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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當時特借買燈一事,以探神宗之心,已而亦深相知,特為荊公所擠耳。)

臣向蒙召對便殿,親奉德音,以為凡在館閣,皆當為朕深思治亂,指陳得失,無有所隱者。自是以來,臣每見同列,未嘗不為道陛下此語,非獨以稱頌盛德,亦欲朝廷之間如臣等輩,皆知陛下不以疏賤間廢其言,共獻所聞,以輔成太平之功業。然竊謂空言率人,不如有實而人自勸。欲知陛下能受其言之實,莫如以臣試之。故臣願以身先天下試其小者,上以補助聖明之萬一,下以為賢者卜其可否,雖以此獲罪,萬死無悔。

臣伏見中使傳宣下府市司買浙燈四千餘盞,有司具實直以聞,陛下又令減價收買,見已盡數拘收,禁止私買,以須上令。臣始聞之,驚愕不信,咨嗟累日。何者?竊為陛下惜此舉動也。臣雖至愚,亦知陛下遊心經術,動法堯舜,窮天下之嗜欲,不足以易其樂;盡天下之玩好,不足以解其憂,而豈以燈為悅者哉。此不過以奉二宮之歡,而極天下之養耳。然大孝在乎養志,百姓不可戶曉,皆謂陛下以耳目不急之玩,而奪其口體必用之資。賣燈之民,例非豪戶,舉債出息,畜之彌年。衣食之計,望此旬日。陛下為民父母,唯可添價貴買,豈可減價賤酬?此事至小,體則甚大。凡陛下所以減價者,非欲以與此小民爭此豪末,豈以其無用而厚費也?如知其無用,何必更索?惡其厚費,則如勿買。且內庭故事,每遇放燈,不過令內東門雜物務臨時收買,數目既少,又無拘收督迫之嚴,費用不多,民亦無憾。故臣願追還前命,凡悉如舊。京城百姓,不慣侵擾,恩德已厚,怨讟易生,可不慎歟!可不畏歟!

近日小人妄造非語,士人有展年科場之說,商賈有京城榷酒之議,吏憂減俸,兵憂減廩。雖此數事,朝廷所決無,然致此紛紛,亦有以見陛下勤恤之德,未信於下,而有司聚斂之意,或形於民。方當責己自求,以消讒慝之口。而臺官又勸陛下以嚴刑悍吏捕而戮之,虧損聖德,莫大於此。而又重以買燈之事,使得因緣以為口實,臣實惜之。

方今百冗未除,物力雕弊,陛下縱出內帑財物,不用大司農錢,而內帑所儲,孰非民力?與其平時耗於不急之用,曷若留貯以待乏絕之供?故臣願陛下將來放燈與凡遊觀苑囿宴好賜予之類,皆飭有司,務從儉約。頃者詔旨裁減皇族恩例,此實陛下至明至斷,所以深計遠慮,割愛為民。然竊揆其間,不能無少望於陛下,惟當痛自刻損,以身先之,使知人主且猶若此,而況於吾徒哉。非惟省費,亦且弭怨。

昔唐太宗遣使往涼州諷李大亮獻其名鷹,大亮不可,太宗深嘉之。詔曰:「有臣若此,朕復何憂。」明皇遣使江南採鵁鶄,汴州刺史倪若水論之,為反其使。又令益州織半臂背子、琵琶捍撥、鏤牙合子等,蘇許公不奉詔。李德裕在浙西,詔造銀盝子妝具二十事,織綾二千匹,德裕上疏極論,亦為罷之。使陛下內之臺諫有如此數人者,則買燈之事,必須力言。外之有司有如此數人者,則買燈之事,必不奉詔。陛下聰明睿聖,追跡堯舜,而群臣不以唐太宗、明皇事陛下,竊嘗深咎之。臣忝備府寮,親見其事,若又不言,臣罪大矣。陛下若赦之不誅,則臣又有非職之言大於此者,忍不為陛下盡之。若不赦,亦臣之分也。謹錄奏聞,伏候敕

(古之救災,須喫緊先事而慮如此。)

元祐五年七月十五日,龍圖閣學士左朝奉郎知杭州蘇軾狀奏。

右臣聞事豫則立,不豫則廢,此古今不刊之語也。至於救災恤患,尤當在早。若災傷之民,救之於未饑,則用物約而所及廣,不過寬減上供,糶賣常平,官無大失,而人人受賜,今歲之事是也。若救之於已饑,則用物博而所及微,至於耗散省倉,虧損課利,官為一困,而已饑之民,終於死亡,熙寧之事是也。熙寧之災傷,本緣天旱米貴,而沈起、張靚之流,不先事奏聞,但務立賞閉糶,富民皆爭藏穀,小民無所得食。流殍既作,然後朝廷知之,始敕運江西及截本路上供米一百二十三萬石濟之。巡門俵米,攔街散粥,終不能救。饑饉既成,繼之以疾疫,本路死者五十餘萬人,城郭蕭條,田野丘墟,兩稅課利,皆失其舊。勘會熙寧八年,本路放稅米一百三十萬石,酒課虧減六十七萬餘貫,略計所失共計三百二十餘萬貫石。其餘耗散不可悉數。至今轉運司貧乏不能舉手。此無它,不先事處置之過也。去年浙西數郡,先水後旱,災傷不減熙寧。然二聖仁智聰明,於去年十一月中,首發德音,截撥本路上供斛斗二十萬石賑濟,又於十二月中,寬減轉運司元祐四年上供額斛三分之一,為米五十餘萬斛,盡用其錢,買銀絹上供,了無一毫虧損縣官。而命下之日,所在歡呼,官既住糴,米價自落。又自正月開倉糶常平米,仍免數路稅務所收五穀力勝錢,且賜度牒三百道,以助賑濟。本路帖然,遂無一人餓殍者,此無它,先事處置之力也。由此觀之,事豫則立,不豫則廢,其禍福相絕如此。

恭惟二聖天地父母之心,見民疾苦,匐匍救之,本不計較費用多少,而臣愚魯無識,但知權利害之輕重,計得喪之大小,以謂譬如民庶之家,置莊田,招佃客,本望租課,非行仁義,然猶至水旱之歲,必須放免欠負借貸種糧者,其心誠恐客散而田荒,後日之失,必倍於今故也,而況有天下子萬姓而不計其後乎!臣自去歲以來,區區獻言,屢瀆天聽者,實恐陛下客散而田荒也。

去歲杭州米價,每斗至八九十,自今歲正月以來,日漸減落。至五六月間,浙西數郡,大雨不止,太湖泛溢,所在害稼,六月初間,米價復長,至七月初,斗及百錢足陌。見今新米已出,而常平官米,不敢住糶,災傷之勢,恐甚於去年。何者?去年之災,如人初病,今歲之災,如病再發。病狀雖同,氣力衰耗,恐難支持。又緣春夏之交,雨水調勻,浙人喜於豐歲,家家典賣,舉債出息,以事田作,車水築圩,高下殆遍,計本已重,指日待熟。而淫雨風濤,一舉害之,民之窮苦,實倍去歲。近者,將官劉季孫往蘇州按教,臣密令季孫沿路體訪。季孫還為臣言:「此數州,不獨淫雨為害,又多大風駕起潮浪,堤堰圩垾,率皆破損,湖州水入城中,民家皆尺餘,此去歲所無有也。」而轉運判官張璹自常、潤還,所言略同,云:「親見吳江平望八尺,聞有舉家田苗沒在深水底,父子聚哭,以船栰撈摝,雲『半米猶堪炒喫,青穟且以餵牛』。」正使自今雨止,已非豐歲,而況止不止,又未可知。則來歲之憂,非復今年之比矣。何以言之?去年杭州管常平米二十三萬石,今年已糶過十五萬石,雖餘八萬石,而糶賣未已,又緣去年災傷放稅,及和糴不行省倉闕數,所有上件常平米八萬石,只了兌撥充軍糧,更無見在。惟有糶常平米錢近八萬貫,而錢非救饑之物。若來年米益貴,錢益輕,雖積錢如山,終無所用。熙寧中,兩浙市易出錢百萬緡,民無貧富,皆得取用,而米不可得,故曳羅紈,帶金玉,橫屍道上者,不可勝計。今來浙東西大抵皆糶過常平米,見在絕數少,熙寧之憂,凜凜在人眼中矣。

臣材力短淺,加之衰病,而一路生齒,憂責在臣,受恩既深,不敢別乞閑郡。日夜思慮,求來年救饑之術,別無長策,惟有秋冬之間,不惜高價多糴常平米,以備來年出糶。今來浙西數州米既不熟,而轉運司又管上供年額斛斗一百五十餘萬石,若兩司爭糴,米必大貴,饑饉愈迫,和糴不行,來年青黃不交之際,常平有錢無米,官吏拱手坐視人死,而山海之間,接連甌閩,盜賊結集,或生意外之患,則誅殛臣等,何補於敗。以此,須至具實聞奏。

伏望聖慈備錄臣奏,行下戶部,及本路轉運提刑、兩路鈐轄司,疾早相度來年,合與不合準備常平斛斗出糶救饑。如合準備,即具逐州合用數目。臣已約度杭州合用二十萬石,仍委逐司擘畫,合如何措置,令米價不至大段翔湧,收糴得足。如逐司以謂不須準備出糶救濟,即令各具保明來年委得不至饑殍流亡,結罪聞奏。緣今來已是入秋,去和糴月日無幾,比及相度往復取旨,深慮不及於事。伏乞詳察速賜指揮。臣屢犯天威,無任戰栗待罪之至。謹錄奏聞,伏候敕旨。

(民困史弊,指畫如掌,今之郡縣,不可不榜之堂而旦夕誦之。)

元祐七年五月十六日,龍圖閣學士左朝奉郎知揚州蘇軾狀奏。臣聞之孔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夫民既富而教,然後可以即戎,古之所謂善人者,其不及聖人遠甚。今二聖臨御,八年於慈,仁孝慈儉,可謂至矣。而帑廩日益困,農民日益貧,商賈不行,水旱相繼,以上聖之資,而無善人之效,臣竊痛之。

所至訪問耆老有識之士,陰求其所以,皆曰:方今民荷寬政,無它疾苦,但為積欠所壓,如負千鈞而行,免於僵仆則幸矣,何暇舉首奮臂,以營求於一飽之外哉。今大姓富家,昔日號為無比戶者,皆為市易所破,十無一二矣。其餘自小民以上,大率皆有積欠。監司督守令,守令督吏卒,文符日至其門,鞭笞日加其身,雖有白圭、猗頓,亦化為篳門圭竇矣。自祖宗已來,每有赦令,必曰:凡欠官物,無侵欺盜用,及雖有侵盜而本家及伍保人無家業者,並與除放。祖宗亦不知官物失陷、奸民倖免之弊,特以民既乏竭,無以為生,雖加鞭撻,終無所得,緩之則為奸吏之所蠶食,急之則為盜賊之所憑藉,故舉而放之,則天下悅服,雖有水旱盜賊,民不思亂,此為捐虛名而收實利也。

自二聖臨御以來,每以施捨己責為先務,登極赦令,每次郊赦,或隨事指揮,皆從寬厚。凡今所催欠負,十有六七,皆聖意所貸矣。而官吏刻薄,與聖意異,舞文巧詆,使不該放。監司以催欠為職業,守令上為監司之所迫,下為胥吏之所使,大率縣有監催千百家,則縣中胥徒舉欣欣然,當日有所得,而一旦除放,則此等皆寂寥無獲矣。自非有力之家,納賂請賕,誰肯舉行恩貸。而積欠之人,皆鄰於寒餓,何賂之有。其間貧困掃地,無可蠶食者,則縣胥教令通指平人,或雲衷私擅買,抵當物業,或雖非衷私,而雲買不當價,似此之類,蔓延追擾,自甲及乙,自乙及丙,無有窮已。每限皆空身到官,或三五限得一二百錢,謂之破限。官之所得至微,而胥徒所取,蓋無虛日,俗謂此等為縣胥食邑戶。嗟乎,聖人在上,使民不得為陛下赤子,而皆為奸吏食邑戶,此何道也!

商賈販賣,例無現錢,若用現錢,則無利息,須今年索去年所賣,明年索今年所賒,然後計算得行,彼此通濟。今富戶先已殘破,中民又有積欠,誰敢賒賣物貨,則商賈自然不行,此酒稅課利所以日虧,城市房廊所以日空也。諸路連年水旱,上下共知,而轉運司窘於財用,例不肯放稅,縱放亦不盡實。雖無明文指揮,而以喜怒風曉官吏,孰敢違者。所以逐縣例皆拖欠兩稅,較其所欠,與依實檢放無異,於官了無所益,而民有追擾鞭撻之苦。近日詔旨,凡積欠皆分為十料催納,通計五年而足。聖恩隆厚,何以加此。而有司以謂有旨,倚閣者方得依十料指揮,余皆並催。縱使盡依十料,吏卒乞覓,必不肯分料少取。人戶既未納足,則追擾常在,縱分百料,與一料同。

臣頃知杭州,又知潁州,今知揚州,親見兩浙、京西、淮南三路之民,皆為積欠所壓,日就窮蹙,死亡過半。而欠籍不除,以至虧欠兩稅,走陷課利,農末皆病,公私並困。以此推之,天下大率皆然矣。臣自潁移揚州,過濠、壽、楚、泗等州,所至麻麥如雲。臣每屏去吏卒,親入村落,訪問父老,皆有憂色。云:「豐年不如兇年。天災流行,民雖乏食,縮衣節口,猶可以生。若豐年舉催積欠,胥徒在門,枷棒在身,則人戶求死不得。」言訖,淚下。臣亦不覺流涕。又所至城邑,多有流民。官吏皆云:「以夏麥既熟,舉催積欠,故流民不敢歸鄉。」臣聞之孔子曰:「苛政猛於虎。」昔常不信其言,以今觀之,殆有甚者。水旱殺人,百倍於虎,而人畏催欠,乃甚於水旱。臣竊度之,每州催欠吏卒不下五百人,以天下言之,是常有二十餘萬虎狼,散在民間,百姓何由安生,朝廷仁政何由得成乎?臣自到任以來,日以檢察本州積欠為事。內已有條貫除放,而官吏不肯舉行者,臣即指揮本州一面除放去訖。其餘理合放而於條未有明文者,即且令本州權住催理,聽候指揮。其於理合放而於條有礙者,臣亦未敢住催。各具利害,奏取聖旨。

(公之兩守錢塘,其功業于今猶有存者。而其當時所畫一利害,每每指悉如此。)

聞天下所在陂湖河渠之利,廢興成毀,皆若有數。惟聖人在上,則興利除害,易成而難廢。昔西漢之末,翟方進為丞相,始決壞汝南鴻隙陂,父老怨之,歌曰:「壞陂誰,翟子威,飯我豆食羹芋魁。反乎覆,陂當復。誰言者?兩黃鵠。」蓋民心之所欲,而託之天,以為有神下告我也。孫皓時,吳郡上言,臨平湖自漢末草穢壅塞,今忽開通,長老相傳,此湖開,天下平,皓以為已端,已而晉武帝平吳。由此觀之,陂湖河渠之類,久廢復開,事關興運。雖天道難知,而民心所欲,天必從之。

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蓋不可廢也。唐長慶中,白居易為刺史,方是時,西湖溉田千餘頃。及錢氏有國,置撩湖兵士千人,日夜開浚。自國初以來,稍廢不治,水涸草生,漸成封田。熙寧中,臣通判本州,則湖之封合,蓋十二三耳。至今才十六七年之間,遂堙塞其半。父老皆言十年以來,水淺封橫,如雲翳空,倏忽便滿,更二十年,無西湖矣。使杭州而無西湖,如人去其眉目,豈復為人乎?

愚無知,竊謂西湖不可廢者五。天禧中,故相王欽若始奏以西湖為放生池,禁捕魚鳥,為人主祈福。自是以來,每歲四月八日,郡人數萬會於湖上,所活羽毛鱗介以百萬數,皆西北向稽首,仰祝千萬歲壽。若一旦堙塞,使蛟龍魚鱉同為涸轍之鮒,臣子坐觀,亦何心哉!此西湖之不可廢者,一也。杭之為州,本江海故也,水泉鹹苦,居民零落,自唐李泌始引湖水作六井,然後民足於水,井邑日富,百萬生聚,待此而後食。今湖狹水淺,六井漸壞,若二十年之後,盡為封田,則舉城之人,復飲鹹苦,其勢必自耗散。此西湖之不可廢者,二也。白居易作《西湖石函記》云:「放水溉田,每減一寸,可溉十五頃;每一伏時,可溉五十頃。若蓄泄及時,則瀕河千頃,可無凶歲。」今歲不及千頃,而下湖數十里間,茭菱穀米,所獲不貲。此西湖之不可廢者,三也。西湖深闊,則運河可以取足於湖水。若湖水不足,則必取足於江潮。潮之所過,泥沙渾濁,一石五斗。不出三歲,輒調兵夫十餘萬功開浚,而河行市井中蓋十餘里,吏卒搔擾,泥水狼藉,為居民莫大之患。此西湖之不可廢者,四也。天下酒稅之盛,未有如杭者也,歲課二十餘萬緡。而水泉之用,仰給於湖,若湖漸淺狹,水不應溝,則當勞人遠取山泉,歲不下二十萬功。此西湖不可廢者,五也。

以侍從,出膺寵寄,日睹西湖有必廢之漸,有五不可廢之憂,豈得苟安歲月,不任其責。輒已差官打量湖上封田,計二十五萬餘丈,度用二十餘萬功。近者伏蒙皇帝陛下、太皇太后陛下以本路饑饉,特寬轉運司上供額斛五十餘尤石,出糶常平米亦數十萬石,約敕諸路,不取五穀力勝稅錢,東南之民,所活不可勝計。今又特賜本路度牒三百,而杭獨得百道。謹以聖意增價召入中米,減價出糶以濟饑民,而增減耗折之餘,尚得錢米約其一萬餘貫石。輒以此錢米募民開湖,度可得十萬功。自今月二十八日興功,農民父老,縱觀太息,以為二聖既捐利與民,活此一方,而又以其餘棄,興久廢無窮之利,使數千人得食其力以度此凶歲,蓋有泣下者。伏見民情如此,而錢米有限,所募未廣,封合之地,尚存大半,若來者不嗣,則前功復棄,深可痛惜。若更得度牒百道,則一舉募民除去淨盡,不復遺患矣。

伏望皇帝陛下、太皇太后上少賜詳覽,察所論西湖五不可廢之狀,利害較然,特出聖斷,別賜度牒五十道,仍敕轉運、提刑司,於前來所賜諸州度牒二百道內,契勘賑濟支用不盡者,更撥五十道價錢與,通成一百道。使臣得盡力畢志,半年之間,目見西湖復唐之舊,環三十里,際山為岸,則農民父老,與羽毛鱗介,同詠聖澤,無有窮已。不勝大願,謹錄奏聞,伏候敕者。

(此一事,予未嘗躬為相度,覽睹當時所遺利害,而其言自有次若指掌。)

臣謹按《史記》秦始皇三十七年,東遊至錢塘,臨浙江,水波惡,乃西百二十里從狹中渡。始皇帝以天下之力徇其意,意之所欲出,赭山橋海無難,而獨畏浙江水波惡,不敢徑渡,以此知錢塘江天下之險,無出其右者。

臣昔通守此邦,今又忝郡寄,二十年間,親見覆溺無數。自溫、台、明、越往來者,皆由西興徑渡,不涉浮山之險,時有覆舟,然尚希少。自衢、睦、處、婺、宣、歙、饒、信及福建路八州往來者,皆出入龍山,沿泝此江,江水灘淺,必乘潮而行。潮自海門東來,勢若雷霆,而浮山峙於江中,與魚浦諸山相望,犬牙錯入,以亂潮水,洄洑激射,其怒自倍,沙磧轉移,狀如鬼神,往往於淵潭中,湧出陵阜十數里,旦夕之間,又復失去,雖舟師、沒人,不能前知其深淺。以故公私坐視覆溺,無如之何,老弱叫號,求救於湍沙之間,聲未及終,已為潮水捲去,行路為之流涕而已。縱有勇悍敢往之人,又多是盜賊,利其財物,或因而擠之,能自全者,百無一二,性命之外,公私亡失,不知一歲凡幾千萬。而衢、睦等州,人眾地狹,所產五穀,不足於食,歲常漕蘇、秀米至桐廬,散入諸郡。錢塘億萬生齒,待上江薪炭而活,以浮山之險覆溺留礙之故,此數州薪米常貴。又衢、婺、睦、歙等州及杭之富陽、新城二邑,公私所食鹽,取足於杭、秀諸場,以浮山之險覆溺留礙之故,官給腳錢甚厚,其所亡失,與依託風水以侵盜者不可勝數。此最其大者。其餘公私利害,未可以一二遽數。

臣伏見宣德郎前權知信州軍州事侯臨,因葬所生母於杭州之南蕩,往來江濱,相視地形,訪聞父老,參之舟人,反復講求,具得其實。建議:自浙江上流地名石門,並山而東,或因斥鹵棄地,鑿為運河。引浙江及溪谷諸水,凡二十二里有奇,以達於江。又並江為岸,度潮水所向則用石,所不向則用竹。大凡八里有奇,以達於龍山之大慈浦。自大慈浦北折,抵小嶺下,鑿嶺六十五丈,以達於嶺東之古河。因古河稍加浚治,東南行四里有奇,以達於今龍山之運河,以避浮山之險。度用錢十五萬貫,用捍江兵及諸郡廂軍三千人,二年而成。臣與前轉運使葉溫叟、轉運判官張璹,躬往按視,皆如臨言。凡福建、兩浙士民,聞臣與臨欲奏開此河,萬口同聲,以為莫大無窮之利。臣縱欲不言,已為眾論所迫,勢不得默已。

臣聞之父老,章獻皇后臨朝日,以江水有皇天蕩之險,內出錢數十萬貫,築長蘆,起僧舍,以拯溺者。又見先帝以長淮之險,賜錢十萬貫、米十萬石,起夫九萬二千人,以開龜山河。今浮山之險,非特長蘆、龜山之比,而二聖仁慈,視民如傷,必將捐十五萬緡以平此積險也。謹昧死上臨所陳《開石門河利害事狀》一本,及臣所差觀察推官董華用臨之說,約度功料,及合用錢物料狀一本,並地圖一面。伏乞降付三省看詳,或召臨赴省面加質問。仍乞下本路監司或更特差官同共相視。若臣與臨言不妄,乞自朝廷擘畫,支賜錢物施行。

臣觀古今之事,非知之難,言之亦易,難在成之而已。臨之才幹,眾所共知。臣謂此河非臨不成。伏望聖慈,特賜訪問左右近臣,必有知臨者。乞專差臨監督此役,不惟救活無窮之性命,完惜不貲之財物,又使數州薪米流通,田野市井,詠歌聖澤,子孫不忘。臣不勝大願,謹錄奏聞,伏候敕旨。

(長公一生坎,備于此狀,不可不知。)

近奉詔書及聖旨劄子,不允辭免翰林學士承旨恩命及乞郡事。已第三次奏乞除揚、越、陳、蔡一郡去訖。竊慮區區之誠,未能遽回天意,須至盡露本心,重干聖聽,惶恐死罪!惶恐死罪!

昔於治平中,自鳳翔職官得替入朝,首被英宗皇帝知遇,欲驟用。當時宰相韓琦以年少資淺,未經試用,故且與館職。亦會丁父憂去官。及服闋入覲,便蒙神宗皇帝召對,面賜獎激,許職外言事。自惟羈旅之臣,未應得此,豈非以英宗皇帝知有素故耶?是時王安石新得政,變易法度,若少加附會,進用可必。自惟遠人,蒙二帝非常之知,不忍欺天負心,欲具論安石所為不可施行狀,以裨萬一。然未測聖意待深淺,因上元有旨買燈四千碗,有司無狀,虧減市價,即上書論奏,先帝大喜,即時施行。以此卜知先帝聖明,能受盡言,上疏六千餘言,極論新法不便。後復因考試進士,擬對禦試策進士,並言安石不知人,不可大用。先帝雖未聽從,然亦嘉愚直,初不譴問。而安石大怒,其黨無不切齒,爭欲傾。御史知雜謝景溫,首出死力,彈奏丁憂歸鄉日,舟中曾販私鹽。遂下諸路體量追捕當時梢工篙手等,考掠取證,但以實無其事,故鍛煉不成而止。緣此懼禍乞出,連三任外補。而先帝眷不衰,時因賀謝表章,即對左右稱道。黨人疑復用,而李定、何正臣、舒亶三人,構造飛語,醞釀百端,必欲致於死。先帝初亦不聽,而此三人執奏不已,故得罪下獄。定等選差悍吏皇遵,將帶吏卒,就湖州追攝,如捕寇賊。即與妻子訣別,留書與弟轍,處置後事,自期必死。過揚子江,便欲自投江中,而吏卒監守不果。到獄,即欲不食求死。而先帝遣使就獄,有所約敕,故獄吏不敢別加非橫。亦覺知先帝無意殺,故復留殘喘,得至今日。及竄責黃州,每有表疏,先帝復對左右稱道,哀憐獎激,意欲復用,而左右固爭,以為不可。雖在遠,亦具聞之。古人有言,聚蚊成雷,積羽沈舟,言寡不勝眾也。以先帝知特達如此,而終不免於患難者,以左右疾者眾也。

及陛下即位,起於貶所,不及一年,備位禁林,遭遇之異,古今無比。每自惟昆蟲草木之微,無以仰報天地生成之德,惟有獨立不倚,知無不言,可以少報萬一。始論衙前差顧利害,與孫永、傅堯俞、韓維爭議,因亦與司馬光異論。光初不以此怒,而臺諫諸人,逆探光意,遂與為仇。又素疾程頤之奸,未嘗假以色詞,故頤之黨人,無不側目。自朝廷廢黜大奸數人,而其餘黨猶在要近,陰為之地,特未敢發爾。小臣周穜,乃敢上疏乞用王安石配享,以嘗試朝廷。竊料穜草芥之微,敢建此議,必有陰主其事者。是以上書逆折其奸鋒,乞重賜行遣,以破小人之謀。因此,黨人尤加忿疾。其後,又於經筵極論黃河不可回奪利害,且上疏爭之,遂大失執政意。積此數事,恐別致禍患。又緣臂痛目昏,所以累章力求補外。

竊伏思念,自忝禁近,三年之間,臺諫言者數四,只因發策草麻,羅織語言,以為謗訕,本無疑似,白加誣執。其間曖昧譖愬,陛下察其無實而不降出者,又不知其幾何矣。若非二聖仁明,洞照肝膈,則為黨人所傾,首領不保,豈敢望如先帝之赦乎?自出知杭州二年,粗免人言,中間法外刺配顏章、顏益二人,蓋攻積弊,事不獲已。陛下亦已赦,而言者不赦,論奏不已。其意豈為顏章等哉?以此知黨人之意,未嘗一日不在傾,洗垢求瑕,止得此事。

今者忽蒙聖恩召還擢用,又除弟轍為執政,此二事,皆非大臣本意。竊計黨人必大猜忌,磨厲以須,勢必如此。聞命悸恐,以福為災,即日上章,辭免乞郡。行至中路,果聞弟轍為臺諫所攻,般出廨宇待罪。又蒙陛下委曲,照見情狀,方獲保全。之剛褊,眾所共知,黨人嫌忌,甚於弟轍。豈敢以衰病之餘,復犯其鋒,雖自知無罪可言,而今之言者,豈問是非曲直。竊謂人主之待子,不過公道以相知,黨人之報怨嫌,必為巧發而陰中。豈敢恃二聖公道之知,而傲黨人陰中之禍。所以不避煩瀆,自陳入仕以來進退本末,欲陛下知危言危行,獨立不回,以犯眾怒者,所從來遠矣。又欲陛下知平生冒涉患難危險如此,今餘年無幾,不免有遠禍全身之意,再三辭遜,實非矯飾。柳下惠有言:「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若貪得患失,隨世俛仰,改其常度,則陛下亦安所用。若守其初心,始終不變,則群小側目,必無安理。雖蒙二聖深知,亦恐終不勝眾。所以反復計慮,莫若求去。非不懷戀天地父母之恩,而衰老之餘,恥復與群小計較短長曲直,為世間高人長者所笑。

伏望聖慈,察至誠,特賜指揮執政檢會累奏,只作親嫌迴避,早除一郡。所有今來奏狀,乞留中不出,以保全臣子,不勝大願。若朝廷不以不才,猶欲驅使,或除一重難邊郡,不敢辭避,報國之心,死而後已。惟不願在禁近,使黨人猜疑,別加陰中也。干犯天威,謹俟斧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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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坡文鈔

 

本北宋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遠遠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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