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聞雜記/卷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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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編輯山東兗州滋陽縣學文廟,祀宗聖顏子之神,與天下各郡邑不同。想鄒縣祀孟子,然未有的考。
同年友吳姓者,仕為蜀令,母孺人有侄素不修行檢者來謁,留之衙內。一日吳公出,侄向姑索銀不遂,盜所蓄俸,殺姑逃去。後捕獲,雖正其罪,於母氏竟何益哉?官衙之不宜留客蓋如此。
江陵之喪父也,一時建言諸臣受禍不為不慘矣。而繼諸公以具疏者,翰林趙志皋、田一俊、張位、習孔教、張一桂、於慎行、李長春凡七人,次輔呂公調陽為寢,其疏不得入。七人者皆吾戊辰榜人也,惜向後結局未有大表著者爾。
沈純父(思孝)疏既上,候旨朝房,江陵家人及私人探聽動靜者甚眾。刑部郎蔡文範(江西瑞州人)排眾視純父起居,呼居正名大詈者不一而足,一時忿烈奮不顧身,坐是謫福建鹽運判官。公論定官方起,而公已歿矣。惜哉!(蔡,戊辰進士。)
《易》有云:「慢藏誨盜。」解者曰:「藏之不固不密曰慢。」唐一庵先生曰:「慢然藏之不顧理義可否,則貨悖入者必悖而出,故云誨盜。」先生別著有《易修墨守》,曾命余作敘。其詞甚奧,其義甚玄,不能窺先生萬分一,不敢妄敘。
不佞乙卯秋捷,計偕北上,時少吳沈公應龍寓昆陵城,謂予曰:「此行高第,須學節儉,毋習富貴態。」予乙未同年某登第後,便奢侈,貸二百金娶妾二人,選南部主政,至潞河舟次病作卒,二妾即於潞河改嫁,喪不成禮,可為士人初第之鑒。
閩中黃斗坡曾通判湖郡官,終知州。予僉閩憲,而會省號多事者,公未嘗妄有干請。公有門生二人,皆仕為二司腰金矣。每訪余,三公同來,二公傍坐,黃不以為僣,二公不以為屈,坦然若相忘也。嗟呼!若在吾鄉,則弟子必不屑師,必深避,安敢望此?
閩中士大夫凡遇新官上任,不問尊卑,拜帖俱用大紅,絕不用緞幣作賀,亦是簡約妙法。予歸田二十年,隨在仿之,亦未聞有見罪者。
不佞戊辰舉進士,同鄉嵇生者以貢入京,喘疾臥榻上,予訪之。嵇曰:「先生已作人中龍矣。願為行雨龍,毋作毒龍擾害人間方好。」此君與余蹤跡素甚疏,猶蒙箴規至此,古道蓋僅見乎?
余為淦令,巡道憲副吳公一介轉大參行,隨俗饋贐十金,公艴然曰:「先生賢者焉,得汙我至此。」予退而自愧自悔,歎世未嘗無人焉。江右驛遞,率三十里辦一中火,公嗔怒不食,云:「世上無此事。」前知杭州府以廉節稱,惜壽不永,不獲竟所用云。
隆慶二年戊辰,同年進士大約一主雇一皂者居多,間有巨室貴介公子,則雇二三皂。已而辛未、甲戌,聞新科諸公俱二皂,帶馬跟隨,家人眾多,絕不似戊辰矣。戊辰有一同年,好製衣服,費至四三伯金,所謂貴公子也。不六七年物故。朱子所云:「雖富貴之極,亦有品節限制。」士大夫不可不熟玩。
積善之家,必有餘慶。此「善」字所包甚廣,不但好行其德,虛已讓人,周急拯危,而後為善。予竊意凡人躬行勤儉,這一種節縮務實的意思,最是善事之大者。其子孫必昌必發,科第屢屢有驗。若暴殄奢侈,曲意款客,不惟窮其身,子孫往往不見好。故《易》曰:「不節若則嗟若。」《傳》曰:「不節之嗟,又誰咎也?奢之一字是惡之大者。」
按院臨湖,太守萬公雲鵬,率屬官入見,安吉守某偶稱按院為老爺。蓋一時之誤,非違眾足恭也。太守面叱之曰:「不才。」按院亦色動。既出,烏程令前峰戴公、歸安令南玄戚公白太守曰:「知州稱呼過誤,老大人只宜退而教之,面叱非禮。」萬公隨揖二令曰:「承教,果是我過當了。」次日又至二邑門外,投侍生單帖,囑門吏曰:「多上覆我特來謝教。」公之勇於從諫類此,一守二令其皆有古人之風矣哉!事在嘉靖六七年間。
太守萬公延生員某入衙訓子,降尊隆禮,敘坐間必稱先生。一夕問生曰:「歸安葉縣丞做官何如?」生正對曰:「蒙老大人下問,生員不敢對,願老大人以後不復有此問。」太守謝曰:「承教,我失問矣。」君子曰:「二公可稱賢主佳賓云。」
萬公入會城謁按察使,使俗吏也。萬公長揖不跪,使怒,囑隸俟公出,扃頭門內二門外鍵,俾公不得出者良久。公還湖,即交印與丞,竟棄官歸。諸當道移書,遣吏再三請復。來後,擢本司按察使。當丁酉歲,新科舉人鄭怡者乘醉謁仁和令,囑以事,令稍難之。鄭以手撲令面,令繫之獄,呈文萬公,公庭訊鄭坐黜革。嗟乎!鄭特不幸而生於斯時,遇有憲長執法爾。若在今日,則群舉人合力求懇,二司互相救解,且按院方中之門生也。萬欲行法得乎?
余嘉靖丙寅歲館於董宗伯,時瑤泉申公以修撰丁憂起復,來訪宗伯,宗伯邀予陪飲。當送席,申公具冠服,止一僕,手持紗帽,革帶置廳事前瓦上,侍申公無兩僕也,余心服而識之。既而訪於舟中,即雇賃香船,簡約多秀才風味。又十年一盛夏,余訪宗伯,偶友人授知縣回,宗伯迓而酌之,僕從頗眾,奉事逾禮,即前宴申公處。余為心動,亦以占此友不祥。子思云:「見乎蓍龜?動乎四體?」夫蓍龜猶涉影響渺茫也,乃動乎四體,則由中達外,吉凶可預卜,不能逃焉。君子當慎其動矣。
故按察副使(施公觀民)閩人,號龍岡。前知常州府,預器柏潭孫,公超格加愛。柏潭發大魁不久,守制家居,特往閩訪施,微服斂跡,止僕從二人隨行。蓋沿路從舟入,不可得而物色也。至浦城達閩省,則山路崎嶇,不能如故態矣。始不得已用在官夫馬。予謂申之訪董,簡其僕從猶可勉而能也。孫以二僕往返四千里之程,非其中有定見定力,未易及此。時浦城令褚公,武進人,對余詳道其事如此。
亞卿陳公(昇,餘姚人)禔身清謹,教子有父風,嚴飾可法,其所不易及者,家人不知何等約束來,冠履衣裳,俱似山中農家人,不知為著姓亞卿僕也。客曰:「此細事,君何故揚之?」予曰:「安可以言細?」近日士子一登鄉薦,家人走城市,滿面便帖了舉人樣子,何曾帶得些些樸實來?此風俗澆漓淳厚所關,余故有感而書之也。
楊繼宗,字承芳,山西(澤州陽城人,天順丁丑)進士。王忠肅公薦知嘉興,公至,止以蒼頭一人自隨,如旅寓然。巡按孔酷刑殺人,公出示,令人告府。遷按察使,初藩臬諸司,所用咸取辦於下。鎮守中官日給萬錢,悉革去之。公入覲,王直聞公名欲得一見,公執不往。一日,憲廟以廉吏問直,直以公對。天理人心之公,其不可泯如此。晉左僉都御史,巡撫順天,外戚宦官多占民間地產,公悉奪而還之,權貴斂跡。或謂公別白太明,節目太踈,言論太激,三者非自全之道。嗟乎!其可謂不知公矣。
項襄毅公既沒,子孫多貴顯者,說者謂其陰地甚佳,故遺蔭至此。余謂不然。天地之大德,曰:「生居官者,能體天心以治民,全活眾多則天必祐之。」此理之常,非偉致也。公自土木還。景泰二年遷廣東副使,按部高州,諜報賊攜男婦數百,流劫村落,部將請發兵。公曰:「流賊無攜家理,慎毋妄殺。」及訊其俘,果皆良家被掠者,盡釋之。拜陝西按察使,適陝饑,公不待奏報,輒發倉以賑之,全活者萬計。滿四反,公以計誘其愛將楊虎狸為內應,竟擒滿四、斬首七千有奇,進右都御史。京圻大水,敕公巡視,公自發廩,外復勸貸,得米一十六萬五千石,棉布牛具各萬餘,所全活者二十七萬八千餘人。公有大功於朝廷若此,其食報於天宜矣。
天下之事,不但我求於人而不可必得,亦有人饋於我而終不可得者。吾湖慈感寺,阮函峰先生業已送之大老,大老家具佃值於官,僧人俱還族去,廬舍為墟矣。唯毗盧閣高聳巨麗,難以拆卸。家人用燥荻乾柴縱火焚之,至再而火不發。若有神以滅之者,豈此寺當南門之衝?山靈河伯護嗬,難以頓毀耶?大老乃辭於官,僧仍安堵。四十年後,添設同知,何公挺府治在烏戍,而白蓮塔迫其衙門之左,公欲毀之。一日過慈感訪余,語及毀意頗決,時相對坐閣下,余即指閣道前事甚詳,云老公祖即欲毀,恐匠氏難以措手。公怒形於色,已而詢之諸士友,合口皆稱不可,公乃寢其念。然公與不佞始終語意不相投也。
舉子文字作得高妙固好,不高不妙於立身事業全不相掩。吾湖莊僖公張永明,少不以舉業名求入諸時髦文會中,眾不之許。甲午三場畢,對友人自言夢寐頗佳,眾掩口笑之。已而聯登甲第,治邑有聲。自諫垣以至八座,大有擔當,非人易及,公何嘗賦詩作古文耶?今人見仕宦能詩文者即稱有才,竊恐孔子所歎才難非此之謂。
雲間吳某中鄉舉,後遊南都,與一美妓相厚。語人曰:「吾若登第,當妾此妓。」果兩如其願云。此少年習心之常,不足為怪。榷稅蕪湖,囊橐既裕,治第太侈,製一臥床費至一千餘金,不知何木料,何妝飾所成。不久房屬之他姓,床巨麗難拆,遂並棄焉。此可為仕宦之永鑒矣。
桐邑令蔡調吾(時鼎),福建漳浦人,萬曆甲戌進士。授官時年二十八歲,端凝沉毅,有老成人所不易及者,一塵不染。見士夫有盒禮,陳於公庭即義形於色,居衙唯茹菜腐,肉食時絕少。每造予,冬無輕暖,余撫其背,衣甚薄,問故曰:「敝郡漳州,天氣不寒,素不為重裘也。」時有制裘為贈者,公堅卻之。五月造余,解公服尚穿絹褶在內,若不知此地有紗葛焉。邑事鉅細畢舉,吏胥斂跡,其各役下人至為絲綱以度日。尊翁逾五旬,一疾而逝。公不能為厚殮,徒跣扶柩出邑門,百姓男婦皆為流涕。
徐貢元(直隸繁昌人,嘉靖辛丑進士)為左使。按台差吏取紙贖送仕宦,吏知公廉潔難近,不敢見者數四,不獲。已稟白公,竟笞二十不發也。兵備大名,秋毫無取,驛遞供送鋪陳一二十副,公曰:「家人臥氈褥歸家,何以度日?止留一副自用,餘俱發回造冊存注。」由大京兆轉亞鄉,一時清望特著,其子亦有父風。
按院二司紙贖,都是解京充邊餉之用者。近日,任情送人,甚者私入囊篋,全不知有法。萬曆年間,有二按院犯之。事聞,俱謫戍,可鑒也。
余僉閩憲,駐延平劍浦驛,日供廩給銀三錢,一月應送九兩,除常俸柴薪馬丁外,又有此供,君上之恩無以加矣。始事一月畢,衙內亦支魚肉蔬菜二兩,許驛官仍封九兩進。予詰之曰:「舊規也。」再詰欲責之曰:「不敢欺前邊老爺,俱如此。」予命此後要算除明白。予性愚拙,意謂笑除人人皆爾。一日同僚聚會言及,有一同年躡予足,余乃噤口。已而詢之曰:「兄言傷時,各道皆未有筭除者,即用過十兩,定規自是不少。」嗚呼!官為二司方面體統頗尊,乃欺君罔利至此,然則何顏以懲下官之貪肆耶?劍浦非衝繁之地,止是本省上司,及鄉宦往來,月支供應銀四百餘兩。余行延平府四百兩,驛官作四次領,每旬日送道一查筭方領,蓋凡數月而節縮銀近五六百金。然則前此無實之費,竟誰之咎也?予不忍言,予不忍言。
予由延平改福寧道,駐會省矣。一日,按察司獄官初任,持禮幣數件,皆重值之物也。以手摺送余,余怒曰:「汝獄官,又下首領官幾等,分最卑,與我堂官懸絕,如何可通交際?」獄官惶懼頓首不已,叱之去。事雖違眾,風紀所關,恐凡有志之士皆所不納。不待賢者,而後能之也。
楊挺高,嘉靖辛丑進士。不能悉其行誼之詳。仕為南工部主事,榷稅蕪湖,竣事還部,送堂翁青布二疋,此外無長物焉。即其事長之簡薄,則持己之潔廉可知已。
佛書云:「暴極化為虎,淫極化為婦人。」唐進士李某少曾私一婦人,夫家覺而欲殺之,某縱火焚其居,燒死數命。後行山麓中,臥起戲為四足狀,身忽生毛,羽漸變為虎,唯口能作人言。有同年御史經其穴,劇談移時,悲號備至,自陳前過事詳人虎傳。宋徽宗時,男子化為婦人。隆慶二年予觀政禮部,陝西又化一人,見邸報。至於婦人出髭鬚者,宋時又不止一二人也。
許白塘御史,名鎡,雲南人。少豪俠不羈,為諸生時,行市中,有二人互爭相毆,一人理不直,公搏殺之。即詣縣白其狀,甘認抵罪。令憐其才,云:「許秀才於汝無干,請回。」公諍曰:「生親手殺人,如何教他人認罪得?」令卒為兩解焉。是秋中鄉試第一人,乙丑成進士,令吾郡嘉善縣。清介絕俗,不甚拘文法。拜御史,閣臣高中玄先生里居,白塘過訪,席間問白塘曰:「我作相較徐存齋如何?」公曰:「老師不如。」徐高震怒擊桌,公曰:「即此便不如徐矣。」其峭直類如此。已而命酒再飲,高怒亦解,可見中玄先生亦無他腸也。
人生至尊至親,莫如君父,父母,而師即次之。今之文學博士,官師也。喜靖三十年以前,樸作教刑,予猶及見之。不意近年頓失,尊卑之禮呼名呼字不可得矣。呼兄呼號,延諸生上坐者有之,諸生雖不坐,博士實有此虛套,可恨有志於世道者可勝浩歎哉!
余令淦三載,歷侍守、巡二道。數公如大參袁公隨,丙辰進士;大參陳公(絳),甲辰進士;副使吳公一介,□□進士;副使張公(士佩),丙辰進士,不但不通幣帛,即遇令節,亦不敢一伸下程之禮,衙門嚴肅,見之自令人竦然起敬。今未易進若人也。張後由四川撫台內轉吏部亞卿,其故余不能曉。
嘉靖壬戌會試,上命大學士袁煒、詹事府詹事董份主考,錄既成。余師唐先生謂余曰:「曾見會試錄否?」余應曰:「未見。」先生曰:「適來閱序文,二公之意已向徐存齋,不屬嚴介溪矣。」未幾,嚴以贓敗,子世蕃正罪籍沒,先生於文字中蓋有以識其徵也。
余嘉靖己未卒業南雍,時大司成缺人,司業馬孟河先生一龍,動遵高皇帝監規行事,舉人亦背監規。監丞及六堂教官作揖,先生坐受,諸生走班,嚴肅不能識左右。生為何人?一日進諸生於廂房面教曰:「我年三十以前,全是禽獸不是人。至四十,尚出入於人類禽獸之間。今日庶幾免於禽獸矣。爾諸生當及時自勉。」 近世士大夫自責自訟,不隱其過,未有如先生之真切者也。
余為大學士李石麓先生門人,自戊辰始。先是隆慶丁卯,因友人董懋德,始識其諸公子,然亦彼此投刺之交也。一日,懋德試於國學,余偕友人候懋德,因往來於學前者數四,有穿青家人數輩,每見餘二人行過,雖坐亦必站立。予怪而問之,董僕曰:「此昨來李公子家人也。」時石麓先生當國,其家人恪守家法,加意於主人,乍見之交如此,則其視主人至親執友更當何如?恐是大江以南絕少之事。
張江陵居正天分最高,其萬曆元、二、三年相業盡有可觀,只視天下之人皆不已。若而忠言不入,兒子必要中狀元。人諛其相業,則曰:「我不是相,我是攝。」分明把大舜自居了,此是他沒學問處。其條列最不可廢者,督學使進學,大縣不過十五名,不為無見,果如所言,揀得真才實學,恐大縣未必有十五名。後來不依他,濫進童生至六七十名,一縣如今做出許多病痛來。故孔子曰:「君子不以人廢言」。好事者又或議其有篡意,此是作惡要滅絕他三族的話頭,斷斷乎不然也。
鬼魅之事,聖人所不語,君子所不稱述也,然卻不可云無。予館董氏和雲樓,從者以事離左右,即昏夜嘗有獨處時,未聞其有聲響變怪也。入冬解館,諸友方對予言樓中曾有人自盡,時露光怪,大為餘慶云。逮余巡福寧道,遵故事走福寧州駐劄月許,初入衙,予問延賓館何在,時已交巳午矣。方入,有一少婦周身皆穿紅、見予來,如飛捷從廊簷外入門隙遁去。予恐惑人,亦不問左右見否。已而人云福寧地多鬼,衙門更多。其房舍百餘間,予以五六人居之,絕未有鬼也。余不敢自謂正人能驅邪魅,想是心上不疑,故鬼自不敢近爾。
不佞聞之少吳沈公曰:「予嘉靖乙未登榜,官刑部郎時,代巡行部湖州,竣事送鄉士夫各廩米或三升或五升,未有折銀至兩數者,後不知何年折銀始。」逮不佞宦江右,行撫建廣三府,各縣庫藏俱造冊送道查考,唯撫州仕宦最盛,內開借支某項銀一百兩送都御史陳炌,蓋陳時為御史大夫也。自陳以下有差,縣官但知奉代巡命,不知朝廷有法。類此守、巡二道,或濫用銀兩,府縣亦借支應命升任去,懇代者以詞狀紙贖抵補,此不知出何令甲,載何典籍,皆時事大舛處,可笑可笑。
清江楊溯川標道長,自東廣巡按歸,其子帶馬尾巾。溯川到第之次日,手除其子巾,裂作六七塊,惡其侈也。時淦邑春元朱謹吾與楊兒女親,余詢之曰:「公用何禮?」訪楊曰:「用二十盒。」予以為盛禮矣。細訪二十盒者,即予鄉所云果壘雜置蔬果葷物在內,外佐酒一小瓶,置主人廳事酌之,猶雲接風也。若三吳間親家作代巡時,不知禮盒幣帛到恁田地。
宋儒曰:「立朝以忠厚正直為本。」忠厚而不正直其失也,怯正直而不忠厚其失也,絞二者相濟方是假,如親戚故舊在家、在官皆有之。但事關朝廷,便有個法,全任已意不得。吾桐萬曆間吏盜老庫銀三千餘兩,邑令因撫台同鄉,幸止罷官去,這故縱如何說得是忠厚?
太宰周恭肅公(用),吳江人,其人品卓偉,鄭端簡公(曉)稱之,見《吾學編》及《今言》。第恭肅墓文出徐文貞(階)手筆,謂其卒京邸,貧不能殮,則未必然。恭肅居爛溪,去余家六十餘里,其家豈不能殮者哉甚矣,墓文之不可信也。孝子慈孫甚不必為祖父做這一大件說謊事。
同邑錢槐江公(貢),先人遺業頗厚,弱冠即登鄉科,家無侈靡之習,入其室多聞紡織聲,兒子數人居恆衣布。今侍御夢得垂髫相見,寒署未嘗綢葛也。令新建,治行卓異,蒙內召僅轉工部郎,榷蕪湖稅,除弊剔蠹,迄今人稱廉靖焉。仕宦衣布之家,東南不多得,余至雲間訪徐文貞公(階),蒙出諸孫揖,俱穿青布短褶,長公璠確守父前子名之禮。
陽明先生天資迥絕,學問又到,看他一部全集,說出話來便徹頭徹尾明白易曉。宋儒若不到處,便令人回頭細想不來,即如李延平先生,令學者想喜怒哀樂未發前氣象,不佞清夜也曾想來。前之一字總不如時字為妥,只有個喜怒哀樂未發,並無未發之前更求以前,便無下手做工夫處。曾與沈鏡宇、許敬庵相質二公,不以為然。
唐先生曰:「志於道德者,功名不足以累其心。志於功名者,富貴不足以累其心。」古人有此品第,今日連志於富貴的人看來也少。門人問曰:「何謂也?」先生曰:「苟志於富貴,則凡可守其富守其貴者,無不實下工夫,此方是志。」今但慕富貴而不盡其道,卻與無志同爾。眼前有一大老,庶幾能志於富貴,但不敢指其人。
烏程令李公(橡),江西豐城人,居官奉法循理,事上不諂不傲,與士夫處無炎涼態,氣度豁如也。其最可法者,遇人命不輕檢驗,先拘兩造鞠審,事屬可處,委曲俯就,若深冤大仇,必欲執命,不得已而後檢驗加焉。嘗言檢屍與淩遲不異,上干天和,慎母輕忽。至於破家蕩產,又是第二件事。此仁人之言,有司之上乘也。
稱人之善固是美事,然為一方撫按,則自有公論在,不得以私意過揚。如有六七分好處,褒美至八九分,這不失為厚道,若到十二三分,便人已兩失之矣。不佞一日在省中閱河南巡撫薦一二司語云:「學貫天人,才兼文武。」不佞大咲,同官問故,不佞曰:「可惜王陽明先生不在,這八個字加在他身上去,可作千載公案。」
湖郡庠教授萬先生(鳳),宣城人,自縣令謫之任。未久,奉府檄試本庠遺才生,公嚴搜檢封,鎖各門甚固。具飯,飯諸生不許自饋。有生自饋,痛懲其家僮,生跪謝罪不少貸。時錄不佞為首,初未嘗識面也。他生有以厚賄干進,悉卻之。將赴山西典試,差人促不佞見。既見,不佞欣然曰:「五子必中矣。」及秋幸,如先生、許先生,次年署邑率以峭直取罪,士大夫罷官去,然其能舉博士職,則迥非流輩可及也。
同年余曉山任湖廣某府推官,下官舫見一上司留茶,門子侍,彼此交談良久,呼接鍾不應,疑睡也。再呼之不應,視之則目瞑而死矣。前此無疾,亦未嘗被刑也,立而死奇哉。若無本官在船,則舟中之人鮮不受執命之累矣。司刑者所以全要虛心細問,不必一人死,定求一人抵命也。
藺相如全璧歸趙,請秦王擊缶,何等氣概,卻能屈志於廉頗。鴻門之會,樊噲擁盾而入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卒衛沛公於灞上。郭子儀單騎見虜,李沆引燭焚詔,韓琦調和兩宮,皆百代豪傑過人事。清夜內省如何學得他一二分來,良可深愧。
人把地位自高,便須思堯舜。孔顏把功業自高,便須思伊呂。周召若把舉業文字自高,便須思唐荊川、瞿昆湖二先生。自高之念一時不覺降伏了。
莫謂武夫悍卒,終不可以禮義束縛。不佞令淦,四川總兵郭成帶兵數千,自兩廣西下,沿途縣驛皆謹閉城門,兵欲市魚米無從也,責以擄掠之罪。不佞備最豐,下程先拜郭,郭見不佞而異之,又出示各兵不許夾帶兵器,欲市魚米者任入城不禁,而城門亦設武備。不逾時兵得其所,大悅,順流而去。
戊辰余成進士,靜台先生呼余曰:「臨川今喜發高科矣。汝素貧,若二十年後脫此貧字,方是好人。若十年內即脫貧字,非予所望於臨川也。」先生數言最宜深味。先生初姓沈,後復杜姓,官工部主事,榷稅荊州,自常俸外秋毫無取,環堵蕭然,飧常不給,海內講學名流真切,罕有儷先生者。
施南石太學、閔文川都事,一日不相期俱下顧不佞,兩君年相若,閔讓施不敢列坐。余問故,閔曰:「南石公,先人之社友也。」余歎羨其厚而知禮焉。已而陳繡山先生於不佞同社,年最高,其長郎與不佞年相若也,遇不佞亦執子弟禮。豈吾湖清遠獨存古道至是耶!
不佞僉閩憲駐延平,而順昌者延平屬邑也。地方佞佛之徒流言真武顯靈,欲新廟宇。一時進香祈福者不遠千里,舍施頗鉅,至沿途設酒食肆焉。邑令報聞,據功德疏簿銀凡三千四百餘兩,錢凡數萬幾千,刻期蓋殿。
不佞差楊同知詣彼處勘實,回報具如邑言。不佞親作告示,內稱真武靈應本道素聽崇信,蓋殿鉅工,豈可無主擅興,擇某月某日俟本道躬拜建豎。命同知收功德簿,暫將銀錢悉貯縣庫,其木料行縣收管,真武像送入別寺安置,沿途開肆之人僅免治罪,悉令拆卸。事始解散,而地方迷惑大破矣。若先期急處,則此數千金者必瓜分以資棍徒之欲,公府安得而有之?且左道惑眾,其咎非余而誰諉也。
嘉興知府楊公繼宗,在郡值歲旱,公虔禱於城隍神雨,弗應,乃用鐵鏈與神同鎖項居,雨應,始解。
近世富貴之家子弟懶怠,雖自己作文字,亦用家人謄真,此通弊也。江右同年友熊君瑞與余同觀政禮部,每暇日輒借諸同年會試卷親手楷書之,予問其故,曰:「將以貽子孫輩讀之也。」其勤約如此。熊南昌人。
余遊會稽,飲同年家,席間宋春元(楷)談子陵先生關雲長公事曰:「子陵不事王侯,高尚其志,人亦有做得的。只是加足於帝腹,勉強做不來。明燭達旦。世傳云長大節,然少知義理者,或可為之。唯斬貂蟬一節,非有大識見,大氣概,舉手便軟了。此二事真三代以後奇絕事也。
居官最害人的是「舊規」二字,董子云:「繼治世者其道同,繼亂世者其道異。」夫繼治則舊規是好的,不會害人殺人,何須更改?如其繼亂,必如拯溺救焚,唯恐不速,或量度事勢,漸漸更新可也。往往見賢人君子在官,亦不免因仍苟且之病。然則河伯娶婦,西門豹何以連投二三人於水,斷絕病根,且不聞河伯作祟。彼豈獨無仁心者,只為這病根大不得,不下此毒藥。余初令淦,吏書動言舊規,余每細細解之,曰:「這是積弊,不喚作舊規。」行之年餘,方才改悟。嘗書對聯於堂柱曰:「敢曰今人行古道,柢憐積弊作成規。」不敢自以為名言,然同志者聞,亦有取而亮其不欺也。
姥溪施運同,名可大,祖號鄰溪,年六十餘,鬚髮皤然矣。與客對坐時,有族叔在繈褓中者,乳母抱而過焉。鄰溪忽佇立,客問曰:「何故?」答曰:「家叔抱過。」此成弘間人物,而又深於詩禮者。鍾祥,毓秀曾孫,聯登甲科者二人。
都門故事,每朔望,門生在官者率往師門投刺。予與山西李晉峰尚思俱同麓余先生門人也,每往見,晉峰刺必出諸袖中,蓋止雇一皂帶馬,更無一僕可持刺函耳。余心服而識之。晉峰後選吏部,官至都御史。先是以解首上春官,子永培亦己卯解首。
四明某進士為諸生貧時,娶室七月而舉子,其父納義媳之譖以為孕而嫁也。強進士出之,後連生子皆七月。進士,父子始悔之,然已無及矣。天下之事以急而敗者,十常八九,此之謂與?
韓昌黎,河南孟縣人。孟,即古河陽也。嘉靖隆慶間,屢有小人慾發先生之墓者,才發即聞雷電聲自穴下起,震懼不敢動,豈先生為有唐一代正人?英靈常在,非小人之所能毀耶?
余訪年家淩藻泉公,公語予曰:昨試小孫輩以文論,其論題曰:「文帝修代來功。」孫以告其師,師杭州屢試高等生也。訝曰:「漢時止有未央宮,何曾有代來宮?」蓋不知代來為何事。可發一長笑。秀才名為讀書,只學做幾句文字,全不看史,大都若此。予在京邸,述以告督學使滕公,公然之。至浙試生儒必先出子史題作論,次出書經。
里中陳先生(觀),號桂月竹,先生之父也。弘治壬子中浙江鄉試,時未有報捷者,先生亦無家僮歸報,越三日撤鹿鳴宴回。有一大紅旗上書「魁」字,時亦未聞有旗帳也。弘治壬子迄今八十餘年耳,一變而童生進學,報者接踵。古今風俗淳澆之懸絕可慨矣哉!一日語沈鏡宇亞卿,鏡宇曰:「家叔祖嘉靖元年中式,時亦不報。」
吳江曹桐先生,詩文高古,盡筆尤善,年九十二而卒。人言先生恃脾氣旺,食角黍過多,令一女婢揉其腹,因而私之,故卒。私婢事在曖昧,傷食或誠然也。予師唐先生曰:「盡其道而死者為正命。」顏子三十二而卒,卻是正命,曹公尚有欠缺處。
吾湖沈巽洲先生,工部亞卿鏡宇公之封□也。家教甚嚴,子孫畏憚。每夜膳畢,子孫俱集燈火下聽教,必至深更,寒暑無異。一日,李子過訪留飯,先生安席,鏡宇公居長,執杯箸送先生,主賓相對,自始至終。時先生四子俱侍,並不聞一字出聲,其家法如此可敬可法。
吾桐邑同知莊先生,其家居懿行不可悉知。一日先生出遊,遺被褥於舟內,其僕輩無知而誤用焉。先生怒甚,至焚被褥而後罷。此於人情似覺暴殄,然較之貓鼠同眠之人,其賢不肖亦天淵矣。
萬曆己卯秋試,閩諸生在會省者率不衣不冠行於市,予訝其事,歸以語侄輩。侄輩曰:「不足為異也,吾浙二十年來已然矣。」余未之信,歷詢士友一辭,深為士風世道發慨,同人道於牛馬。自云晉朝人物如此,竊恐晉朝亦未必然。督學先生既身其官焉,得辭其責也。
余觀政禮部,高南宇先生儀為大宗伯,時進諸進士於火房而教之曰:「揖之與躬,躬淺而揖深,易辨也。」今人躬深不異於揖,自謂謙恭,殊失禮意。
今乃減歲入錄,何以傳子孫?自嘉靖辛丑以前,無此事,諸生甚不必沿習焉。
宋仁宗朝遣一中使召翰林諭德某,其人有親故見訪,卻不帶家眷。在衙從便,於酒肆中款洽,趨命不亟。上問故,即以實情對,無遮飾也。上復曰:「慎勿令科道官知之分。」雖君臣,情同父子。今安可復得乎?
六書之法,一曰會意,如疾病之疾,該用「失」字,迅疾之疾,該用「矢」字。如此類者甚多。
臧顧渚博士云:「褻裘長,短右袂。古人『右』字與『有』字通用,恐是褻裘長短有袂,宜作一句讀,不然短右袂,服式何以無人用他?用之亦不雅觀。」此說雖於朱夫子有悖,卻似近理。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楊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聖人立言甚有次第「毀傷」二字意義深長,後人只求顯親揚名,更不問身如何立道?如何行?與蒙師目孝經為童稚之書,總是一般。
《唐荊川先生集》中誚世人之死不問貴賤賢愚。雖椎埋屠狗之夫,凡力可為者皆有墓文,此是實事。呂南渠先生(本)母夫人卒,先生時已為大學士矣,其墓文止是本邑禮侍陳公(昇)所撰,未見求之當朝元老。墓表、行狀、誥命、諭祭等文錄,皆不載。君子之首暗然而日章,呂先生有焉。
同門張九山(楚城),江陵人。自為令時,已號相知矣。江陵入相後,意欲援以為同宗,而九山又在省中,江陵頗注意,九山落落求外補去。比大參吾浙,駐湖州,不佞初自江右歸田,不謁郡邑,公偶過禾城,經皂林,迂道入更下訪。餘割雞款之,劇談良久,約以次日同舟至苕上。明發差役,屢趣同飯,余赴其飯,一向外無長物也。坐間呼人取神仙菜來,予問何以佳名?曰:「請兄試嘗之便見。」 及嘗,即吾鄉家常醃菜爾。此公宴客無盛設,自作客亦不喜人盛設。同給舍京邸,每途次馬上相遇,必勒馬敘話,且曰:「久欲屈年兄一坐,恨不得暇。」一日,予訪之,留坐,出攢盒六器,命酒皆菜豉小果,計費不須銀一二分也。怡然坦然,兩相忘其為薄。殆仕宦中絕無而僅有者哉!
余曾入會稽探禹穴,止一僧寺,其寺諸生借寓讀書者十餘人。據余僕輩所見,會食俱用菜腐,旬日或設咸魚,不知有肉味也。而江右騎士大夫居顯官,亦不忘貧賤,呼蔬菜曰舊朋友,可羨可羨。東南讀書家,若父母供給薄時,不肖子弟必嗔怒,子弟自治生多強勉肉食。求如會稽江右甘心澹薄,得乎?
里人王雨舟(濟),承祖父鉅產,嗜學讀書法,書名刻盈寶峴樓,騷人墨士日常滿座,外若放浪中,實介然決擇。有優人乘醉呼公名辱罵,家人慾詰責之,公不許。一日宴客,召其人歌而侑觴,公語家人曰:「我對客彼立而歌,不止辱之已。」公嘗用重值售古鏡一圓,出以示門下客,客不加意,鏡墜地破,其人跼蹐不勝,公慰之曰:「吾前所云重值紿君爾,鏡實兩許,而致君母芥帶於懷也。」其厚德類此。公遣一門客饋其婿屠子似玉牛,客匿之,負托他日。屠子來,詢之曰: 「未嘗見也。」召其人詰之,其人滑稽善謔,袖玉牛至云:「向日領命送玉牛,我嘗試以價,屠子俗物不識也,故持還爾。今返汝。」公明知其詐,不欲面叱人過,大笑而罷。故門客樂為奔走,自來無怨公者。
王孝子世民,金華武義諸生也。父為族子所傷且死,撫世民曰:「直之官必檢,檢則骨析,我是重戮我也,汝孱有汝母,且忍之。」父死而諸宗人議和,捐田五十畝,世民飲泣而見母,以父之遺命告母曰:「秘之,其姑受田而葬汝父。」既受田,復白,母曰:「家幸給饘粥,母食仇遺田之入,以共賦役外,手籍其數扃固之,歲以為常。」世民自是口不及父時事,晝夜讀書,入試補博士弟子,以至婚娶。舉一孺子,教弱弟使亦有成立,而其於族子以兄禮禮之。每召宴亦往,飲食談笑如恆時,然歸必識其數幾何。族子意世民且忘之,然世民每歲旦即謁家祠之父主前,而以兩筵篿卜之,不吉則掩泣退。至辛已卜得吉,乃走冶工所,鑄鋼斧,鐫姓名於背而匣焉。日伺族子所之。一日族子之隔山飲大醉回,世民於僻所袖斧揮之中項,再斧其肋,立死。囊其首至家祠之父主前,趨至縣出袖中牘誦而授之,且出其藏金如千,曰:「此仇畝所出也。」又出其它鏹如千,曰:「此飲仇費也,願並畝悉以還之官。」於是世民之母與其弟皆來代曰:「某實為之,世民不與也。」世民曰:「手刃仇者世民也,能撫世民孤者母也,代養母者弟也,何代為?」令義之,俾浮繫鹿譙上,具請監司,檄會勘,謂族子毆從父死者斬,世民殺應斬之人當減徒,然法必檢而後獄可成。世民聞之慟曰:「吾所以至此,懼暴我父骨也。」因自樓投下,折足即不食而死。御史聞而嗟賞,下邑令為祠,令請以所歸田,金為財費。御史曰:「仇金也,而資之以祠,孝子安乎?」乃議發他贖鍰成之。
魯宗道,字貫夫,亳州人。仁宗在東宮,公為諭德,其居有酒肆在側,號仁和酒,有名於京師。公往往易服微行飲於其中。一日,真宗急召公將有所問,使者及門,而公不在,移時乃自仁和肆中飲歸。中使遽先入白,乃與公約曰:「上若怪公來遲,當托何事以對?幸先見教。」冀不異同,公曰:「但以實告。」曰:「然則,當得罪。」公曰:「飲酒人之常情,欺君臣子之大罪也。」中使嗟歎而去。真宗果問使者,具如公對。真宗問何故私入酒家,公謝曰:「臣(家貧)無器皿,酒肆百物具備,賓至如歸,適有鄉里親客自遠來,遂與之飲。然臣既易服,市人亦無識臣者。」真宗笑曰:「卿為宮臣,恐為御史所彈。」然自此奇公以為忠實可大用。晚年每為章獻言群臣可大用者數人,公其一也。後章獻皆用之。
不佞謁唐師於小廳,偶有木匠在廳斫削,聲響不便領教,師不命匠他徙,講論如故。時方大暑,未嘗揮扇,亦不見其流汗也。又一日候師,師方泛小艇自村莊歸,乏僮僕跟隨,單衣一件,師自掛於臂膊間。予欲代勞,師亦不允。亡論師學,問淵邃不可易及。只此細事三件,要學他也學不來。
「顏子犯而不校」,先師解曰:「今人但知顏子不校難及,不知一犯字,學他不來。」弟子請曰:「何謂也?」師曰:「顏子持巳應物,決不得罪於人,故人有不是加他,方說得是犯。若我輩人,有不是加來,必是自取。所謂夫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也,何曾是犯?我輩未須學不校,須先學他犯字。」弟子心服其言。
嘉靖乙丑,杜靜台先生偉與不佞俱下第,不佞館於董宗伯(份),先生館於錢駕部鎮。不佞執贄拜先生門下,一日侍講席,不佞不能慎言,偶語及友人過差。先生正色曰:「攻其惡無攻人之惡,臨川何為如此?」不佞慚謝罪。嗚呼!末俗弟子初學為文,其師鮮有加面責者,此先生所以為真道學歟?
余聞之杜靜台先生曰:「宋儒有一門人素博聞廣記,詩書滿腹。忽進不如意事,冗冗年餘,昔所有者盡昏懵若忘去。後靜養山中久許,故學旋復焉。」隆慶丁卯,余肄業都門崇國寺,覺此心頗清,乃少年所讀文字,不加溫習,悉能通篇成誦。信哉先生之言,不我欺也。故知學以養心為本。
溫飽富貴之家,不能廢僕從勢也。彼僕從求悅其主人,何所不至?所貴乎高明者,有禮義以制之耳。余有一良友,同筆研最久。每見其小便,童子執溺瓶,以玉莖入之,余輒隱諷不改。此友後不果壽,以明經卒。逮不佞年漸長,日見前事,又不止二三人矣。
余垂齠時領先贈君命,嘗赴親鄰之席,水果不過五盤,肴不過六盤,湯不過三盞,此喜筵也。若歲朝鄰人相呼,坐客或五六人,或八九人,俱用冷肴四品,以有蒂磁鍾輪飲,並無一客一杯者。自予弱冠以後,而此風杳然不可復見矣。
唐一庵先生,自少至老與人拜帖,及書啟莫不出自手筆。江西新淦黃仁山,歷官給事中、知府。予至淦,公年已八十有二,其親書拜帖手啟亦與吾唐先生同。蓋前輩持身以勤,又寫字可以驗精神衰旺,故其用心如此。
余少時見一鄰人施姓者,於余家亦瓜葛親。一日,持古磁大碗問余太孺人典米數升,予幼弟誤擊碎之,太孺人驚懼曰:「此古器也,彼欲原物,將何以償焉?」越數日,果持米來,太孺人以情告,願加米數升抵償。施怫然曰:「孺人何出此言?我自以碗來典,非汝強我也。」竟投原米,執碎碗而去。嗟乎!辭受之節,富貴人識者罕有,況貧者乎?此事若在今日,則其說長矣,何可湮沒不書也?
隆慶丁卯歲,大江以南,流言選取宮人。民間女年八歲以上者俱嫁出,良賤為婚,不可勝紀。鎮人陸君相有女年二十,眾勸從權。陸曰:「萬萬無是事也。皇家選宮女,須用北人,南人必不與選。萬一吾女與選,何福勝戴?吾當親送入宮耳。」女竟以禮如期歸。時俗元旦供天馬,設香燭糕果名曰接天君。曰:「吾家房子窄小,何能容太上天尊?」違眾不從,其他賽神事一切不尊不信,可以訂頑。公殆賈而儒者矣。
不佞一日對客歎曰:「天下最誤人的是『體面』兩字。」客曰:「何也?」曰:「假如吾家閑房借人住,初先不察,賃與做賊人,或悖義逃來之人,自己先不是了。至官府詰捕,主人來跟尋,一切聽之連忙說我家不是,已是遲了。若主人要爭體面,家人又貪些酒食錢財,極力庇護,不容勾攝掌管,自云吾家體面好看,殊不知外有體面,內有肚腸。這等都是肚腸一團私慾的話頭,但知有已,不知有人惡在,其為體面之好看也。」客笑而退。
郡中有富翁,家可萬金。其父原以克剝細民起維之,以禮義濟之以寬仁,猶患其弗能久也。乃縱欲不撿,私其親侄之婦,身不嗣,侄婦之子嗣焉。卒未逾年,而家已蕩盡無卓錐矣。君子曰:「天道好還,亶其然乎?」
余少聞先贈君云,無錫縣有一老人,當除歲夕,賊穿壁入其室,老人起而執之,則鄰人子也。老人不號於眾,私語之曰:「賢侄何至此?汝父與我頗厚,想汝貧迫不得已而為之耳。」贈百錢為度歲計,又贈數百錢為資本。頓首謝去。愧不能,故土居遷之他方,頗有樹立。越數年,買舟訪老人,夜分至門外,看見一人縊其門,呼同舟人為抬至舟上,棄之湖水而去。又逾年再訪老人,告以前事,老人曰:「藉君之力多矣。前死者日間曾與小兒鬧來,竟不得其死蹤,兒幸得免。」施者報者,蓋兩付之,忘言云。
盧國之醫,姓秦名越,人號扁鵲。漢長沙太守張機,字仲景,號長川。公著《傷寒論》。金,河間人。劉完素,字守真,號宗真子。又有曰子和者,宛平人,即張戴人是也。李東垣,元初人,名杲,字明之,號東垣老人,有《濟生拔萃》十卷行於世。
醫者意也,得其方而不得其意為庸醫,其害可以殺人;得其意而不局於方為良醫,其功足以濟世。昔湖人有患食戍肉停滯者,諸醫悉用消導之劑,愈消導,元氣愈薄,停滯愈不通。垂絕,延周用仁治之,用人參大補之劑,諸醫驚愕,不逾時停滯大通矣。驗之皆大塊戌肉,蓋食時倉忙,不暇細嚼所致也。周名濟,明州儀鳳橋人。
萬曆五年,平湖縣有一木匠,其妻通於僧,僧以箱籠衣物寄其家,奸婦悉盜之。比索,止返箱籠,僧訟之令。令不責詰僧奸罪,竟以盜寄之罪罪匠。匠不堪大怒,提屠豕利刃奔入邑堂,先殺一皂,令從後堂奔入,匠追及之,僅傷令一指。瀕死,匠若發狂人,不能執縛,後卒升屋擒之。夫令一邑之主也,一事少不當於民,心禍遂至此,民風民情可畏哉!
陳全,蘇州人。父以牙人起家,積累頗富,喜遊蕩。入南京日與諸名妓狎,亦多巧智善謔,家為蕩廢。先是有客托千金病其家,卒客子來求金,隱閉不發。及生全,聲音笑貌儼與客弗殊也。其母不知,父獨自知,曰:「索債者至矣。」果報之驗,安可云無?
吳江錢皓女如潔,許嫁按察僉事曹公璞塚子禟,禟有廢疾不能娶,自願解盟。錢氏不聽,曹乃先娶中人之家沈氏女與居,以嘗之,禟終不知夫婦之道。及禟卒,錢始更許烏程溫氏,女聞累日不食,母強之乃食,止蔬食。扣其故,俯而不答,至溫迎娶,女知不免,乃徉允沭浴,遂闔戶更衣,書於寢壁,云前緣已定,禍福同當等語,遂自經死,年二十六。遺書與其姑董,求葬曹氏墓側,從之。沈氏終為室女,亦無二志,人有勸之嫁者,沈作色曰:「錢氏未歸於曹者,尚能捨生而不改適,我之歸曹久矣,何以嫁為?」年八十五,時人目之為雙烈云,並蒙恩旌表。
婦人女子之隱行,冰霜爭潔者頗多。惜其不傳於人間,而苦於無力奏聞,泯泯泉下可哀也。予長女有乳母姚者,王某之妻。鄉俗雇乳母約以三年為限,彼意謂必限滿。此是夫婦會合之期,執之甚堅。乃一日夫家住頗近,偶出看其祖父,夫摟抱求媾,媾之而隨孕焉。孕三月,婦惶恐不勝,口稱曰:「吾羞見老爺。」蓋指余也。連日求死者再。予令女使解之曰:「多少做乳母者不惜廉恥,汝親夫相會,得禮之正,於事體何妨?萬勿介意。」而余內人輩亦數四解慰之,婦竟不從,多服水銀而死。予率長女殮而奠之,大為號啕云。君子曰:「姚氏婦雖細人妻,亦可以當烈婦名矣。」
婦人女子性有偏僻,非人所能救藥者盡多。予友施君(可大),其母氏囊橐不下千餘金,悉以私其女。若婿(顧君,爾行子媳弗)焉。施君偕其妹氏,妹夫,不但不怒於言,不怒於色,恬愉和易,終其身若忘其母之有是蓄,而付之不聞也。其賢於人遠矣。《易》曰:「君子厚德載物。」施君以之然,而天之所以報施君良亦大且渥矣。
侍郎少吳沈公夫人花氏,予表兄嫂也。予長女出閣,辱夫人來送,一切珠翠文綺屏絕不用,此夫人天性夙稟,不足為羨。素冠平金弋綈衣作客,僅同中人婦。一老婢隨身,更無少年豔妝。夜與張氏媼共榻起居,如如然也。沈氏後昆藉,其厚庇,其昌熾,寧有艾乎?
婦德閫行非出自天成,則父母訓誨漸染所自來也。予兄東野繼嫂吳氏,靜正簡默,婉委柔順,事先贈君最孝,自奉甚儉。款客唯恐不豐,婢僕有過,不見聲責,平居不輕言笑,言必出自真誠,雖導以誑謔弗屑也。東野兄暑月當飯,嫂每從傍輕扇,予偶及見,答予揖傍,扇弗輟也。自少至老,與兄未嘗有反目時,仍女流上乘人物云。
義米本末啟夏少府
荒鎮建館之地,一河相距,其東曰青鎮,隸桐鄉;西曰烏鎮,隸烏程。不佞目擊萬曆十六年斗米賣銀一錢六分,饑莩塞路,正懷所以豫後之計。而何公祖下車,亦蒙軫念商及,故不佞浼醫士方時吉,對渠同鄉典鋪商人勸諭,幸商人凡九典仗義樂施,各捐中白米二十石,共得一百八十石。青鎮八典,計一百六十石,烏鎮一典止二十石爾。不佞又同舍親夏衝寰各出米三石,以風青鎮居民,共得一百石。其烏鎮居民央耆老唐國憲、王漢齡亦行勸諭,竟乏好義者,升合未之有也。不佞以數報何公祖,相約此米萬不可報上司,以滋查盤出入之弊。家下貯一百石,餘寄頓殷實、之家,數人俱不佞親故,必無疏虞者,不知何公祖何意。報守道張老公祖,張老公祖曾面諭不必申報,蓋有以燭將來弊竇之微也。逮常平倉既建,又不知何公祖何意,欲將義米入倉。不佞力陳收發不便,不蒙見兄,入倉訖一百,仍貯家下。何公祖亦曾令黨正出陳易新,奈何黨正各行其私。春時即領賣銀盤放,至冬買下等雜色米充數,易於浥濫,即今七月所發之米甚惡是已。敝鄉大戶貯米,大都賣於七、八月青黃不接之時。何公祖奉委日多,早發甚賤,其貯家下九十石零,以八月間發賣,得銀七十六兩零,照黨正賣數每石多銀二錢零,此二十六年事。即此可徵在官倉、在民間、在家下之應與不應,有利無利矣。夫郡邑各有疆界,不幸遇災荒,上司郡邑賑濟亦有疆界。常平者穀賤則增價而糴,穀貴則減價而糶,以利民也。此義米三四百石一遇災荒,止可量力分投,央得過之家煮粥以膳,饑民粥不給,或人與米一升、二升爾,此不佞初意也。若謂之常平,則災荒時便當減價便民,恐不須一日之程,千石可罄,況止三四伯石哉!且何公祖亦幸不值災荒而去爾。若值之則此三四百石之米,青鎮四郊之民孰不知有此豫備也?難道全以力主張混同,烏鎮饑民一概給發,若一概給發,勢必相聚為亂,其烏鎮可發可濟者止有二十餘石爾。雖商人八典義助跡似公物,然亦藉青鎮之人有此當房,容商開典,而後有此義米,實與青鎮米同,終不可謂烏程米也。本館前謂止可云義米,不可云常平,事理甚明。今若欲移而貯之湖州烏程倉,則青鎮之民粒米無望,即有當路許容遇災給領,竊恐遠百里而待哺關支,其驅窮民於必死,可預卜者願一籌之。不佞年迫七十,何乃自苦求管此米?第免編倉夫,可以絕其偷盜,糴糶以時,可以年年增米,不幸而荒,又可就近發賑。家下所貯另為一室,不混食米,懸有官米之牌,及寄頓民間全數,以時報署,以憑申道,不審尊裁何如?倉夫閔朝漢、曹彬虧欠米四十石九斗零,望一並留神,不妨以此啟抄白呈各位老公祖,即求畫一高見,顒俟顒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