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副墨/在宥第十一

 胠篋第十 南華真經副墨
在宥第十一
天地第十二 

外篇 在宥第十一

編輯

夫天下不可以治治之也,以故聖人在之宥之,使各安其性命之情,而無不恬不愉之患,總之則無為其至矣。黃帝、堯、舜之仁義,三代以下之賞罰,皆足以攖人心而賈亂,以故論大道者無取焉。

篇中廣成、鴻濛二段,乃治身治國之要樞,所謂『以其真治身,而出其緒餘亦足以理天下』者。末復自無為中翻出個不可不為者,又自不可不為者而為之以不為。

此老識見全自道德中來,抑揚闔闢,妙意無窮,讀者不可草草,最宜深味。 

聞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遷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遷其德,有天下者哉?昔堯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樂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長者,天下無之。

在者,如如自在之義。宥者,寬放自得之義。言民有常性,為人上者只宜在之宥之,使民自得,更不可以法制整齊之。所以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遷其德也。不淫其性,不遷其德,天下可無治矣,有治天下者哉?

古之治天下者曰堯,率天下以仁,使天下欣欣焉人樂其性,人性上不可添一個樂字,人而樂其性焉,是不恬也。古之治天下者曰舜,率天下以暴,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人性上不可添一苦字,人而苦其性焉,是不愉也。不恬不愉,非天德也。

非德而能久安長治者,天下無之。堯與舜,雖不可以對論,然其失民性之常則均焉耳,猶之藏穀亡羊,無論讀博也。

人大喜邪?毗於陽;大怒邪,毗於陰。陰陽並毗,四時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反傷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處無常,思慮不自得,中道不成章,於是乎天下始喬詰卓鷙,而後有盜跖、曾、史之行。故舉天下以賞,其善者不足,舉天下以罰,其惡者不給。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賞罰。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終以賞罰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

即以喜怒作喻。人太喜則氣並於陽,太怒則氣並於陰,善惡之情雖則不可互論,然其傷伐天和則一焉耳。故陰陽並毗,而偏陰偏陽之疾生焉,能使四序之氣不調,寒暑之和不順,若是者,其反傷人之形乎!

故一喜雖足以快心,不如無喜;一怒雖足以舒憤,不如無怒。一堯一舜雖足以治天下,不如無治。

今使人喜怒失位,居處無常,思慮不自得,中道不成章者,皆治之之過也。蓋至是而民之失其常性者多矣。失其常性,於是始有喬詰卓鷙,盜跖、曾、史之行接跡於天下。

喬者,矯己而過於高。詰者,責人而過於密。卓者,特立而過於亢。鷙者,鉏擊而過於猛。四者,盜跖、曾、史具有之,是皆拂亂天常,滅裂和氣,總為失真亂性之民。

君人者,分為善惡,定為賞罰。舉天下以賞之,然能賞於賞之所及,而不能賞於賞之所不及,故曰:其善者不足。舉天下以罰之,然能罰於罰之所及,而不能罰於罰之所不及,故曰:其惡者不給。

夫以善多不足賞,惡多不足罰,則是舉天下之大而不足以賞罰也,奈之何?自三代而下者,匈匈焉日以賞罰為事乎?彼方趨之避之之不暇,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欲安其性命之情者,置其賞罰,在之宥之,而偶天之性可得也。

而且說明邪?是淫於色也;說聰邪?是淫於聲也;說仁邪?是亂於德也;說義邪?是悖於理也;說禮邪?是相於技也;說樂邪?是相於淫也;說聖邪?是相於藝也;說知邪?是相於疵也。天下將安其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將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臠卷愴囊而亂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豈直過也而去之邪?乃齋戒以言之,跪坐以進之,鼓歌以儛之。吾若是何哉?

然而性命之情,不特為賞罰之所亂也,又且為聰明聖知仁義禮樂之所亂。何者?性命之情,恬淡樸素,清靜之中不可着一物,其有聰明聖知仁義禮樂,皆屬伎倆,達天德者以為應跡,過而不留,不知者從而悅之,即此愛悅之心,反生理障。故悅明耶?是淫於色也,悅聰耶?是淫於聲也。何以故?

人之有聲有色,本於天性,加以聰明明察,則為淫亂。悅仁耶?是亂於德,悅義耶?是悖於理也。德者天德,理者天理,皆出自然,有心以為仁義,則為悖為亂。此皆甚言之辭,如佛經所謂『金屑眼中沙』,『景星慶雲皆非太虛中所宜有者』,亦是此意。

悅禮耶?是相於技也。相之為言,助也。技,謂伎倆。悅樂耶?是相於淫也。淫,謂滋荒長亂。悅聖耶?是相於藝也。藝,謂才能。蓋世有以多能為聖者。悅知耶?是相於疵也。疵謂疚病,則疵癘漸多,故曰相於疵。

此八者,皆人不安其性命之情而後有此。若人安其性命之情,則此八者,存可也,亡也可也。不安其性命之情,則此八者乃始臠卷愴囊而亂天下。臠卷者,屈曲不舒之義。愴囊,猶言搶攘,亂之意也。

然而臠卷愴囊,天下不以為亂也,乃始尊之信之,甚矣天下之惑也,豈直過也而去之!過,如『過而不留』之過,言不但尊信一番而已,又且齋戒以言之,跪坐以進之,鼓歌以儛之,弟子以是而受於師,臣子以是而獻於君父,朋友以是而交相勸勉,至於詠之嘆之鼓之舞之,欣慕受樂不能已已。

夫若是矣,吾亦如之何哉?甚言其惑之不可解也。

故君子不得已而臨蒞天下,莫若無為。無為也,而後安其性命之情,故貴以身於為天下,則可以托天下;愛以身於為天下,則可以寄天下。故君子苟能無解其五藏,無擢其聰明;屍居而龍見,淵默而雷聲,神動而天隨,從容無為而萬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到此分明說出『無為』二字,乃一篇之宗旨。

『貴以其身』二句出老子,亦文之奇處。以身於為天下者,以己之身為天下之身,而不以己私與之也。不以已私與之,則朴然無為而真性得矣,如此然後可以托寄天下而為之君。

故君子苟能無解其五藏,無擢其聰明。解,分解也,即支離之意。五藏,五性也。擢,抽拔也。拔出聰明,以先天下,此皆有為之治。

屍居而龍見者,不見而自章也。淵默而雷聲者,不動而自變也。神動而天隨者,無為而自成也。皆以形容至德無為之妙,而意義甚精。

從容無為而萬物炊累,炊累二字頗奇。累者,微塵聚也,炊者,薰而上烝之義。注云:『若游塵之自動。』而逍遙篇謂『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與此同旨。

言萬物同此天機,自作自息,吾惟任天之便而已,何暇於治為哉?

崔瞿問於老聃曰:「不治天下,安藏人心?」老聃曰:「汝慎無攖人心。人心排下而進上,上下囚殺,淖約柔乎剛強,廉劌雕琢,其熱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仰之間而再撫四海之外。其居也,淵而靜,其動也,縣而天。僨驕而不可係者,其唯人心乎!

又復撰出老子一段說話,以見人心之不可亂。

蓋恬淡樸素者,人之真心也。今之云云,則人之妄心也。然則心有二乎?曰:妄本無體,蓋因真心擾動而後生,如水之有波浪者,然波浪息則還歸本水,妄心滅則徹見真心。

圓覺經疏云:『念無自性,不離本覺。本覺離念,即是真如。』金剛科儀云:『妄心盡處即菩提。』宗旨同此。

是知真妄不二,觸境則殊。排而下,進而上,皆因境而生心者也。排,抑之也。進,引進也。言人心一或為人所排,則黯然銷魂,悵然失志而下矣;少或進之,則希望高遠,求益不已而上矣。

上下無常,因人起倒,憂愁苦惱,日夜相煎,其係也如囚,其恐怖也如殺,將此個恬淡素樸之心化為一段儇美之態,以側媚乎勝己之人,盡將平生廉隅方正之氣雕之啄之,殆幾於盡,以求容悅於世,故曰:淖約柔乎剛強,廉劌雕琢。

此皆懼排希進之人,用心若此,故語其燥急則熱如焦火,語其戰兢則寒如凝冰,語其訊疾則一俯仰之間而再臨乎四海之外,方其不動也,淵然靜而已矣,其動也,則懸隔如天。懸而天,如雲天淵懸絕也。

忿戾驕亢而不可制者,其心之謂歟?蓋信乎其不可攖也。

昔者黃帝始以仁義攖人之心,堯、舜於是乎股無胈,脛無毛,以養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為仁義,矜其血氣以規法度。然猶有不勝也,堯於是放讙兜於崇山,投三苗於三峗,流共工於幽都,此不勝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駭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畢起,於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誕信相譏,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爛漫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

昔者黃帝始以仁義攖人之心,而堯舜則之,於是股無胈,脛無毛。胈,蔽膝也。股無胈者,薄於自奉也。脛無毛者,勞於跋涉也。愁其五臓,苦其心志也。矜其血氣,束其筋骸也。堯舜之為仁義以攖人心也,可謂至矣。然猶有不率者焉,於是乎放讙兜、投三苗、流共工,以刑戮威於天下。延及三王,而天下大駭矣。何者?堯舜以刑戮於下,而湯武以刑戮施於上,故天下大駭。

故夫堯舜之勤勞與湯武之徵伐,皆所以為仁義也。仁義之端一開,是以下焉者負不仁不義之名而為桀為跖,上焉者得行仁行義之名而為曾為史,以至儒者墨者各各緣此以立教,同於己者則喜之,而異於己者則怒之,有見於此則以為知,無見於彼則以為愚,以在我為善而非人之否,以在我為信而譏人之誕,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而玄同之德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之真喪矣,天下好知而百姓之求竭矣。求竭,謂殫盡思慮,應接不暇。

「於是乎釿鋸制焉,繩墨殺焉,椎鑿決焉。天下脊脊大亂,罪在攖人心。故賢者伏處大山嵁巖之下,而萬乘君憂慄乎廟堂之上。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楊者相推也,形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離跂攘臂乎桎梏之間。

意,甚矣!其無愧而不知恥也甚矣!吾未知聖知之不為桁椄槢也,仁義之不為桎梏鑿枘也,焉知曾、史之為桀、跖嚆矢也!故曰:絕聖棄知,而天下大治。」

聖人既不能以仁義勝天下,於是乎不得已而以刑戮威天下。若釿鋸、繩墨、椎鑿之類,皆所以威天下者也。聖人既以是威天下矣,於是乎天下藉藉大亂,而亂之所由生也,罪在於以仁義攖人心。

故仁義窮而刑戮用,亦勢之所必至者。惟其任刑以威眾,是以賢者伏處大山堪岩之下以免禍,而萬乘之君孤立無輔以憂慄乎廟堂之上,而世之殊死者相枕也,桁楊者相推也,形戮者相望也。

殊死,謂事有參差不等,而該同以死斷。桁楊,長械也,以施人頸中,若衣之有桁者。舉世皆罹於法網之密,賢者遠引高蹈,而乃有儒墨之徒離跂攘臂於桎梏之間。

噫,甚矣!無愧而不知恥也!吾不知天下之禍而可以僥倖苟免為也,吾未知聖知之不為桁楊椄槢也,仁義之不為桎梏枘鑿也。

椄槢者,桁楊之管。枘圓鑿方,皆所以制桎梏者。有桁楊則必有椄槢,制桎梏者必用枘鑿,其事相須,以喻有仁義聖知則必招罪戾,儒墨之徒恐未得離跂攘臂於桎梏之間而以僥倖苟免為也。

且儒墨以曾史之行為自高,自謂免於刑戮而已,豈知桀跖亦復竊仁義聖知以為盜,則是曾史之行適為桀跖之資,焉知曾史又不為桀跖之嚆矢乎?

嚆矢者,今之響箭,行劫者之先聲也。曾史為桀跖之嚆矢,桀跖誅而曾史方攘臂焉,甚矣其無愧而不知恥也!

黃帝立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聞廣成子在於空同之山,故往見之,:「我聞吾子達於至道,敢問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穀,以養民人。又欲官陰陽以遂群生,為之奈何?」廣成子曰:「而所欲問者物之質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殘也。自而治天下,雲氣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黃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語至道?」

撰出黃帝一段,說歸道德,以見文之歸宿。原來治天下只是寓言,此則南華真經之閟密藏也。

昔者黃帝問道於廣成子: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穀,以養民人,吾又欲官陰陽以遂群生。此二問甚有分曉,蓋天地之精,元始之祖炁也,渾渾沌沌,一而不分,為造化之根柢,品彙之樞紐,得之則造化在手,故可以生物,可以養人。

陰陽,則後天之分炁也。官,謂主宰而調燮之,使群生各遂其生性,此便是『致中和』的學問。合而言之,雖是一個,分而言之,前問是『先天而天弗違』的意思,後問是『後天而奉天時』的意思,不容無辯。

廣成子言:而所欲問者物之質也,質者,猶雲未散之朴;所欲官者物之殘也,殘者,猶雲朴散之器。此老下子新奇,每每如此。

廣成子言:自汝治天下而元氣已彫喪矣。蓋黃帝始以仁義攖天下之心,天下之心既亂,則所謂素樸渾沌者不期散而自散,故云氣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黃而落,日月之光日以益荒,而佞人之心翦翦。

離披解散之氣,徵於陰陽,驗於三光,符於草木,著於人心,有如此者,寔汝之治為之也,又何足以語至道乎?族,聚也。翦翦,便捷之貌。

黃帝退,捐天下,築特室,席白茅,閒居三月,復往邀之。廣成子南首而臥,黃帝順下風膝行而進,再拜稽首而問曰:「聞吾子達於至道,敢問,治身奈何而可以長久?」廣成子蹶然而起,曰:「善哉問乎!來,吾語女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默默。無視無聽,抱神以靜,形將自正。必靜必清,無勞汝形,無搖汝精,乃可以長生。目無所見,耳無所聞,心無所知,汝神將守,形乃長生。

黃帝有感於至人之言,於是捐問治天下之道而問治身,所謂『近里着己』之學莫要於此,故廣成子起而善之。

至道之精,即所謂『天地之精』也,老子云:『窈窈冥冥,其中有精』。古今論道之公案,千聖一旨,故云: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

言其迥出言語色相之表,正與『窈冥』之語相為表里。

此在吾儒,則曰『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其在吾人,若何而體之?要當無視無聽,喪其耳,忘其目,抱神以靜而已。老子曰:『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意蓋如此。

若惟抱神以靜,則天君泰然,百體從令,而形將自正矣。夫人心好靜而欲牽之,人神好清而心擾之,故體道者必也其清乎,必也其靜乎!

勞汝形則不能靜矣,搖汝精則不能清矣,故曰:無勞汝形,無搖汝精,乃可長生。

總之,目多視則精搖於目,耳多聽則精搖於耳,心多知則精搖於心,故目無所視,耳無所聽,心無所知,則精不搖而神自寧。

神,形之主也。神守其形,而長生久視之道端在是矣。

大道歌云:『神一出,便收來,神返身中炁自回。如此朝朝並暮暮,自然赤子結靈胎。』古今論道,只此數語櫽無遣。妙哉!妙哉!

「慎汝內,閉汝外,多知為敗。我為汝遂於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陽之原也;為女入於窈冥之門矣,至彼至陰之原也。天地有官,陰陽有藏。慎守汝身,物將自壯。我守其,以處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歲矣,吾形未常衰。」

慎汝內,握固其精神也。閉汝外,關鍵其耳目也。多知為敗,泯絕其思慮也。如斯而論,可謂體道之至矣。

然而道有陰陽,不可不知也。吾為汝遂於大明之上矣,則見至陽其赫赫乎,而至彼至陽之源,則赫赫者發乎地。吾為汝入於窈冥之門矣,則見至陰其肅肅乎,而至彼至陰之原,則肅肅者發乎天。

故太極判而兩儀分,則陰主乎靜,陽主乎動,而天地有官矣。陰中含陽,陽中含陰,而陰陽有藏矣。邵子云:『陰陽之精,互藏其宅。』即此互藏之陰陽,永為吾人返還歸復之樞要。

故慎守汝身,慎其內而閉其外,則吾身之物將自壯矣。此『物』字下得不苟,即丹家所謂『藥物』也。

由是而守其一,以處其和,使彼互藏之精與吾身中之物混合為一,而後聖修之能事始畢。蓋『守一』『處和』四字,又肯綮中之肯綮。

林鬳齋自謂看莊子頗精到,到此漫爾說過,蓋緣此老不曾在丹書上究心,是以茫無印證,只將南華作為言語文字等閒讀過,大是可惜。

吾今為人抉破,直泄天機亦所不恤。曰:何謂守一?老子云:得其一,萬事畢。所謂『一』者,先天真一之炁,即所謂『天地之精,互藏於陰陽之宅』者也。何以守之?亦曰:慎內閉外而已。何謂處和?處和者,調陰陽氣序之和也。參同契云:賞罰應春秋,昏明順寒暑。又云:候視加謹密,審察調寒溫。是處和也。

『和』,即丹家所謂『火候』也,『一』,即丹家所謂『藥物』也。以之修身,則形神妙而道合真矣。度千二百歲而形不衰也,宜哉!

黃帝再拜稽首曰:「廣成子之謂天矣!」廣成子曰:「來!余語汝:彼其物無窮,而人皆以為有終;彼其物無測,而人皆以為有極。得吾道者,上為皇而下為王;失吾道者,上見光而下為土。今夫百昌皆生於土而反於土。故余將去汝,入無窮之門,以遊無極之野。吾與日月參光,與天地為常。當我緡乎!遠我昏乎!人其盡死,而我獨存乎!」

此段正答所以長生之意。蓋長生久視,乃道之當然也。

『彼其物無窮,而人皆以為終』云云,物,即中庸所謂『為物不二』之物,指道而言也。蓋先天道朴,不受變滅,超形器而獨存。世人不能洞曉陰陽,深達造化,卻謂此生有涯,安得長世,何見之陋也!

故得吾道者,上為皇而下為王。上為皇者,上德行無為之道也。下為王者,下德行有為之事也。為皇為王,只在有為無為上照出,非是實語。失吾道者,上則見光,下則為土。見光,猶生也。為土,則化而腐矣。

今夫百昌皆生於土而反於土,而昌猶言百物,人但見其返也,便謂有終有極,不知是乃失道之倫,任生任死者耳,非所語於得道者也。

今吾將去汝,以入無窮之門而游無極之野,與日月參光而與天地為常。蓋天不變則道不變,道不變則吾之體道者亦不變。

故夫萬物之生化無窮無盡,有當我而來者,有遠我而去者,。然來者自來,吾不知其來也,去者自去,吾不知其去也,故曰:當我緡乎!遠我昏乎!緡即昏意。此正發揮所以長生久視之意,諸解失之。

雲將東游,過扶搖之枝而適遭鴻蒙。鴻蒙方將拊脾雀躍而遊。雲將見,儻然止,贄然立,曰:「叟何人邪?叟何為此?」鴻蒙拊脾雀躍不輟,對雲將曰:「遊!」雲將曰:「朕願有聞也。」鴻蒙仰而視雲將曰:「吁!」雲將曰:「天氣不和,地氣鬱結,六氣不調,四時不節。今我願合六氣之精以育群生,為之奈何?」鴻蒙拊脾雀躍掉頭曰:「吾弗知!吾弗知!」雲將不得問。

又三年,東遊,過有宋之野,而適遭鴻蒙。雲將大喜,行趨而進曰:「天忘朕邪?天忘朕邪?」再拜稽首,願聞於鴻蒙。鴻蒙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游者鞅掌,以觀無妄。朕又何知!」雲將曰:「朕也自以為猖狂,而民隨予所往;朕也不得已於民,今則民之放也!願聞一言。」鴻蒙曰:「亂天之經,逆物之,玄天弗成;解獸之群而鳥皆夜鳴;災及草木,禍及止蟲。意!治人之過也。」

前言治身,此言治天下,總以一個無知無為的意思作主,正謂『道以其真治身,而出其緒餘以理天下』。

鴻濛,氣也。雲將,雲也。扶搖,風也,或曰東海神木。然皆寓言,不得指以為實。儻然,自失之貌。贄然,拱立之貌。

鴻濛對雲將曰游,視雲將曰吁,皞皞自得之意有出於言語文字之外者,想見此老一段胸襟活潑潑地,畫出宛然。

願合六合之精以育群生,即前『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穀,以養民人』之意。

夫雲將之問,蓋正問也,何故鴻濛以弗知答之?曰:弗知者,正所以為鴻濛。答弗知,正所以為正答也。不觀乎混沌死於竅鑿,大朴散於雕琢,知識之開,大道之隱也。

再遇再問,猶以不知答之。故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游者鞅掌,以觀無妄。猖狂,放佚之狀。鞅掌,紛汨之貌。言物之游於大塊者,若是乎紛紛汨汨,然其作止炊累,莫非真機之自動,故鷲自能飛,魚自能躍,天真游衍,萬象一如。體認真切,真是不容以絲毫知力與乎其間者,而朕又何知焉?

雲將言:我聞夫子猖狂之教,自以為猖狂矣,其如為民所隨,既為民隨,則我之一身,民之放也。放謂是則是效,朕誠不得已於民矣。願得一言而治之。

鴻濛曰:天有常經,物有常情,順之則氣序自調,群物自生,拂而亂之,玄天弗成。玄者,於穆之義。成,即順成之成。

解禽獸之群而鳥皆夜驚,則亂經拂情之徵也。何者?上古之世,人與禽獸群然而生,初無彼我,以故化化生生,咸若其性。

今也解別其群,便生嫌忌,機心一動,故鳥皆夜鳴,互相譏警。乖戾之氣上干,災變禍草木而及昆蟲,有心治人之過,其流禍如此!

前所謂『罪在攖人之心』,與此同旨。

雲將曰:「然則吾奈何?」鴻蒙曰:「意!毒哉僊僊乎!歸矣!」雲將曰:「吾遇天難,願聞一言。」鴻蒙曰:「意!心養汝徒,處無為而物自化。墮爾形體,吐爾聰明,倫與物忘;大同乎涬溟。解心釋神,莫然無魂。萬物云云,各復其根,各復其根而不知,渾渾沌沌,終身不離。若彼知之,乃是離之。無問其名,無關其情,物固自生。」雲將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躬身求之,乃今也得。」再拜稽首,起辭而行。

雲將見說治人之過,便問補過之方,故曰:然則吾奈何?鴻濛言:毒哉僊僊乎,僊僊,長久之義。言治人者,自三代以下,流毒長久,不可藥救矣。歸矣,猶言子姑去也。

雲將屢問,鴻濛不肯籙答之,以表矯俗之言未易輕語,故待其固請而後告之。

心養汝徒,當作一句,諸本皆於『心養』處讀之,而以『汝徒』連下,理恐未然。心養,謂涵育優遊,俟其自化,即孟子所謂『善養』也。

徒,眾也。言人心攖之則亂,養之則馴,為人上者恬淡無為,治以不治,而物將自化矣。老子所謂『我無為而民自化,我無欲而民自朴,我好靜而民自正。』意蓋如此。

又恐雲將疑所謂心養者謂以有心養之,一涉有心,終非自然,故下復申其義。墮其形體者,去其蹩躠踶跂之行,以杜天下之疑也。

吐其聰明者,黜其頡滑解垢之變,以息天下之辯也。倫與物同,言其一味平等,不生分別,與物相忘,而大同乎溟涬。溟涬者,無氣之始,無極之初先也。

解心釋神,漠然無魂,此個『心』『神』二字,又當別看。解去妄心,則『心養汝徒』之心自正,釋去識神,則『抱神以靜』之神自寧,解心釋神則漠然無魂矣。莫,即沖漠無朕之意。魂,即人之識神也。

夫萬物芸芸,各復其根,芸芸,眾多之貌,言萬物雖多,莫不各有天然自有之真,乃性命之理,人物之根極也。人人自有其根,各各復之而不自知,故渾渾沌沌,常德不離。

若彼知之,是乃離之也。知,謂開其知識。知識開,則日鑿一竅而混沌死矣。故物本無名,我若不生分別而無問其名;物本無情,我若順其常然而無闚其情,則物固自復,物固自生耳。若問之闚之,則失其自生自復之理,幾何而不以有心毒天下哉?

柳宗元郭橐駝傳,意蓋如此。一部南華,始終只說個無知無為的道理,翻出多少議論。苟能得其宗旨,則雖千言萬語皆是一個印板印將去矣。

予嘗謂看千卷丹書,不如讀在宥一段,玄乎妙哉!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惡人之異於己也。同於己而欲之,異於己而不欲者,以出乎眾為心也。夫以出乎眾為心者,曷嘗出乎眾哉!因眾以寧所聞,不如眾技眾矣。而欲為人之國者,此攬乎三王之利而不其患者也。此以人之國僥倖也。幾何僥倖而不喪人之國乎!其存人之國也,無萬分之一;而喪人之國也,一不成而萬有餘喪矣。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

此下別起一段議論,與上文不相蒙,而意實相屬。

蓋以前面許多說話,皆矯世絕俗之談,人多以為異己,就此便說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惡人之異乎己,所以喜者,其心以為己之聞見同出於眾人,人不得而議我也。

既同出於眾人矣,則是己之聞見猶夫人也,曷嘗求同於世俗哉?即如今人論治,尊仁義,悅聖知,此三代有道之長也,而我必曰絕之棄之,大是駭俗。

必欲因眾以寧所聞,是徒攬三王之利而不見其害者也,是其見猶夫眾焉已矣。以眾見而治人之國,幾何不僥倖而喪人之國乎?其存國也,無萬分之一,而喪人之國也,一不成而萬有餘喪矣。

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如知之,則必不徇眾見以為是,而己之獨見行矣。 

夫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豈獨治天下百姓而已哉!出入六合,遊乎九州,獨往獨來,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之謂至貴。

夫有土者有大物也,崇高莫大乎富貴,而貴為天子,富有天下,大孰有尚焉者乎?雖然,特自外物而言之耳。不曰有不物之物乎?不物之物,則道朴是也。故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者,方能物物。

連用二物字,上物字虛,下物字實。物物,謂能主張網維乎是物也。

夫苟明夫物物者之非物也,則豈但可治天下百姓已哉?將提挈陰陽,主宰造化,出入六合,而游乎九州。元神默運,獨往獨來,至無也而實至有也,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謂至貴,其視有大物者,可以同日語哉?

大人之教,若形之於影,聲之於響,有問而應之,盡其所懷為天下配。處乎無響,行乎無方,挈汝適,復之撓撓以遊無端;出入無旁,與日無始;頌論論軀,合乎大同,大同而無己。無己,惡乎得有有!睹有者,昔之君子;睹無者,天地之友。

又起一頭,言大人者立言以教天下,若影之隨物而賦形,響之隨叩而應聲,無情而受天下之感,其象如此。

盡其所懷以配天下,『配』字下得最妙。配,如『匹配』之『配』,與人相合而各得其宜也。盡其所懷,即孔子『無隱』,『叩兩端而竭焉』之意。

處乎無響,寂以待感也,行乎無方,因人變化也。挈汝適,攜天下而適道也。

復之撓撓矣游無端,復,來也,之,往也,言其往來自如,撓挑無極也。

出入無旁者,獨來獨往,無所依旁也。既無端矣,焉有始焉?既無始矣,焉有終焉?曰與日無始,則悠久可知。

蓋大人之教,將挈天下而游之大道之中。真常而不變者,道也。與道合真,則形神為之俱妙矣。

故頌論其形軀,則與大道脗合無間,故曰:合乎大同。大同,寧有我耶?故曰:大同而無己。無己,焉得有有乎?故以有為有者,覩有者也,昔之君子也。昔之君子,蓋自三代以下明君聖輔而言。

仁義禮樂,紀綱法度,皆自有生有則,會有變滅,故因革損益,與時推移。若覩天地萬物以無為宗,則天地之友也,此非獨有之人,孰能與於此哉?

賤而不可不任者,物也;卑而不可不因者,民也;匿而不可不為者,事也;麤不可不陳者,法也;遠而不可不居者,義也;親而不可不廣者,仁也;節而不可積者,禮也;中而不可不高者,德也;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而不可不為者,天也。

承上『覩有』、『覩無』之說,又恐人截然分『有』、『無』為兩段。將個所謂無為者一切淪於幻空,則是大人之教為『說斷滅相』矣。蓋有無、道器,本不相離,無是有中之無,有是無中之有,佛語云『我法不說斷滅相』。大人立言,語上而不道乎下,語理而不遣乎物,故物雖賤而不可不任也,民雖卑而不可不因也。

物,謂統緒萬物之有名相者,民則專指人民而言。言萬物雖賤,莫非朴散之器,聖人備物以至用,可不任乎?兆民雖卑,莫非我之一體,聖人厚下以安宅,可不因乎?

事雖微曖,然皆分之所當為者,不為可乎?法雖粗跡,然皆所以顯吾道者,不陳可乎?義主分別,視仁則遠矣,而亦不可以不居。仁主聯屬,視義則親矣,而又不可以不廣。禮主節制,節則止而不過,積則加厚無已,故禮雖節而不可以不積。此皆相矯之辭,具言有為之法。

佛科云:『有為雖偽,棄之則功行不成』。玄語云:『用鉛不用鉛,須向鉛中作。』於此會而通之,方知三教聖人宗旨不殊。至於德也、道也、天也,皆形而上者,本不容於有為,然而無為之道,有作為基,不可以不為也。

故德則中矣,而不可以不高也。中謂中庸。中而高焉,則日進以崇德矣。道則一矣,而不可以不易也。一,謂不分。一而易焉,則變易以從道矣。天則神矣,而不可以不為也。神,莫測也。神而為焉,則盡人以合天矣。此亦相矯之辭,皆無為中之有為。

所謂『覩無,天地之友』者,覩此而已。即是而觀南華所論『有』、『無』,與吾聖學未始不同,但其矯世之談未免為俗所駭。苟能會而通之,則不惟不相悖,而反相為用矣。

故聖人觀於天而不助,成於德而不累,出於道而不謀,會於仁而不恃,薄於義而不積,應於禮而不諱,接於事而不辭,齊於法而不亂,恃於民而不輕,因於物而不去。物者莫足為也,而不可不為。不明於天者,不純於德;不通於道者,無自而可;不明於道者,悲夫!

此下正言聖人有為中之無為。

觀於天而不助,助,助長也,不助則為而不為矣。或於德而不累,無心積累,故不期高而自高。出於道而不謀,無心變易,則應雖異而一自如。會於仁而不恃,會如會同之會,言同於仁而居於仁也。薄於義而不積,薄者,逼近之義,言近於義而非集於義也。應於禮而不諱,諱者,拘忌之義,言節於禮而不拘於禮也。

直己行事,無心規避,故曰:接於事而不讓。與民畫一,無心更張,故曰:齊於法而不亂。恃於民而不輕,恃即不可不因之義,而輕則輕身以徇民矣。因於物而不去,因即不可不任之意,而去則逐物而喪真矣。

夫物莫可為矣,而不可以不為者,應跡也。若以其不可不為也,而貪着其事,則不明於天之道矣。天者,自然而已矣。自然者,為而不為也。故不明於天者,不純於德。德亦道也,不純於德則不通於道矣。不通於道者,安往而不生貪着哉?故曰:無自而可。然所謂道者,非謂判然與物相離也,正謂周於物而不倚於物焉耳。

何謂道?有天道,有人道。無為而尊者,天道也;有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與人道也,去遠矣,不可不察也。

到此分明說破『道』字。何謂之道?有天道,有人道。天道者,無為而尊者也,自然也。人道者,有為而累者也,非自然也。累者,百為叢脞之義。即觀世法,君則無為而尊矣,臣則有為而累矣,故主者天道,臣者人道。

天道與人道相去遠矣,不可以不察也。人君欲體天行道,而不以無為為尊,可得謂之知道者乎? 

在宥一篇,自無為說道有為,復自有為而返於無為,抑揚開闔,變化無窮。末自鴻濛、雲將以下,突起三峰,斷而不斷,文字之妙,非言說可盡,讀者宜詳味之。 

方壺外史說是篇已,重宣此義而作亂辭:

在宥天下,恐其遷淫。不恬不愉,德乃非真。

大喜毗陽,大怒毗陰。二氣乖和,其反傷人。

堯桀殊治,亂性則均。君子蒞政,莫若無為。

淵默屍居,萬物炊累。無攖人心,僨驕難係。

不勝而刑,天下駭異。大德不同,儒墨聿起。

離跂攘臂,為跖嚆矢。卓彼至人,絕聖棄知。

黃帝叩道,雲將遇天。無知無為,物自化焉。

無為有為,為以不為,大人之教,盡其所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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