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檮杌萃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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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那惠蔭洲聽了刑名師爺陳仲言的話,心下很以為然,晚上,就將兒子叫到面前同他商量。增朗之心裡想:龍家三豔已經去了,坐在家裡無事,總不免想著,不若藉此散散心也好。

  就說道:「陳老夫子這話狠是,兒子也二十多歲的人了,在家裡坐著終久不是事,出去閱歷閱歷,也可長見識。」惠蔭洲道:「那麼,明兒叫周德泉寫信到上海,托蔚豐厚替你捐足三班指省分業。但是,到那一省好呢?」想了一想說道:「廣東藩台包容齋方伯,他在江蘇多年,我做江都的時候,他辦提工局,同我共的很好。這人也還寬厚和平,易於伺侯,廣東省官場局面聽說也還好,海道往來也還便當,不如到廣東去罷。」增朗之應聲:「是!」惠蔭洲說道:「你以後做了官,從前那些脾氣可全要痛改。這做官的前程是最要緊的,總第一要保住不出甚麼岔兒,那才不至於折本呢。無論甚麼事,總要格外小心,無論甚麼人,千萬不可得罪上司。吩咐的事體,無論是不是做得到做不到,總得把面子敷衍過去,就是有些能說不能行的地方,寧可教百姓吃點苦,萬不可同上司違拗。不拘他是甚麼樣子脾氣的上司,沒有一個不喜歡捐順風旗子的。你看我在安東那一年,上頭要辦蠶桑,那個地方豈是種得來的?我也叫沒法,自己下鄉,硬逼著百姓把已種的秫米拔了,種下桑秧,只有沿大路的一條地方如此辦法,裡面的地面我也不去同他們頂真。後來上頭派委員下來查看說淮安府屬我辦的最好,就把我調了江都,還在摺子上切切實實的保舉我。就是升補這通州,根子也還在此。至於紳土們,更要敷衍得好,來托件把事體必得要答應的。就是理短些,也要想法子替他斡旋。這其間利害所關不淺,我親眼看見得好處的、受害的皆不少,可為前車之鑒。聖人說的:為政不難,不得罪於巨室。這真是做官的要訣。我今天這些話,皆是我十餘年來親歷其境,狠得了些益處的,你可不要當做耳邊風。」增朗之連連答應著:「是,是。」這是他父子家傳的治譜,有志做官的,卻都應該學學這部書上做官的法子,最多稍為學點,宦途總可得意的。但不知這做書的他到底做過官沒有?他做官又是用的甚麼法子?幾時見著誕叟倒要問問看呢!

  增朗之看老翁沒有甚麼說話,也就退下來回到自己房裡,卻有一個白面即君,陪著他少奶奶坐著,見他進房卻趕緊站了起來。你道是誰?原來他這位少奶奶猶雲娘是陝西人,他老翁也是個舉班的江蘇州縣,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呢,從小兒過繼與他一個堂房哥哥,在陝西原籍。一個呢,留在身邊,他在南京候補時候,有一位同鄉的同寅,因為犯了事後,往黑龍江效力,卻狠存了幾文,留與他一個姨娘,帶著個小兒子住在南京。

  這猶雲娘的老翁,因為這位同寅臨走時曾經托他照應照應,他沒事就常去走走,卻連這位姨娘衾寒枕冷的苦處,他都照應到了,就同他生了這位雲娘小姐。又同這姨娘借了錢,捐了個大花樣,補了一個很過得去的缺。原同這位姨娘約定,到任之後接了過去同享榮華。他太太又早死了,家裡只有一個妾,這位姨娘心裡很為願意。那曉得到任之後,幾個月連封信都沒有。

  這位姨娘就帶了那位老爺的少爺、這位老爺的小姐一齊來找他。他竟屏諸大門之外,連他親生這位雲娘小姐都不認,並吩咐地方保正,這女的如再不走,就要當流娼驅逐。這姨娘沒法,只得跑回南京江寧府裡,告了一狀。江寧府曉得他是藩檯面子上的人,鬧了出來豈不叫藩台為難?就叫他的幾位同鄉替他調處。這幾位同鄉斷的倒也公平,叫他把借的這姨娘錢還了,把這女兒領回去,彼此一刀兩斷。他拗不過公論,才把這雲娘小姐收回去的。惠蔭洲在江都任上,他也做甘泉,就彼此結了親。

  後來他的兒子死了,媳婦永遠住在娘家,據說跟人逃走卻也不知其詳。丟下一個孫子,取名猶蔚,號叫子蒸,比雲娘小兩歲,從小兒姑姪兩個在一塊兒玩耍,就極為要好。雲娘過門之後,他的老翁不久也就身故,那個妾也別外嫁了人。這猶子蒸孤身無依,就來投靠這姑母。那增朗之是常常宿柳眠花的,全虧這猶子蒸早晚進來陪伴著姑母,替他解解悶兒,猶雲娘才不覺得有錦衾獨旦之感。這回見增朗之走進房來,就叫了一聲姑夫。

  曉得今天姑夫是要住在房裡的,夫婦之間總有些秘密話談,而且天也不早,就走出來,雲娘也未相留。猶雲娘因為丈夫久不進房來,想說兩句門面上的醋話,繼而一想:丈夫今天受了他老子的許多教訓,心上人兒又都去了,何苦再去慪他?也就和顏悅色的相迎。說道:「你在老爺子那裡談了這麼半天,可還要吃口酒再睡?」增朗之說:「也好。」就叫丫頭燙了酒。兩個對吃了兩杯,收拾睡覺。這猶雲娘本來是個慣家,枕席上也還不減於水柔娟。今天要替丈夫開開心,更加著意奉承。增朗之覺得家雞風味也還不減於野鴛,倒也有個久別初歸的光景。

  枕頭上又講起老子要叫他出去做官的話,這猶雲娘也極力贊成。

  第二天早上,惠蔭洲叫周海泉寫信與上海蔚豐厚的金守峰,托他替增朗之由候選知縣捐足正班,指分廣東試用,並加一個同知銜。不多兩天,金守峰的復信來說,已經上兌,惠蔭洲就打發兒子動身,匯了兩千銀子與他為引見的用度,又寫了幾封京城裡當道的信與他帶去。增朗之到了上海,住的是長發棧。因為家人們在房裡鋪設行李,他就在房門口立著閒看,只見間壁房間也新到了一位客人,年紀也只三十左右,問起茶房,說是杭州來的,聽說也要進京。正說著這位客人,姓范名承吉號星圃,是個杭州孝廉,他本由優貢用了知縣,因為還想會試占一個翰林,故未掣簽分發。近來聽見科舉將停,想著就點了翰林也沒有意味,倒不如就在州縣出山混混罷。此次也是預備到京掣簽引見的。彼此談起,皆無甚耽擱,就約著一同進京。

  這增朗之見家人把房間收拾好了,就叫去僱輛馬車拜客。范星圃問他:「拜那幾位?」增朗之道:「要去拜蔚豐厚同新馬路的一位管通甫司馬。」范星圃道:「管通甫也是熟人,蔚豐厚也有往來,我們就同去罷,不過我還要攏一攏日升昌。」增朗之說:「那也很便。」范星圃也叫管家去僱車,增朗之道:「星翁不到別處去,我們就一車罷,熱鬧些。」范星圃說:「也好。」兩人同上了車,到了後馬路蔚豐厚,兩人帖子進去就請了。金守峰同范星圃是認得的,曉得那位是增朗之了,就說:「我前天接著周德泉的信,知道朗翁就要動身,計算今天是招商的船,大約朗翁必到,所以有個朋友約我去碰和,我還沒有去,不想果就等著,星翁倒也同來,可謂有趣之至,兩位是同來認識的?」范星圃說是同住在長發棧,彼此談起都要進京的,結個伴熱鬧些。金守峰又向增朗之道:「實數已填好在我這裡,朗翁還是就帶去,還是臨走再取?京裡頭我已關照,我們號裡招呼過,等朗翁自己到京換照。」增朗之道:「費心費心,實收暫時存在這裡,我臨走再取罷。」金守峰又同范星圃說道:「令岳大人前天由漢口匯了一千銀子來,是五天的期,那卻沒有甚麼要緊,星翁現在要用不要?」范星圃道:「那是預備到京用的,就托你們替我匯罷。」坐了一刻,范星圃說道:「我還要到日升昌去呢。」金守峰道:「今天就是日升昌的袁子仁,請我在周寶寶家碰和,這時候怕他早已去了,我看星翁不必撲這個空,回來我在江南春奉約兩位,順便邀了袁子仁在那裡會罷。」范星圃道:天已不早,讓他好去碰和,省得人家三缺一的老等。」金守峰造:「不要緊的,我已經交代他們,先替我叫花文蘭代碰著,你們看見通甫順便代我約他一約,我也不寫字兒了。」兩人又喝了口茶,就上了馬車去訪管通甫。

  這管通甫是浙江紹興人,名字叫德寬,在上海住了多年。

  他的交情最廣,沒有一省沒有托他辦的事體,也沒有一省的大員他不熟,他是個候選同知,年紀也有五十多歲,就在上海靠此混混,也不預備出山,他每天的應酬也就很忙。這天倒還在家。他們兩位進去,管通甫見了增朗之道:「台甫是朗之,我們是初會,尊大人卻是很熟的,前回賑捐保案的加街還虧尊大人代托的呢!」增朗之也說了些客套話。管通甫又問范星圃:「這回可是引見了?以星翁的才調甚麼官不可做,又何必點翰林?」又問:「令表兄鄭琴防近來如何?」范星圃道:「他光景可不好,到省兩年還沒有得過正經差使,他老太太近來又多病,真為難呢。」又談了些各省的外選調動,范星圃道:「我們還想到張園去逛逛,通翁可以同去罷?六點鐘金守峰約在江南春,托我們代邀通翁。」管通甫道:「我還有點事要到公信洋行去,找個朋友說話,張園就不奉陪了,晚上在江南春會罷。」兩人上了馬車到了張園,在安塏地方泡了茶。這天不是禮拜,遊人不多。增朗之是初到上海,看這地方明窗四敞,淺草如茵,果然甚是有趣。忽見來了兩個靚妝女子,跟著兩三個娘姨大姐,知道是書寓堂子裡的倌人,看他面目雖只中材妝束極為時款。坐了一會,來了一個戴金絲眼鏡的同著一個穿素的走到面前,看見范星圃連忙招呼說:「星翁幾時來的?」范星圃連忙站起來說道:「才到。」邀著一同坐下,這兩位又同增朗之彼此請教。這穿素的姓江號志遊名師陸,是個嘉興副榜住在斜橋,從前同人家開過一個報館,他兩位哥哥皆很闊,時常接濟他些。那戴金絲眼鏡的姓冒號穀民名邦善,如臯廩生,是水繪園的後人,上年保了經濟特科沒有取,在望平街開了一個書社,兩人都是新學家的領袖。問起范星圃,曉得他要進京引見,冒穀民道:「星翁此次出山,真是同胞之幸,記得那回在這裡演說的麼?這遭坐而言的,可以起而行了。」范星圃道:「我們官卑職小,有何用處?」江志遊道:「只要不忘初志倒也不在乎官之大小。」正在談著,忽見一個大姐在范星圃身上一拍道:「幾時來的?」范星圍回頭一看,是他做的倌人林風雲的大姐,回說道:「今天才到。」看見鳳雲在那邊桌上,也彼此招呼,談了兩句,看看天已不早,各自分散,又叫馬車在黃浦灘兜了一個圈子。到了江南春,金守峰已先到,說道:「我也剛來,袁子仁還要在號裡轉一轉呢。」范星圃道:「管通甫我已代邀了,一會兒就來。」不一時管通甫、袁子仁都到了。

  金守峰還約了一位江蘇候補知府葉勉湖,名字叫傳釗的,是四川人。客齊入座,金守峰說:「大約在座都是喜歡熱鬧的,自然就要叫局了,星翁這回叫那個?」范星圃道:「才在張園碰著林鳳雲,我已經同他說了,就叫他罷。」金守峰又問增朗之道:「朗翁還是叫大先生呢,還是叫小先生呢?」增朗之道:「隨便罷。」金守峰道:「那麼薦一個大的,一個小的,朗翁回來自擇罷。」金守峰就薦了迎春二街的六滾香,范星圃的王桂香、管通甫的文采仙,都是金守峰向來曉得的,也不再回,連袁子仁的周寶寶,他自己的花文蘭,都寫好局票發出去。不一時,局已到齊,增朗之看那顧寶琳,真是明眸善睞,可惜太小,不過十一二歲,那六蘅香約有二十外點,態度也還風騷,散席之後,同著范星圃在林鳳雲、六惠香兩處打了個茶圍,一同回寓。

  第二天,管通甫請在松盛衚衕文采仙家,又添了一位公信洋行的買辦屠桂山,他叫的是平安坊的李秀卿。這六蘅香曉吃俱增朗之是戶好客,下了身份的恭維嬲著,翻過去擺了個雙桌,因為客少,范星圃替他添請了冒穀民、江志遊兩位,江志遊叫了個崑曲好手張五寶,冒穀民叫的是美仁裡的聶倩雲。席散之後,六蘅香硬留著增朗之住了,怎奈他的相貌不及龍玉燕風致,不及楊姨娘本領,也不及猶雲娘、水柔娟。增朗之是曾經滄海的人,並不十分留戀。范星圃也在林鳳雲家吃了桌酒,恰好新裕船到,兩人也就收拾動身,天津也未耽擱。

  到了京中,同在西河沿的高升店住下。第二天增朗之帶了老翁的信,要去見那厲大軍機。范星圃也就托他先行問候,到了總部衚衕宅子,投進帖子去,這就同那第三回書中,厲大軍機看見帖子相接了,回事的把增朗之領到小花廳,不多一刻,厲大軍機出來相見,增朗之見了太老師趕緊行禮,厲大軍機彎腰立受,增朗之又站說著:「小門生的父親吩咐替大老師請安!」

  厲大軍機一面讓座一面說:「你老人家可好?我同他倒有好幾年不見,近來缺況如何?前回制台保了他,其實進來走一趟也就可望放缺的。」增朗之回道:「通州的缺近來還不如前,父親本來也很想進京,只因地方上紳民都不讓走,前一回請開缺引見,稟帖都已寫好,被兩個紳士硬攔著不准發,所以也就遷延住了。」厲大軍機又問:「你這回可是來引見的,從前下過場沒有?」增朗之應道:「從前下過兩場,父親因為近來聽見科舉要停,所以叫小門生引見到省歷練歷練的。」厲大軍機道:「那也不過是他們那些趨時的人,在裡頭興風作浪,始而要廢八股,既而又要停科舉,學堂同是一樣的為國求賢,只要那選才的取土必端,不上那些輕薄少年的當,都可以拔取具才。又何必輕言改革呢?你看本朝多少名臣,那個不從八股科第裡來的?也不見得定要策論學堂才能造就人才,朝廷的意思也還未定,再看罷。」又問:現在住在那裡?」增朗之回道:「昨天到京,就下在西河沿高升店,有一個同來的浙江人,優貢知縣范今承吉也是來京引見的,范令說從前也見過太老師,明天就要過來請安。」厲大軍機道:「這人我卻聽說筆下狠好,我見過沒有可記不得,他明兒來談談也好。」又問問江南的事情,就端茶送客,送到廳門口,厲大軍機就不再送,那賈端甫曉得老師會客之後,大約要進去歇歇,早已溜回自己宅子去了。增朗之回到店裡,卻好范星圃也從他老師洪中堂宅子裡回來。增朗之向他說道:「厲大軍機那裡,我已經替你說過,他說曉得你筆下狠好,叫你明兒去見呢。」范星圃說:「費心費心。」次日飯後,范星圃穿了一件寬腰大袖拖天掃地的藍夾袍子,舊緞子外褂釘了一個舊夾金繡的補子,那雀子已經要快飛去了。坐了車來到厲大軍機門下,厲大軍機還未回來,在門房等了一到,送了一分門敬,恰好,厲大軍機朝罷歸來,看見帖子,也就請見。這范星圃是新學舊學、詞章性理、經濟考據無一樣讀不來的,曉得這位大軍機脾氣,所談的皆是些只須飭紀整綱,不可妄更法制的一派議論,又說到財政不足,范星圃講的是財政重在節流,而現在多從開源上著想,不知國家的財源無不出自百姓,若為國家再求開源,百姓豈不格外吃苦?如那直隸的苛細雜捐,還要行甚麼印稅?幾近於民不堪命。前次那道逾旨,真是軒恤民艱、力固邦本的深仁厚澤。近來各省專講製造興作,一年耗費繁多,倘將這些上頭略為節省些,豈不也就可以足用了呢?這一席話,說的這厲大軍機托額點了又點,真是賞識,約談了有一點多鐘才出來。

  隔了幾天,直隸會館團拜,厲大軍機因怕繁瑣,只早上到了,一到就回來了。管會館的一位司官格外恭維,單送了一桌菜到宅子裡來,厲大軍機一想:增朗之的老子饋贈甚殷,這回他兒子帶來的東西也狠不少,現成的酒席不如請他來吃一頓,總算盡一盡情,那范星圃人也很有道理,與他住在一處就一起請了罷,叫賈端甫來陪陪。想定了,就吩咐回事的寫個單子去請,這單子送到高升店,增朗之、范星圃兩人才從館子裡赴席回來,見單子上寫的是:「翌午菲酌候光,范老大爺、增大老爺」,底下注了個西河沿高升店,賈老爺底下注的本是總部衚衕,那賈老爺一條下面,已經恭恭敬敬的寫了「敬遵」兩字,他們兩人也趕緊照寫交與來人,增朗之一想:這賈老爺定見是那賈端甫了,老人家本說過,他是厲大軍機的得意門生,我這回還沒有去拜他,從前在通州又見過的,明兒同席見著豈不難以為情?他是厲大軍機賞識的人,不可得罪,不如趁此刻去拜他一拜,再重重的送他五十兩的代土儀,他一個窮京官見了必然高興,將來還可托他在屏大軍機面前說兩句好話呢。當時套好了車,寫了個代土儀的匯封套,簽子旁邊注了「五十兩」三個字,取了張五十兩京平松江銀的票子封在裡頭,插入靴頁揣在靴桶子裡,上了車。到了總部衚衕刑部賈的門口停了車,帖子進去,倒也請見,行了禮分賓坐下,賈端甫道:「朗翁我們倒久違了,尊大人好?」增朗之連忙應道:「家父替端翁請安,端翁向在京好,寶眷記得那年是同進京的,現有幾位公郎?」

  賈端甫道:「敝眷進京的時候只有一女,前年又添了一個男孩子。」又寒暄了幾句,增朗之在靴桶子裡取了靴頁子,拿出那個封套來,說道:「此次到京,因為既要坐輪船,又要換火車,行李多了難於照顧,所以沒有能帶得甚麼東西,這裡有些須薄敬聊代土儀望乞笑納。」說著把匯封套雙手送了過來,以為賈端甫必定欣然接受,那裡曉得,賈端甫接到手裡看了一看,登時臉上顏色一變,做出一種凜然難犯之色,開口說道:「我們讀書做官的人,這『操守』二字是最要緊的,就同女人家的名節一般,我雖是個寒土,卻向來於這些上頭最有把握,通籍兩三年來,從未受人家絲毫非分之財,豈不知道這部曹是個窮京官?然而貧乃土之常,只有學那君子固窮的一法,不是我說,朗翁此番是要到省為民父母的了,這品行是最要講究,『鑽營奔競』四字,萬不可犯。現在朗翁送我這份厚禮,把我賈端甫當作何等樣人看待?就是朗翁也未免自待太薄,豈不聞關西夫子所說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麼?我因為在家裡承尊大人見愛,所以閣下來了我就趕緊請見,那曉得閣下是為乞憐營私起見,我就不敢親近了。」說著把封套交還增朗之,就端茶送客。

  只氣得這增朗之目瞪口呆,心裡要同他辯駁兩句,嘴裡又說不出來,只好忍氣吞聲而去。從來賈端甫見著同鄉親友來找他尋門路的,他就把這段事體說在前頭,使人家不能進言,所以他「暮夜卻金」的美名也就傳揚殆遍。

  第二天午後,大家都到了厲大軍機宅子,等厲大軍機回來一齊進去。席間談論起來,賈端甫也深佩服范星圃的見解,彼此頗為相投。次日,范星圃拜了賈端甫,過一天,賈端甫也去回拜了,彼此聚談了幾次,兩人取逕雖然不同,而做官做人的宗旨則一,所以愈談愈覺合式,有個惟英雄能識英雄的光景,兩個人就訂了金蘭之好。這范星圃掣的是江西省,這一次引見單子江西省的知縣只有兩個人,那一位姓任名純號天然,大興縣人,原籍安徽。他的胞兄叫做任善號令龍,是個援貢用的工部司官。這任天然的父母都已過世,他也曾考過一次小考,學台說他筆下也很暢達,但是,八股的篇幅不大合格,而且還有些傷時的話,礙於功令把他取了一個佾生,他從此就不考了,在各處衙門局卡營裡謀了處筆墨館,後來,被一位盛京將軍敬熙帥賞識了,請了他去辦摺奏,又叫他捐了一個策省,縣裡替他保了一個以知縣分省補用,這回也是掣簽的。

  他的夫人和氏名叫韞玉,同他是姑表兄妹,同歲生的,他兩位的母親姑嫂之間最為相得,時常交換乳哺以為戲雜,他兩個三四歲上同在一處玩耍,六七歲到十二三歲,都是同在一起識字讀書,真是兩小無猜,彼此都有個鶼鶼蝶鮮之意。不過沒有像那小說書上所說的,互贈表記私結絲羅耳。兩家父母都甚通達,並不拘定姑表之嫌,就給了一重親上的親,到了卻扇之夕,玉台鏡下果是老奴,自然非常愛戀,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都還小呢。韞玉小姐一位哥哥名叫用頤號養田,也是個兩榜部曹,任天然到奉天去的時候,韞玉小姐在那裡過了一年,因為怯冷,就托從小用的一個丫頭名叫可兒的叫任天然收了,自己仍舊回到京裡娘家暫住,卻又替大的一個兒子定了和養田的女兒愛卿。任天然因敬熙帥升了兵部尚書,也就同著回京引見,同范星圃在吏部演禮會見,因係同省同寅,彼此都拜過了,不多時引見下來,范星圃、增朗之都到厲大軍機那裡稟見,恰好兩人去後,賈端甫將將進來,厲大軍機同他談起這兩個人,賈端甫說:「這范星圃是個遠到之才,斷不久於百里之任。」

  厲大軍機亦深以為然,賈端甫又說:「這增朗之是個浮薄子弟,前次接到家鄉親友來信,說他這回是因為鬧得不得下臺,奸占幕友妻女,串通幕友弄錢,幾乎把他老翁的功名送掉,不得已才叫他引見到省的。」厲大軍機見了增朗之見面,本嫌他舉止輕機,聽了賈端甫這番話,更不喜歡,原想不去招呼他、因他老子惠前洲是從前挑取謄錄的門生,自從選了鹽城縣出去,那時自己還是內閣學土,到而今,十多年來,他每年冬天總是二百金的炭敬。就是那年做那東安的苦缺,他都未少分毫,遇到生日還重重的另送。而這交情全在未進軍機以前,是很燒過一陣冷灶的,與那些錦上添花的不同。他兒子雖然不好,到底不好意思不照顧照顧,他臨走的時候,還叫一位軍機幫著寫了一封信與廣東督撫,說這增分是某某尚書的通家子姪,年富力強,請推愛器使的話,看似極平淡的一封信,然而廣東督撫就奉如律令。增朗之到省不久,就委了一個釐差,這且按下不提。再說那范星圃,領憑之後各處辭行,范星圃人品出眾,守舊的人喜他的誠篤,唯新的人喜他的高華,凡據要津的他無一個不處的極好,早已爭著致書江西當道替他揄拂,並用不著他自去投薦。他出京之後,又回到杭州,接了他夫人羅氏同他的一位小令郎,然後到江西稟到。

  這江西撫台姓梁名廷植號培庵,是一位秉性爽宜,愛才如命的人。范星圃來到省的時候,就接到幾封京信,就說他是個長材,見了面聽他的一番談吐,真個名下號靈,就委了他當本衙門的文案。正值朝廷要變通政治,他代擬的一個摺子論古酌今,大中至正筆墨,又揮灑自如,真個是崇論宏謙,不愧名臣奏疏。梁培帥歡喜非常,不久就委了他署廬陵縣缺。他曉得這優貢知縣補缺甚難,同那稟號商量,替他挪墊加捐一個海防通缺的花樣,那稟號管事的見他是撫台賞識的紅人,那有不肯通融的呢。他到了廬陵兩個月內,就結了三百多起的詞訟,不到一年,學堂也建設了,警察也辦成了,工藝廠、農學廠都次第開創,真是百廢俱興政平訟理,梁培帥更加喜歡。調了他的新建縣,補了他的東鄉縣,他調新建,這廬陵就委了同他一起引見出來的那位任純接署。因為這任純到省之後,進了課吏館,梁培帥於課吏一事最為認真,月月總到一兩次的,看見他做的策論,填的日記,筆墨狠好。范星圃委缺出去之後,就委他進衙門辦文案,看他當差極為誠慎,是安詳沉實一路,也就狠為賞識,所以就委他去接范星圃廬陵縣的手。任天然在院上曉得這范星圃是擾台一面明保,一面密保,說他是江西第一良吏,才堪大用,摺子已經拜發了,想他如此政聲卓著必有非常經濟去接他的手,真恐怕極盛難繼呢。究竟任天然做的何如,請諸位慢慢再看罷。

  任天然奉委署理廬陵縣,因這前任范星圃是既得明保,又得密保的人,接手真不容易。所以到了任,無一事不細細的虛心請教,那范星圃卻因調了首縣匆匆就要起程,凡事只虛說大意就已雙旗榮發。那知任天然接印之後不到一月,那范星圓手裡所結的案子,有大半全來翻控。任天然想:這廬陵的百姓真個刁健,前官初去就想翻案,必得要警戒一二才好。及至坐上堂細細的一問,再把卷裡的堂判一看,才曉得這位名吏的審理詞訟是有斷無聽的,不拘你什麼案子,他只把兩造的呈子約略一看,就拿定主意如何斷結,到了堂上大致問了幾句,就照他自己的意思判斷,不管你平服不平服,勒著具結,兩造再要辯論,他就把驚堂一拍說:「本縣一天要審結多少案子,還要辦多少別樣的公事,那有工夫同你們多說呢?」又傳別案的人證審問了。可憐這兩造花了多少錢,費了多少事,才能到得公堂見了縣官,含著多少下情,要想伸訴卻竟不容置喙,就這麼模模糊糊的斷結,有些案子此造吃虧彼造還佔便宜,有些案子所斷的辦法竟與兩造的事理全不對應,弄得原被告皆覺為難,有一兩起跑去上控,上面總說這縣官是一個名吏,所斷極為公正,不得逞刁讀訴,就使問或批准讓該縣提集人證復訊秉公定斷,到了縣裡還是給代一個硬斷了事,所以後來必然沒有人去上控。可見這地方百姓,遇著了明幹的官府比遇著那昏冗的官府更要苦呢。任天然到任之後,百姓見他審了幾起案子,都是平心靜氣一個一個的細問,遇到那鄉下老實膽小的人,更是和顏悅色的問話,使他走了那懼怯官府的心,得以盡情傾吐,到了判結的時候,還要盡問他們有什麼不平的地方盡管申訴,不必勉強,總要兩造真正情舒心服無話可說之後,令其具結就是。

  遇到刁狡健訟飾詞逞辯的,他也是按著本案的事理中證的口詞,同他詳詳細細的辯駁,使他遁詞俱窮,偽情畢露,然後加以懲戒。所以,這些舊案都來翻控。任天然見他們有這種苦衷,卻也不能替他們伸理。但是,前任結過的案,其中清理實在相懸的呢,自不能不為之平反,但凡大致不差的,也還要牽就原斷,以存此體,比那自己手裡審理的案子,更多一層為難。

  再查查他辦的那些學堂、警察、工藝廠、農學廠,外面的裝滿,都極為冠冕,細按起來,則學堂的教習就先不能服人,警察除掉官府經過站道整齊,此外的責任沒有一人知道,工藝廠不過僱了幾個外間開舖子的匠人,在裡面隨意教教,農學廠更無道理了,籌的經費半屬紙上談兵,接起常年實在數目來,沒有一半可靠,有些捐款都是硬逼著那人承認,好在只要他在紙上寫幾個字,並不逼著他要現鈔,那些人也只得火燒眉毛且顧眼下,答應了再說,刀一要按簿實追起來,那可就真正為難,即令叫他傾家販業,亦復無補於事。辦的人呢,說的天花亂墜,占了面子走了,可難壞了這位接任的官,若要據實上達,不但上司未必肯信,必說前後任不合,故意挑剔,而且總還是責成後任妥為整理擔子,還是脫卸不掉,徒然多一痕跡,況他是擾台明保的人,擾台斷不肯自己認錯,恐怕還要說接任官無才,連現成的事都做不好,前一有個撤調,自己的功名還在其次,那後任來的官,鑒於前車勢必變本加厲,地方上更要吃苦。任天然想到這層,只得靜氣手。已替他逐件設法料理,總弄到四平八穩,使前任的罅隙皆彌,百姓的元氣無損,卻真費了許多心血,才算替這位名吏揩乾淨了屁股。偏偏他的一位本府苑大等名式金的,本是一位青年翰苑理學名儒放出來的,不曉怎樣得了心疾,初僅談到公事東拉西扯胡帝胡天,還不要緊,有一天三更多的時候,忽然把任天然傳了去,任天然不知何事即至,見了面這苑太尊說是他的兩位如君要謀害他,叫任天然替他拿辦。任天然曉得是他有些瘋了,同了府裡的刑鈔師都帶勸帶攔的鬧了一夜,才把這位太尊的痰火壓平了些。過了幾天,這位苑太尊到底跑進省去見了撫台,談他衙門裡姬妾、僕役、幕友、當差同著地方紳士都要想法謀害他,連縣官都被他們串通了,好容易才逃進省來,要求派兵查辦。擾台聽了十分詫異,後來細看他的神氣,曉得他得了瘋病,只得將他留省醫治,另委了一位全太守景周來署這吉安府事。這全太守號似莊,是任天然的安徽同鄉,由廕生用的光祿寺署,正截取同知分發直隸署,官聲很好,在河工裡保了知府,一位直隸藩台很為賞識,請制台明保他了,恰好這位藩台升了江西撫台,就把他奏調過來。

  梁培帥到了任也很喜歡。他在省裡當的都是面子上的要差,同任天然也常見面很要好,任天然卻曉得他的脾氣,口裡極其謙和脫俗,那堂屬的規矩儀節可絲毫錯他不得,膽子板小,肩膀極窄,可什麼事都要盡到,他的屬員無才,他竟要當面嘲笑,屬員有才卻不免暗中忌妒。任天然聽見他來做本府,曉得又要多費一番心思去對付他,打聽他到了就趕緊遠遠的接出去。見面的時候,這全太尊就說道:「我們至好,何必如此客氣?以後大家總要脫略些,不要拘這些官樣文筆才好。」任天然連連答應,卻是參堂站班上衙門沒有敢少一點過節兒,供應的也格外週到,三日兩日總到他衙門裡走走,大事小事無不上去請示,卻把那辦法暗暗的度到這全太尊心裡,讓他吩咐出來.上行的稟帖,通變有面子的事體,總說是出自本府的主意,下行的告示遇有討好的地方,總說是府憲的恩典。所以,一年下來,這位全太尊同他共的極為合式,兩季的考語都極好。後來新放的實缺到任,這全太尊交卻回省,又在撫檯面前極力的保舉,這架培帥真是個愛才的上司,第二年又是一個明保。那范星圃是送部引見,全似莊、任天然也都得了傳旨嘉獎。

  再說那范星圃做了兩年首道,又到他本任東鄉做了兩三年,那官聲也與在廬陵差仿不多。那曉得他的官運甚好,他的家運卻不佳,他的世兄已有八九歲了,本是種過牛痘的,不知怎麼又出起天花來,碰到一個庸醫,用了兩貼涼藥以致內陷,這位少爺竟被散花天女收去。他的太太,是漢黃值道羅歡悅的千金,正因嬌兒夭折不勝傷感,忽然,又接到漢口的電報,羅歡悅中風出缺,這位羅氏夫人,痛子哭父水米不沾,淹淹成病一個多月,日復一日,也就駕返瑤池。這位名吏就抱哀師之痛,又增錦瑟之悲,未免有情,誰能道此計心再戀。此東鄉縣缺,請咨入京引見梁培帥,望他飛飭倒也十分高興,登時委員接署又替他加片奏保,請予破格錄用。他在省中料理交代,結算私囊也忙了幾個月,才帶了夫人兒子的靈樞,順便回杭安葬。然後到京,仍舊住的是西河沿高升店,這時候,他的老師洪中堂正是軍機第一位當權的,他帶了一桶江西官窯磁器,一個亨達利買的英國最大八音鐘,一套銀水碗,一枝羊脂玉的如意,幾套空織的袍褂,兩盒真正萬州血燕,配了些浙江水禮,孝敬老師。老師見了甚為喜歡,全數賞收,同他當面道語說:「你在江西的官聲真好,很替家做臉。」談了半天,次日又去見了屏大軍機,扯了那位賈端甫把兄。這時候,賈端甫已經補了主事,得了秋審處的提調,這刑部司官進了秋審處的四提四坐,那提升京察外放是可以操券的,彼此宦途得意,相見甚歡。賈端南道:「上年得信,曉得老弟斷弦甚為記念,近來已續寫膠麼?」

  范星圃道:「期年才遇,尚未議及,卻也在四處留心,老哥有甚麼相巧的人家,尚求代為作伐。」又談了半天方散。范星圃這回到京原想京城當道,闊老之中有甚麼相巧的姻緣,結他一重也可以,做一個泰山之靠。到京裡打聽了一陣,竟沒有甚麼機會,那些黑尚書乏侍郎他又看不在眼裡,也就有個高不成低不就的光景。到京以來,終日酬應,空的時候也不多,晚上有時還要同著兩位軍機闊少票號財東,到那石郎衚衕韓家潭一帶領略領略風景。

  有一天,一個通裕金店掌櫃的胡式周談起說京裡有位姓華的大富翁,真是家貨百萬,京城張家口做的生意不知多少,前年死了。只有一個兒子還小,兩個女兒卻生得貌比嬙施,才逾左鮑,就是絲竹管弦、琴棋書畫也無一不精。范星圃聽了甚是動心,就托胡式周替他打聽打聽,說合說合,朗式周慨然應允。

  過了兩天去問回信,明式周說打聽得這兩位姑娘說親的雖多,他的娘卻還沒有答應,就是星翁的事情也托人說過,那邊也沒有回報,卻也沒有就允嫁,再托人探探罷。過了幾天,又去催那邊,還是個活動話,范星圃甚是焦急無聊。有一天傍晚,應酬清些沒有坐車,也沒有帶家人,獨自一個到外門散散,順步走到前門口,看這些車馬往來嘈雜,無處立足,又走了幾步不覺進了城,走到玉河橋邊,這地方寬闊平整,遠看著洋場上一道平路兩面洋樓,倒還有些風景。正在看著,忽然,一個車把勢跑到面前說:「老爺坐車去逛逛罷。」范星圃問他到那裡去逛,那車把勢道:「只要老爺賞二兩銀子,包你有好地方去。」

  范星圃一想,本來聽見京裡有種黑車,這大約就是了,好在今天無事,試他一試何妨呢。就在身邊拿了二兩一張的銀票與了這車把勢,那車把勢把車趕過來,也是個大鞍見車,那匹騾子也很高大,比外頭僱的要好得多呢。跳上了車,先也是慢慢兒的走,後來這車把勢加上兩鞭,那騾子就如飛的跑去,左轉右彎不知繞了多少圈子,真弄得不辨東南西北。看看天色黑了,這車把勢也不點燈,任著這車在黑地裡走。范星圃心裡倒也有些發急,然而無可奈何,只好聽他去跑。總走了有一個多時辰,才到了一個宅子門口,車把勢把車停住說;「請老爺下車。」

  范星圃道:「烏黑的下來怎麼呢?」車把勢道:「那不是有人來接了麼。」再一看,果有一個人提著一個燈籠前來引導,就跳下車,車把勢又交代了一聲:「老爺緊跟著他走,不要亂跑。」只得隨著燈籠進了大門,一進曲曲彎彎不如走了多少路,有些門口也有人坐著,有些地方也有人往來,卻彼此都不聞問。

  范星圃心裡也有點數兒,只跟著燈也不去管他那些。末後走進一所高大上房,是五開間大玻璃窗,就有老媽把他領到上首一間外房坐著,也有些丫頭老媽在裡頭,也不來問他的信。停了一會,搬出菜來斟了酒,請他坐,一個丫頭低低的說了句:「奶奶就來。」又隔了一刻,又有兩個丫頭掌著燈,照著一個二十左右的美人進來,一張鵝蛋臉,高高兒的鼻樑,一雙桃花眼光彩照人,風神俊逸。進了門就說:「忝怕你餓,所以叫他們先開飯,我卻失陪了。」范星圃也站起來招呼了一聲說:「奶奶賞飯也不敢客氣,已先吃了兩杯。」這位奶奶也就在旁邊坐下,丫頭遞上杯筷,也陪著吃。范星圃低低的問了聲芳名,那奶奶望他笑了一笑,沒有回言,他也不敢再問。吃完了飯,那奶奶挽著他手到房裡坐著,也是有說有笑的,卻絕不問及姓名來歷。房裡收拾的美麗非凡,牀上是錦衾繡褥,彩慢羅幃,靠牀面前一張條桌子,那邊一個鐘箱,裡面一架大掛鐘,陳設的光怪陸離,范星圃也看不清這許多,大約是同那聊齋上所說的天宮一般。又坐了一會,一個丫頭拿了兩碗冰燕場送與他,同那奶奶各吃了。一個老媽子就來開了輔,下了羅帳,走到范星圃面前說:「老爺先睡。」范星圃就把外面衣服脫下,那老媽子接了過來連忙折好收入櫃裡。范星圃又要了夜壺解了小手,上牀脫衣擁裝而臥,那老媽子把牀面前的鞋子也收起來。那位奶奶還坐在窗口吃著水煙,同丫頭、老媽們說笑。又一會兒,聽見院子裡許多男人家腳步聲音,又聽見一個人喊了一聲道:「九奶奶睡了沒有?」一個老媽子連忙應道:「沒有睡。」只見一個男人家,有三十多歲的光景,走了進來。穿著袍褂,戴著翎頂,隔著帳子,卻看不出那頂子是甚麼顏色,大約總不是綠的。進房就在當窗的椅子上坐著,一個丫頭忙點了火過來裝潮煙,一個老媽子倒了一碗茶,那奶奶也同他談了些閒話。忽然,看見這男人家站起來,身朝牀面前走,范星圃雖是個極有主意的人,到這時候,也不由的嚇得汗流浹背,想今天可是毀了。幸虧這男人家是走到鐘面前看時刻的,說道:「呀,已經快兩點,不早了,我要去了。」那九奶奶道:「這個鐘總快到將近一刻的光景,明兒要收拾呢。」這男人道:「那容易,你明兒交代長富就是了。」說著招呼掌燈老媽子打起簾子,這男人家走了出去,范星圃才放心。然後,這位九奶奶卸了妝,解了手,用了水,丫頭收拾乾淨,把掛的保險燈吹息了,留了一張桌燈,移在牀面前條桌上,關了房門退入後房。這位九奶奶一笑,搴幃解衣入帳。畢竟這一宵風味如何,做書的沒有幹過這種險事,不敢妄談,或者同在上海堂子裡吃過雙怡,大致差份不多也未可知。第二天,到八點多鐘才起來,還是那個打燈籠的把他送了出去,依舊是那輛車,上車之後仍!日轉了幾個彎子,不過覺得比昨天晚上快了點,到了玉河橋,那車把勢說道:「老爺請賞點酒鈔,另外僱車去罷,我不能送了。」范星圃跳下車,又給他十弔鈔的票子,自己步行出城,回到店裡,他的那些家人說:「老爺到那裡去的?昨兒家人們找了一晚。」

  范星圃道:「被一位老爺拉去打了一夜的牌。」又問有沒有事件,那家人回道:「沒有甚麼事,就是通裕胡老爺今晚清在國興。」范星圃一人靜坐,想起昨夜雖是十分繳幸,卻也十分危險,這種事真不可再的,倒是這華家的親事,那是可以財色雙收的事,今晚必得再切切實實托一托胡式周。晚上,胡式周來催請到了國興,那國興主人佩秋就連忙迎著招呼進去,其時到的客人還少,范星圃就拉了胡式週到旁邊密密的同他談這華家的事體,胡式周說道:「華家呢也還願意,但是,聽說有位江蘇引見的道台還有位翰林也在那裡求親,所以,華家還要揀一揀呢,我再竭力的替你想法罷。」稍停,客齊入坐,不過是兩位京友,還有幾位外鄉進來引見的,因為書裡沒有他們的事,做書的也就不去打聽他們的姓名,想來看書的也不限言要一個個去考究的。

  近來,京裡自從南班子一來,甚麼林佳生、謝珊珊、楊寶珠、花寶琴名震通過,朝貴爭趨,不但令那北地胭脂減色,就是這菊部生涯也幾乎為他們占盡,竟致車馬寥寥,這些相公卻也遠不及。從前做書的也懶得細細的去摹寫他們,大約不外乎唱兩枝曲子,敬兩杯酒而已。隔了幾天,天氣漸暖,是在園子裡引見的。范星圃居然蒙恩召見了一次,又到各位軍機那裡叩謁,洪中堂說:「上頭意思很喜歡,大約就有好音,你且等著罷。」厲大軍機也說:「朝廷正在破格用人,上頭說你人很明白,大約是個好消息呢。」范星圃回到外城又應酬了幾天。那天,正在店裡剃頭,只見賈端甫飛了一個信來說,頃接寧河師函知閣下已簡守衡州,專此馳賀云云。接著,又見一個專馬來,是頭班達拉密孟京堂的信,也是這話,叫趕緊到園子裡預備謝恩,他這一見歡喜不盡,隨後,就有長班人等,前來道喜。這天本來還有酒局,趕緊叫人辭了。一面套車到園子裡,托孟京堂辦了謁恩摺子,又到洪中堂、萬大軍機兩處轉了一轉。第二天,摺子進去又叫了一回起見下來,就到各位軍機那裡叩謁,幸喜在園子裡住的都不遠,一天就可以見齊,那洪中堂、厲大軍機自然有一番欣賀勉勵的話。在園子裡住了三天才得回城,道喜的紛紛不絕。

  那如天下的事喜必成雙,這范星圃竟是催官紅鸞同時照命的。原來那華家因求親的多,主意正在不定,聽見范星圃放了缺,看這個人以一個知縣就特旨簡放知府,將來必定要大闊的,就有了幾分意思。胡式周又去討信,華家說:「好是很好,但是要想請過來讓大姨太太見一見,不知肯與不肯?」胡式周道:「大約總做得到。」趕緊跑來告訴范星圃,范星圃歡喜非常,約定改天過去見,因為要冠冕些,連夜托胡式周捐了個三品銜。

  到了那天,胡式周來約他,就戴瞭亮藍頂戴,拖著條重線的花翎,穿著一身簇新的袍褂,釘了一副釘線的孔雀補子,坐了大鞍兒車,用著頂馬,同著胡式周的車一齊來到華家。見那宅子也很像樣,有個管帳的出來迎到第二進廳上坐著。停了一刻,裡頭說聲:「請!」那管帳的領了范星圃款步而入,看那位大姨太太已經立在堂前,也只四十左右的年紀,據說姓黎,是個清風店的名妓。范星圃因為想他的女兒,也管不得這許多,見面就行了大禮。那位黎姨太太卻也回了禮,就請在堂屋裡坐著,丫頭送上菜來,黎姨太太問了些到京的情形及家裡的人口,范星困-一回答,覺得兩邊房裡有許多人看,釧韻衣香隱隱約約,但不知可有那心上人兒在內,想來總不見得好意思自己偷看的。

  談了一會,黎姨太太說:「請范大人外邊用點心罷。」范星圃就出廳到外邊用了點心,同著胡式週一齊托那管帳的道謝上車回去。次日,胡式周前去問信,那華家見這位花太守一表人才,風流驚灑,前頭太太又無兒女,那有不允的呢,不過要在京招贅住兩個月才能動身。胡式周告訴范星圃,自然一一遵命。就檢了日期行聘下禮,好在那女家一切妝奩都是現成的,喜期離下定的日子只隔了半個月多。這天,華家請了幾位做京官的親友,陸這新郎。原來這位華富翁正室早放,這黎姨太太生了兩位千金,大的叫素芳,今年十九歲就是今日的新娘。小的叫紫芳,才十六歲。這黎姨太太生了兩位千金之後,七八年沒有坐喜,華富翁又討了一個蕭姨太太,生了一個兒子,取名「延年」,可憐不到三歲,這富翁一病嗚呼,丟下這百萬家財,留此一些錢。這兩位姨太太,一個說入門在先,一個說母以子貴,彼此各不相下,華富翁在日就已分居。這天喜期,雖曾扼人通知那蕭姨太太,也沒有前來見禮,這黎姨太太可也不去再請。晚間酒闌人散,范星圃進了洞房,見這新人玉潤珠圓,溫和明媚,真個名不虛傳。這一宵恩愛,做書的也就描寫不荊范星圃放出那一種借玉憐香的手段,真個是閨房之內事,有甚於畫眉數日之後,不但調得這新婦宛轉隨人,就是那位小姨也就熟不拘禮。有時討論些古今的詩詞,有時講究些名人的小說,到了傍晚,三個人就煮酒談心。這位泰水夫人;司或也還入坐湊趣,又嫌悶酒沒味,行行酒令,猜猜詩謎,繼而又定了個以曲代酒的罰例,好在這一位風流太守,兩個窈窕佳人皆是知音,更唱互酬極盡激閨樂事。這一天,范星圃拿了一幅花劍在窗下揮毫,這紫芳姑娘恰恰走來說:「姊夫你在寫甚麼?」

  范星圃道:「我寫的兩句歪詩,好在紫妹妹看了也不要緊的,你就替我改改罷。」說著,站了起來,讓紫芳坐了,自己卻站在旁邊同看,紫芳拿起來一看,見是幾首閨情本事,詩裡所寫甚麼:「繡衾乍展心先醉,翻屬檀郎各自眠。」還有甚麼:「一笑倩郎搔背膀,插尖不許觸雞頭。支枕憑肩嬌欲嚲,范郎親解鳳頭鞋。曉明不放即先起,故把蓮鉤壓枕腰。」許多豔冶秀人的詞句,紫芳臉上一紅,把詩箋望桌上一放道:「你把姊姊不可告人的事情都描寫出來,被人家看見算甚麼呢?」范星圃道:「我做兩首送你好不好?」紫芳道:「我不要你說這些混話。」范星圃道:「那何敢呢。」隔了一天,就做了八首七律,皆是含蓄蘊藉的清詞華句,絕無一點押褻的話頭,工楷寫了一把泥金聚頭扇面,一面叫素芳畫的落花蝴蝶,配了一副象牙骨子送與紫芳,紫芳也甚喜歡,若問他做的這八首詩呢,做書的恐怕他還不及韋應珠、韓前生做的,所以沒有抄出來,也是善於替他藏拙之一道。這天晚上,紫芳就弄了點體己的菜,算是謝謝姊夫姊姊的。三人入坐,范星圃說:「每天拿唱來抵酒,這個法子也還不公,今兒我們每人唱一套,一個唱,一個吹笛子,一個帶板,彼此輪流,免得你推我諉的。」素芳、紫芳也都說好。於是,素芳先唱了一套小晏,是范星圃吹的笛子,紫芳帶的板,吃了兩杯酒。范星圃唱了一套喬醋,紫芳吹的笛子,素芳帶的板,大家又喝了幾杯酒。催著紫芳唱,紫芳卻不過,只好唱了一套琴挑,是輪著素芳吹笛子,范星圃帶板,唱到「那我待要廣:承這羞漸,怎應他那一聲」兩句上,范星圃望紫苦笑了一笑,低低的說道:「你應了罷。」那紫芳臉一紅說:「我不唱了。」范星圃趕緊作揖說:「好妹妹,不要氣,我再不敢亂說了,求你唱完了罷。」紫芳望他瞅了一眼,重新唱了下去。這溫柔鄉的滋味真個說不盡,若要一天一天的替他敘起來,做書的可沒有個放筆的時候。總而言之,范星圃困是看這紫芳的才貌勝於乃姊,而且這份家私也必得要二喬兼顧才能望三分有二,所以,在他身上處處用心,不時的拿話打動。

  這位小姨卻也知他意在沛公,在那有意無意之間也微露憐才之隱。范星圃想,他是個聰明伶俐的女子,不是可以硬來的,不如以情理相感或者可以有幾分希望。這天,素芳到親戚家裡辭行,被他姑母留住了。范星圃想,這真是一個好機會,就跑到這小姨房裡,」先說了幾句家常話,忽然問道:「紫妹妹,你看我同令姊的伉儷如何?」紫芳道:「雙心一襪還有甚麼說呢?」又問道:「紫妹妹,你同你素姊姊的姊妹何如呢?」紫芳道:「同氣連枝也是再好沒有的。」范星圃道:「我也是這麼說,但是,我因愛你姊姊就不得不愛及妹妹,我想你令姊同我出京,你在京裡閨中失了一個良伴,況且京城豪華的子弟多,風雅的子弟少,以妹妹這種人才,配了一個蠢俗市儈,固然有屈嬌姿,就配了一個紈袴兒郎也不免辜負這錦心繡口。」說的這紫芳低垂粉頸,百感交縈。范星圃又說道:「我自說見了妹妹,這一種愛憐的心思伏入腦筋,不是說句輕薄的話,真個被妹妹把魂靈兒勾去了,明知妹妹是玉質瓊姿,怎敢妄思非分,然細數古人中仍就英皇成案的也不知多少名士美人,這心事久已要想同妹妹談談,只是不敢冒昧開口,今天,實在忍不住了。」

  說著,就立起身來望著紫芳作揖道:「總要望妹妹憐念。」那意思還要想下跪,紫芳連忙止住道:「你且坐著,你平日的深情蜜意,我也不是一些不知,但是你叫我怎樣呢?」范星圃道:「只要妹妹依了同著出京,你令姊的親情淑德難道還有甚麼不相容麼?將來白頭相守,在我呢,雙美兼得自當曲盡溫存,在你姊妹呢,珠玉索聯,亦免時化離別,妹妹以為何如?」只見紫芳聽了這話也不答應,也不發怒,低了頭默默凝思。范星圃曉得有幾分願意,不致翻臉了,就走到面前,輕偎玉體,斜抱香肩,紫苦連忙推他道:「我就是答應你,也是終身之事,怎好這樣輕薄呢?」范星圃道:「男女相愛,必得要肌膚相親,方能堅固不移,做蒙妹妹金諾,務求趁著今晚無人,先成好事,生米做成熟飯,一切就容易商量,否則設或令堂有個異議,親戚有句閒言,那時叫我怎樣,妹妹又怎樣,還是背了今夕之盟呢?在我固不願,恐怕妹妹亦不肯出事罷。」紫芳聽他說的近情切理,而且平素已早被他挑動,此時,又經他擁抱了一會,更覺春意滿懷,只好靦靦腆腆做了個長生殿裡的貌國夫人。第二天,素芳回來,范星圃將這事告訴他,央求他作成,素芳本來愛憐妹子,而且生性溫和,也就沒有甚麼說的,見了妹子倒反安慰了幾句。紫芳羞愧難言,素芳本想同他娘說明就效英皇,因恐在京裡有親戚人家議論,不如出京再說,但勸他娘帶了妹子一問到任上去。黎姨娘本有些捨不得女兒,也就答應了,把京中一切事體託了一位老管事的靳忠甫料理,他同蕭姨娘本來不分而分,也沒有甚麼放不開手的事。

  范星圃又到各位軍機那裡稟辭,洪中堂見了說:「湖南撫台那裡,我已在信上替你提過,你去了必賞識的。」其餘各處都去辭了行,凡是湖南、江西、浙江三省有點面子的京官,都送了些別敬。那位喜夜卻金的把兄賈端甫那裡也送了一分,那賈端甫倒也破例莞收,並沒有像待增朗之那樣的拒絕。華范兩家裡裡外外的忙了半個月多,諸事方才停當,找一家客店包運行李,共是五百塊鈔,連幾位頭等大車、輪船、大餐間在內價鈔還不算貴。動身這天,到車棧上來送的兩家親友,人也不少,那胡式周、賈端甫都來的,看著開了車,方才各散。賈端甫回到家裡,見書房桌上擺了一本玉折匯存,裡頭夾著一張本目的上諭,只見上面一道是:厲鳳文著無庸,在軍機處行走,欽此。」

  又一道是:刑部尚書熊丙炎著在軍機大臣上行走,欽此。賈端甫看了這兩道諭旨,嚇得魂不附體,卻是為何,下回便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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檮杌萃編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並且於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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