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副墨/寓言第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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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華真經副墨卷之七 無字集
雜篇 寓言第二十七
編輯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論之。親父不為其子媒。親父譽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與己同則應,不與己同則反;同於己為是之,異於己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己言也。是為耆艾,年先矣,而無經緯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無以先人,無人道也;人而無人道,是之謂陳人。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不言則齊,齊與言不齊,言與齊不齊也。故曰:「無言。」言無言,終身言未嘗不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惡乎可?可於可;惡乎不可?不可於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始卒若環,莫得其倫,是謂天均。天均者,天倪也。
此篇先生自敘立言之意。言我此書之中,寓言者十九,重言者十九,卮言則日日出之。寓言者,謂已之言未能直證,往往藉外物以相比論。彼親父不能為子媒者,以親父之譽之不若非其父者之譽之也,人不信其父而信非其父者之言,則我之藉外而論,其亦不得已焉,而姑有所託以啟人信者乎?此非我之罪,不信我者之罪也。
又凡人之情,直喜其與已同而惡其與已異,同則是之,異則非之,是以是非同異卒莫有定,故吾以重言止之。重言十七,所以止言也。重言者,借重古人以為質,如人有聞見而取正於耆艾者然。雖然,年先矣,而經緯本末漫無所知,徒以年稱,非所先也。年本先而曰無所先者,謂其不知立人之道也,不知人道則亦陳人而已,陳人即古詩所謂陳死人。陳死人,何重之有?卮言者,卮酒之言,和理而出,卻非世俗卮酒間瘧浪笑爭論是非之言,曼曼衍衍,盡可以消日月。
夫理本自齊,而人則各執其所見,於是乎是非同異紛然不齊,因而不齊而吾復以言齊之,則我之所言之齊與彼之所言之不齊皆成不齊。何者?彼我之見原自不齊,故不若不言以待其自齊。不言者,非鉗其口而不言也,不爭是非,不論同異,雖言之而未嘗有言也。故曰:終身言未嘗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矣。
若夫是非同異之辯,則實未嘗言也,雖未嘗言矣,而豈緘默不言之謂哉?夫天下之可與不可、然與不然,皆有自也。惡乎然乎?然於我之然也。惡乎不然乎?不然於我之不然也。可與不可,亦復如是。
物固有所然者,物固有所可者,無物不然,無物不可,則天下之論齊矣。何者?物各有理,惟不以己之獨見主張是非,而徐觀萬物自然之理,則見物物皆有然者、可者,一一隨而順之,則是非自泯。
夫人既不能以無言,自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且孰得而久乎?久,謂定論不易。又自物理而論,胎卵濕化,物種有萬,雖或不齊,皆自無始以來一氣而生,始終循環,莫能得其比擬,要皆以氣聚而生,氣散而死,於不齊之中而有齊者在焉,是謂天均。天均者,天倪也。卮言之所出,和是而已。和,如『和羹』之『和』,『和』字於『卮』字上下得最有情。
莊子謂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時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惠子曰:「孔子勤志服知也。」莊子曰:「孔子謝之矣,其未之嘗言。孔子云:『夫受才乎大本,復靈以生。鳴而當律,言而當法。利義陳乎前,而好惡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定天下之定。己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
勤志,即敏求之意。服知,謂行其所知。惠子亦據吾夫子之所自許者,而信其如是。莊子言:夫子六十而化,則已謝是矣。
因引夫子之言。受才乎大本,受才即「降才」之才,大本猶大初也。復靈以生,謂人莫不復此靈覺之性以有生。若鳴而當律,言而當法,利義陳於前而好惡是非皆合其宜,夫固靈性之所顯發。
然以言教者,直服人之口而已,惡可以及化?夫子則能使人心悅誠而不敢忤立,是謂以一止而止眾止,非盛德至善,何以致此?宜莊子深歎其弗及也。
蓋莊子與惠子語,猶覺有辨,夫子則未見有與之辨者。此尚不能得其口服,何況於心?以之自愧,所以愧惠子也。
曾子再仕而心再化,曰:「吾及親仕,三釜而心樂;後仕,三千鍾不洎,吾心悲。」弟子問於仲尼曰:「若參者,可謂無所縣其罪乎?」曰:「既已縣矣!夫無所縣者可以有哀乎?彼視三釜三千鍾,如觀雀蚊虻相過乎前也。」
再化,謂心化於祿也。洎,與『及』相映。不洎,謂厚祿不及於其親。無所縣其罪,謂其無所縣其忘親之罪。
夫子言,曾子雖無所縣其罪,而已有所縣於祿矣。何則?無所縣者,可以有哀乎?彼無所縣者,其視釜鍾之祿若鸛雀與蚊虻之過吾前也,何大何小,任其來去,而亦何足以攖吾念哉?
故內其哀而知其心有所縣,因其縣而知其心有所化,必進此一步,然後爵祿不入於其心,而胸次灑灑,一塵為之不掛矣。
顏成子游謂東郭子綦曰:「自吾聞子之言,一年而野,二年而從,三年而通,四年而物,五年而來,六年而鬼入,七年而天成,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大妙。
夫道者,虛靜恬淡寂寞無為,然無為也而無不為,無不為則天矣。故發顏成子游一段說話。言吾自聞子綦夫子之言,一年之中,去其機械變詐之心,還於樸野。二年而從,從,謂隨順眾志,不其愛憎取捨。三年而通,通者,無人無我,彼『從』更進一步,四年而物,物者,如槁木,如死灰,不起絲毫情識,一味寂滅。五年而來,來者,幻滅滅故,非幻不滅,如往之有來。六年而鬼入,七年而天成,鬼入,謂與鬼神同其屈伸;天成,謂與天同其造化。學而至於天成,則不當復有進步,然又有個未始有天、未始有人、未始有物也者,故八年九年工夫愈細,不知有死,不知有生,乃入於妙,入於大妙則與道合真矣。
此段學問,豈可以歲月而計?此但言其漸次雲耳。
生有為,死也。虧公,以其死也,有自也;而生陽也,無自也。而果然乎?惡乎其所適?惡乎其所不適?
此自上文『不知有生、不知有死』上透下意來,以生死而論有為無為。言人生則不能無為,如富貴則有富貴之為,貧賤則有貧賤之為,死則同歸於無為而已,故曰:生有為也,死也。勸公,公之為言,同也。下一個『勸』字,勸人灰心滅意以還造化。
人皆以生為樂,以死為悲,急為勸慰,要人解其天弢,墮其天袠,同證寂滅,以返吾真。夫人皆以其死也有自也,而不知其生陽也無自也。
死也有自,謂自有形而返於無形,始見其有,倏見其無,故含情之類不能無悲,而不知溯其生陽之始,實無所自,如是則其始也亦返其無所自者而已。而果然乎?而,汝也。言汝果以為然乎?以為然,則惡乎其所適,惡乎其所不適,而生欣戚於其中耶?適者,快適之意。
天有歷數,地有人據,吾惡乎求之?莫知其所終,若之何其無命也?莫知其所始,若之何其有命也?有以相應也,若之何其無鬼也?無以相應也,若之何其有鬼邪?」
此以造化之不可知者反覆徵問。言天則有歷數矣,地則有人據矣,吾惡乎求之?歷數,謂日月星辰之數,甘、石、巫氏之書是也。人據,謂據人耳目聞見之所及者,禹貢、圖經、地理之類是也。
夫天地文理似乎有定,然以其故求之,又不盡然。夫理必有終,而今則莫知其所終,莫知其終則必有始終相生者以主乎其間,若之何其無命耶?
而溯之無始,則莫知其始,全然不見其端倪,又烏得而謂之有命耶?蓋命則實有,而曰不得謂之有者,所以遣去執有之病。
造化之妙,有屈有伸,鬼神乃氣機之屈伸往來者,故曰:有以相應,若之何其無鬼?然而未必盡然,如善者未必福,惡者未必禍,仁者不盡壽,暴者不盡夭,又似無以相應者,若之何其有鬼耶?造化之妙,其不可知者若此。
吾人則當以其所知養其所不知,信其有而不敢蔑其無,又知其無而不敢執其有,則世出世法不外是而得之矣。
眾罔兩問於景曰:「若向也俯而今也仰,向也括而今也被髮;向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何也?」景曰:「叟叟也,奚稍問也!予有而不知其所以。予,蜩甲也,蛇蛻也,似之而非也。火與日,吾屯也;陰與夜,吾代也。彼,吾所以有待邪?而況乎以有待者乎!彼則我與之來,彼往則我與之往,彼強陽則我與之強陽。強陽者,又何以有問乎!」
此一段與內篇齊物論頗同,但添上火日之喻,更覺新奇。叟叟,景稱罔兩之詞。稍問,猶雲末論。言我之俯仰行止皆有所待,而叟獨不知其所以耳。予則蜩之甲也,又似之而實非。蓋甲與蛻,一離於形則不相聯屬,無復俯仰行止之相肖。
又吾之與形,其離其合亦自有時。火與日,吾屯也,屯謂聚而有景;吾陰而無日,與夜而無火,吾則代而去之。彼形也,非無所以有待者耶?
然彼亦不能自主,必有所以使之如此者。夫彼之不能夠自主者尚為我之所待,而況主張有待之造化者將獨不為彼之所待乎?彼來則我與之而俱來,彼往則我與之 而俱往,彼健動則我與之健動,此個造化又是自然而然,而人不知其所以然者,又何以有問乎?
三『彼』字,即齊物論中『非彼無我』之『彼』。有疑則須問,不消疑,又何問之有乎?蓋罔兩問景,正欲求得所以之故,而景答之如此,則信乎可以無疑矣。
陽子居南之沛,老聃西遊於秦,邀於郊,至於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天而嘆曰:「始以汝為可教,今不可也。」陽子居不答。至舍,進盥漱巾櫛,脫屨戶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弟子欲請夫子,夫子行不閒,是以不敢。今閒矣,請問其故。」老子曰:「而雎雎盱盱,而誰與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陽子居蹴然變容曰:「敬聞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將,其家公執席,妻執巾櫛,舍者避席,煬者避竈。其反也,舍者與之爭席矣!
雎雎盱盱,矜持不自在之貌。而誰與居,言人將畏而去之。『太白』二句見道德經。辱者,恥而自藏之義。太白者,明於道德之人;若不足,不自滿也。老聖之教如此。
於是陽子去其矜持,深自昧晦,忘形混世,歸來而舍者與之爭席,此便是列子見壺子,歸為妻執,食豕食如人食之意。道言『和光』、『同塵』、『挫銳』、『解紛』,正是此意。
方壺外史篇卒復為亂辭: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和以天倪,卮言日出。
父不媒子,陳不先人。不言而齊,和此天均。
勤志服知,夫子則謝。情懸釜鍾,惡可及化?
進覺前非,德與年造。鬼入天成,及此大妙。
生死奚自?鬼命有無?彼強陽者,何以問乎?
太白若辱,盛德不足。去汝雎盱,舍者爭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