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口義/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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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二十五
鬳齊林希逸
雜篇徐無鬼
編輯徐無鬼因女商見魏武侯,武侯勞之曰:先生病矣,苦於山林之勞,故乃肯見於寡人。徐無鬼曰:我則勞於君,君有何勞於我。君將盈嗜欲,長好惡,則性命之情病矣;君將黜嗜欲,學好惡二則耳目病矣。我將勞君,君有何勞於我。武侯超然不對,少焉徐無鬼曰:嘗語君,吾相狗也。下之質執飽而止,是狸德也;中之質若視日;上之質若亡其一。
盈嗜欲,長好惡,則失其性命之理;去其嗜欲好惡,則頓失耳目之常,皆病也。學音攀,引卻也。狸德,言其資質與狸同,狗之下品者也。狸德字下得好。視日者,凝然上視而目不眴也。一,生之性也,其生也如死狗然,故曰若亡其一。猶雞之似木雞也,此上品也。
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馬也。吾相馬,直者中繩,曲者中鉤,方者中矩,圓者中規,是國馬也,而未若天下馬也。天下馬有成材,若卹若失,若喪其一,若是者,超軼絕塵不知其所。武侯大悅而笑。
馬之中規矩繩墨,言其身件件合法,故借方圓曲直以言之,不必就馬身上泥而求之。成材者,言天成之材也。若卹若失,即悶然之意。喪其一,即亡其一也。不知其所,去而不知其所止也。此皆借喻之言。武侯悟其無心自然之意,故大悅而笑。
徐無鬼出,女商曰:先生獨何以說吾君乎。吾所以說吾君者,橫說之則以詩書禮樂,從說之則以金版六弢,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為數,而吾君未嘗啟齒。今先生何以說吾君,使吾君悅若此乎。徐無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馬耳。女商曰:若是乎。曰:子不聞夫越之流人乎。去國數日,見其所知而喜;去國旬月,見所嘗見於國中者喜;及期年也,見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探乎。夫逃虛空者,藜藋柱乎,鼪鼬之逕,踉位其空,聞人足音,跫然而喜矣。又況乎昆弟親戚之謦欬其側者乎。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側乎。
《金版六弢》,即太公兵法也,此書藏於朝廷,故曰金版,猶曰金匱,石室之書也。從橫反覆,鋪說之意也,不可泥詩書為橫,六弢為從也。奉事,從王事也。以詩書六弢之說,見之行事皆有效驗,故曰奉事而大有功。啟齒,笑也。流人,去國流落之人也,所知,舊知識也。所嘗見,僅識面也。似人者,似其鄉人也。山間之蹊曰鼪鼬之逕,柱,塞也。踉音郎,類篇雲欲行貌也。位,居也,止也。言其睏倦欲行而又止伏於谷中也。空,谷也。聞足音而喜,但是人則喜之矣,不必其知識鄉人也。此意乎言武侯本然之真離失已久,略聞此語,如逃空谷而聞足音,所以喜也。禪家所謂久客還家是也。謦善勝,則民已脫死各得其生,又何偃兵之求哉。
黃帝將見大隗乎具茨之山,方明為御,昌寓驂乘,張若諸朋前馬,昆閽滑稽後車,至於襄城之野,七聖皆迷,無所問塗。適遇牧馬童子,問塗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曰:然。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然。黃帝曰:異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請問為天下。小童曰:夫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遊於六合之內,予適有瞀病;有長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車而游於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子又且復游於六合之外。夫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黃帝曰:夫為天下者,則誠非吾子之事。雖然,請問為天下。小童辭,黃帝又問,小童曰:夫為天下者,亦奚以異乎牧馬者哉,亦去其害馬者而已矣。黃帝再拜稽首,稱天師而退。
七聖,黃帝與方明、昌寓、張若、謵朋、昆閽、滑稽也,此等人名皆是寓言。若以大隗為大道之魄然者,亦鑿說也。瞀,目眩也。乘日者,與日俱往,即日新也。言六合之內未離於物,則有自昏之病,能離此病遊於自然,則為六合之外,意謂為天下者亦然,無累於有物之內而已。非吾子之事者,言汝物外之人雖不預此,亦須與我說破也。馬成羣而牧之,各隨水草,但順其性而使之無所害,則牧馬之道盡矣,亦牧羊而鞭其後者之意。天師者,言天人可以為我之師也。
知士無思慮之變則不樂,辯士無談說之序則不樂,察士無凌誶之事則不樂,皆囿於物者也。
思慮之變,百種變換思量也。談說之序,說得成條理也。凌,陵轢也。誶,訊也。好察之士則與人爭分爭毫。三者皆隨其所長而自以為喜,故一日無之則不樂。此為物慾所籠罩者也,故曰囿於物。
招世之士興朝,中民之士榮官,筋力之士矜難,勇敢之士奮患,兵革之士樂戰,枯槁之士宿名,法律之士廣治,禮教之士敬容,仁義之士貴際。
興朝,興起而立於朝廷之上也。招世者,立招子而為名於世,即好名者也。中民者,庸人也,榮官,但以爵祿為榮也。筋力,有才力者也。矜難,以濟患難為矜誇也。勇敢,武士也。奮患,見患難而喜也。枯槁,隱士也。宿名,留意於聲名也。法律,法家者流也。廣治,多求治事也。敬容,矜持容貌而為外飾也。貴際,以交際為重也。
農夫無草萊之事則不比,商賈無市井之事則不比。庶人有旦暮之業則勸,百工有器械之巧則壯。
草萊,耕種之事也;市井,商販之事也。比,和樂也。旦暮之業,日積月累,其贏餘也勸喜,而自力之意也。工藝之人以其能自壯,即自誇也。
錢財不積則貪者憂,權勢不尤則夸者悲,勢物之徒樂變。
夸誕之人,趨附權勢,一日退失則悲矣。尤,甚也,欲愈盛之意。不尤,不甚盛也。有倚恃者曰勢,有積聚者曰物。徒,趨附者也。勢物之徒,即依附富貴之門者。樂變,以變詐為樂也。依附小人,好動而不好靜,多是從曳主家使其有所作為而後可以得志,故曰勢物之徒樂變。自此以上與不樂三句皆是一意,但長短變換,如此下語,文法也。
遭時有所用,不能無為也。此皆順比於歲,不物於易者也。馳其形性,潛之萬物,終身不反,悲夫。
遭時有所用,言時使之然,雖其身亦不自由,雖欲無為亦不可得也。譬如一歲之間,百物生成,皆順比其序。其所變易者,皆非物之所自由,故曰順比於歲,不物於易。此一句乃上句之喻也。不物於易,猶言非物自為變易也。馳其形性,言役其身心也。潛之萬物,潛,沒也,汨沒於萬物之中。終其身而不知反,反者,猶釋氏言回光自照也。
莊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謂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惠子曰:可。莊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堯也,可乎。惠子曰:可。莊子曰:然則儒墨楊秉四,與夫子為五,果孰是邪。或者若魯遽者邪。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魯遽曰,是直以陽召陽,以陰召陰,非吾所謂道也。吾示子乎吾道。於是為之調瑟,廢一於堂,廢一於室,鼓宮宮動,鼓角角動,音律同矣。夫或改調一絃,於五音無當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動,未始異於聲,而音之君已。且若是者邪。
前期而中,言有所指的之地也,有的而後見其精。若含眴而射,則中者皆為羿矣。此句喻下句也,其文極妙。天下既無歸一之是,人人各持其說,則人皆為堯矣。楊,楊朱也。秉,公孫龍也。墨翟楊秉與惠子為伍,其學既不同則孰為真是。冬寒之時不以火而爨鼎,夏熱之時能以水而為冰,其違時也若難矣。然冬至之日,陽氣已生,夏至之日,陰氣已生,以陽召陽則冬不寒矣,以陰召陰則夏不熱矣。雖似違時而有可召之理,故曰非吾所謂道。言其術未高也。廢,置也。置一瑟於堂上,一瑟於室,相去雖遠而鼓此則彼動,宮之應宮,角之應角,以其音同,猶曰易也。只調一弦而於五音之中不定其一,言鼓宮亦得,鼓徵亦得,故曰吾音無當。纔鼓其一於此,而相去之遠者二十五弦皆動,比之鼓宮宮動,鼓角角動,又難矣。然以理觀之,不同宮商角徵羽,皆是以音為音,故曰音之君。皆不離乎弦上之聲,故曰未始異於聲。如此則與以陰召陰,以陽召陽者何異。魯遽乃自以為勝其弟子,亦各是其是而非真是也。且若是者邪,言惠子之所謂是,亦即如此魯遽也。
惠子曰:今夫儒墨楊秉,且方與我以辯,相拂以辭,相鎮以聲,而未始吾非也,則奚若矣。莊子曰:齊人謫子於宋者,其命閽也不以完,其求鉼鍾也以束縛,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有遺類矣。夫楚人寄而蹢閽者,夜半於無人之時而與舟人鬥,未始離於岑而足以造於怨也。
相拂以辭,以言語相抗對也。相鎮以聲,以名聲相屈服也。未始吾非,言要終以我為是也。蹢音擲的,說文雲住足也。蹢而不能行之子,曰蹢子。齊人以其蹢子而寄之宋,謂其可以守閽也。守閽不用完全之人,以此處其子自以為是矣。然而求政鈃鍾乃知束縛而愛護之,何愛物而不愛子乎。彼何嘗不自以愛是。鈃鍾,小鍾也。唐,亡也。子亡在外而只求於鄉域之內,是其惑也。彼何嘗自以為惑,此又今是一句不與上蹢子之意相關。遺,餘也,略也。類,似也。言此三事皆與惠子楊墨之徒略相似也,故曰有遺類矣。亦猶前言若是也邪。然不結於怨也之下,而先結於此,正是其作文之妙處。寄,客也。楚有蹢閽之人,寄於外國,不能自歸,附舟而返,方至於岸而是夜之半,即與舟人有爭,忘其濟己之恩,已造成仇怨矣。岑,岸也。未始離岸,言載之而來,舟未離岸,又非久而忘之也。蹢,住足也。病足而為閽者,故曰蹢閽。忘恩之鬥,是夜固不自知,旦而視之,能無所愧乎。方其鬥時,彼亦自以為是也。凡此數句,皆設喻以譏惠子之自是,但以惠子好辯,故特為詭譎之辭,有不可遽曉者以困之。此乃二人平生戲劇之言。東方朔與合人爭辯,亦有此意可以參看。
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郢人堊漫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斲之,匠石運斤成風,聽而斲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聞之召匠石曰,嘗試為寡人為之。匠石曰,臣則嘗能斲之。雖然,臣之質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矣,吾無與言之矣。
堊,白泥。以白泥埂其鼻端,其薄如蠅之翼,乃使匠石削而去之。運斤成風,言其急也。泥盡而鼻不傷斲者,固難矣;然其人若立得不定,匠石雖巧,安得其鼻不傷,是立者尤難也。質是用巧之地也。此意蓋言有惠子之辯,而後我得以窮之,惠子既死,則無可與語者矣。
管仲有病,桓公問之曰:仲父之病矣,可不謂雲,至於大病,則寡人惡乎屬國而可。管仲曰:公誰欲與。公曰:鮑叔牙。曰:不可,其為人潔廉善士也,其於不已若者不比之,又一聞人之過,終身不忘。使人治國,上且鉤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於君也將弗久矣。公曰:然則孰可。對曰:勿已,則隰朋可。其為人也,上忘而下畔,愧不若黃帝而哀不已若者。以德分人謂之聖,以財分人謂之賢,以賢臨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賢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其於國有不聞也,其於家有不見也,勿已,則隰朋可。
屬國,托國也。不比之,不比數其人也。鉤,要束之意也。逆,強民以禮義之意也。凡此數語,謂其黑白太分明也。上忘者,忘其勢也;下畔者,離遠而無求於下也。畔,離也。以德分人,猶曰德乃降,黎民懷也。以財分人,不自私也。以賢臨人,擅其名以矜乎下也。有不聞有不見者,言其不察察也。此事不見於他書,只見於列子,亦寓言而已。謂語我也,雲自言也,故曰可不謂雲,至於大病。
吳王浮於江,登乎徂之山,眾祖見之,恂然棄而走逃於深蓁。有一狙焉,委蛇攫●,見巧乎王。王射之,敏給搏捷矢,王命相者趨射之,狙執死。顧謂其友顏不疑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以至此極也。戒之哉,嗟乎,無以汝色驕人哉。顏不疑歸而師董梧以鋤其色,去樂辭顯,三年而國人稱之。
委蛇攫●一作●,跳躍來去攀執樹枝之意。敏給,射之矢去速也,狙能搏接其矢亦甚捷速。相者,王左右也。眾人齊射之,狙雖巧捷,力不敵而死矣,死見執,故曰執死。鋤其色者,去其驕矜之色也。去樂,甘於自苦也。辭顯,退而就辱也。此為矜能掇禍者之諭。
南伯子景隱几而坐,仰天而噓,顏成子入見曰:夫子,物之尤也。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曰:吾嘗居山穴之口矣。當是時也,田禾一睹我而齊國之眾三賀之,我必先之,彼故知之,我必賣之,彼故齋之。若我而不有之,彼惡得而知之;若我而不賣之,彼惡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喪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後而日遠矣。
物之尤也,言人物之中為最大也。田禾,齊君也。國人以其見賢者,故賀之。我在當時不能自晦其跡,故有此名。曰先曰賣,言我必有形跡可見,故彼得而知我也。以形跡自見者,乃自喪是也;能悲人之自喪而不能自覺其身,則其悲人者又可悲也。山穴之口,地名也。我在當時,惟以悲人之悲而自覺,所以其後道日加進,遂至今日形若槁骸而心若死灰也。故曰其後日遠矣。遠者,道愈高遠也。
仲尼之楚,楚王觴之,孫叔放執爵而立,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古之人乎,於此言已。曰:丘也聞不言之言矣,未之嘗言。於此乎言之。市南宜僚弄丸而兩家之難解,孫叔敖甘寢秉羽而郢人投兵。丘願有喙三尺。彼之謂不道之道,此之謂不言之辯。故德總乎道之所一,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道之所一也,德不能同也;知之所不能知者,辯不能舉也;名若儒墨而凶矣。故海不辭東流,大之至也;聖人並包天地澤及天下而不知其誰氏,是故生無爵,死無謚,實不聚,名不,此之謂大人。狗不以善吠為良,人不以善言為賢,而況為犬乎。夫為大不足以為大,而況為德乎。夫大備矣,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備矣。知大備者,無求無失無棄,不以物易己也,反己而不窮,循古而不摩,大人之誠。
古之人乎,於此言已,意謂飲酒之時,可以劇談,雖古人亦然也。夫子答曰,我有不言之言,未嘗與人言,今於此言之。弄丸,戲事也。秉羽扇而甘寢,無作為之意也。汝二人皆能為無為之為,又何待我說。喙三尺者,言無如此之長喙也。宜僚叔敖之事,與史家所載殊異,亦寓言而已。道之所一,自然者也。德者,得之在己者也。在造物之一者與人為者不同,故曰德不能同。看此德字,與本書他處說得又自不同。名若儒墨,便非不言之辮矣,故曰而不知其誰氏,民無得而名也。實不聚者,言己雖有善而不以歸之一身也。賢者且不以多言為能,況大人乎。有大之名則不足以為大,而況台然之德又可名乎。大備,大成也。唯其無求,所以無失無棄。不以物易己者,己貴於物也。循古者,順古道而行也。不摩,不容力也。
子景有八子陳諸前,召九方歅音因曰:為我相吾子,孰為祥。九方歅曰:梱也為祥。子綦瞿然喜曰:奚若。曰:梱也將與國君同食,以終其身。子綦索然出涕曰:吾子何為以至於是極也。九方歅曰:夫與國君同食,澤及三族,而況父母乎。今夫子聞之而泣,是禦福也。子則祥矣,父則不祥。子綦曰:歅,汝何足以識之,而梱祥邪。盡於酒肉,入於鼻口矣,而何足以知其所自來。吾未嘗為牧而群生於奧,未嘗好田而鶉生於完。若勿怪,何邪。吾所與吾子遊者,遊於天地,吾與之邀樂於天,吾與之邀食於地,吾不與之為事,不與之為謀,不與之為怪,吾與之乘天地之誠而不以物與之相攖,吾與之一委蛇而不與之為事所宜。今也然有世俗之償焉。凡有怪徵者,必有怪行。殆乎,非我與吾子之罪,幾天與之也,吾是以泣也。無幾何而使梱之於燕,盜得之於道,全而齋之則難,不若刖之則易,於是乎刖而鬻之於齊,適當渠公之街,終身食肉而終。
酒肉入於鼻口而未知其何所自來,言何自以得也。穉,牝羊也。奧,西南隅也。尖,室之東北隅也。未嘗牧未嘗田,而此物忽生於室中,異事也。此意蓋喻我與吾子無求於世,安得有此。邀樂於天者,順天以自樂也;邀食於地者,隨世自養而無他求也。事,世事也。謀,私謀也。世事私謀則於自然之道為怪異,我未嘗與吾子為之,言無心於世也,故曰不與之為事,不與之為謀,不與之為怪。一委蛇者,一循乎自然也。不求應乎事,亦不知事之宜不宜,故曰不與之為事所宜。償,還債也。我方樂於無為而彼之相與國君同食,則是其分劑之中有此世俗之債未償也,如此之相怪證也,我子不應得之,將來必有乖異之事,故曰怪行。渠公之街,臨街之門也,為闍者也。此一毀又言人世有出於意外之事者,亦其命也。
齧缺遇許由曰:子將奚之。曰:將逃堯曰:奚謂邪。曰:夫堯,畜畜然仁,吾恐其為天下笑。後世其人與人相食與。夫民不離聚也,愛之則親,利之則至,譽之則勸,致其所惡則散。愛利出乎仁義,捐仁義者寡,利仁義者眾。夫仁義之行,唯且無誠,且假夫禽貪者器。是以一人之斷制利天下,譬之猶一覕薄結反也。夫堯知賢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賊天下也,夫惟外乎賢者知之矣。
愛之則親,利之則至,譽之則勸,致其所惡則散,知此四者,則可以聚其民也。致其所惡,非其所欲也,致所惡則民不歸也。順其好惡,求以得民,皆容心者也。仁義之行施之於外,有為之為,故曰無誠。貪如禽獸者或假此七義之名以為用,故曰假夫禽貪者器。覕,割也。一覕者,猶言一截截斷也。有心於斷制,以此而利天下,則其純朴自然之質皆一截截斷矣。外乎貫者,出乎賢者之上也。必出乎賢者之上,而後知有心於利天下者,反以賊天下也。
有暖姝者,有濡需者,有卷婁者。所謂暖姝者,學一先生之言,則暖暖姝姝而私自悅也,自以為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是以謂暖姝姝者也。濡需者,豕蝨是也,擇疏鬣自以為廣宮大囿,奎蹄曲隈,乳間股腳,自以為安室利處,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煙火,而已與豕俱焦也。此以域進,此以域退,此其所謂濡需者也。卷婁者,舜也。羊肉不慕蟻,蟻慕羊肉,羊肉羶也。舜有羶行百姓悅之,故三徙成都,至鄧之墟而十有萬家。堯聞聞舜之賢,舉之童土之地,曰冀得其來之澤。舜舉乎童土之地,年齒長矣,聰明衰矣,而不得休歸,所謂卷婁者也。
暖姝,淺見自喜之意,此以譏刺好學者。未知未始有物者,言不知無物之妙也。濡需,濡滯而有所需待,貪著勢利之人也。疏鬣,豕之毛也。曲隈,蹄之曲處也。股腳,腰下腹邊與足相近之處此。即乞兒向火倚冰山之意,言所恃者不足恃也。域者,囿其心於富貴之間而不自知也,故曰以域進,以域退。卷婁,傴僂而自苦之貌,其意蓋言修德之人自以為名而人皆歸之,反為所苦,終身勞役不能自已,藉此以譏侮帝王也。童土猶童山也,謂其始之所居在於不毛之地。
是以神人惡眾至,眾至則不比,不比則不利也。故無所甚親,無所甚疏,抱德煬和,以順天下,此謂真人。於蟻棄知,於魚得計,於羊棄意。以目視目,以耳聽耳,以心復心。若然者,其平也繩,其變也循。古之真人以天待之,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
眾至者,眾人之所歸也。不比,不和也。不利,自害也。抱德煬和,養其德而不露也。煬者,內自溫暖之意。蟻,至微之物也,而猶未盡能無知;羊,至愚者也,而猶未盡能無意。唯真人則無知矣,無意矣,故曰於蟻棄知,於羊棄意。魚之在水,悠悠自得,真人之自為計,但如魚然,蓋以水喻造物,以魚喻其身也。蟻之與羊,其所食者猶在外,未能無求,故不若魚也。真人之心與其耳目皆與人同,但無心以用之,故曰以目視目,以耳聽耳,以心復心。繩之平,自然之平也。變而循之,順其動也。不以有心而預其自然之理,故曰不以人入天。其生若得若失,其死也亦若得若失,不以死生為得失,聽其如何生而曰得亦可,死而曰得亦可,死而曰失亦可,生而曰失亦可。
藥也其實,革也,桔梗也,雞壅也,豕零也,是時為帝者也,何可勝言。
董,川烏也。雞壅,雞頭也。豕零,木豬苓。醫者制藥,隨其所用,各有所主。主者為帝,其他為臣,謂之藥者,其實皆同。隨其所用而有輕重,亦猶人之在世,得時而用則為貴,不得時而用則為賤,其在我者初無貴賤也。此數句奇文。
勾踐也以甲楯三千,棲於會稽,唯種也能知亡之所以存,唯種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故曰,鴟目有所適,鶴脛有所節,解之也悲。
大夫種能為勾踐報吳,於已亡之中而求存,可謂智矣,而不知反以殺其身。始者之用種,為帝之時也;及其殺之,又一時也。鴟之目用於夜而不用於晝,亦隨時也,鶴脛之節,雖長而不可斷。解,斷也。言鶴之立其兩脛,或伸或屈,亦要隨時而用也。
故曰,風之過河也有損焉,日之過河也有損焉。請只風與日相與守河,而河以為未始其攖也,恃源而往者也。
河上之風日皆能損水,而河未始以為損者,其源長也。其源出於自然,故物雖損己而我無所攖拂也。此五句自是一意。只,但也。請,使也。使風與甲但相與守河,謂風日共守而不去也。
故水之守土也審,影之守人也審,物之守物也審。
水土,自然相入;形影,自然相依。守,不相離也。物之守物,如水流濕,火就燥,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是也。審,定也,信也,謂決定如此也。此三句是一意,天地之間自然一定之理,決不可易也。看此三箇審字,方知第七篇淵名之審不可以蟠字易之。
故目之於明也殆,耳之於聽也殆,心之於殉也殆。凡能其於府也殆,殆之成也不給改,禍之長也玆萃。
殆,危也。有心於用明,有心於用聰,有心於殉物,皆非自安之道,故曰殆。府,臟府也。智出於臟腑,自以為能,凡如此者皆危,故曰凡能其於府也殆。不給,即猶不及也。危殆既成則不及改矣。玆萃,愈多也。玆與滋同。
其反也緣功,其果也待久。而人以為己寶,不亦悲乎。故有亡國戮民無已,不知問是也。
反,覆也,緣,因也。因謀功之心則必至於自覆敗。果,必也。有待久之謀則某心固必而不化,此皆為身之害而人人以此自喜,如得寶然,故曰人以為己寶。古今之亡國與夫被刑戮之人,相尋而無已,皆不知於此致問而已,言其不問道也。
故足之於地也踐,雖踐,恃其所不蹍而後善博也。人之知也少,雖少,恃其所不知而後知天之所謂也。
人之行地,兩足所踐不過少許,若皆削去其地,僅能容足,則難行矣。博,遠也。於其所踐之外必有足所不踐之地,則其行也可峽致遠。蹍亦踐也。此句以譬下句,人之所知者能幾何,其所不知者皆天也。不恃吾之所知而恃吾之所不知,則知天矣。
知大一,知大陰,知大目,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至矣。大一通之,大陰解之,大目視之,大均緣之,大方體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
大一,造化之運者也,天向一中分造化是也。陰,靜也。大陰,至靜也,極其靜定則無所不解矣。解音蟹,猶佛書所謂解脫也。大目,所見者廣也。大均,大分劑也,緣,順也。大方,太虛也,大方無隅,混然一體,故曰大方體之。大信,真實之理也。稽者決也。知此真實之理,則無疑可決矣。大定,物物之定理也。持,總持也。總天下之物者,此一定之理也。
盡有天,循有照,冥有樞,始有彼,則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後知之。
凡事到盡處,便見天命,故曰盡有天,即人事盡而天理見也。楯乎自然,則吉凶禍福榮辱得喪其理皆見,故曰循有照。冥冥之中自有執其樞要者,即所謂主張綱維是者也,故曰冥有樞。無物之始,必有物以始之,齊物論曰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即此彼字。故曰始有彼。彼,造物自然之理也。曰天曰照,曰樞曰彼,雖可解之知之,亦似不解不知者,謂不敢以為可知可解也。惟其以不知為知,乃真知也。
其問之也,不可以有崖,而不可以無崖。頡滑有實,古今不代,而不可以虧,則可不謂有大揚推乎。闔不亦問是已,奚惑然為。以不惑解惑,復於不惑,是尚大不惑。
問者,問造物之理也。言我欲問造物之理,以為有崖際,不可也;以為無崖際,亦不可也。頡,頜頑也,滑,旋轉也。言造物之妙,無所捉摸也。不可捉摸則若無物而有實,有之故曰頜滑有實。從古至今只是一箇造化,初無更代,而用之不窮,何嘗有一毫虧損,故曰古今不代,而不可以虧。以此理言之,豈不為一項大議論乎。揚搉,提掇發揚而論之也。闔,何也。是造物之理也,何不問此造物之理,又奚疑乎,故曰奚惑然為。以此不疑之理而解天下之疑,而又復歸於不疑之地,則庶幾乎至於大不疑矣。趙州問南泉不疑之道,便是此數語之意。尚,庶幾也。只不疑二字,莊子鼓舞出來,卻撰出此數句以結一篇之文,可謂奇特。此篇亦與內篇何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