以射諸侯之義。而為諸侯所舉者重,所用者大。漢法,每州若干戶,歲貢若干人。更以籍上聞,計州裏之大小,材之多少,謂之 「計籍」。人主親試所通經業策問,理優深者乃中高第。有行著鄉裏辟選,自古而然。漢世得人,於斯為盛。國家武德初,令天下冬季集貢士於京師,天子制策,考其功業辭藝,謂之「進士」,已廢於行實矣。其後以郎官權輕,移之於禮部。大率以三場為試。初以詞賦,謂之雜文;複對所通經義;終以時務為策。目雖行此,擢第又不由於文藝矣。唯王公子弟器貌奇偉,無才無藝者,亦冠於多士之首。然相士之道,備嚐聞之。有門閥清貴者,有狀骨卿相者,有容質秀麗者,有才藻可尚者,有權勢抑取者,有朋友力盛者。機權沉密,詞辯雄壯,臧否由己,升沉在心。群眾必集其門,若見公相。來交請友,識麵為難。動必有應,遊必有從。密處隱會,深誠重約。朱門甲第之間,鬼神不能知者,盡知之。雖名臣碩德,高位重權,可以開闔之,可以搖動之,可以傾覆之。有司畏之,不敢不與之者。言泉疾於波浪,舌端利若鋒芒。所排歿九泉,所引升霄漢。默默無言,眾必謂之長者。發中心病,時皆目之凶人。秋風八月,鞍馬九衢,神氣揚揚,行者避路。取富貴若咳唾,視州縣如奴僕。亦不獨高於貴胄,亦不賤彼孤介。得其術者,舍耒耜而取公卿,乖其道者,抱文章而成痼疾。朝廷取士之門,於斯為最。衰世以來,多非其人。明廷無策問之科,有司亡至公之道。登第之人,其辭賦皆取能者之作,以玉易石。羊質虎皮,(闕)抱憤之人,汨沒塵土。天九重高,不可以叫。加以浮薄之子,遞相唱和。名第之中,以隻數為上,賤其雙數。以甲乙為貴,輕彼兩科。題目之間,增其異名。至於傅粉薰香,服飾鞍馬之費,多致匪人,成於牧宰。取資貨以利輕肥,朋黨比周,交遊酒食。亂其國政,於斯為盛。竊願明君賢臣,悉力同心,大革其弊,複以經明行修為急。所謂斥彼浮華,敦其茂實。儒風免墜,不失取士之道。
堯舜興於畎畝之中,以仁義而得天下。曾顏非諸侯之祚,以德行而居儒道之首。以曾顏比之於天子,天子喜之。以桀紂比之於匹夫,匹夫怒之。豈在其貴賤之位哉!為仁義一日則為君子,不為仁義一日則為小人。豈在世載相襲,冠裳相承。籲哉!蒲輪不往諸侯之家,束帛不在闕庭之下。皆岩穴隱逸之人,行仁抱義之子。化之於鄉裏,聞之於郡國,達之於朝廷,然後求之。豈在卿大夫之子哉?諸侯鄉飲之禮,敬年尚齒。使少年知禮,老者獲養,修長幼之道也。天子太學,父事三老,兄事五更,教人以孝,教人以悌,興教化之本也。文不以爵祿為差也,況布素對策,名聞於天下者有之矣,徒走以取公卿者有之矣。鄭康成舍胥吏之役,歸為儒者。黃叔度牛醫之子,以德行聞。今服冕之家,流品之人,視寒素之子,輕若仆隸,易如草芥,曾不以為之伍。寒賤之子,能以道德自尊,文藝自將,見之若敬大臣,避之若逢摯獸,又不自審之所致也。堯舜何人也?猶將比肩其道。流品何人也?餘何人也?曾不自敬其身。故且朝為匹夫,暮為卿相者有之矣;朝為諸侯,暮為餒鬼者有之矣。道之用舍,在於我而已。是玉之美者,不產於廊廟之下,為瑚璉之器。材之美者,不出於裏閈之內,為棟梁之用。士之美者,非貴胄之子,而登卿相之位。況投竿而為王者師,挽車而為王者相,豈白屋之士,可自遺之哉?
王者列官分職,以成庶政。材不可失,官不可曠。故銓者以慎擇為目,衡者以公平無私。或失於是,豈稱其本。自周室以司馬宗伯選士,漢魏晉宋,降及國朝,委吏部擇官。上自郎吏,下至丞簿,皆稟之銓注。科名入選,品秩所蔭。勳伐授任,四方奏薦。加黜伸書,易名取姓。其為猥詐,不可勝紀。以天下之大,九州之眾,職官將萬餘員。令長簿尉,官秩至卑。理民與下最親,朝廷輕之,委有司而已。今吏部自尚書至郎吏五人,抱案者向百餘輩。桀黠詭譎,必出於是。視其官屬,如弄嬰兒。若舀之以利,即左右手之不如。皆舐筆署名,且未之暇,焉能得其過者。掄材為官,久廢其事。為人擇官,殆無虛日。其稍留心者,止於詰其蔭緒,循其資曆,黜其升遷,求其殿犯,豈有問其為政之本,為理之道?至若試以章判,拘以棘圍,鬻文之徒,偏得其便。乞憐之子,略無愧容,大為笑端,不可以取。亦有居清官苦,罷無資財,考秩既深,然後送堂。時宰視之,不成芻狗。區區風塵,殍死者眾。胥吏賄賂之交,填咽街巷,聒於耳目。清資劇邑,必有主者。朝列之中,以樂為之。某官若干萬錢,某邑若干束帛。公然大言,曾無畏懼。憧憧政路,指期而取。某之官也,納賄償債,且未之能,豈複為政為理?是以生民致困,歲月彫弊。逋逃林藪,竄伏萑苻。小者掠行旅,大者破井邑。天下九州,蜂飛蝟起。以至於阽危宗社。夫眾庶非樂於遠父母、棄妻子、而為盜賊,甘心於白刃之下,生業既亡,饑寒是逼,遂陷於此。皆為政之驅也。持衡者得不以銓擇為急?
《史記》以衛青為大將軍,門下賓客蘇建常責其不招士。青言:「自魏其武安招至賓客,天子常切齒。夫選賢任能,乃天子之柄,豈臣下之所為哉!」太史公亦美其慎重。子竊未然之。夫諸侯貢士,載在禮經。一與再不貢,有黜爵削地之制,則當位者其可嘿嘿乎?且魏其武安之厚賓客,非有賢智士也,皆任俠之徒。以力折公侯為能,以權傾州縣為重。如是,則天子安得不切齒哉?蕭何薦韓信,王陵舉張蒼,鮑叔舉夷吾,子皮任子產,如有益於國、濟於時,豈天子之能罪哉?其後武帝詔於青問選士,青但欲以富賈金多者,皆應命。賴賢大夫趙禹知其事,召問其故,皆聶聶然罔審是非,與土偶無別,遂悉命其徒。於末流中得田仁任安,武帝與語大悅,皆擢用之。若武帝常切齒,不當於青之門下選士也。得田仁任安,協於上意,亦不當罪青之門有人也。武既不然,而青以為切齒,無乃誣上之言歟?抑唯欲聚富金多財者歟?抑吝其金帛,或招致賢彥,有所費耗歟?若然,則出塞之功,無乃幸而成者歟?
小功不稅,制於古,行於今。然古儒今儒,終以為不可。何也?由不為辯,後所以惑也。古人不可者曾子。曾子曰:「小功不稅,則是遠兄弟終無服也。而可乎?」說者云:「以為依《禮》。」小功之喪,日月已過,不更稅而追服,則是遠處之親。聞喪恆晚,終無追服,言不可也。今之不可者韓文公。以為小功之親,多而未疏,又不比古圖,國分境狹。今之遠者,或數千裏之外,是愈無追小功者矣。亦不可也。夫《禮》始於文、武,制於周公,定於孔子。此聖人貫萬行,極人情,其為五服之說,宜己謹矣。彼曾子仁厚純篤之行,以《禮》為薄,麵私之爾。禮所以文制雲定者,正為此也。恐厚者過焉而止之謂也,恐薄者不及焉而限之謂也。昔子路有姊之喪,可以除之,弗除也,曰「弗忍」。孔子曰:「先王制禮,行道之人皆弗忍也。」子路聞之,遂除之。子路弗忍,獲正於聖人,而後無惑。曾子欲稅小功,亦弗忍,不幸不獲正於聖人,使惑者至於今弗解也。韓文公可謂與曾子同誌,而未思於周公、孔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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