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望溪先生全集 (四部叢刊本)/卷第九
方望溪先生全集 卷第九 清 方苞 撰清 蘇惇元 撰年譜 景上海涵芬樓藏戴氏刊本
|
望溪先生文集卷九
紀事
左忠毅公逸事
先君子嘗言鄕先輩左忠毅公視學京畿一日風雪嚴
寒從數騎出微行入古寺廡下一生伏案臥文方成草
公閱畢卽解貂覆生爲掩戸叩之寺僧則史公可法也
及試吏呼名至史公公瞿然注視呈卷卽面署第一召
入使拜夫人曰吾諸兒碌碌他日繼吾志事惟此生耳
及左公下厰獄史朝夕獄門外逆閹防伺甚嚴雖家僕
不得近久之聞左公被炮烙旦夕且死持五十金涕泣
謀於禁卒卒感焉一日使史更敝衣草屨背筐手長鑱
爲除不潔者引入微指左公處則席地倚牆而坐面額
焦爛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盡脫矣史前跪抱公膝而
嗚咽公辨其聲而目不可開乃奮臂以指撥眥目光如
炬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來前國家之事糜爛至此
老夫已矣汝復輕身而昧大義天下事誰可支拄者不
𨒪去無俟姦人構陷吾今卽撲殺汝因摸地上刑械作
投擊勢史噤不敢發聲趨而出後常流涕述其事以語
人曰吾師肺肝皆鐵石所鑄造也崇禎末流賊張獻忠
出沒蘄黃濳桐閒史公以鳳廬道奉檄守禦每有警輒
數月不就寢使將士更休而自坐幄幕外擇健卒十人
令二人蹲踞而背倚之漏皷移則番代每寒夜起立振
衣裳甲上冰霜迸落鏗然有聲或勸以少休公曰吾上
恐朝廷下恐愧吾師也史公治兵往來桐城必躬造
左公第候太公太母起居拜夫人於堂上余宗老塗山
左公甥也與先君子善謂獄中語乃親得之於史公雲
高陽孫文正逸事
杜先生岕嘗言歸安茅止生習於高陽孫少師道公天
啟二年以大學士經略薊遼置酒別親賓會者百人有
客中坐前席而言曰公之出始吾爲國慶而今重有憂
封疆社稷寄公一身公能堪備物自奉人莫之非如不
能雖毀身家責難逭況儉觳乎吾見客食皆鑿而公獨
飯粗飾小名以鎭物非所以天下之重也公揖而謝
曰先生誨我甚當然非敢以爲名也好衣甘食吾爲秀
才時固不厭自成進士釋褐而歸念此身已不爲己有
而朝廷多故邊關日駭恐一旦肩事任非忍饑勞不能
以身率眾自是不敢適口體強自勖厲以至於今十有
九年矣嗚呼公之氣折逆奄明周萬事合智謀忠勇之
士以盡其材用危困瘡痍之卒以致其武唐宋名賢中
猶有倫比至於誠能動物所糾所斥退無怨言叛將遠
人咸喻其志而革心無貳則自漢諸葛武侯而後規模
氣𧰼惟公有焉是乃克己省身憂民體國之實心自然
而愾乎天下者非躬豪傑之才而槪乎有聞於聖人之
道孰能與於此然惟二三執政與中樞邊境事同一體
之人實不能容易曰信及豚魚媢嫉之臣乃不若豚魚
之可格可不懼哉
石齋黃公逸事
黃岡杜蒼略先生客金陵習明季諸前輩遺事嘗言崇
禎某年余中丞集生與譚友夏結社金陵適石齋黃公
來遊與訂交意頗洽黃公造次必於禮法諸公心嚮之
而苦其拘也思試之妓顧氏國色也聰慧通書史撫節
安歌見者莫不心醉一日大雨雪觴黃公於余氏園使
顧佐酒公意色無忤諸公更勸酬劇飮大醉送公臥特
室榻上枕衾茵各一使顧盡弛褻衣隨鍵戸諸公伺焉
公驚起索衣不得因引衾自覆薦而命顧以茵臥茵厚
且狹不可轉乃使就寢顧遂暱近公公徐曰無用爾側
身內向息數十轉卽酣寢漏下四鼓覺轉面向外顧佯
寐無覺而以體傍公俄頃公酣寢如初詰旦顧出具言
其狀且曰公等爲名士賦詩飮酒是樂而已矣爲聖爲
佛成忠成孝終歸黃公及明亡公縶於金陵在獄日誦
尙書周易數月貌加豐正命之前夕有老僕持鍼線向
公而泣曰是我侍主之終事也公曰吾正而斃是爲考
終汝何哀故人持酒肉與訣飮啖如平時酣寢達旦起
盥潄更衣謂僕某曰曩某以卷索書吾旣許之言不可
曠也和墨伸紙作小楷次行書幅甚長乃以大字竟之
加印章始出就刑其卷藏金陵某家顧氏自接公時自
懟無何歸某官李自成破京師謂其夫能死我先就縊
夫不能用語在搢紳閒一時以爲美談焉
明禹州兵備道李公城守死事狀
崇禎十四年冬十有二月流賊寇禹州兵備道李公乘
雲到官始二十四日按籍閱軍伍半虛守禦具一無藉
知州事某請迎降公怒斥之曰此吾死所也召士民激
以大義共登陴賊死傷甚眾城破公率眾巷戰猶手刃
十數人力屈被執方是時河南守令多望風降伏獨禹
州士民殊死戰賊入下令屠城公奮呼謂賊曰城守吾
事也吾令眾守城不敢不守猶汝令眾攻城不敢不攻
民何罪獨吾一身當任汝殘殺耳賊意解收屠城令因
欲屈公公憤罵不屈乃立公爲質而聚射之徵死猶寸
磔焉公初至禹時徽王支屬在禹者凡十七家公議徵
土人訓練而資餉於宗藩知州事某持之宗藩莫應及
城破十七家無一脫者知州事某叩首乞哀於賊公忽
奮起以足跐其面曰汝國勦民尙思向狗彘求活邪
賊旣去士民收骸骨棺斂建祠私諡忠烈春秋時祀與
公同難者駐防千總張某吏目周某州人候選州同知
余全生遙授訓導趙日躋太學生侯九韶庠生周鳴岐
李儀化田種玉陳懋能皆配享公磔於州城外西南隅
大路旁槐樹下其樹至今存故老過之猶或爲欷歔流
涕雲公旣歿八十年夏峰孫徵君曾孫用禎爲州學正
徵於禹人而屬余爲之狀
記李默齋實行
余將受室先兄命之曰人之大倫五以吾所聞見惟婦
死其夫及守貞終世者爲多子之能孝者差少焉臣之
能忠者差少焉友之能信者差少焉而實盡乎弟道者
則未見其人其所以然特由私其妻子及貨財耳餘行
四方竊以兄所言陰求之士友閒其疏節不違者蓋無
幾人蔚州李 余同年友也嘗道其兄默齋及嫂氏
之賢其事父母夫婦帥先而盡瘁焉 有急傾貲產
以佐之化於其妻無難色嘗遘家禍獨身當之流離毒
痛幾死而不忍累羣弟難旣解益勤家事督課子弟■
■令高密以運餉出塞爲攝縣事者所誤默齋之卒也
尙畱滯山東家人懼其憂勞中不能復勝哀慟大
功衰將脫尙不敢以吿用此觀之默齋之仁恩所以愾
乎門內者可知矣先兄所願見而不可得者越數十年
而幸有其人乃傳所聞以式吾子姓焉
書萬烈婦某氏事
烈婦某氏江東巨室婢也妻僕萬某早寡守貞二十年
年四十餘會其主以事當與妻謫戍妻泣而謂烈婦曰
汝無子女單獨一身能充解脫我俾幼稚有依吾子孫
當世祀汝且汝少長吾家主父年七十矣猶汝父也汝
何嫌烈婦曰雖然非禮也固請旣而曰吾之生贅也亦
無不可但自當官充解後陸行必異車水行必異舟逆
旅必異室抵戍之日吾有以自處矣旣行至中途其主
忽戲曰汝爲吾妻官作之合矣而不同寢處可乎烈婦
曰吾以主爲父父何所不得老婦人而忍出此言察其
主意不悛越日夜中自經死聞者莫不流涕皆曰烈婦
之志足悲矣而其初之義則未審焉其諸荀文之儔
與方子日操之心途之人皆知之文若爲之謀主以固
其操柄文若死而操之惡已成矣是猶共剽而終以不
取分爲義也烈婦之主身在縲紲垂死之年而忍爲
大惡則豈烈婦所及料哉烈婦之行也早以死自處矣
不得已乃中道而潔其身蓋自信其泥而不滓者也豈
可使與文同名而不辨哉
西鄰愍烈女
愍烈女失姓氏余西鄰某家婢也主父行賈妻某氏與
䜿通烈女數切諌謀幷污之以死拒連衣裳申固縫紝
某氏有母同居一夕陽怒以綿裹昵物置烈女口因築
入喉閒以杙抉其陰而死被短布單衣襲敝葛蒲蔽首
及膝投東鄰宅後方塘中賄隸胥報縣有寒女自沈莫
知其誰何三日命掩埋旣而跡頗著鄰里皆知之而無
以詰也烈女之死也屍不可舉或助之易衣以出久
之求索不應怒而爭乘醉詣郡言狀眾皆曰此天也及
對案某氏言婢出惡言詈其母怒而鞭之夜自經時烈
女屍已焚棄絶蹤而律文主父主母以罪杖僕婢至死
無扺法遂釋不推時鄰某適歸自遠方過姻家聞故掉
臂而去某氏聞之遂因其貲挾䜿遷居又踰年合爲夫
婦昔先王知民性之不可枉也故獄之疑者訊之羣臣
訊之羣吏訊之萬民而又議事以制不徵於書其典獄
者又能悉其聰明致其忠愛以盡之所以下無遁情而
罰必中也自三季以後民抏敝以巧法吏昬暝以決事
貞良者枉死於無吿淫慝者安利而無殃求其所以然
者而不得也此佛之徒所以因民之惑而爲之說與
呂九儀妻夏氏
婦人居常而早寡者無死道也夫不以良死則義可死
而堂有舅姑室有子或己之父母篤老而無兄弟則其
死也雖當於義而傷於恩蕪湖呂九儀死於仇其妻夏
氏將死之姑止之踰年仇抵死如法夏氏遂修舊業持
門戸於今二十年姑旣歿二子受室而成家矣其始之
欲就死也義終則不愆於義亦不傷於恩故夏氏之生
也賢其死也
逆旅小子
戊戌秋九月余歸自塞上宿石槽逆旅小子形苦羸敝
布單衣不襪不履而主人撻擊之甚猛泣甚悲叩之東
西家曰是其兄之也有田一區畜產什器粗具恐孺
子長而與之分故不恤其寒饑而苦役之夜則閉之戸
外嚴風起弗活矣余至京師再書吿京兆尹宜檄縣捕
詰俾鄕鄰保任而後釋之逾歲四月復過此里人曰孺
子果以是冬死而某亦暴死其妻子田宅畜物皆爲他
人有矣叩以吏曾呵詰乎則未也昔先王以道明民猶
恐頑者不喻故以鄕八刑糾萬民其不孝不弟不睦不
婣不任不恤者則刑隨之而五家相保有罪奇衺則相
及所以閉其塗使民無由動於邪惡也管子之法則自
鄕師以至什伍之長轉相督察而罪皆及於所司蓋周
公所慮者民俗之偷而已至管子而又患吏情之遁焉
此可以觀世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