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 小倉山房文集
卷十二 記
卷十三 

卷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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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申,余北遊,見良鄉題壁詩,風格清美,末署「篁村」二字,心欽遲之,不知何許人,和韻墨其後。忽忽十餘稔,兩詩俱忘。

丙戌秋,揚州太守勞公來,誦壁間句琅琅然,曰:「宗發宰大興時,供張良鄉,見店家翁方館,篁村原倡與子詩將次就禜。宗發愛之,苦禁之。店翁詭謝曰:『公命勿杇是也。第少頃制府過見之,保無嗔否?』宗發竊意制府方公故詩人,盍抄呈之,探其意?制府果喜曰:『好詩也,勿塓。』今宗發離北路又四年,兩詩之存亡未可知。」予感勞公意,稽首祝延之,不意方公以尊官大府而愛才若是,亟錄所誦存集中,誇於人,道「失物復得」,然卒不知篁村為何許人。

今己丑歲矣。八月十一日,飲江寧梁方伯所。客有蕭山陶君者,蒼髮淵雅,傾衿談甚樂,不知即篁村也。次日來,又次日詩來,署名曰「元藻」,終不知即篁村也。弟子陳古漁闖然入,睇其小印曰:「嚄!陶篁村在此耶?」余聞之,如結解,如迷釋,如天上物墮,適適然起舞。蓋古漁耳篁村名甚久,而不知余之更先之也。

今夫天下大矣,方聞之士眾矣。邂逅慕思,付諸茫昧,寧料有承顏抗手時耶?旅壁殘墨,䵞剝無萬萬數,而此五十八字,偏蒙護持。又寧料知音之外,更有知音耶?相思垂二十年,卒不遇。即遇,復將交臂失,又寧料有旁人來無心叫呼為指而明之耶?然方公、勞公俱已物故,而我與篁村幸留其身以相見,則又安得不駭且賀,而終之以悲也?因憶平生過邗江寺壁,愛苕生詩;過金陵書肆,愛東亭詩,二人者均不著名氏,均訪得之。一為蔣君士銓,一為董君潮。未幾均登甲科,入翰林,與余同史館。而苕生自西江移家來,得朝夕見甚狎。東亭則終不見,且死矣。或未必知余之拳拳其相思也。友朋文字間,亦有遇有不遇,而況其他遭際哉?

金陵自北門橋西行二里,得小倉山。山自清涼胚胎,分兩嶺而下,盡橋而止。蜿蜒狹長,中有清池水田,俗號幹河沿。河未乾時,清涼山為南唐避暑所,盛可想也。凡稱金陵之勝者,南曰雨花臺,西南曰莫愁湖,北曰鍾山,東曰冶城,東北曰孝陵,曰雞鳴寺。登小倉山,諸景隆然上浮。凡江湖之大,雲煙之變,非山之所有者,皆山之所有也。

康熙時,織造隋公當山之北巔,構堂皇,繚垣牖,樹之萩千章、桂千畦。都人遊者,翕然盛一時,號曰「隋園」,因其姓也。後三十年,余宰江寧,園傾且頹弛,其室為酒肆,輿臺颻呶,禽鳥厭之不肯嫗伏,百卉蕪謝,春風不能花。余惻然而悲,問其值,曰三百金,購以月俸。

茨牆剪闔,易簷改塗。隨其高,為置江樓;隨其下,為置溪亭;隨其夾澗,為之橋;隨其湍流,為之舟;隨其地之隆中而欹側也,為綴峰岫;隨其蓊鬱而曠也,為設宧穾。或扶而起之,或擠而止之,皆隨其豐殺繁瘠,就勢取景,而莫之夭閼者,故仍名曰「隨園」,同其音,易其義。

落成歎曰:「使吾官於此,則月一至焉;使吾居於此,則日日至焉。二者不可得兼,舍官而取園者也。」遂乞病,率弟香亭、甥湄君移書史居隨園。聞之蘇子曰:「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

然則余之仕與不仕,與居茲園之久與不久,亦隨之而已。夫兩物之能相易者,其一物之足以勝之也。余竟以一官易此園,園之奇,可以見矣。

己巳三月記。

余居隨園三年,捧檄入陝。歲未周,仍賦《歸來》。所植花皆萎,瓦斜墮,梅灰脫於梁,勢不能無改作。則率夫役,芟石留,覓土脈,增高明之麗。治之有年,費千金而功不竟。

客或曰:「以子之費,易子之居,胡華屋之勿獲?而俯順荒餘,何耶?」余答之曰:「夫物雖佳,不手致者不愛也;味雖美,不親嘗者不甘也。子不見高陽池館、蘭亭、梓澤乎?蒼然古跡,憑弔生悲,覺與吾之精神不相屬者。何也?其中無我故也。公卿富豪未始不召梓人營池囿,程巧致功,千力萬氣,落成,主人張目受賀而已。問某樹某名,而不知也。何也?其中亦未嘗有我故也。惟夫文士之一水一石,一亭一臺,皆得之於好學深思之餘。有得則謀,不善則改。其蒔如養民,其刈如除惡,其創建似開府,其浚渠簣山如區土宇版章。默而識之,神而明之。惜費,故無妄作;獨斷,故有定謀。及其成功也,不特便於己、快於意,而吾度材之功苦,構思之巧拙,皆於是徵焉。今園之功雖未成,園之費雖不資,然或缺而待周,或損而待修,固未嘗有迫以期之者也。孰若余昔年之腰笏磬折,裏魋喧呶乎?伐惡草,剪虯枝,惟吾所為,未嘗有制而掣肘者也。

孰若余昔時之仰息崇轅,請命大胥者乎?五代時鉝檀利宴宣德堂,歎曰:『作者不居,居者不作。』余今年裁三十八,入山志定,作之居之,或未可量也。」

乃歌以矢之曰:「前年離園,人勞園荒;今年來園,花密人康。我不離園,離之者官;而今改過,永矢勿諼。」

癸酉七月記。

園林之道,與學問通。藏焉修焉,不增高而繼長者,荒於嬉也;息焉遊焉,不日盛而月新者,狃於便也。然謷者為之,徒鉤鉌斥亂而已。吾固不然。為之勤,遊之勤,恆若有所思念計畫,以故登登蚖蚖,耳無絕音。雖然,學之不足,精進可也;園之不足,則必傷於財而累於廉,烏乎可繼?

乃恍然曰:人之無所棄者,業之無所成也。西不盡流沙,南不盡衡山,此非疆宇之有所棄乎?夔典樂,則棄禮;孔子執御,則棄射,此非學術之有所棄乎?天且不全,故世為屋不成三瓦而陳之。孟子亦曰:「人有不為也,而後可以有為。」吾於園則然。棄其南,一椽不施,讓雲煙居,為吾養空遊所;棄其寢,墮剝不治,俾妻孥居,為吾閉目遊所。山起伏不可以牆,吾露積不垣,如道州城,蒙賊哀憐而已;地隆陷不可以堂,吾平水置槷,如史公書,旁行斜上而已。人壽不如屋,吾穿漏液樠,杗廇小於狙猿之杙,如管、晏法,期於沒身而已。不筮日,不用形家言,而築毀如意,變隙地為水,為竹,而人不知其不能屋。疏窗而高基,納遠景,而人疑其無所窮。以短護長,以疏彰密,以豫畜材為富,以足其食,徐其兆而不趨,為犒工而恤夫,使吾力常沛然有餘,而吾心且相引而不盡。此治園法也,亦學問道也。

丁丑三月記。

人之欲,惟目無窮。耳耶,鼻耶,口耶,其欲皆易窮也。目仰而觀,俯而窺,盡天地之藏,其足以窮之耶?然而古之聖人受之以《觀》,必受之以《艮》,《艮》者,止也。「於止知其所止」,黃鳥且然,而況於人!

園悅目者也,亦藏身者也。人壽百年,悅吾目不離乎四時者是,藏吾身不離乎行坐者是。今視吾園,奧如環如,一房畢復一房生,雜以鏡光,晶瑩澄澈,迷乎往復,若是者於行宜。其左琴,其上書,其中多尊罍玉石,書橫陳數十重,對之時倜然以遠,若是者於坐宜。高樓障西,清流洄洑,竹萬竿如綠海,惟蘊隆宛暍之勿虞,若是者與夏宜。琉璃嵌窗,目有雪而坐無風,若是者與冬宜。梅百枝,桂十餘叢,月來影明,風來香聞,若是者與春秋宜。長廓相續,雷電以風,不能止吾之足,若是者與風雨宜。是數宜者,得其一差強人意,而況其兼者耶?

余得園時,初意亦不及此。二十年來,庸次比偶,艾殺此地,棄者如彼,成者如此。既鎮其甍矣,夫何加焉?年且就衰,以農易仕,彈琴其中,詠先王之風,是亦不可以已乎?後雖有作者,不過灑氵昔之事,丹堊之飾,可必其無所更也!宜為文紀成功,而分疏名目,以效輞川雲。

丙戌三月記。

志餘於才則樂,才餘於志則不樂。吾志願有限,而所詣每過所期。自分官職得郡文學已足,而竟知大邦;家計得十具牛已足,而竟擁百畝;園得一椽已足,而竟四記之,疏名目而分詠之。私揣餘懷,過矣哉!不意數年來,過之中又有過焉。

余離西湖三十年,不能無首丘之思。每治園,戲仿其意,為堤為井,為裏、外湖,為花港,為六橋,為南峰、北峰。當營構時,未嘗不自計曰:以人功而仿天造,其難成乎?縱幾於成,其果吾力之能支,吾年之能永否?今年幸而皆底於成。嘻!使吾居故鄉,必不能終日離其家以遊於湖也。而茲乃居家如居湖,居他鄉如故鄉。驟思之,若甚幸焉;徐思之,又若過貪焉。然讀《易·賁》之六五曰:「賁於丘園。束帛戔戔,吝終吉。」輔嗣注云:「施飾於物,其道害也;施飾丘園,吉莫大焉。」謂丘園草木所生,本質素之處,故雖加束帛,雖吝而終吉。左氏曰:「樂操土風,不忘本也。」余雖貪不知止,而能合於《易》,以操土風,或免於君子之譏乎!

彼世之飾朱門塗白盛者,或為而不居,居而不久。而餘二十年來,朝斯夕斯,不特亭臺之事生生不窮,即所手植樹,親見其萌芽拱把,以至於蔽牛而參天,如子孫然,從乳哺而長成而壯而斑白,竟一一見之,皆人生志願之所不及者也。何其幸也!雖然,草木如是,吾亦可知。

吾既可知,則此後有不可知者在矣。

戊子三月記。

嘗讀《晉書》,太保王祥有歸葬、隨葬兩議,方知「隨」之時義,不止向晦入宴息而已也。余先君子卒於江寧,欲歸葬古杭,慮輿機之艱,不果;欲隨葬茲土,又苦無誓宅。所以故,將牢磑豫慢葬者十有七年。思古人未葬不除服之義,瞿然自以為非人。

今年春,有形家來謀園西為兆域者。余聞往視,則小倉山來脈平遠夷曠,左右有甗隒岸厒,草樹覭髳,封以為塋,宰如也。因思予有地,廿年不知,一旦而知,毋亦先君子之靈有以詔我乎?遂請於太夫人,以己丑十二月十六日扶柩窆焉。塋離園僅百步,以故牆翣安穩,得時時除其草,灌其宰樹,審諦其墓石。予故貧士,幼時先君子幕遊楚、粵,余遊學京師,父子常相離也。今以一園之故,而先君子厝於斯,祭於斯,奠幽宮於斯。父子蓋未嘗一日相離。是豈強而為之哉?亦隨其地之便、心之安而已。

塋旁隙地曠如,余仿司空表聖故事,為己生壙。將植梅花樹松,與門生故人詩飲其中。若是者何?子隨父也。壙界為二,俾異日夾溝可㢁。若是者何?妻隨夫也。壙尾留斬板者又數處。若是者何?妾隨妻也。沿塋而西,有高嶺窣而長,凡莊從、扈養、婢嫗之亡者,聚而瘞焉。若是者何?僕隨主也。嗟乎!古人以廬墓為孝,生壙為達,瘞狗馬為仁。余以一園之故,冒三善而名焉。誠古今來園局之一變,而「隨」之時義通乎死生晝夜,推恩錫類,則亦可謂大矣,備矣,盡之矣。今而後,其將無記,則尤不可不記也。

庚寅五月記。

古立大宗,以餘財歸之,有不足者資之於宗。後世廢宗法,遂有一族而異目相視者。然漢之樊重、魏之楊椿,均能散所有濟族人數世之窮。第未嘗扁表其莊,綽楔而書,蓋行其心之所安,而不以為義也。范文正公修其法,號曰「義莊」。公之心,豈以義自居哉?以為仁事也,而義名之,然後使吾子孫知如是則義,悖是則不義,方克踵行勿倦,與吾意相終始。而天下之大,人心之同,必有慕義無窮,而奮乎千百世後者。

潯陽陶氏之遷於吳也,距文正公六百年矣。族落落大滿,不能無窶人子。徵仕郎世魁,聞范氏之風而悅之。其子員外筿,尊父志以繼先賢,割沃佘置莊,鳩厥宗支,振廩同食,月會而旬計之。吳之人以為今之陶、昔之範也。

今夫江、河之大,綿亙萬里,而世不能無斷港絕潢者,非其本支故也。若夫岷山之旁流,昆侖之餘波,而淤塞就枯焉,人能無憾於江、河乎?惟其能以九里之潤,灌溉百川,而江、河乃愈增其大。然則陶氏之以仁為富也,乃其善於持富也。《傳》曰:尊祖故敬宗,敬宗故收族。《易》曰:「何以聚人曰財。」聚即收之之謂也。天下人非財不收,而況於本族乎?

余與筿之子振聲戊午同試京兆,別二十二年,相見吳下。持此顛末,屬余為記。余喜故人重逢,遽聞高義,而又私念袁氏族黨,零落難收,匪徒力有所讓,蓋亦自傷其聞之之晚焉。

佳節也,勝境也,四方之名流也:三者合,非偶然也。以不偶然之事,而偶然得之,樂也。樂過而慮其忘,則必假文字以存之。古之人皆然。

乾隆戊子中秋,姑蘇唐眉岑挈其兒主隨園,數烹飪之能,於蒸彘首也尤。且曰:「茲物難獨啖,就辦治,顧安得客?」余曰:「姑置具。客來當有不速者。」已而,涇邑翟進士雲九至。亡何,真州尤貢父至。又頃之,南郊陳古漁至。日猶未失。眉岑曰:「予四人皆他鄉,未攬金陵勝,盍小遊乎?」三人者喜,納屨起,趨趨以數,而不知眉岑之欲饑客以柔其口也。從園南穿籬出,至小龍窩,雙峰夾長溪,桃麻鋪芬。一漁者來,道客登大倉山,見西南角爛銀坌湧,曰:「此江也。」江中帆檣,如月中桂影,不可辨。沿山而東至蝦蟆石,高壤穹然。金陵全局下浮,曰謝公墩也。余久居金陵,屢見人指墩處,皆不若茲之曠且周。竊念墩不過土一坯耳,能使公有遺世想,必此是耶?就使非是,而公九原有靈,亦必不捨此而之他也。從蛾眉嶺登永慶寺亭,則日已落,蒼煙四生,望隨園樓臺,如障輕容紗,參錯掩映,又如取鏡照影,自喜其美。方知不從其外觀之,竟不知居其中者之若何樂也。

還園,月大明,羹定酒良,彘首如泥,客皆甘而不能絕於口以醉。席間各分八題,以記屬予。嘻!余過來五十三中秋矣。幼時不能記,長大後無可記。今以一彘首故,得與群賢披煙雲,辨古跡,遂歷歷然若真可記者。然則人生百年,無歲不逢節,無境不逢人,而其間可記者幾何也!余又以是執筆而悲也。

江橙里先生得西磧山莊之次年,賦詩八章,走幣索予為記。余告之曰:「凡遊其地而不能忘者,心記之,勝於筆記之也。子遊山莊一稔矣,愛其形勝之奇,天施地設,非人所為,故常置諸心目。微子之請,方將書梗概當臥遊,而況受主人諈諉耶!」

莊在吳門鄧尉之西,舊號「逸園」。離城七十里,極蟹胥鮭稟之饒。入其門,古梅鋪棻,芳樹蓊蔚,曲澗巉巖,環廬而呈。所扁表者,有清暉閣,有九峰草廬,有釣雪槎,有鷗外春沙館,凡十餘處,皆各極其勝,而騰嘯臺為尤奇。臺袤夷畝許,西磧山從背起,接天蒼蒼然,面臨太湖,三萬六千頃之煙波,浮湧臺下。

余遊時,適主人程君外出,相傳園已售揚州江氏。俄而有持蘊火來置灶者,詢之,果江氏家僮。予素知程故高士,能詩,聞其棄園而駭。及聞橙里得之,復㛍㛍然喜。蓋橙里之才且賢,猶夫程君,而與予交尤狎於程君故也。因思古者楊憑之宅,白傅居之;蕭復之園,王縉居之。天於幽渺敻絕之境,往往鄭重愛惜,必畀諸克稱此居之人,轉不若朱門華堂之濫施而無所於靳也。

雖然,學問之道無窮,園亦然。程君治園之力盡矣,故棄園。橙里之力有餘,故得園。然則增榮益觀,又安知非天之為園計,而故乃捨舊而新是謀耶?經之營之,似亦橙里所不宜得已。園中亭榭無可改更,惟臺旁少屋,天風清寒,客難久留。得構數椽其間,觀魚龍出沒,與縹緲、莫釐二峰,朝夕拱揖,豈非置身天際哉!苟此室成,予雖衰,所不百捨重趼而再至者,有如此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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