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谷達意稿/卷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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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三
編輯同心堂記
編輯弘治庚戌之歲春二月,予同年進士進賢於公守正自僉蜀臬,以異才薦擢浙江按察使,蒞職逾時,感世之同官者或尚奇異以專譽,或喜深險以相傾也,諸凡行事務歸於大公至正,使同官者皆易知而易從焉。更名聽後之堂曰同心。固不能相與以有成也,然人心不能以皆同也,而亦不可以皆同也。子產曰:「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其能以皆同乎?孔子亦曰:「君子和而不同。」人心其可以皆同乎?且天理焉同心可也,於人慾亦將同乎王道焉,同心可也,於霸術亦將同乎?余曰:不然,同以心言,同其所本。同者也,蓋人有不同,人之心無不同。心有不同,心之理無不同。心也者,非人之神明主於中而應於外者乎?其禮涵天下之有,有仁焉,有義焉,有禮焉,有知焉,有信焉。其用兼天下之能,能惻隱焉,能羞惡焉,能恭敬焉,能是非焉,能誠實焉。是人之本,心理之本,同者也,豈唯人哉?天地此心,堯、舜、禹、湯、文、武此心,皋、夔、稷、契、益此心,伊、萊、傅、周、召此心,孔、顏、曾、思、孟此心,周、邵、程、張、朱此心,天下古今人人此心也。同此心也,可以成己,可以成物,天地可位,萬物可育,故唐虞夏商周君臣同此心也,以成帝王之治。洙泗、鄒魯、濂洛、開閩師友同此心也,以成聖賢之學,此心能同乎否邪?可同乎否邪?程子嘗言:「人心不同,如其面焉。」私心也,公則一,私則萬殊。夫公者,天理人人心所同也。能不同乎?私則人慾,人人心殊焉,宜其不能同矣,若夫子之言,則但曰「君子和而不同」,而未嘗曰不同心也。蓋其所謂和者循理而無乖戾,同心之謂也。其曰不同正謂私慾不可相與阿比耳。若曰不同心,則不同性、不同情矣。而可謂之君子乎?同官而同心,則率性而行於人,無乖戾亦無阿比可乎?不可乎?信如子言也,則武王之言十臣同心同德,夫子之言:「二人同心,其利斷金。」皆非歟?古之聖賢,或生四方而同心,或曠百世而同心者,公則一也,天理同也。今吾人之所同事者,刑法也;昔者聖人之制刑,立法也。凡以弼五教,以推行天地大德之生生而已,其與夫禮樂教化異用而同體者,蓋好善惡惡,皆根於性發於情,而統於此心故也。吾人執而用之,寬嚴,不同施也;剛柔,不同用也。然同歸於弼教以廣德生而已,則其心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惻隱也。仁則義禮知信在其中矣。惻隱則羞惡恭敬是非誠實行乎其間矣。此心惡乎?不能同惡乎?不可同耶,若夫居官行已則清心與人同可也,濁則不可,與流處事則公心與人同可也,私則不可與比,卒亦歸於天,則同人則異理則同欲則異耳。是謂君子以同而異,奚病於同心耶?同心亦奚病耶?客乃莫能詰唯而退,他日為公誦之,公曰:「子言余意也,請書為堂記以告夫而今而後凡同官於斯堂者焉。」
宜晚堂記﹝壬子﹞
編輯華亭北山曹先生未六十為浙台按察使副,蒞職甫逾年,事多不得如志者,歎曰:「仕事,道也。道不行矣,仕奚為?」即引疾請謝事以歸。其友川北石穀鄙人過訪焉,將留之。先生語之故,且曰:「吾志審矣,歸將里北山草堂以居,而易以『宜晚』之名,子其為我記之。」鄙人曰:「堂惡在?」
先生曰:「去淞城之北半舍許,有鎮曰廣富,林僻居在焉。去居之北又半舍許有山曰玉屏,山之西草堂在焉,堂之建奚為?曰時中之仕於中朝也,未幾以先君之喪去位,歸而蔔葬,得吉兆於山之麓。既襄事,爰置別業於傍,構堂三楹,讀禮其中,以便朝夕拜掃,且將終身焉。脫弗獲已,於重出異時,官罷亦有所於歸,此堂之所為建也,山之勝何如?曰山有草木有峰巒,蓊鬱蒼秀,對之儼若翠屏然,其上有金沙有玉泉,有仙居之基,有雲棲之塢,卷阿產芝幽逕多竹梧生岡梅在谷,避歇有亭,澄氛有居,其下有天香之坡,有富冬之園,菊有闌,橘有圃,牡丹有屏,薔薇有架。蓋吾松九峰中一勝地也。幸皆為吾堂有,然則堂之名何?稽曰時中之昔也,壯居斯堂焉。精力完裕,步履強健,下上於山,翱翔如意,春雨初晴,則著屐金沙,攜尊竹徑,賞牡丹之華,采靈芝之秀,暑氣向熾,或登雲塢,或訪仙基,或聽疏雨於梧桐之岡,或飧朝霧於薔薇之架。倦而風於避歇,憩於澄氛,掬玉泉以滌塵襟焉。及夫秋風薦爽,朔雪呈祥,或賞菊於闌,或收橘於圃,或攀天香於坡,或割冬蔬於園。有時行吟探梅中谷焉。俯仰容於林煙山月間,春秋冬夏,旦暮朝晡,蓋無時無物不宜人者,人亦無適於心,故四時一日之景不得專其一焉以名,但曰北山草堂焉。今吾之休也,歸斯堂焉,經綸已收,情性便靜,陟降於山筋,非昨春而夏旦。而午雲行雨止,日晅風和,眾鳥翔而鳴,群芳吐而華,爰及昊天出往遊衍力,既莫能辦此矣,心亦莫與競焉。唯時乎斂藏日焉。向晚夕陽在山,莫棲嶂禽鳥趨林,群動俱寂,以吾倦遊之老,優遊在堂,息偃在床,卷書觀物,啟戶見山,山光物色與吾目宜天機,物理與吾心宜人。與景會景,與人會昔。唐居士羊元有言,此翠屏宜晚對,爽人心目。蓋先得我心者,吾取以名吾堂。」
鄙人聞其言,喟然曰:「先生其有道哉。夫道太極之妙,一動一靜,為陰為陽,其在天地也,則一闔一辟,為冬夏秋春,為晦朔莫朝。在山川草木蟲魚也,則一變一化,為聚散,為榮悴,為動息。其在人也,為默語,為作止,為出處,天人合機,物我一致,其妙無窮。蓋無非道者,然天地萬物有之而不能知,人心太極之至靈也,獨能知之。故觀物而有會焉,為能與時動靜先生抱道而歸,動而靜者也。其與夫山之晚景相宜也,直形跡乎哉?雖然,道不偏於靜也。古有道者達固行窮,亦行於家於鄉於國於天下,無非行者。先生居斯堂也,對斯山也,靜固與景俱矣。然觀於其動也,能不歆然與之偕乎?能忘所以及物乎?」
先生曰:「吾心固然,請書。」書以記。
杭州府儒學復建尊經閣記﹝癸丑﹞
編輯杭學之復建尊經閣也,命臣鎮守、太監張公實主之。夫閣何為者也?昔我太宗皇帝思法古帝王以道治天下,用光太祖皇帝之洪業於億萬年,以謂帝王之道載諸經,乃命儒臣編修五經四書,集傳注為大全,又輯諸儒成書格言為性理大全,書頒佈天下學校,俾為師者以是教而為弟子者由是學焉,庶幾天下士皆得聞大道為良才,而賴其用以輔世治民焉。於是古昔聖賢傳道之書始遍天下,而文教覃敷矣。當是時,藩臬郡縣臣欽承德意所在,學校多為樓閣以藏,賜書而題之曰「尊經」,茲閣之所為建也。
杭學之有閣,其昉於是時乎?
成化中,閣以久且敝,前守陳君德光折而將更新之,尋以事罷去,閣遂廢,廢而莫或有舉之者。
弘治初,公薦膺寵命仍總鎮兩浙,方思篤棐新化,而郡人甲辰殿元李君子陽適家居閑,因告之故,請復之。公欣然若曰:「仰承祖宗德意宣德教,淑士心,定民志,以甯靖於海邦,守臣首事也,可後乎?」遂屬其事於杭守晉陽張君朝用,俾輟他務,發府藏金若干兩市材於南北。既具,乃蔔乃選幕官才者,督工徒,拓舊址而廣之,作樓六楹,其間五經。始於辛亥秋,至壬子春,工告訖,功其成也。崇高闓爽,氣勢巍然,與南山對峙,為賓主登之,可以遠眺望而豁心神,爰置庋置櫝焉,捧賜書而藏之,俾學之師,帥其弟子員,旦晝登而啟卷講授於中焉。仍取舊題榜之南榮,既成之明年,憲長楊公維高進為方伯修禮於學,登樓有感,謂予曰:「我輩承宣德化於茲,學之廢興乃吾輩職事也,不能事事而賴公以成功其善可使泯邪?子宜記之以永厥美。」某職專文學不得辭,乃為次敘其本末,紀諸石,進師生而語之曰:閣以藏經也,經以載道也,閣名尊經,尊道也。夫道也者,生天生地生萬物者也。其尊蓋無對焉。而人也者,萬物之靈,天地之心也。生於道而體夫道者也,古之人有賢人聖人,皆身心斯道者也。其才可以位天地育萬物,其吐於辭發於事業,皆可以為天下後世常法,其載於書則謂之經,故曰經以載道也,道無往不在,在經則人尊經,即尊道也。然道在經而尊之以閣也,道猶在外也,窮經而明道,恭敬奉持而著之心體之,才析為真能尊經者,道在我矣。道在我,則身修而家可齊,國可治,天下可平,雖極至於天地位萬物育,皆其功能也,斯不亦聖賢之才乎?有天下者得是才而用之,其澤潤斯世當何如哉?觀於三代之盛可知我祖宗列聖教天下士以經而需其用深意不在此乎?欽斯承斯閣而藏之知尊經矣。尊經則尊道矣,非臣職所當然乎?士學而仕,知其職者蓋亦希矣。公,天子內臣也,獨知尊經,度越士流遠哉?是尤難得也。是大可嘉也士乎?甯不為之顏厚耶?嗚呼!今而後教學於斯閣,居高明視廣大,身處樂地矣。盍亦思尊德性以存心致廣大而極高明乎?誠如是則道問學固不可廢也,而亦有本矣,然問學不於經,曷由乎?由經以明道,如前所云真能尊經者,則道亦在我矣,必如是而後無負於古今聖賢,以經垂訓立教之意,記尊經閣,故特終於此尚共勖哉!
衢州府西安縣儒學大成殿重修記
編輯西安,衢之倚縣也。縣有學有廟,故在城之坎位。蓋國初知縣事何忠改斗堂廢院為之者也。永樂中圮於洪水,知縣李憲嘗修復焉。正統丁卯,知府事白公琮以其地卑隘,乃購求孔聖裔孫希厚地於城之艮隅,建學立廟焉。位勢亢奕,宮室宏壯,始於事聖育賢為宜,歷年既久,漸敝而壞。成化乙巳,知府李公又市民地益之,先大其學宮,中為明倫堂,東西翼以兩齋以處教官,前列號舍若干間,皆為樓閣,夾峙左右,以處學徒,功成方將始事於廟,尋起參藩政,去守位,工遂輟,莫之能繼。弘治紀元,蜀都廖君來知縣事,既謁聖,慨然興心以續李公之志為己任,爰諏日聚材鳩工,悉撤舊廟而一新之。有閑其楹,有梴其桷,材良制美,且正其南向之位,虛其東以為射圃,左廟右學,始合禮度,而殿宇與學宮巍然並峙,龜峰在前,主賓相埒,於是神妥其靈,師安於教,士樂於學,厥功大成矣。經始以戊申八月庚寅,落成以己酉九月壬戌.又五年癸丑,廖君亦遷秩貳守大理,去西安。其冬,余考業至郡縣教,莆田林君典與其弟子員葉富輩以李公與君皆有德於學,其事不可無紀,以識不忘,乃狀其本末,謁言行台。余惟學事興廢,激揚而振厲之,余職也,況言亦有教不可拒,乃為次第其歲月,進其師生而告之曰:
若知朝家建學立廟之意乎?子思子不曰: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乎?夫命也者,天地之化育也。化育流行有善,賦予人物,人物受之則為性,循是而之焉,則為道而教也者,則聖人修道為之所以納人物於道也,人物各由其道,則成性存,存而命立矣,斯聖人所以盡人物之性而贊天地之化育也。教之功用大矣哉。古之聖人有達而君師如五帝三王則其教各行於一世,其不幸窮而不得位者,吾夫子也,然其教則常行於萬世,故萬世此天地,則萬世此人物,而其命之所以行而不已,性之所以存而不息,道之所以立而不廢,皆天子之教之致然也。其功用不尤大且久哉?故曰:自生民以來未有夫子也,然古者教立於上,必有所施之地而後行其所教之徒,聚而學焉,亦必有所於學,茲學校之所由以設也,而凡立學必事其先聖先師,而時祀焉。重本也,此廟之所由立歟?自漢而降,凡學之所尊,事而祀以為先聖先師者,惟吾夫子及其徒也,今之學校,古之學校也,其為教皆祖宗列聖修道之所為也,豈異古帝王之法哉?若其祀夫子於學禮則盛於古矣。今爾師生幸生聖明之世,沐教化之休,又有賢守令承致德澤於爾躬,俾爾藏修遊息有所,其可不知所自,知所教,知所學,以求無負於上下哉?厥教厥學維何?蓋聖有明訓,皆因吾心也,心者性道之會也。於其靜也,常持戒懼,敬以約之,以致吾中性斯立矣,於其動也,慎察隱微,敬以精之,以致吾和道斯廣矣。由是而天地位,由是而人物育,教事普焉。學功極矣,其於天地之化育,亦豈小補哉。此人皆可學而至者,諸生於此能反求而自得之。蓋予之所願欲以報塞聖明者,莫大於此。雖李公與君之望於諸生,不異予也。
嗚呼,諸生欲圖不忘有大於是者哉。若夫文字之學,苟欲格物以致,吾知廣吾業不可廢也,如以資詞章於世,取寵而已,則末也。奚足雲邪?
李公名汝嘉,字士美,晉江人。吾同年彭教榜廖君名鉉,字汝器,崇慶人。吾同鄉王華榜皆名進士,其為政所先如此,他可知矣。記故不瑕悉至其用。民之財與力,義也。不為費。故略焉。
嚴州府儒學夫子廟重修記﹝乙卯﹞
編輯Template:TL冬十有一月,知嚴州府事東安李侯叔懨修儒學夫子廟,功成,府教梁君璋率同官謁予記。時考業事方殷,未暇為也。越又明年,乙卯,大比選賢畢,稍有暇,始為記之。
惟夫子之廟食於後世也。其來遠矣,昉於漢,至於唐與宋,始王祀於學,其高第弟子與七十子及諸後儒有功於道者,或以公、以侯、以伯從祀焉。蓋報德、報功,典禮當然也。夫子功德在昔推尊以與天地並者有矣,然多引而譬之耳。若周子曰:「道德高厚,教化無窮。實與天地參而四時同。其惟孔子乎?」則言約而盡其尊夫子也至矣。知其意者,唯朱子。故本其太極圖說以解之曰:「道高如天者,陽也;德厚如地者,陰也。教化無窮如四時者,五行也。孔子其太極乎?」
於戲!以夫子為太極,其知夫子也深矣,何則?太極一理,渾然萬里之統會也。理有動靜,動為陽而陽儀立焉,靜為陰而陰儀立焉。太極其天地陰陽之本乎。陽變陰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氣順布,四時行焉,萬物生矣。太極其造化之樞紐,品匯之根柢乎。夫太極,萬世常然,則陰陽萬世常運。天地萬世常覆載春夏秋冬,萬世常生長收藏,而萬物萬世常生生化化無窮矣。太極盛德大業至矣哉。夫子一太極也,則其道德高厚與天地萬世同覆載,教化無窮,與四時萬世同流行,而萬世人物常在其造化中矣。夫子盛德大業,不亦至矣乎。推而祀之,雖與天地同食,報於無窮宜也。王祀之奚過哉?宋亡胡元入主中夏,太極幾於熄矣。
天生我太祖高皇帝,真聖人也,心乎太極肇造天地復育人物。惟夫子之道德是崇,教化是敷,故內自京師,達於天下,若府若州若縣,莫不建學以育士化民,則亦莫不立廟以祀夫子及其徒。功德之報,典禮之盛,古未有也。列聖繼之,禮益加隆,蓋深知夫子功德與太極一也。
嚴之為府,古睦州也。有學有廟,在治西南。始徙而立之者,趙侯士敏也。廢而興之者,楊侯溥也。至是,蓋再廢再興矣。其興也,事雖修而功倍於作。制度加壯麗,體勢加閎邃,於事神非侈也。工材雖費,力役雖勤,於用民非病也,李侯蓋知急先務矣。雖然,夫子之廟廢,修之誠急務也。夫子之教化或廢,修之非務之尤大且急者乎?修夫子之教化,必先修其道德,修夫子之道德,惟在修其太極。道德皆太極也,妙蘊在心,固人人之所同有也,聖人先得我心之同然耳。自古兩儀位而萬物育,皆由能修之也。修之何如?主敬以存之,寡慾以養之,明之以致知,充之以力行。夫子之教也,服膺而勿失焉,則靜虛而明通,正與義立矣。動直而公溥,中與仁行矣。太極全體,在吾此心,而二氣五行之本立,造化生乎吾身矣,以之育士養民,達才成德,移風易俗,以宣國之化澤,以贊天地之化育,豈不綽有餘用哉?又使民咸由之以善一家與一鄉士,皆得之以澤當時,傳後世。夫子之道德教化,容有廢墜有窮已乎? 李氏,中原一儒族也。家傳夫子之學以善於時,五世矣。今叔恢又以治於嚴,其條示教養以厚民生者,意甚剴切,庶乎知修此而吉者矣。故溯其源與之言,叔恢其益勉旃。以信吾言於後世,是為記。若夫修廢歲月與工費末也可略,其寮屬有功茲役者,姓名、爵里皆當附書,書如左。
壽椿堂記
編輯萬物產天地間,植之大者有木,木生之堅且久者有椿。莊子嘗謂:「大椿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言雖無稽,大抵物之長且久者皆其受命於天,獨正也。植物之受命於天,獨松柏也。正,夫子曰「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其以是與椿之為木也,材實而堅剛,幹大而端直。與松柏同則其生長久而壽逾萬歲。或有是理也,夫物且然而況於人乎?夫子嘗曰「仁者壽」。又曰「大德必得其壽」。德莫大於仁。是人所受於天之正理也。人而仁德焉,而至於大,皆為能全夫正理者矣。其壽也則宜,然松柏與椿皆物也,全其正性且能壽,壽且有用於世人也者,萬物之靈也,全其正性而能壽,其有益於世,當何如哉?觀古之仁者與有大德者多矣,其窮則化於家,善於鄉,澤於後世;達則善天下,澤萬物,其益大矣。豈物可擬哉?世之人乃以其靈於萬物之身,於其所受不知自全,反歆羨夫物之能全者,託以自擬,或以擬人,吾嘗怪其惑焉。既而思其故。植物,靜者也。人,動物也。動則天撓,靜則天定。植物無欲而人有欲。有欲則天泯,無欲則天全。天定而全理有然也,然則君子之於松、於柏、於椿,愛之、擬之、友之,非慕其物也,取其靜也,取其無欲也,取其獨全其天而已矣。
歙人鮑君光庭,讀書能詩,幾壯失恃,獨事其父樂靜處士,能得其歡心。每竊哀母氏之不見,見人之父母具慶者,輒感而衋然以悲。處士知之,恆以天命喻解之。光庭雅欲樂父志,不忍違其言。嘗即所居,奉親之庭扁曰「壽椿之堂」。蓋將以樂父志,而頤其壽祈至於與椿同也。一日,來杭謁予求記。予未及識樂靜而嘗識其弟友善處士,因識光庭。光庭,鮑氏之良子弟也。鮑氏,歙之善族也。居棠樾,世周於利而雅尚禮義,十八世猶同地而處,數百口猶同門而居。其老者慈而嚴於教,其少壯孝友遜悌,而忘順不失。女事蠶織,男事詩書。力農桑以資祀養、供賦稅,其商旅於外者,與善麗明,一毫非義,不以入於其家。其閒居於內者,尊人卑己,一事非禮,不以施於其鄉。居積久而益富,有餘能散,以濟人之急。其於道,雖不必其能知之,而一家所由無非是者。《詩》云:「民之質矣,日用飲食。群黎百姓,遍為爾德。」鮑氏有焉,而國家天保神錫之福,蒙被臣民,即一家而天下萬民可知矣。若樂靜處士者聞其少勤於生,長篤於善,老且不怠。內以友慈和毅處兄弟子姓,外以禮讓惠利處鄉黨族裡。濟行旅、救貧病,其為有益於世也,何愧大椿之多蔭?其立心之公直,何愧大椿之無欲?其為性之樂靜,又何愧大椿之靜植哉?蓋凡椿之所以能壽者,皆其所有不待於取之彼也,其壽也與椿宜同其久長矣,亦奚待於祈哉?堂之名意如此。
噫!亦深遠矣。處士名倫,字時憲,別號樂靜。友善則其弟也,名珍,字時瑩,識其弟可以信其兄,識其子可以信其父,故不辭而為之記。
著存堂記﹝辛酉﹞
編輯著存堂者,今巡撫貴竹錢公祀親之堂也。昔公為卿於南京光祿寺,未幾,丁太宜人之憂,去位居杭卜葬於湖西南靈隱寺北高峰下構堂三間於墓次,為時祀致齋之所題,其顏曰著存,取祭義致噯則存致慤則著,著存不忘乎心之語也。公可謂篤於孝思者矣,及居考誥封刑部員外郎翁之憂,合葬於太宜人之墓,讀禮著存堂。予時督學兩浙,公子祥祺從予問《易》,間嘗吊公於堂。公以予同年同志命予為著存記,予謝不文者再。公固以見託。愧未能有以承公命也已,而予辱誤命擢長臬事於滇。未履任,言路有銜予者以私憾劾予。賴聖明俯察,公論降旨調用。予調貴臬,而言者私憤猶呶呶未已也。當途畏其噬己,莫之敢違,遂假沙汰以老病黜予。予歸,而公適膺簡命來撫貴竹。憲節甫臨,而予載書之車已駕,則著存之記又不遑為之矣。歸之三年,跧伏田裡,無事累心。竊惟同年之知己且知言如公者幾人哉?況嘗升堂拜員外郎翁於堂,辱翁之知愛者,忍無一言以塞公之命乎?是以志其固陋而勉焉為此。嘗讀禮反覆祭義,求古仁人孝子之心矣,蓋其心自無一息之不存,故其於父母也,生則敬養,死則敬享,又無一息之不敬焉。其享也或立廟於朝,或有廟於家,隨四時之際得盡其禮而不過焉。禮齋之日,極其追念之思。嘗若承顏之際,色不忘乎目也。嘗若聽命之際,聲不絕乎耳也。又若就養左右,而其心志嗜欲不忘乎也。其致愛可知矣。祭之日,極其想見之誠。入室僾然,必有見乎其位也。周旋出戶,肅然必有聞乎其容聲也。出戶而聽,愾然必有聞乎其歎息之聲也。則其致慤又可知矣。夫致其愛矣,親雖亡而猶存。致其慤矣,神雖微而猶著。此豈勉強矯拂之所能然哉?亦致其心愛敬而已。古人之心如此,公以是名堂,其亦心乎?古人之心與?以是記公之堂,以視其後之人,俾永言焉勿怠。
是閑堂記
編輯是閑堂者,順慶貳守金華錢侯名其退休侍親之堂也。侯,浙東名士也。寬洪簡重,偉有長人之度。其為政於順慶也,有惠澤及人,士民懷之,今六載於茲矣。二州八縣千里之間,民昔無襦者,今五褲矣。昔無糧者,今積倉矣。昔無常□者,今有常心矣。侯喜其民安上之政,而由其化且其時又無虞焉。內顧其私,身固未老而親則已老,皤然鶴髮垂肩,如孤松獨茂,鰥鰥獨宿,寤言無寐焉。陟岵之際,想像言念行役已久,惻然傷心,撫林鳥之倦飛,聿動知還之念。遂因朝覲之京,思借沙汰為自陳休致之計圖,遂乞歸。將父之願將辟其就養之堂,易其扁曰「是閑」。蓋取昔人「未老得閒方是閑」之語也。龜蓍協吉,詢謀僉同。走使石谷,具言其故,告於主人而請記焉。病夫歸老幽谷,於今三年。時雖我舍,而吾君臣之誼則常在心,而不可解君民之憂時,觸目而若傷於侯之請。恕己量人,知其不異我心也。則進使者而語之曰:「夫汝主誠於歸乎否?汝其審焉。」歸而復於主侯,又曰:「吾計決矣,老父待吾養,朝夕不可闕。吾計決矣,惟大人不吝教言而與之記,穎如得歸,固閑於民事矣,然自修以事天與吾親者穎敢閒暇乎哉?」使使復來,余不敢固讓,而與之言: 夫君子之出處惟其時而已,然進退有禮義焉。孔子嘗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安於時也。」至其進以禮,退以義,蓋從容中道。聖人固如是也,吾人學孔顏者也,今雖不敢自附於孔顏矣,然不曰「聖賢可學而至」乎?方侯之少也,采芹在泮,從事夫子之教久矣。既長以賢能領薦書於鄉,作賓於上國,歌鹿鳴而來,藏修游息於大學。業大成而後試事,天子命授別駕,初試為大夫,從政於大郡。其進也循序有漸,近於有禮矣。一服官政才兩考,使民饑有食,寒有衣,而逸居有教,亦已成功獻績於朝,近致事之年,時未我舍,遽引年以請,在人臣之義固未安也。親老在堂,朝夕闕養,在人子之情,則迫切甚矣。揆以恩義,則侯報君恩之日長於報親恩之日也。伸此屈彼,古之人有行之者,《陳情表》是也。今侯以權處之,父子之情,君臣之義,蓋兩得之矣。遂書以復於侯。侯得書喜曰:「詩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其以仁術進穎乎?穎也敢不受教?」遂命小子薦筆其言於軸,奉以為《是閑堂記》。抑昔人有「在天無閑日月,在人無閑聖賢」。故夫子語子貢曰:「夫我則不暇。」暇亦閑之義也。固聖賢之所不為也。
佚庵記
編輯越山張君仕吉之為郡陰陽學典術也,逾二十年。其任雖不出鄉,以多才幹嘗為上官所委,督運軍餉於邊。郵殆無虛歲。第其膂力剛疆,足以勝之,未嘗敢告勞。弘治初,以疾不能騎,始厭奔馳,以其官命其子傑代之,自乞致其事以歸。依農圃而休且息焉。斂其經以紀一家所居,越山之傍有膏腴田幾一頃,足以自給而及人。於是即山之東,聖泉山之右,營居室焉。室居南向北,雖因山勢亦以寓其不忘朝廷之意也。居之前,左右翼以兩廊,為間共以十計。辟其前為小庵,日坐其中,左右圖史,覽觀以自娛。客至相與命酒,看山酌泉,以頠天和而忘勞焉。扁之曰「逸庵」。蓋以昔之勤於王事為勞,且拘而今得放浪于田野,為太平之散人,足放且逸也。予之始出而仕於朝,仕吉方以有司薦起而受官典術於郡學。及予被汰而歸,耕於甘棠,則君歸已十有二年矣。暇日,訪仕吉於越山之麓。入門飲於庵中,君指其扁而請曰:「自永勝之構斯庵也,朝於斯,夕於斯,歲時伏臘祀吾祖與考於斯,春祈秋報,燕饗賓客若友於斯,蓋不復有昔日馬蹄驅逐之勞,州府伺候出入之拘忌矣,斯名之題亦聊志吾昔勤今逸,昔拘今放之情,大人先生能不忘其初,過我山間來賁斯庵,可無一言記於其中乎?」吾謂之曰:「天下之事大小萬殊,其成也,未有不由於敬勤;其隳也,未有不由於逸放。故先儒以敬為一身之主宰,萬事之本根;以逸為一心之鴆毒,眾惡之源委。然則敬也者,千古傳修之要,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本,自天子至於士庶人皆不可一日而不敬也。逸則心放而不檢,萬事隳矣,故自庶人而上皆不可一日而或逸也。《書》以《無逸》名篇,而極言敬而無逸為祈天永命之道,詳陳古人敬而享壽永祿之福,以為勸而並及逸而殞身蹙國之禍以為戒,周召忠誠垂教之意深遠矣。然則敬可也,不敬不可也。逸不可也,無逸可也。君菴以逸名可乎?惟孟子嘗以佚對勞,言之其言曰:以佚道使民,雖勞不怨。則佚有安閒之義,乃勤勞之效也。勤勞者,亦敬之道也。勤勞於前,則安佚於後,亦理之必然也。故注《無逸》書者,以謂勤乃逸為以勤居逸,則可謂為能勤能逸為不可,皆足以見逸之不可有也。惟易逸為佚,則庶乎其不可耳。蓋佚則猶足以驗其勤也。」仕吉謝曰:「非大人先生則此生幾不獲聞此言。」遂書為佚菴。記使以自考。
岳池縣大智光寺重興記
編輯岳池為縣,初析果、合、渠三州地而合置焉。蓋山水之區也,故名山大川勝境在其域中者為多,而有多為老君釋子之神所蟠據,可慨也。昔致堂胡先生謂「中華無人」而深悲之,以是故耳。縣治枕龍冗山之麓,而鳳翔三峰森立於後,如翼蔽其背,真百里之勝處也。自治東行三十里隆然長崺為㝹山,已據釋氏,稍屈十里,山自直北來如城,倏然中斷,峙為兩山:右為子仙,左為南峰,豁然天辟為嶽門,東西對峙,雲端雙聳,琳宮梵剎,金碧照耀,尤異觀也。南峰東馳而下,夷曠為平楚,或隱隱如尺蠖之信而復屈,或矯矯如游龍之翔而復伏。一屈一信,屢低屢昂。東又四十里,界水而止。其止也,渠水亦隨而繞之,三折三屈,而後南馳以去。山如垂瓠,其蠖屈而起為山,其信而坦為平。其陽有坪曰大陽,迎而前隨為案;其陰有岡曰富流,將而後擁為倚水繞而東。山曰金鼎,龍泉輔於左,水繞而西。山曰馬盤,瑪瑙弼於右,東之隅為白崖,壁立萬仞,一白際天,無際不二。嘗置蘭若於顛,南之外為金陽,森立如笏,三白齊雲。文殊普賢嘗開道場其椒。昔唐天寶初,什邡僧有馬氏子,牛行虎步,捲舌過鼻,嘗行腳至此,卓錫垂瓠處,晨起日出,高蹬見山有紫霧封罩之祥。夜坐,月上慈光見山有冰輪照臨之耀,故名其山曰清涼,取地氣之隆也。結廬其中,扁額曰「智光」。取坤德之盛也。其法名為道一,是為開山之祖焉。道一既與物化,寺亦隨衰,歷劫既久,遂成丘墟。山川盛衰,豈不存乎人哉?成化己亥,邑人□氏子,少因天閹無人道之感,遂出家為釋氏之嗣,法名道高,得智光斷碑於荒蕡之中,遂以興復為己事,積二十餘年,其心不渝而成智光之舊焉。
吁!清涼山川之異,豈將昌佛之道,故天造地設成此山川之勝,前出後述,以生此道一、道高師徒之賢相繼,以成此智光之業與?昔致堂胡先生感帝王之祀不繼,歎中華之無人而悲之,其意深矣。今吾記此寺也,時學校廢弛,聖賢之道不興益甚,得不益重吾人之悲夫。
弘治十七年甲子春正月男薦編錄於甘棠書院
石谷達意稿卷之二十三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