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學集/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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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七
編輯序(十)
編輯江陰李貫之七十序
編輯江陰自葛文康父子以文學顯於宋,而陸子方、王元吉,孫大雅之徒相繼而起,故其鄉多博雅好古之士,如貫之李先生其人也。貫之之為人,孝友篤誠,束修勵行,衣冠儼然,不苟訾笑,有古先民長德之風。至其讀書好學,老而益堅,則有如尤延之之所謂饑以當肉,寒以當裘,孤寂以當友朋,而幽憂以當金石琴瑟者。殘編篸翰,寤寐訪求,橫經籍書,朱黃錯互。虞監之親鈔,杜侯之手跋,充棟宇而溢機杼,江以南豔稱之。晚尤研精於禮學,自漢、唐以來所謂共氏而分門,同經而異注者,蓋將會而通之,以求得乎先王之遺意。經學之不講久矣,如貫之者,其可謂強學蹈道,卓然而不惑者也。
貫之今年七十矣,頃年史局弘開,諸薦舉布衣方聞有道之士,章滿公車,顧未有及貫之者。人或以是為愧,且以為貫之惜焉。而余以為是非知貫之者也。貫之守其樸學,不屑為雕繢補綴之學以謏聞動眾,故世之知我者希。而堅坐於荒江寂寞之濱,漠然而自貴。令其遊光揚聲,有嘩世釣名之志,世苟知我,而其中之所存者已薄矣。宋之常秩,以經學為歐陽公所知,比秩從荊公之招,遂匿其所著春秋學不以示人,歐陽公深愧之,而荊公亦心薄焉。今之處士,其明經未必逮秩,一旦逢世,則其不為秩者,亦或寡矣。貫之經明行修,忘貧屏貴,使鄉邦之士友,有所矜式考問,而獲免於面牆。著書颻禮,討論異同,使先王之遺書,與先民之話言,猶不至於澌滅。令世有歐陽公,亦必真以處士相題目,而王平甫亦不復有春秋倚閣之戲。世之不知貫之,斯世之愧也,又何足以為貫之惜乎?余與貫之,皆有好書之癖,每從貫之借書,未嘗不倒庋相付也。余不喜為生辰稱壽之詞,而於貫之不能以無言,故為序其意如此。昔葛文康好借書,嘗以酒券從尚公輔假太平御覽,詞林至今以為美談。余之文豈足以代文康之酒券乎?抑亦如諺之所云借書一瓻者,聊以博貫之之一笑而已矣。
於潤甫七十敘
編輯神宗末,士大夫奮臂鉤黨,而金壇於中甫尤為世所指名。中甫之弟潤甫,以明經佐建寧郡,三年大計,當上考,塚宰欲黜之,藩、臬長爭之力。塚宰笑曰:「吾亦知其賢。顧安有於某之弟,可尚係仕籍者耶?」竟坐黨人弟免官。而潤甫亦先事拂衣歸矣。潤甫歸,與中甫優遊結隱,不關人事。中甫營梵川。潤甫營雲林,皆極水木園池之勝。巾車棹舟,追逐雲月,若未嘗有牽連左官之累者。中甫歿又十餘年,潤甫之名德益高,其神情益王。所謂雲林者,水益加浸,木益加章。其子姓之蘭茁其牙者,亦皆鸞鶴停峙,稱其家兒。而潤甫年已七十矣。余嘗謂中甫之為人,如喬松千尺,節目磊砢,未至其下,已知其有回挽萬牛之勢。潤甫如千金之玉,肉好若一,溫潤清越,廉而不劌,珪璋特達,人可以望而知也。二甫之性量節度不同,至其慷慨引大節,急病讓夷,惇重然諾,則固未嘗少異也。當諸公結交之日。繆仲淳以布衣稱長兄,仲淳沒,潤甫經紀其後事,恤其寡嫠,奮身為之,不以煩顯貴人。余再起再躓,己巳被逐,相知者縮頸莫敢過其門,潤甫獨衝風過余,執手相慰勞。余歎曰:「此與妖書大索時,中甫之周旋歸德,何以異哉!」潤甫之志義卓犖如此。蕭閑澹漠,不自表異,若無所與於世,而世亦罕有知之者,斯可為一歎也!雖然,余竊為潤甫幸焉。凡人世之榮華富貴,與夫美名奇節,皆造物者之所吝惜也。咎譽悔吝,往往相感相攻,終身羈絆,而不能自解釋者多矣。王荊公,宋所謂黨人之魁也,用新法以斬艾元祐之賢者,幾無遺種,可謂得志於時矣。然其登茅山之詩,感嘉平之改臘,懷子房之高風,蓋霜筠雪竹,歸與投老之思,其托寄不一而足也。陶隱居,世所稱山中宰相也,處齊、梁之亂世,逃名於外兵,奮筆於別錄,微窺其中,殆亦有憂患焉。潤甫所居,去茅山百里而近,詠荊公之詩章,覽隱居之遺跡,俯仰今古,其能縱浪塵世,脫然而無累者,有幾人哉!嘗試與潤甫閑窗靜夜,細數三十年來升沉死生之故,不過目睫耳。如中甫者,嶔崎歷落,固已終身為勞人矣。彼四明諸公,炎炎隆隆,彌天而蔽日者,今又安在哉!潤甫有器而不見賈,有才而未盡試,歸餘惡盈,不爭於造物,而得全其天年,亦已足矣。隱如陶貞白,顯如王介甫,彼皆有欿然如不足者,而況其它乎?以此為潤甫壽,不亦可乎?余將輕帆過潤甫,信宿雲林之下,酌良嘗之醴,訪福地於虛台、便闕之間,歸與投老,從潤甫而後焉,潤甫其許之否也?
於潤甫八十序
編輯當潤甫之年七十也,余為其稱壽之詞,敘述其兄弟間牽連鉤黨、左官禁錮之故,與其暮年結隱,子侄秀發,園池花鳥之樂,家庭門第之盛。潤甫喜而張之於璧。登堂稱壽者,睇視其文,皆相與頌述,以為美譚。
今年壬午,潤甫壽八十矣。潤甫以目疾堅謝賀客。客揣其意,更欲得余之一言以侑一觴。夫生辰為壽之詞,一而足矣。是固韓子所謂千歲萬歲之聲聒耳,而歸熙甫以為橫目四足之徒皆可為者也,是亦不可以已乎?雖然,十年以來,陰陽人道之變,潤甫之經心而動目者,不為不多矣。以餘一人而言之,牢修、朱並之獄,鉗網於前;李亶、舒定之章,謾讕於後。當其錄牒旁午,蜚語錯互之日,潤甫之為余中夜屏營,當饗而歎息者數矣。介恃聖主,保全伸雪,得以收召魂魄,復為平人。高天化日之下,得與潤甫燕喜稱壽,稱一尊以相屬,豈不幸哉!當聖明全盛之世,權臣忮相,障咫尺之天,興五里之霧,高下在心,生殺在手。曾未幾何,偃月之堂,格天之閣,殆將化為飛塵,鞠為茂草矣。傳燈護法之流,有再拜賜死,涕泣雉經,求屬其首領而不可得者矣。有彤弓盧矢,專徵出鎮,欷歔仰藥,葦席裹身者矣。其氣焰之赫奕,譬之飄風之怒號,而暴雨之驟至也。其聲利之熏灼,譬之木槿之朝榮,而蜉蝣之夕化也。潤甫以局外之身,靜觀而縱覽之,不當為之盍然一笑,滿引而自壽矣乎?潤甫雖病目眚,動止須人,然其神益王,齒髮益壯茂,而所卜築雲林者,千章之木,百畝之竹,清池曲台,甲於江左。杖屨時至,歌詠間作,執化人之祛,而遊於清都紫微,默存而自失。所居所遊,猶向者之處也。潤甫從遊於憨山、紫柏,發明心地,其知所謂無目而視,無耳而聽者乎?其知所謂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者乎?廢心而用形,以至於六根互用,則謂之渾身是眼,亦無不可。而區區目眚,何足以為病歟?余姑書之以為潤甫壽。更二十年,而潤甫之壽益高,其目當復明,如唐之張水部。余以老年稚弟,從君於名園綠水之中,當詠韓退之詩所謂「喜君眸子重清朗,攜手城南歷舊遊」者,以將百歲之祝,潤甫更為一笑也。
康文初六十序
編輯往金壇於中甫、長興丁長孺、常州沈伯和以交詣聞於海內,而常熟繆仲淳、松江康孟修,幅巾奮袖,稱為長兄。諸公晚托末契於余,余因以識孟修,且交於孟修之子文初,斯所謂交在紀群之間者也。今年文初年六十,吾里中與文初遊者,索余文以為壽,且曰:文初老而不遇,皇皇旅人,意蓋有不舍然者,願得余言以解之。嗟乎!自於、丁諸公,相繼殂謝。文初俯仰今昔,西州之慟,東閣之感,往往而是。至如余之不肖,削跡竄逐,固無足道者,每不勝齎諮歎息,以為斯世之憂。蓋文初之不舍然者如此。顧獨以為悲窮歎老,負憂生之嗟而已,此非知文初者也。雖然,當試與文初妄言之。
夫於、丁諸公,感概立節,坎棨謠諑,之死而未已,斯所謂天民之遑遽者也。有人於此,視諸公之乘轅而反之,朝秦而暮楚,東食而西宿,曰:余曷不至於公卿?雖然,幸而至焉,亦已愧矣。繇此言之,效諸公之所為,是天之勞人也。反諸公之所為,是又天之小人也。無一而可也。文初雖老而不遇,然讀書譚道,修先人之一行,以遺其子,進不絓於網羅,退無於形影,斯殆造物之私人也已。其不舍然也,又何為乎?余之為勞人久矣,近始偕孟陽為耦耕終老之計。而文初僑居金壇,時從道人逸老,尋四朝七真之跡,吾兩人慾招之而未能也。然吾考陶隱居真誥,會稽淳於斟入吳烏目山中,遇仙人慧車子,授以虹景丹經,修行得道。烏目山者,虞山之別名也。安知慧車子及淳於,不時時往來於其中乎?文初從我而隱,安知其不旦暮遇之乎?人生百年,如風狂電掣。向所謂不舍然與舍然者,又何足道哉!諸友曰:善。請以此言壽文初,且屬孟陽為詩以招之。
汪君六十序
編輯嘉定程孟陽嘗為余言,弱冠時薄應舉之業,嶄然有志於功名。偕年少十數人,學騎射擊刺,骨騰肉飛,如饑鷹餓鴟。今老矣,追思少壯事,殆如隔世。而廿年來十數人者,獨總戎錢君與汪君在。汪雖老田間,度其才略,可使將數千人者也。嗟夫!天下承平久矣。世所重獨射策甲科,而豪傑倜儻之士,往往以文法屈抑。錢君固東南宿將也,平壤之役,絀於李氏,有功不得封。又數強項,與文吏爭,故數起數躓。而汪君身授農書,衣襏襫,從事於汙坳沮洳之間。微孟陽之言,余故不知君之能若是也。今天下不可謂無事矣。錢君既被推轂當訓練之任,猶格其請未下。而所謂網羅豪傑,破資格以備緩急者,僅見諸條議而已。餘思孟陽言,未嘗不竊歎於汪君,又思夫汙坳沮洳之間,輟耕而太息如汪君者,固不少矣,惜乎予之不能盡知之也。余觀宋靖康之事,王正道獻決圍之策,受命不兩日,得數萬人,皆願效死。而張仲友以下第舉子持空名帖三十,逾旬而解鼎、澧五州之危,易於反掌。此兩人者,其緩急有用,視射策甲科,從頌卿相者,相去如何也?正道之策不克用於宋,而仲友既解圍,終不願為宋用。夫有才如正道而不克用,則天下之士,不願為世用如仲友者必多矣。此又可以深懼也。今天下方急才,如汪君者,其可使長為農夫,終老於汙坳沮洳之間也耶?余之知而竊歎者,亦與有罪焉耳矣。君今年六十,其稱壽以歲之十二月。田家作苦,禾稼既納,酌凍醪,烹伏雌,與比鄰故舊,契闊談宴,聞余之言,其不盍然而笑者幾希!
雖然,酒闌客去,秉燭夜讀,亦未必不有感於余言也。孟陽方遊澤、潞之間,古稱天下之脊,戰爭形勝之地也。天寒風急,貰酒高歌,曩之壯心,得無有奕奕萌動者乎?余將以斯文寓焉。
溧陽彭翁七十序
編輯江南稱園亭之勝,以溧陽彭氏為第一。往余過溧陽,窮冬沍寒。冰雪彌望,思一遊而不可得。既而過投金之渚,感貞義女之故事,以謂此邦之人,風流激厲,意必有倜儻感概,伏其身而不出者。顧獨以園亭之勝,有聞於江左乎?蓋又為愾然停車,低回久之而始去也。
今年春,溧陽彭老廉明甫介張異度、龔淵孟謁余於長安,屬為其尊人翼予翁稱壽之辭。問所謂彭氏園者,園之主人,則明甫之群從也。問其尊人之年,曰已七十矣。其家距園可數里,步屟往還,壺觴談笑,未嘗不頹然於其中也。問翁之生平,則以明經待詔公車,孝友篤誠,不侵為然諾。與人交,生死寒暖,不相背負。七十之誕辰,通家子姓,從明甫之後,執爵而拜於堂者,非分宅之遺孤,則下泣之稚子,翁所為翼而長之者也。翁其真貞義之鄉人,不愧丈夫女者與?向所為倜儻感概,伏其身而不出者,翁殆其人與?翁既不得為世用,而孝廉圭璋特達,射策甲科,高明顯融,所以壽其親者未艾。高文大篇,祝嘏之辭,其必有取於此矣。雖然,翁惟老於明經,抑沒不為世用,故其倜儻感概,精華壯往之氣,寬然而有餘。而優遊難老,長有其山林花鳥之樂,富不如貧,貴不如賤,翁既已知之矣。則夫高明顯融,世俗之冀望於子孫者,何足以滿翁之一笑乎?人亦有言:名與身孰親?貞義之女,全人以自沉。視世之死名死權者,其與幾何?繇此言之,翁之倜儻感概,誦義無窮者,翁視之猶昔夢也,而況其它乎?此可以為翁壽矣。余不習為祝嘏之辭,姑書是言以復於孝廉。他日歸耕,訪翁瀨沚之上,坐彭氏之園,命觴而長嘯,翁其以余為知言也夫?
陳孟孺七十敘
編輯歐陽子既作《集古錄序》,因自稱每有所作,謝希深、尹師魯伸紙疾讀,便得深意,而歎二人者之不及見也。歐陽子之於文至矣,而拳拳於謝、尹若此,豈文章之道,作者難而知者尤不易與?雖然,固未有不能作而能知者也。余冠首時,每一屬筆,不能自休,抽黃對白,東塗西抹,未嘗知學為文也,而見者交口諛之。浸淫二十年,始自悔其少作,盡抹去之,以庶幾求當於作者之旨。字鉥句劌,縮恧不能出。間以示人,人或反唇相斥笑,有蒙恥自愧而已。
里中陳孟孺先生,獨稱余文不去口。有斥笑余文者,必面叱之。居常語余,必我也為子謝、尹者。余聞之滋愧。然余猶不能廢作,間猶出以示人,博人之斥笑而不辭者,徒以陳先生也。嗟乎!孟孺之肆力於文章,不可不謂深且篤矣。高文豐碑,崇論博辨,以躋於世之文章家,如所稱弇州大函者,固知其不願為輩行矣。以孟孺之能作,則固不可謂之不能知也。以余之不能作,而累孟孺之能知,將孟孺繇此而損能作之名。此又余之所大恐也。然孟孺之為人,長者不妄許可,出遊長安,遇文章巨公,未嘗少貶辭色,而獨以謝、尹借余,則余終不能自已於愧矣。今年戊午,孟孺年七十。徐生於王過余曰:「願得一言壽陳先生,先生固欲之也。」念無足為先生言者,逡巡久之。而又有感於歐陽子之言,所謂後生小子,未經師友,苟恣所見,其病蓋莫甚於今日。以孟孺名德巋然,長為祭酒,鄉邦之士友,有所考問,其猶可免於面牆乎?先王之遺書,與夫先民之話言,尚不至於澌滅,而橫目二足之徒,其猶知有典刑矣乎?余雖不能為歐陽子,而歐陽子之憂,其可免矣。虞伯生以為學之說告蜀人,而曰鄉人昆弟子孫之在東南者,因集之言有以推先世之學,則區區恭敬桑梓之微意也。然則余之壽陳先生者,其亦有厚望於桑梓也哉!
似虞周翁八十序
編輯似虞翁以醫名吳中。吳、越之間,以為彥修、原禮復出也。方數百里,爭延致之。翁美須眉,善談笑,所至輒傾其座客。崑山有魏生者,精於度曲,著曲律二十餘則,時稱崑山腔者,皆祖魏良輔。翁與魏生遊旬月,曲盡其妙。每中秋坐生公石,歌伎負牆,人聲簫管,喧呶不可辨。翁一發聲,林木飄遝,廣場寂寂無一人。識者曰:此必虞山周老,或曰太倉趙五老。趙五老者,良輔高足弟子也。翁既以醫遊賢士大夫,又時時遊少年場,與遊於酒人,輕衣駿馬,美酒食,列歌從,如承平王孫。而行義斬斬,有古一行之風。潯水董宗伯,嘗邀翁過其第,置酒高會。苕上吳允兆聞翁善歌,且不能酒,為令章以難翁。朱太史文寧故不能歌,允兆重困之,欲以令翁、太史為歌。一詩罰籌蝟毛,促數竟夕,不得一當翁而罷。允兆歸臥舟中,翁晨登其床,起之曰:「君殆欲伶人我乎?如令章巧避我何?雖然,君知我者,今可以歌矣。」允兆跣而起,按節相和,歌聲嫋嫋沸潯水。日上舂,乃刺舟而別。淩錦衣者,尚書公子也。年少豪舉,雅客翁,晚而食貧,座客皆掉頭去,翁每歲必載錢米遺錦衣家。錦衣時時過翁,流連浹旬不聽去,錦衣為余言翁,至泣下也。翁今年八十矣,所至全活人無算。傾囊倒庋,好行其義自如。中秋必泛舟虎丘,睛雨無間。婆娑按節,不減少年時,而又有佳子孫酌酒稱壽,如翁者豈易得哉?
予嘗歎天下方太平無事,而吾閭井之近,憂虞煩苦,嘗蹙蹙刺人眉目間。嘗試入翁之庭,木秀而花明;登翁之堂,酒香而食甘;挹翁之語笑,坐舒而帶緩,不自知其猶在今世也。翁豈如武陵之人,不知有漢者與?抑亦上皇之民與?化國之日,宛宛然在閭井間,而予特未之睹與?諸君子之奉觴壽翁也,屬余為之辭。余既稍敘翁生平與其行義,而又及閭井之近事,徘徊感歎若此,使夫閭井之人,知翁之所以養生盡年,優遊耄耋而享太平之樂,蓋有所本焉,非苟而已也。
壽何嶧縣序
編輯萬曆庚戌之春,商楫何先生以嶧令需次選人,得滇南幕。先生過余歎曰:「余發種種矣,折腰一官,羈絏萬里,獨不畏老櫞笑人乎?余且歸矣!」先是旬日,余拜史官命,初入玉堂之署,畿輔方喜雨,先生為余賦《霖雨行》,音節激昂,殊不類山澤之臒,不意其遽勇退若此也。及余還里門,求問所謂老櫞者,蓋先生少讀書東海上,有鳥銜柚實,遺於樓下,久之,其蔭蔽樓,玄實累累如鬥,先生顧而樂之。吳人呼柚為香櫞,先生亦呼之老櫞云。歲丙辰,先生年六十,於是先生屏居海上,飲酒賦詩,摩娑老櫞下者,又七年於此矣。嗟乎!古之達人,於所有嘉木美蔭,坐臥嘯歌其下者,蓋莫不留連婉戀,比之美人良友焉。而殷東陽、桓大司馬之流,歎生意之婆娑,感攀折而流涕,木葉落,長年悲,殆亦勞人志士所不免者,視先生於老櫞何如也?先生治嶧,法不當左遷,左遷不當得滇幕。功名之會,可謂巧左。雖然,人世何嘗之有?柚一而已,柚呼之則柚,櫞呼之則櫞,枳棘呼之亦枳棘耳,柚之芬芳自若也。即令沉淪蕪沒,與戴癭銜瘤者俱朽,柚終不泣血以自明,我知其不化而為枳已矣。先生又何病焉!先生為余從祖憲副公之婿,憲副公宦遊時,先大人方壯盛,兩從叔翩翩少年,歲時伏臘,與先生輩徵逐宴飲,有承平王孫之樂。去今二十年,所耳親知賓從,老者墓木已拱,少壯者亦宿草矣。余兒時嬉戲几筵,追陪笑語之地,僅有存者,無從過而問之,先生年甫六十,巋然如魯靈光之獨存,追而道之,有不勝感歎者矣。先生過此,日婆娑老櫞下,益知夫夢幻之無常,而飲酒賦詩以全其天年者之為得也,庶幾不為老櫞笑乎?余乃為老櫞之歌以遺先生,俾歌之樹下,引滿為壽。歌曰:
青禽來兮嘉樹生,被綠葉兮帶朱莖。有美人兮托嘉名,合槐榆兮為弟兄。櫞離立兮海之濱,蔓草叢生兮枳為鄰。荒江寂寞兮月明無人,碧樹冬青兮憺陽春。柚為櫞兮櫞為柚,覽察草木兮變不可究。槐忽忽兮欲盡,柳依依兮非舊。櫞有香兮柚有芳,落玄實兮薦碧漿。蔭老櫞兮欣樂康,貞松文梓兮永相將。
趙敘州六十序
編輯吾友文度趙君,以太子少保文毅公之蔭,歷官至敘州守,謝事歸里。而其子太史州守,射策甲科,同年鵲起。越四年,為崇禎之庚辰,君之甲子一周,里中以為盛事,相與具羊酒,舉觴稱壽。而太史先期請予為祝嘏之詞。
余為兒時,頌慕文毅公之風節,如高山大嶽,魁偉奇特,望而使人敬憚者也。長而與君兄弟遊,君方念門第衰落,慨然思一振起,讀書纘言,攻苦嘔血,知其為勞人孝子,不隤其家聲者也。及其牽絲入任,在西曹以平恕聞,守大郡以廉辨聞。中蜚語掛冠以歸,蜀人迄今屍祝之。當逆奄亂政時,感憤填咽,篝燈草疏,屢欲上而未果。及太史抗疏歸,君大喜過望,酹酒告文毅曰:「先人有孫,吾有子矣。」溯君生平,趾美娠賢,前暉後光,殆亦斯世之完人,而造物之私人也已。君少善病,好養生修煉之術。以余之衰老,時時欲引余為采真之遊。今之所以壽君者,蓋莫先於此。洪範之建用皇極也,斂時五福,曰予攸好德,汝則錫之福。曰攸好德,則壽富康寧兼舉焉。神仙之書,著於石函玉劄者,亦曰淨明忠孝。陶隱君真誥亦謂貞廉忠孝之人,積行獲仙,不學而得。繇此觀之,固未有不忠不孝,而可以登真度世者。神仙之書,與洪範九疇,固未嘗不相合也。君矯志厲行,繼文毅之箕裘,又能使文毅之風節勿替於後人。惟忠惟孝,兼有之矣。以皇極淨明之道徵之,壽富康寧與登真度世,皆君之緒餘也。自古仁人烈士,多在金房玉堂之間。比幹在戎山,李善在少室,皆以至孝至忠為標。世傳文毅公歿為仙官,當亦在一千四百年進補之例。而君之積習忠孝,蓋所謂功在三官,根葉相傳者。虞山亦仙山也,慧車之虹景,招真之銀筒,仿佛在焉。以虞山為戎山、少室,於登真度世,亦何有哉!以此為君壽,不亦可乎?太史曰:「善。」敬授簡以侑南山之觴,且以忠孝好德括神仙之道,請以此補傳鴻範者之闕。
鄒孟陽六十序
編輯《老子》曰:雖有拱璧,以先駟馬,不如坐進此道。夫士生而有聰明特達之才,英偉奇逸之氣,以日趨於功名富貴,情偽攻取之場,一再試之而不效,則其才華鋒刃,不能無所屈折。已屈折矣,而又不禁其躍出以與之爭,於是乎得則慄慄,失則鞅鞅,終身弱喪,而不能保其天年,此不聞道之故也。聞道難矣,其次則莫如近道之人,氣濡而欲寡,行安而節和,其於功名富貴,情偽攻取之場,試之而不折,委之而不爭,如駕安車以行千里之途,優遊容與,即累日不至,而無契需摧絕之患,此古之君子所以能養身盡年者也。
武林鄒孟陽,少與聞子將、嚴印持兄弟以才名著稱吳、越間,如唐人之所謂四夔者。久之,皆連蹇不遇,海內為之歎息,而孟陽行年且六十矣。孟陽之為人,孝友忠信,如古壹行,落落穆穆,淡於榮利。去年遊天台,度石樑,為文以紀其勝。歸而吊余於倚廬,執手閔默。視其眉宇,有道人靜者之風。蓋其天質近道,又蚤奉教於雲棲,得唯心淨土之旨。斯其所以坐進此道,而養生盡年,又其餘事也。與往吳、越之間,以文章聲氣相慕說者凡十餘曹。四十年來,如矍圃之觀人,去者已過半矣,而武林諸子俱無恙。印持棲息山中,縛禪習觀,經時不出。子將買舟湖上,弋風釣月,與玄真、天隨為侶。而孟陽與二三子探禪說之味,窮山林之樂,雖其盛壯之時所謂聰明英偉者,已覺其嚼然無餘,而況於人間之功名富貴煙雲變滅者乎?人生百年,會當有盡,惟聞道為不朽。
余於孟陽生辰為壽,不能以無言,而稱引拱璧駟馬之說以先之。孟陽以吾言示子將、印持輩,舉觴引滿,相視而笑。他日用以交相祝,且交相勉焉可也。
嘉禾黃君五十序
編輯今天子采輔臣議,省直之士,登賢書乙榜者,胥入國學,大司成為教習,參預制科辟召之選。於是嘉禾黃君,屢試國學皆第一,天子將臨軒清問,不次簡擢。而君年甫五十,其子濤遊於吾門,乞一言以為賀。
君之祖學士公,為隆、萬間館閣名臣,能文章,負經濟,未及枋用。其父中丞公,名德巋然,為時羽儀。君服習家訓,攻苦力學,數踏省門,不賈當世。今乃以乙榜得見拔擢,矯首厲角於辟門開窗之日,斯已奇矣。東漢黃瓊隨父在台閣,習見故事,及後居職達練,官曹爭議朝堂,莫能抗奪。而韓退之以謂房太尉之孫生長食息,不離典訓之內,目擩耳染,不學以能。君以學士為祖,以中丞為父,與黃、房二家之子孫何異?學士在館閣中,熟習掌故,講求國朝故事,珠林玉海,遺書滿家。君將挾以應明主之求,邇英之召問,天章之筆劄,使當寧從容漏刻,諮嗟太息,因以知先朝儲才館閣,良有深意,不當夷史官於卜祝,廢東閣為車廄。其取裨於君心國事,豈淺鮮也?記有之:五十曰艾,服官政。孔氏曰:五十知天命之年,堪為大夫,得專事其官政也。先王之治天下,儲峙人才,雍容養育,而徐收其用。四十而仕,五十而服官。使之閱義理,更事變。四十年宣勞於國,然後懸車而致事。非如後世促數而求之,鹵莽而用之,馳驟斬伐而日不暇給者也。君今五十,在成德更事之年,而又當聖主求賢圖治,宵旰不遑之後。一旦得白首魁艾之士,坐論廟堂,諷議帷幄,使聖主知任用老成,師先王雍容求治之意,亦當自君始。豈特為君賀而已哉!更二十年,君當懸車以老。而濤之服官宣勞者,又將為國之老成人矣。余以遺民野老,登碩寬之堂,把酒談宴。君當張余文於壁間,引滿更酌,而重拜余之知言也。為書此以俟之。
壽聞穀禪師七十序
編輯自萬曆間,紫柏老人以弘法罹難,而雲棲、雪浪、憨山三大和尚,各樹法幢,方內學者,參訪扣擊,各有依歸,如龍之宗有鱗,而鳳之集有翼也。及三老相繼遷化,而魔民外道,相挻而起。宗不成宗,教不成教,律不成律,導盲鼓聾,欺天誣世。譬之深山大澤,龍亡虎逝,則狐狸鰍鱔,群舞而族啼,固其宜也。傳曰:不有君子,其能國乎?以佛門視之,豈不信哉!當此之時,聞穀禪師獨與雲棲、憨山,燈燈相續,抱道晦跡,謝去榮名利養,翛然自遠於水邊林下,蓋廿年於此矣。
今年師自八閩反於瓶窯,世壽方七十。尚寶卿王君輩為師幅巾弟子,屬余以一言為壽。夫師方息心寂觀,視其示現之身,與虛空等。乃欲以世壽祝師,譬諸愚人慾以長繩量虛空,豈不迂而可笑乎?雖然,至人無己,會萬物以為己。師以大悲智悲湣眾生,值魔外之交訌,睹剎竿之倒植,其必有不能舍然者矣。於疾病世作大醫王,救諸病苦,於喪亂世作大力王,息諸鬥諍。時節因緣,皆在今日。是故師當為眾生故,現壽者相,一切眾生,亦當焚香頂禮,祝師為眾生故,現常住身。如是則吾以眾生之願力祝師,雖繩量虛空,亦未為不可也。吾聞如來以無上法付囑大阿羅漢不得滅度,而大迦葉訶慶喜,由其默然不答,令佛世尊早入涅槃,作突吉羅罪懺悔。然則師之住世,固當如大阿羅漢承佛付囑,而我輩之頂禮祝師,他日殘結未盡,殆一免懺悔之亦端乎?尚寶曰:「善!請書之以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