羣書治要/卷二十八

卷二十七 羣書治要
卷二十八
作者:魏徵 
卷二十九

吳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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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遜字伯言,吳郡人也。為鎭西將軍,劉備大率衆來,權命遜為大都督拒之,備衆奔潰,拜上大將軍右都護,遜雖身在外,乃心於國。上疏陳時事曰:臣以為科法嚴峻,下犯者多,頃年以來,將吏罹罪,雖不慎可責,然天下未一,當圖進取,小宜恩貸,以安下情,且世務日興,良能為先,自不奸穢入身難忍之過,乞復顯用,展其力效,此乃聖王忘過記功,以成王業也。昔漢高舍陳平之愆,用其奇略,終建勛祚,功垂千載,夫峻法嚴刑,非帝王之隆業,有罰無恕,非懷遠之弘規也。

赤烏七年,為丞相,先是二宮並闕中外職司,多遣子弟給侍,全琮報遜,遜以為子弟苟有才,不憂不用,不宜私出,以要榮利,若其不佳,終為取禍,且聞二宮勢敵,必有彼此,此古人之厚忌也。琮子寄果阿附魯王,輕為交構。遜書與琮曰:卿不師日磾而宿留阿寄,終為足下門戶致禍矣。琮既不納,更以致隟,及太子有不安之議,遜上疏陳太子正統,宜有盤石之固,魯王藩臣,當使寵秩有差,彼此得所,上下獲安,謹叩頭流血以聞,書三四上,及求詣都,欲口論嫡庶之分,以匡得失,既不聽許,而遜外甥顧譚,顧承,姚信並以親附太子,枉見流徙,太子太傅吾粲坐數與遜交書下獄死,權累遣中使責讓遜,遜憤恚致卒也。

子抗字幼節,遷立節中郞將。權謂曰:吾前聽用讒言,與汝父大義不篤,以此負汝,前後所問,一焚滅之,莫令人見也。孫皓即位,加鎭軍大將軍舊無大將軍三字,補之,督信陵等軍事,抗聞都下政令多闕,時何定弄權,閹官與政。抗上疏曰:臣聞開國承家,小人勿用,靖譖庸回,唐書攸戒,是雅人所以怨刺,仲尼所為嘆息也。春秋已來,爰及秦漢,傾覆之舋,未有不由斯者也。小人所見既淺,雖使竭情盡節,猶不足任,況其奸心素篤,而憎愛移易哉。苟患失之,無所不至,今委以聰明之任,假以專制之威,而冀雍熙之聲作,肅清之化立,不可得也。方今見吏,殊才雖少,然或冠冕之胄,少漸道教,或清苦自立,資能足用,自可隨才授職,抑黜羣小,然後俗化可清,庶政無穢。

聞薛瑩徵下獄。抗上疏曰:夫俊乂者,國家之良寶,社稷之貴資,庶政所以倫敘,四門所以穆清也。故大司農樓玄,散騎中常侍王蕃,少府李勗,皆當世秀穎,一時顯器,既蒙初寵,從容列位,而並旋受誅殛,或圮族替祀,或投棄荒裔,蓋周禮有赦賢之辟,春秋有宥善之義。書曰: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而蕃等罪名未定,大辟以加,心經忠義,身被極刑,豈不痛哉。且已死之形,固無所識,至乃焚爍流漂,棄之水濱,懼非先王之正典,或甫侯之所戒也。是以百姓哀聳,士民同慼,蕃,勗永已,悔亦靡及,誠望陛下赦召玄出,而頃聞薛瑩卒見逮録,瑩父綜納言先帝,傅弼文皇,及瑩承基,內厲名行,今之所坐,罪在可宥,臣懼有司未詳其事,如復誅戮,益失民望,乞垂天恩,原赦瑩罪,哀矜庶獄,清澄刑網,則天下幸甚。

孫登字子高,權長子也。權為吳王,立登為太子,選置師傅,銓簡秀士,以為賓友,登或射獵,遠避良田,不踐苗稼,至所頓息,又擇空間之地,其不欲煩民如此,嘗乘馬出,有彈丸過,左右求之,有一人操彈佩丸,咸以為是,辭對不服,從者欲捶之,登不聽,使求過丸比之,非類,乃見釋,又失盛水金馬盂,覺得其主,左右所為,不忍致罰,呼責數之,長遣歸家,敕親近勿言。

孫和字子孝,立為太子,常言當世士人,宜講修術學,校習射御,以周世務,而但交遊博奕,以妨事業,非進取之謂,後羣寮侍宴,言及博奕,以為妨事費日而無益於用,勞精損思,而終無所成,非所以進德修業,積累功緒也。且志士愛日惜力,君子慕其大者,凡所患者,在於人情所不能絕,誠能絕無益之欲,以奉德義之塗,棄不急之務,以修功業之基,其於名行豈不善哉。夫人情猶不能無嬉娛,嬉娛之好,亦在於飲宴琴書射御之間,何必博奕以為歡,乃命侍坐者八人各著論以矯之,於是中庶子韋曜退而論奏,和以示賓客,時蔡穎好奕直事,在署者頗效焉。故以此諷之。

是後王夫人與全公主有隙,權嘗寢疾,和祠祭於廟,和妃叔父張休居近廟,邀和過所居,全公主使人覘,因言太子不在廟中,專就妃家計議,又言王夫人見上寢疾有喜色,權由是發怒,夫人憂死,和寵稍損,懼於廢黜,魯王霸覬覦滋甚,陸遜,吾粲,顧譚等數陳適庶之義,理不可奪,全寄,楊竺等為霸支黨,譖訴日興,粲遂下獄誅,譚徙交州,權沈吟者歷年。殷基通語曰:初,權既立和為太子而封霸為魯王,初拜猶同宮室,禮秩未分,羣公之議,以為太子國王,禮秩宜異,於是分宮別僚,而隙端開矣。自侍御賓客,造為二端,仇黨疑貳,中外官僚將相大臣舉國中分,權患之,於是有改嗣之規矣。

後遂幽閉和,於是驃騎將軍朱據,尚書僕射屈晃率諸將吏泥頭自縛,連日詣闕請和,權甚惡之,無難督陳正,五營督陳象上書稱引晉獻公殺申生立奚齊,晉國擾亂,又據,晃固諫不止,權大怒,族誅正,象,牽晃入殿杖一百。《吳厤》曰:晃入日諫曰曰作口,,太子仁明,顯聞四海,今三方鼎峙,實不宜搖動太子,以生衆心,願陛下少垂聖慮,老臣雖死,猶生之年,叩頭流,辭氣不撓,諱晃言斥還田裡。竟徙和於故鄣,羣司坐諫誅放者十數,衆咸寃之。《昊書》曰:權寢疾意頗感寤,欲徵和還立之,全公主及孫峻,孫弘等固爭之,乃止。封和為南陽王,遣之長沙,諸葛恪被誅,孫峻遣使者賜死,舉邦傷焉。

孫霸字子威,和弟也。和為太子,霸為魯王,寵愛崇特,與和無殊,頃之,和,霸不穆之聲,聞於權耳,權禁斷往來,時全寄,吳安,孫奇,楊竺等陰共附霸,圖危太子,譖毀既行,太子以敗,霸亦賜死,流竺屍於江,又誅寄,安,奇等,咸以黨霸構和故也。

潘濬字承明,武陵人也。權稱尊號,拜為少府。《江表傳》曰:權數射雉,濬諫權。權曰:相與別後,時時蹔出耳,不復如往日之時。濬曰:天下未定,萬機務多,射雉非急,弦絕括破,皆能為害,乞特為臣故息置之,濬出見雉翳故在,乃手自撤壞之,權由是不復射雉,遷太常,時校事呂壹操弄威柄,奏按丞相顧雍,左將軍朱據等,皆見禁止,濬求朝,欲盡辭極諫,至,聞太子登已數言之而不見從,濬乃大請百寮,欲因會手刃殺壹,以一身當之,為國除患,壹密聞知,稱疾不行,濬每進見,無不陳壹之奸險也。由此壹寵漸衰,後遂誅戮,權引咎責躬也。

陸凱字敬風,吳郡人也。孫皓立為左丞相,時徙都武昌,楊土百姓,泝流供給,以為患苦,又政事多謬,黎元窮匱。凱上疏曰:臣聞有道之君,以樂樂民,無道之君,以樂樂身,樂民者,其樂彌長,樂身者,不久而亡,夫民者國之根也。誠宜重其食,愛其命,民安則君安,民樂則君樂,自頃年以來,君威傷於桀紂,君明暗於奸雄,君惠閉於羣孽,無災而民命盡,無為而國財空,辜無罪,賞無功,使君有謬誤之愆,天為作妖,而諸公卿媚上以求愛,困民以求饒,導君於不義,敗政於淫俗,臣竊為痛心。

今鄰國交好,四邊無事,當務息役養士,實其府庫,以待天時,而更傾動天心,搔擾萬姓,使民不安,大小呼嗟,此實非保國養民之術也。昔秦所以亡天下者,但坐賞輕而罰重,刑政錯亂,民力盡於奢侈,目眩於美色,志濁於財寶,邪臣在位,賢哲隱藏,百姓業業,天下苦之,是以遂有覆巢破卵之憂,漢所以強者,躬行誠信,聽諫納賢,惠及負薪,躬請巖穴,廣採博察,以成其謀,此往事之明證也。近者漢衰,三家鼎立,曹失綱紀,晉有其政,又益州危險,兵多精強,閉門固守,可保萬世,而劉氏與奪乖錯,賞罰失所,君恣意於奢侈,民力竭於不急,是以為晉所伐,君臣見虜,此目前之明驗也。

臣暗於大理,文不及義,智慧淺劣,無復冀望,竊為陛下惜天下耳,臣謹奏耳目所聞見,百姓所為煩苛,刑政所為錯亂,願陛下息大功,損百役,務寬蕩,忽苛政,又武昌土地,實危險而堾埆,非王都安國養民之處,且童謡言,寧飲建業水,不食武昌魚,寧還建業死,不止武昌居,臣聞童謡之言,生於天心,乃以安居而比死,足明天意知民所苦也。臣聞國無三年之儲,謂之非國,而今無一年之畜,此臣下之責也。而諸公卿位處人上,祿延子孫,曾無致命之節,匡救之術,苟進小利於君,以求容媚,荼毒百姓,不為君計也。

自從孫弘造義兵以來,耕種既空廢,所在無復輸入,而分一家父子異役,廩食日張,畜積日耗,民力困窮,鬻賣兒子,調賦相仍,日以疲極,加有監官務行威勢,所在搔擾,更為煩苛,民苦二端,財力再耗,此為無益而有損也。願陛下一息此輩,以鎭撫百姓之心,此猶魚鱉得免毒螫之淵,烏獸得離羅網之綱,四方之民,繈負而至矣。如此,民可得保,先王之國存焉。臣聞明王聖主,取士以賢,非求顏色而取好服捷口容悅者也。臣伏見當今內寵之臣,位非其人,任非其舊無人任非其四字,補之,量,不能輔國匡時,羣黨相扶,害忠隱賢,願陛下簡文武之臣,各盡其忠,拾遺萬一,則康哉之歌作,刑錯之理清,願陛下留神思臣愚言。

時殿上列將何定佞巧便僻,貴幸任事。凱面責定曰:卿見前後事主不忠,傾亂國政,寧有得以壽終者,何以專為奸邪,穢塵天聽,宜自改厲,不然,方見卿有不測之禍矣。定大恨凱,思中傷之,凱終不以為意,乃心公家,義形於色。

疾病,皓遣中書令董朝問所欲言,凱陳何定不可任用,宜授外任,不宜幹與事干於事今本作委以國事,姚信,樓玄,賀邵,張悌,郭逴,薛瑩,或清白忠勤,或姿才卓茂,皆社稷之楨幹,國家之良輔,願陛下重留神思,訪以時務。皓遣親近趙欽口詔報凱曰:孤動遵先帝,有何不平,君所諫非也。又建業宮不利,故避之,而宮室衰耗,何以不可徙乎。凱上疏曰:臣竊見陛下執政事以來,陰陽不調,五星失晷,職司不忠,奸黨相扶,是陛下不遵先帝之所致也。

夫王者之興,受之於天,修之由德,豈在宮乎。而陛下不諮之公輔,便盛意驅馳,六軍流離,就令陛下身得安,百姓愁勞,何以用治,此不遵先帝一也。臣聞有國以賢為本,夏殺龍逢,殷獲伊摯,斯前世之明效,今日之師表也。中常侍王蕃黃中通理,處朝忠譽,斯社稷之重鎭,大吳之龍逢也。而陛下忿其苦辭,惡其直對,梟之殿堂,屍骸暴棄,邦內傷心,有識悲悼,咸以吳國夫差復存,先帝親賢,陛下反之,是不遵先帝二也。臣聞宰相國之柱也。不可不強,是故漢有蕭,曹之佐,先帝有顧,步之楷,而萬彧瑣才,凡庸之質,昔從家隸,超步紫闥,於彧已豐,於器已溢,而陛下愛其細介,不訪大趣,榮以尊輔,越尚舊臣,賢良憤惋,智士赫咤,是不遵先帝三也。先帝愛民過於嬰孩,民無妻者,以妾妻之,見單衣者,以帛給之,枯骨不收,而取埋之,而陛下反之,是不遵先帝四也。

昔桀,紂滅由妖婦,幽厲亂在嬖妾,先帝覽覽作鑒,之,以為身戒,故左右不置婬邪之色,後房無曠積之女,今中宮萬數,不備嬪嬙,外多鰥夫,女吟於中,是不遵先帝五也。先帝憂勞萬機,猶懼有失,陛下臨祚以來,游戲後宮,眩惑婦女,乃令庶事多曠,下吏容奸欺,是不遵先帝六也。先帝篤尚樸素,服不純麗,宮無高臺,物無雕飾,而陛下徵調州郡,竭民財力,土被玄黃,宮有朱紫,是不遵先帝七也。先帝外杖顧,陸,朱,張,內近胡綜,薛瑩,是以庶績雍熙,邦內清肅,今者外非其任,內非其人,陳聲,曹輔,斗筲小吏,先帝之所棄,而陛下幸之,是不遵先帝八也。

先帝每宴見羣臣,抑損醇醲,臣下終日無失慢之尤,而陛下拘以視瞻之敬,懼以不盡之酒,無異商辛長夜之飲,是不遵先帝九也。昔漢之桓靈,親近宦竪,大失民心,今高通,羊度,黃門小人,而陛下賞以重爵,權以戰兵,若江渚有難,則度等之武,不能禦侮明矣。是不遵先帝十也。今宮女曠積,而黃門復走州郡,條牒民女,有錢則捨,無錢則取,怨呼道路,母子死訣,是不遵先帝十一也。先帝在時,亦養諸王太子,若取乳母,其夫復役,賜與錢財,時遣歸來視其弱息,今則不然,夫婦生離,夫故作役,兒從後死,家為空戶,是不遵先帝十二也。

先帝嘆曰: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衣其次也。三者孤存之於心,今則不然,農桑並廢,是不遵先帝十三也。先帝簡士不拘貴賤,任之鄉閭,效之於事,舉者不虛,受者不妄,今則不然,浮華者登,朋黨者進,是不遵先帝十四也。先帝戰士,不給他役,江渚有事,責其死效,今之戰士,供給衆役,廩賜不贍,是不遵先帝十五也。夫賞以勸功,罰以禁邪,賞罰不中,則士民散失,今江邊將士,死不見哀,勞不見賞,是不遵先帝十六也。

今在所監司,已為煩猥,兼有內使擾亂其中,一民十吏,何以堪命,是不遵先帝十七也。夫校事吏民之仇,先帝末年,雖有呂壹,錢欽等,皆誅夷以謝百姓,今復張立校曹,縱吏言事,是不遵先帝十八也。先帝時,居官者咸久於其位,然後考績黜陟,今州郡職司,或蒞政無幾,便徵召遷轉,紛紜道路,傷財害民,於是為甚,是不遵先帝十九也。先帝每察竟解之奏,常留心推接,是以獄無寃囚,死者吞聲,今則違之,是不遵先帝二十也。若臣言可録,藏之盟府,如其虛妄,治臣之罪,願陛下留意。

《江表傳》曰:皓所行彌暴,凱知其將亡。上表曰:臣聞惡不可積,過不可長,是以古人懼不聞非,立敢諫之鼓,武公九十,思聞警誡,臣察陛下無思警誡之義,而有積惡之漸,臣深憂之,故略陳其要,陛下宜克己復禮,述履前德,不可捐棄臣言,而放奢意,意日奢,情日至,吏日欺,民日離,則上不信下,下當疑上,骨肉相刻,公子將奔,臣雖愚暗於天命,以心審之,敗不過二十稔也。臣常忿亡國之人夏桀,殷紂,亦不可使後人復忿陛下也。臣受國恩,奉朝三世,復以餘年值遇陛下,不能循俗,與衆沉浮,若比干,伍員,以忠見戮,以正見疑,自謂畢足,無所餘恨,灰身泉壤,無負先帝,願陛下九思,社稷存焉。

初皓始起宮,凱上表諫,不聽。凱重表曰:臣聞宮功當起,夙夜反側,是以頻煩上事,往往留中,不見省報,於邑嘆息。昨食時被詔曰:君所陳誠是大趣,然未合鄙意,如何此宮殿不利,宜當避之,乃可以妨勞役,長坐不利宮乎。父之不安,子亦何倚,臣伏讀一周,不覺氣結於胸,而涕泣雨集,臣年已六十九,榮祿已重,於臣過望,復何所冀,所以勤勤數進苦言者,臣伏念大皇帝創基立業,勞苦勤至,今強敵當塗,西州傾覆,孤疲之民,宜當畜養,廣力肆業,以備其其作有,虞,且始徙都,屬有軍徵,戰士流離,州郡搔擾,而大功復起,徵召四方,斯非保國致治之漸也。臣聞為人主者,攘災以德,除咎以義,今宮室之不利,但當克己復禮,篤祖宗之至道,愍黎庶之困苦,何憂宮之不安,災之不銷乎。陛下不務修德而築宮,若德之不修,行之不貴,雖殷辛之瑤臺,秦始之阿房,何止而不喪身覆國,宗廟作墟乎。夫興土功,高臺榭,既致水旱,民又多疾,其不疑也。為父長安,使子無倚,此乃子離於父,臣離於陛下之象也。臣子壹離,雖念刮骨肉,茅茨不翦,復何益焉。大皇帝之時,寇鈔懾威,南州無事,尚猶衝讓,未肯築宮,況陛下危側之世,乏大皇帝之德,可不思哉。可不慮哉。願陛下留意,臣不虛言也。

樓玄字承先,沛郡人也。孫皓即位,為大司農,主殿中事,應對切直,漸見責怒,後人誣白玄與賀邵相逢駐共耳語,大笑,謗訕政事,遂被詔詰責,送付廣州,徙交趾,別敕令殺之。

賀邵字興伯,會稽人也。孫皓時遷中書令,皓凶暴驕矜,政事日弊。邵上疏諫曰:古之聖王,所以潛處重闈之內而知萬里之情,垂拱衽席之上而明照八極之際者,任賢之功也。陛下宜旌賢表善,以康庶政,自頃年已來,朝列紛錯,真僞相貿,上下空任,文武曠位,外無山嶽之鎭,內無拾遺之臣,佞諛之徒,撫翼天飛,干弄朝威,盜竊榮利,而忠良排墜,信臣被害,是以正士摧方,而庸臣苟媚,遂使清流變濁,忠臣結舌,陛下處九天之上,隱百重之室,言出風靡,令行景從,媾近媾近作親洽寵媚之臣,日聞順意之辭,將謂此輩實賢,而天下已平也。臣心所不安,敢不以聞。

臣聞興國之君,樂聞其過,荒亂之主,樂聞其譽,聞其過者,過日消而福臻,聞其譽者,譽日損而禍至,是以古之人君,揖讓以進賢,虛己以求過,譬天位於乘奔,以虎尾為警戒,至於陛下,嚴刑法以禁直辭,黜善士以逆諫臣,眩耀毀譽之實,沉淪近習之言,故常侍王蕃,忠恪在公,才任輔弼,以酲酒之間,加之大戮,近鴻臚葛奚,先帝舊臣,偶有逆迕,昏醉之言耳,三爵之後,禮所不諱,陛下猥發雷霆,謂之輕慢,飲之醇酒,中毒殞命,自是之後,海內悼心,朝臣失圖,仕者以退為幸,居者以出為福,誠非所以保光洪緒,熙隆道化也。又何定本趨走小人,僕隸之下,身無錙銖之行,能無鷹犬之用,而陛下愛其佞媚,假其威柄,使定恃寵放姿,自擅威福,口正國議,手弄天機,上虧日月之明,下塞君子之路,臣竊觀天變,自比年已來,陰陽錯謬,四時逆節,日蝕地震,中夏殞雹,參之典籍,皆陰氣陵陽,小人弄勢之所致也。臣嘗覽書傳,驗諸行事,災祥之應,可為寒慄,昔高宗修已以消鼎雉之異,宋景崇德以退熒惑之變,願陛下上懼皇天譴告之誚,下追二君攘災之道,遠覽前代任賢之功,近寤今日謬授之失,清澄朝位,旌敘俊乂,放退佞邪,抑奪奸勢,廣延淹滯,容受直辭,祗承乾指,敬奉先業,則大化光敷,天人望塞矣。

傳曰:國之興也。視民如傷傷作赤子,其亡也。以民為草芥,陛下昔韜神光,潛德東夏,以望哲茂姿,龍飛應天,四海延頸,八方拭目,以成康之化,必隆於旦夕也。自文興文興作登位,已來,法禁轉苛,賦調益繁,在所長吏,迫畏罪負,嚴法峻刑,蹙蹙作苦,民求辦,是以人力不堪,家戶離散,呼嗟之聲,感傷和氣,又江邊戍兵,宜時優育,以待有事,而徵發賦調,煙至雲集,衣不全短褐,食不贍朝夕,出當鋒鏑之難,入抱無聊之慼,是以父子相棄,叛者成行,願陛下寬賦除煩,省諸不急,夫民者國之本也。食者,民之命也。今國無一年之儲,家無經月之畜,而後宮坐食,萬有餘人,內有離曠之怨,外有損耗之費,使庫廩空於無用,士民飢於糟糠。

又北敵注目,伺國盛衰,陛下不恃己之威德,而怙敵之不來,忽四海之困窮,而輕虜之不舊無不字,補之為難,誠非長策策作筭,廟勝之要也。昔大皇帝創基南夏,割據江山,雖承天贊,實由人力,餘慶遺祚,至於陛下,陛下宜勉崇德器,以光前烈,何可忽顯祖之功勤,輕難得之大業哉。臣聞否泰無常,吉凶由人,長江之限,不可久恃,苟我不守,一葦可航也。昔秦建皇帝之號,據殽函之阻,德化不修,法政苛酷,毒流生民,忠臣杜口,是以一夫大呼,社稷傾覆,近劉氏據三關之嶮,守重山之固,可謂金城石室,萬世之業,任授失賢,一朝喪沒,君臣繋頸,共為羈僕,此當世之明鑒,目前之炯戒也。願陛下遠考前事,近鑒世變,豐基強本,割情從道,則成康之治興,而聖祖之祚隆矣。

書奏,皓深恨之,邵奉公貞正,親近所憚,乃共譖邵與樓玄謗毀國事,俱被詰責,玄見送南州,邵原復職,後邵中惡風,口不能言,去職數月,皓疑其託疾,掠考千所,卒無一言,竟殺之家,屬徙臨海,並下詔誅玄子孫。

韋曜字弘嗣,吳郡人也。遷太子中庶子,時蔡穎亦在東宮,性好博奕,太子和以為無益,命曜論之。其辭曰:蓋聞君子恥當年而功不立,疾沒世而名不稱。故曰:學如不及,猶恐失之,是以古之志士,悼年齒之流邁,而懼名稱之不建也。故勉精厲操,不遑寧息,且以西伯之聖,姬公之才,猶有日昃待旦之勞,故能隆王道,垂名億載,況在臣庶,而可以已乎。歷觀古今功名之士,皆有積累殊異之跡,勞身苦體,契闊勤思,平居不惰其業,窮困不易其素,是以卜式立志於耕牧,而黃霸受道於囹圄,終有崇顯之福,以成不朽之名,故山甫勤於夙夜,而吳漢不離公門,豈有游惰哉。

而今之人,多不務經術,好翫博奕,廢事棄業,忘寢與食,窮日盡明,繼以脂燭,當其臨局交爭,雌雄未決,專精鋭意,心勞體倦,人事曠而不修,賓旅闕而不接,雖有太牢之饌,韶夏之樂,不暇存也。或至賭及衣物,徙碁易行,廉恥之意弛,而忿戾之色發,其所志不出一枰之上,所務不過方罫之間,勝敵無封爵之賞,獲地無兼土之實,技非六藝,用非經國,立身者不階其術,徵選者不由其道,求之於戰陳,則非孫吳之倫也。考之於道藝,則非孔氏之門也。以變詐為務,則非忠信之事也。以劫殺為名,則非仁者之意也。而空妨日廢業,終無補益,是何異設木而擊之,置石而投之哉。

且君子之居室也。勤身以致養,其在朝也。竭命以納忠,臨事且猶旰食,而何博奕之足耽乎。夫然,故孝友之行立,貞純之名彰也。方今大吳受命,海內未平,聖朝乾乾,務在得人,勇略之士,則受熊虎之任,儒雅之徒,則處龍鳳之署,百行兼苞,文武並騖,博選良才,旌簡髦俊,設程試之科,垂金爵之賞,誠千載之嘉會,百世之良遇也。當世之士,宜勉思至道,愛功惜力,以佐明時,使名書史籍,勛在盟府,乃君子之上務,當今之先急也。夫一木之枰,孰與方國之封,枯碁三百,孰與萬人之將,袞龍之服,金石之樂,足以兼棊局而貿博奕矣。設令世士移博奕之力,而用之於詩書,是有顏閔之志也。用之於智計,是有良平之思也。用之於資貨貨下有是字,有猗頓之富也。用之於射御,是有將帥之備也。如此,則功名立而鄙賤遠矣。

孫皓即位為侍中,常領左國史,時在所承指,數言瑞應,皓以問曜,曜荅日,此人家筐篋中物耳,又皓欲為父和作紀,曜執以和不登帝位,宜名為傳,如是者非一,漸見責怒,曜益憂懼,自陳衰老求去,皓終不聽,皓每饗宴,無不竟日,坐席無能否,率以七升為限,雖不悉入口,皆澆灌取盡,曜素飲酒不過二二作三,升,初見禮時,常為裁減,或密賜菜茗菜茗作茶荈,以當酒,至於寵衰,更見逼強,輒以為罪,又於酒後使侍臣難折公卿,以嘲弄侵刻,發摘私短,以為歡,時有愆過,或誤犯皓諱,輒見收縛,至於誅戮,曜以為外相毀傷,內長尤恨,使不濟濟,非佳事也。故但示難問經義言論而已,皓以為不承用詔命,意不忠盡,遂積前後嫌忿,收曜付獄,華覈連上疏救曜,皓不許,遂誅曜也。

華覈字永先,吳郡人也。為中書丞,孫皓更營新宮,制度弘廣,飾以珠玉,所費甚多,時盛夏興功,農守並廢。覈上疏諫曰:臣聞漢文之世,九州晏然,當此之時,皆以為泰山之安,無窮之基也。至於賈誼,獨以為可痛哭及流涕者三,長大息者六。乃曰:方今之勢,何異抱火措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竊以曩時之事,揆今之勢,誼雲復數年間,諸王方剛,欲以此為治,雖堯舜不能安,而今大敵據九州之地,有大半之衆,習攻戰之餘術,乘戎馬之舊勢,非徒漢之諸王淮南濟北而已,誼之所欲痛哭,比今為緩,抱火臥薪之喻,於今為急,誠宜住建立之役,先備豫之計,勉墾植之業,為飢乏之救,若捨此急,盡力功作,卒有風塵不虞之變,當委版築之役,應烽燧之急,驅怨苦之衆,越白刃之難,此乃大敵所因為資也。如但固守,曠日持久,則軍糧必乏,不待接刃而戰士已困矣。

王者以九域為宅,天下為家,不與編戶之民轉徙同也。今之宮室,先帝所營,卜土立基,非為不祥,又楊市土地,與宮連接,若大功畢竟,輿駕遷住,門行之神,皆當轉移,猶恐長久,未必勝舊,屢遷不可,留則有嫌,此乃愚臣所以夙夜為憂灼也。臣省月令季夏之月,不可以興土功,不可以會諸侯,不可以起兵動衆,舉大事,必有大凶,六月戊巳,土行正王,既不可犯,加又農月,時不可失,昔魯隱夏城中丘,春秋書之,垂為後戒,今築宮為長世之洪基,而犯天地之大禁,襲春秋之所書,廢敬授之上務,臣以愚管,竊所不安,又恐所召離民,或有不至,討之則廢役興事,不討則日月滋蔓,若悉併到,大衆聚會,希無疾病,且人心安則思善,苦則怨叛,今當角力中原,以定強弱,正於際會,彼益我損,此乃雄夫智士所以深憂也。臣聞先王治國,無三年之儲曰國非其國,安寧之世,戒備如此,況敵強大而忽農忘畜,若上下空乏,運漕不供,北敵犯疆,使周邵更生,良平復出,不能為陛下計明矣。書奏,皓不納。

後遷東觀令,領右國史,時倉廩無儲,世俗滋侈。覈上疏曰:今寇虜充斥,征伐未已,居無積年之儲,出無應敵之畜,此乃有國者所宜深憂也。夫財穀所生,當出於民,趨時務農,國之上務,而都下諸官,所掌別異,各自下調,不計民力,輒與近期,長吏畏罪,晝夜催民,委舍田事,遑赴會日,定送到都,或蘊積不用,而徒使百姓消力失時,到秋收月,督其限入,奪其播殖之時,而責其今年之稅,如有逋懸,則籍沒財物,故家戶貧困,衣食不足,宜暫息衆役,壹心農桑,古人稱一夫不耕,或受其饑,一女不織,或受其寒,是以先王治國,唯農是務,軍興已來,已向百載,農人廢南畝之務,女工失機杼之業,推此揆之,則蔬食而長飢,薄衣而履冰者,固不少矣。

臣聞主之所求於民者二,民之所望於主者三,二謂求其為己勞也。求其為己死也。三謂飢者能食之,勞者能息之,有功者能賞之,民已致其二事,而主失其三望者,則怨心生而功不建,今帑藏不實,民勞役猥,主之二求已備,民之三望未報,且飢者不待備羞備羞原作美饌而後飽,寒者不俟狐貉而後溫,為味者口之奇,文繡者身之飾也。今事多而役繁,民窮而俗奢,百工作無用之器,婦人為綺靡之飾,不勤麻枲,並繡文黼黻,轉相仿效,恥獨無有,兵民之家,猶復逐俗,內無擔石之儲,而出有綾綺之服,至於富賈商販之家,奢恣尤甚,天下未平,百姓不贍,宜壹生民之原,豐穀帛之業,而棄功於浮華之巧,妨日於侈靡之事,上無尊卑等級之差,下有耗財費力之損,且美貌者不待華采以崇好,豔姿者不待文綺以致愛,五色之飾,足以麗矣。若極粉黛,窮盛服,未必無醜婦,廢華采,去文繡,未必無美人也。若實如所論,有之無益,廢之無損者,何愛而不暫禁,以充府藏之急乎。此救乏之上務,富國之本業也。使管晏復生,無以易此,漢之文景,承平繼統,天下已定,四方無虞,猶以雕文之傷農事,錦繡之害女工,開國家之利,杜飢寒之本,況今六合分乖,豺狼充路,兵不離疆,甲不解帶,而可以不廣生財之原,充府藏之積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