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百五十八 全唐文 卷五百六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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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前後皆正人也,欲其身之不正,烏可得邪?吾觀李生在南陽公之側,有所不知,知之未嘗不為之思;有所不疑,疑之未嘗不為之言;勇不動於氣,義不陳乎色。南陽公舉措施為不失其宜,天下之所以窺觀稱道洋洋者,抑亦左右前後有其人乎!凡在此趨公之庭,議公之事者,吾既從而遊矣。言而公信之者,謀而公從之者,四方之人則既聞而知之矣。李生,南陽公之甥也。人不知者,將曰:李生之托婚於貴富之家,將以充其所求而止耳。故吾樂為天下道其為人焉。今之從事於彼也,吾為南陽公愛之;又未知人之舉李生於彼者何辭,彼之所以待李生者何道。舉不失辭,待不失道,雖失之此足愛惜,而得之彼為歡忻,於李生道猶若也。舉之不以吾所稱,待之不以吾所期,李生之言不可出諸其口矣。吾重為天下惜之。

元和元年六月十日,愈自江陵法曹詔拜國子博土,始進見今相國鄭公。公賜之坐,且曰:「吾見子某詩,吾時在翰林,職親而地禁,不敢相聞。今為我寫子詩書為一通以來。」愈再拜謝,退錄詩書若干篇,擇日時以獻。於後之數月,有來謂愈者曰:「子獻相國詩書乎?」曰:「然。」曰:「有為讒於相國之座者曰: ‘韓愈曰:相國征餘文,餘不敢匿,相國豈知我哉!’子其慎之!」愈應之曰:「愈為御史,得罪德宗朝,同遷於南者凡三人,獨愈為先收用,相國之賜大矣;百官之進見相國者,或立語以退,而愈辱賜坐語,相國之禮過矣;四海九州之人,自百官以下,欲以其業徹相國左右者多矣,皆憚而莫之敢,獨愈辱先索,相國之知至矣。賜之大,禮之過,知之至,是三者於敵以下受之,宜以何報?況在天子之宰乎!人莫不自知,凡適於用之謂才,堪其事之謂力,愈於二者,雖日勉焉而不近。束帶執笏,立士大夫之行,不見斥以不肖,幸矣,其何敢敖於言乎?夫敖雖凶德,必有恃而敢行。愈之族親鮮少,無扳聯之勢於今;不善交人,無相先相死之友於朝;無宿資蓄貨以釣聲勢;弱於才而腐於力,不能奔走乘機抵巇以要權利。夫何恃而敖?若夫狂惑喪心之人,蹈河而入火,妄言而罵詈者,則有之矣,而愈人知其無是疾也。雖有讒者百人,相國將不信之矣,愈何懼而慎歟?」

既累月,又有來謂愈曰:「有讒子於翰林舍人李公與裴公者,子其慎歟!」愈曰:「二公者,吾君朝夕訪焉,以為政於天下,而階太平之治。居則與天子為心膂,出則與天子為股肱。四海九州之人,自百官以下,其孰不願忠而望賜?愈也不狂不愚,不蹈河而入火,病風而妄罵,不當有如讒者之說也。雖有讒者百人,二公將不信之矣。愈何懼而慎?」既以語應客,夜歸,私自尤曰:咄!市有虎,而曾參殺人,讒者之效也。《詩》曰:「取彼讒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傷於讒,疾而甚之之辭也。又曰:「亂之初生,僭始既涵。亂之又生,君子信讒。」始疑而終信之之謂也。孔子曰:「遠佞人。」夫佞人不能遠,則有時而信之矣。今我恃直而不戒,禍其至哉!徐又自解之曰:市有虎,聽者庸也;曾參殺人,以愛惑聰也;《巷伯》之傷,亂世是逢也。今三賢方與天子謀所以施政於天下。而階太平之治,聽聰而視明,公正而敦大。夫聰明則聽視不惑,公正則不邇讒邪,敦大則有以容而思。彼讒人者,孰敢進而為讒哉?雖進而為之,亦莫之聽矣!我何懼而慎?

既累月,上命李公相,客謂愈曰:「子前被言於一相,今李公又相,子其危哉!」愈曰:「前之謗我於宰相者,翰林不知也;後之謗我於翰林者,宰相不知也。今二公合處而會言,若及愈,必曰:‘韓愈亦人耳,彼敖宰相,又敖翰林,其將何求?必不然!’吾乃今知免矣。」既而讒言果不行。

或問「行孰難?」曰:「舍我之矜,從爾之稱。」「孰能之?」曰:「陸先生參何如?」曰:先生之賢聞天下,是是而非非。貞元中,自越州征拜祠部員外郎,京師之人日造焉,閉門而拒之滿街。愈嚐往閑客席,先生矜語其客曰:「某胥也,某商也,其生某任之,其死某誄之,某與某何人也,任與誄也非罪歟?」皆曰:「然。」愈曰:「某之胥,某之商,其得任與誄也,有由乎?抑有罪不足任而誄之邪?」先生曰:「否,吾惡其初。不然,任與誄也何尤?」愈曰:「苟如是,先生之言過矣!昔者管敬子取盜二人為大夫於公,趙文子舉管庫之士七十有餘家:夫惡求其初?」先生曰:「不然,彼之取者賢也。」愈曰:「先生之所謂賢者,大賢歟,抑賢於人之賢歟?齊也、晉也,且有二與七十,而可謂今之天下無其人邪?先生之選人也已詳。」先生曰:「然」。愈曰:「聖人不世出,賢人不時出,千百歲之間儻有焉,不幸而有出於胥商之族者,先生之說傳,吾不忍赤子之不得乳於其母也。先生曰:「然。」他日,又往坐焉。先生曰:「今之用人也不詳,位乎朝者,吾取某與某而已,在下者多於朝,凡吾與者若干人。」愈曰:「先生之與者,盡於此乎?其皆賢乎,抑猶有舉其多而缺其少乎?」先生曰:「固然,吾敢求其全。」愈曰:「由宰相至百執事凡幾位?由一方至一州凡幾位?先生之得者,無乃不足充其位邪!不早圖之,一朝而舉焉,今雖詳,其後用也必粗。」先生曰:「然。子之言,孟何不如。」

或問曰:「堯舜傳諸賢,禹傳諸子,信乎?」曰「然。」「然則禹之賢,不及於堯與舜也歟?」曰:「不然。堯舜之傳賢也,欲天下之得其所也;禹之傳子也,憂後世爭之之亂也。堯舜之利民也大,禹之慮民也深。」曰:「然則堯舜何以不憂後世?」曰:「舜如堯,堯傳之;禹如舜,舜傳之。得其人而傳之,堯舜也;無其人,慮其患而不傳者,禹也。舜不能以傳禹,堯為不知人;禹不能以傳子,舜為不知人。堯以傳舜為憂後世,禹以傳子為慮後世。」曰:「禹之慮也則深矣,傳之子而當不淑,則奈何?」曰:「時益以難理,傳之人則爭,未前定也;傳之子則不爭,前定也。前定雖不當賢,猶可以守法,不前定而不遇賢,則爭且亂。天之生大聖也不數,其生大惡也亦不數。傳諸人,得大聖,然後人莫敢爭;傳諸子,得大惡,然後人受其亂。禹之後四百年,然後得桀;亦四百年,然後得湯與伊尹。湯與伊尹不可待而傳也。與其傳不得聖人而爭且亂,孰若傳諸子,雖不得賢,猶可守法。」曰:「孟子之所謂‘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者,何也?」曰: 「孟子之心,以為聖人不苟私於其子以害天下。求其說而不得,從而為之辭。」

鄠有以孝為旌門者,乃本其自於鄠人,曰:「彼自剔股以奉母,疾瘳,大夫以聞其令尹,令尹以聞其上,上俾聚土以旌其門,使勿輸賦,以為後勸。」鄠大夫常曰:「他邑有是人乎?」愈曰:母疾,則止於烹粉藥石以為是,未聞毀傷支體以為養,在教未聞有如此者。苟不傷於義,則聖賢當先眾而為之也。是不幸因而致死,則毀傷滅絕之罪有歸矣。其為不孝,得無甚乎!苟有合孝之道,又不當旌門,蓋生人之所宜為,曷足為異乎?既以一家為孝,是辯一邑裏皆無孝矣;以一身為孝,是辨其祖父皆無孝矣。然或陷於危難,能固其忠孝,而不苟生之逆亂,以是而死者,乃旌表門閭,爵祿其子孫,斯為為勸己。矧非是而希免輸者乎?曾不以毀傷為罪,滅絕為憂,不腰於市而已黷於政,況復旌其門?

始吾讀孟軻書,然後知孔子之道尊,聖人之道易行,王易王,霸易霸也。以為孔子之徒沒,尊聖人者,孟氏而已。晚得揚雄書,益尊信孟氏。因雄書而孟氏益尊,則雄者亦聖人之徒歟!聖人之道,不傳於世:周之衰,好事者各以其說干時君,紛紛藉藉相亂,《六經》與百家之說錯雜,然老師大儒猶在。火於秦,黃老於漢,其存而醇者,孟軻氏而止耳,揚雄氏而止耳。及得荀氏書,於是又知有荀氏者也。考其辭,時若不粹;要其歸,與孔子異者鮮矣。抑猶在軻、雄之間乎?孔子刪《詩》《書》,筆削《春秋》,合於道者著之,離於道者黜去之,故《詩》《書》《春秋》無疵。余欲削荀氏之不合者,附於聖人之籍,亦孔子之志歟!孟氏,醇乎醇者也。荀與揚,大醇而小疵。

鶡冠子》十有九篇,其詞雜黃、老、刑、名。[1]其《博選篇》,[2]四稽、五至之說當矣。[3]使其人遇時,援其道而施於國家,功德豈少哉?[4]《學問篇》,[5]稱賤生於無所用,中流失船,一壺千金者,[6]余三讀其辭而悲之。文字脫謬,為之正三十有五字,乙者三,滅者二十有二,註十有二字云。[7]

余嘗苦《儀禮》難讀,又行於今者蓋寡,沿襲不同,復之無由,考於今誠無所用之;然文王、周公之法制,粗在於是,孔子曰:「吾從周」,謂其文章之盛也。古書之存者希矣,百氏雜,尚有可取,況聖人之制度邪?於是掇其大要奇辭奧旨著於篇,學者可觀焉。惜乎!吾不及其時,進退揖讓於其間。嗚呼!盛哉!

儒譏墨以尚同、兼愛、尚賢、明鬼。而孔子畏大人,居是邦不非其大夫,《春秋》譏專臣,不尚同哉?孔子汎愛親仁,以博施濟眾為聖,不兼愛哉?孔子賢賢,以四科進褒弟子,疾歿世而名不稱,不尚賢哉?孔子祭如在,譏祭如不祭者,曰:「我祭則受福」,不明鬼哉?儒墨同是堯舜,同非桀紂,同修身正心以治天下國家,奚不相悅如是哉?余以為辯生於未學,各務售其師之說,非二師之道本然也。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為孔、墨。

周之政文,既其弊也,後世不知其承,大敷古先,遂一時之術以明示民,民始惑教,百氏之說以興。其言曰:天下可為也。彼之政仁矣,反於誼;此之政敬矣,戾於忠。何居?我其周從乎!曰:周不及殷,其殷從乎?曰夏、曰虞、曰陶唐、曰三皇氏、曰遂古之初,暴孽情,飾淫誌,枝辭琢正,紛紊糾射,以僻民和,以導民亂。嗚呼,道之去世,其終不復矣乎!長民者發一號、施一令,民莫不悱然非矣。謂不可守,遽變而從之。譬將適千里,及門而復,後雖矻矻,決不可暨。原其始,固有啟之者也。聞於師曰:古之君天下者化之不示其所以化之之道,及其弊也易之不示其所以易之之道:政以是得,民以是淳。其有作者,知教化之所繇廢,抑詭怪而暢皇極,伏文貌而尚忠質,茫乎天運,窅爾神化。道之行也,其庶己乎!

《詩》曰「大邦維翰」,《書》曰「以藩王室」,諸侯之於天子,不惟守土地奉職貢而已,固將有以翰藩之也。今人有宅於山者,知猛獸之為害,則必高其柴楥而外施陷阱以待之;宅於都者,知穿窬之為盜,則必峻其垣牆而內固扃鐍以防之。此野人鄙夫之所及,非有過人之智而後能也。今之通都大邑,介於倔強之間,而不知為之備,噫,亦惑矣!

野人鄙夫能之,而王公大人反不能焉,豈材力為有不足歟?蓋以謂不足為而不為耳!天下之禍,莫大於不足為,材力不足者次之。不足為者,敵至而不知,材力不足者,先事而思,則其於禍也有間矣。彼之倔強者,帶甲荷戈,不知其多少,其綿地則千里,而與我壤地相錯,無有丘陵、江河、洞庭、孟門之關其間,又自知其不得與天下齒,朝夕舉踵引頸,冀天下之有事,以乘吾之便。此其暴於猛獸穿窬也甚矣。嗚呼,胡知而不為之備乎哉!賁育之不戒,童子之不抗;魯雞之不期,蜀雞之不支。今夫鹿之於豹,非不巍然大矣,然而卒為之禽者,爪牙之材不同,猛怯之資殊也。曰:然則如之何而備之?曰:在得人。

司徒北平王家,貓有生子同日者,其一死焉。有二子飲於死母,母且死,其鳴咿咿。其一方乳其子,若聞之,起而若聽之,走而若救之,銜其一置於其棲,又往如之,反而乳之,若其子然。噫,亦異之大者也!夫貓,人畜也,非性於仁義者也,其感於所畜者乎哉!北平王牧人以康,伐罪以平,理陰陽以得其宜。國事既畢,家道乃行,父父子子,兄兄弟弟,雍雍如也,愉愉如也,視外猶視中,一家猶一人。夫如是,其所感應召致,其亦可知矣。《易》曰「信及豚魚」,非此類也夫!愈時獲幸於北平王,客有問王之德者,愈以是對。客曰:「夫祿位貴富人之所大欲也。得之之難,未若持之之難也。得之於功,或失於德;得之於身,或失於子孫。今夫功德如是,祥祉如是,其善持之也可知已。」既已,因敘之為《貓相乳》說云。

余始得李生於河中,今相遇於下邳,自始及今,十四年矣。始相見,吾與之皆未冠,未通人事,追思多有可笑者,與生皆然也。今者相遇,皆有妻子,昔時無度量之心,寧復可有?是生之為交,何其近古人也!是來也,余黜於徐州,將西居於洛陽。泛舟於清冷池,泊於文雅台下。西望商邱,東望修竹園。入微子廟,求鄒陽、枚叔、司馬相如之故文。久立於廟陛間,悲《那頌》之不作於是者已久。隴西李翱、太原王涯、上穀侯喜實同與焉。貞元十六年五月十四日,昌黎韓愈書。

維茲之旱兮,其誰之由。我知其端兮,風伯是尤。山升雲兮澤上氣,雷鞭車兮電搖幟。雨浸浸兮將墜,風伯怒兮雲木得止。暘烏之仁兮,念此下民。其光兮,不鬥其神。嗟風伯兮其獨謂何,我於爾兮豈有其他。求其時兮修祀事,羊甚肥兮酒甚旨。食足飽兮飲足醉,風伯之怒兮誰使。雲屏屏兮吹使離之,氣將交兮吹使離之。鑠之使氣不得化,寒之使雲不得施。嗟爾風伯兮,欲逃其罪又何辭。上天孔明兮,有紀有綱。我今上訟兮,其罪誰當。天誅加兮不可悔,風伯雖死兮人誰汝傷。

韓愈退之、李翱翔之、孟郊東野、柳宗元子厚、石洪濬川同登。

韓愈、李景興、侯喜、尉遲汾,貞元十七年七月二十二日,魚於溫洛,宿此而歸。昌黎韓愈書。

愈同樊宗師、盧仝謁少室李拾遺。

處士石洪濬川、吏部員外王仲舒宏中、水部員外鄭楚相叔敖、洛陽縣令潘宿陽乾明、國子博士韓愈退之、前試左武衛胄曹李演廣文、前杭州錢塘縣尉鄭紘文明,元和三年十月九日同遊。

元和四年三月二十六日,與著作佐郎樊宗師、處士盧仝,自洛中至少室,謁李徵君渤。樊次玉泉寺,疾作歸。明日,遂與李、盧、道土韋濛、僧榮並少室而東,抵眾寺,上太室中峰,宿封禪壇下石室。遂自龍泉寺釣龍潭水。遇雷。明日,觀啟母石。入此觀,與道土趙玄遇,乃歸。閏月三日,國子博士韓愈題。

河南尹水陸運使杜兼、尚書都官員外郎韓愈、水陸運判官洛陽縣尉李宗閔、水陸運判官伊闕縣尉牛僧孺、前同州韓城縣尉鄭伯義,元和四年九月二十二日,大尹給事奉詔祠濟瀆回,愈與二判官於此迎候,遂陪遊宿。愈題。

淮西宣慰處置使門下侍郎平章事裴度、副使刑部侍郎兼御史大夫馬總、行軍司馬太子右庶子兼御史中丞韓愈、判官司勳員外郎兼侍御史李正封、都官員外郎兼侍御史馮宿、掌書記禮部員外郎兼侍御史李宗閔、都知兵馬使左驍衛將軍威遠軍使兼御史大夫李文悅、左廂都押衙兼都虞候左衛將軍兼御史中丞密國公高承簡,元和十一年八月,丞相奉詔平淮右,八日,東過華陰,禮於嶽廟,總等八人,實備將佐以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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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九,方作六,云:“今《鶡冠子》自《博選》至《武靈王問》凡十九篇。此只雲十六篇,未詳。”今按:方蓋不見或本已作九也。或無雜字,非是。
  2. 《博選》,《鶡冠子》第一篇。
  3. 《博選篇》云:道有四稽:一曰天,二曰地,三曰人,四曰命。人有五至:一曰用己,二曰仆己,三曰若己,四曰斯役,五曰徒隸。至或作室。
  4. 遇下或有其字,功上或有其字。
  5. 《學問》,《鹖冠子》第二篇。
  6. 壺或作瓠,音義同。
  7. 滅或作減。註下或有者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