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百八 初學集
卷一百九 《讀杜二箋》上
卷一百十 

卷一百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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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杜二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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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杜小箋》既成,續有所得,取次書之,復得二卷。侯豫瞻自都門歸,攜《杜詩胥鈔》,已成帙矣。無盟過吳門,則曰:《寄盧小箋》尚未付郵筒也。德水於杜,別具手眼,余言之戔戔者,未必有當於德水,宜無盟為我藏拙也。子美《和舂陵行》序曰:「簡知我者,不必寄元。」余竊取斯義,題之曰《二箋》而刻之。甲戌九月,謙益記。

行次昭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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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者災猶降,蒼生喘未蘇。指麾安率土,蕩滌撫洪爐。

班固《東都賦》曰:「往者王莽作逆,漢祚中缺;天人致誅,六合相滅。於時之亂,生民幾亡,鬼神泯絕;壑無完柩,郛罔遺室。原野厭人之肉,川谷流人之血。秦、項之災,猶不克半。書契以來,未之或紀。故下人號而上訴,上帝懷而降監,乃致命乎聖皇。於是聖皇乃握乾符,闡坤珍,披皇圖,稽帝文。赫然發憤,應若興雲。霆擊昆陽,憑怒雷震。遂超大河,跨北嶽,立號高邑,建都河、雒,紹百王之荒屯,因造化之蕩滌。體元立制,繼天而作。系唐統,接漢緒。茂育群生,恢復疆宇。勛兼乎在昔,事勤乎三五。右班賦序建武革命之事,幾二百言。此詩以二十字隱括無遺詞。古人脫胎換骨之妙,最宜深味,故詳著之於此。

兵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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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欄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道傍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邊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況復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且如今年冬,未休關西卒。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此為南詔之師而作也。天寶十載,鮮于仲通討南詔,喪師於瀘南。楊國忠掩其敗狀,反以捷聞。制大募兩京及河南北兵以擊南詔,人莫肯應募。國忠遣御史分道捕人,連枷送詣軍所。於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聲振野。此詩篇首直敘其事,而設為征人問答之辭。「君不聞」以下,言山東二百州,皆以征伐之苦,繹騷至此,不獨南詔一役為然,故曰「役夫敢申恨也」。「且如」以下,言雖為土著之民,而田廬荒蕪,租稅無所從出,亦不免於死亡,不獨征人也。「君不見」以下,舉青海累年之故事,以明征南之必不返為可痛也。不言征南之苦,而言山東、關西、隴右,其詞哀苦而不迫如此。一則曰「君不聞」,一則曰「君不見」,有詩人呼祈父之意焉。是時國忠方貴盛,未敢斥言之,故雜舉河、隴之事,錯互其詞,若不N南征而發者,此作者之深意也。

洗兵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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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興諸將收山東,捷書夜報清晝同。河廣傳聞一葦過,胡危命在破竹中。氏殘鄴城不日得,獨任朔方無限功。京師皆騎汗血馬,回紇食委肉蒲萄宮。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仗過崆峒。三年笛裏《關山月》,萬國兵前草木風。成王功大心轉小,郭相謀深古來少。司徒清鑒懸明鏡,尚書氣與秋天杳。二三豪俊為時出,整頓乾坤濟時了。東走無復憶鱸魚,南飛覺有安巢鳥。青春復隨冠冕入,紫禁正耐煙華繞。鶴駕通宵鳳輦備,雞鳴問寢龍樓曉。攀龍附鳳勢莫當,天下盡化為侯王。汝等豈知蒙帝力,時來不得誇身強。關中既留蕭丞相,幕下復用張子房。張公一生江海客,身長九尺須眉蒼。征起適遇風雲會,扶顛始知籌策良。青袍白馬更何有?後漢今周喜再昌。寸地尺天皆入貢,奇祥異瑞爭來送。不知何國致白環?復道諸山得銀甕。隱士休歌《紫芝曲》,詞人解撰《河清頌》。田家望望惜雨幹,布穀處處催春種。淇上健兒歸莫懶,城南思婦愁多夢。安得壯士挽天河,淨洗甲兵長不用?

《洗兵馬》,刺肅宗也。刺其不能盡子道,且不能信任父之賢臣以致太平也。首序中興諸將之功,而即繼之曰,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仗過崆峒。崆峒者,朔方回鑾之地。安不忘危,所謂願君無忘其在莒也。兩京收復,鑾輿反正。紫禁依然,寢門無恙。整頓乾坤,皆二三豪俊之力,於靈武諸人何與?諸人僥天之幸,攀龍附鳳,化為侯王,又欲開猜阻之隙,建非常之功,豈非所謂貪天功以為己力者乎?斥之曰「汝等」,賤而惡之之辭也。當是時,內則張良娣、李輔國,外則崔圓、賀蘭進明輩,皆逢君之惡,忌疾蜀郡元從之臣。而玄宗舊臣,遣赴行在,一時物望最重者,無如房印⒄鷗洹y蛹紉越明之譖罷矣,鎬雖繼相而旋出,亦不能久於其位,故章末諄復言之。「青袍白馬」以下,言能終用鎬,則扶顛籌策,太平之效,可以坐致,如此望之也,亦憂之也,非尋常頌禱之詞也。「張公一生」以下,獨詳於張者,右尋找櫻猶望其專用鎬也。是時李鄴侯亦先去矣,泌亦印⒏湟渙魅艘病C謚告肅宗也,一則曰陛下家事,必待上皇,一則曰上皇不來矣。泌雖在肅宗左右,實乃心上皇。又敗,泌力為營救,肅宗必心疑之。泌之力辭還山,以避禍也。鎬等終用,則泌亦當復出,故曰隱士休歌《紫芝曲》也。兩京既復,諸將之能事畢矣,故曰「整頓乾坤濟時了」。收京之後,洗兵馬以致太平,此賢相之任也。而肅宗以讒猜之故,不能信用其父之賢臣,故曰「安得壯士挽天河,淨洗甲兵常不用?」蓋至是而太平之望益邈矣。嗚呼!傷哉!公以上疏救房櫻自拾遺移官,流落劍外,終身不振。此其一生出處事君交友之大節,而後世罕有知之者。則以房又生平為唐史抹殺,而肅宗之逆狀,隱而未暴故也。史稱擁竅轡唬奪將權,聚浮薄之徒,敗軍旅之事。又言其高談虛論,招納賓客,因董庭蘭以招納貨賄,若以周行具悉之詔為金科玉條者。右栽紫嘧鄖胩衷簦可謂之奪將權乎?劉秩固不足當曳落河,王思禮、嚴武亦可謂浮薄之徒乎?門客受贓,不宜見累,肅宗猶不能非張鎬之言,而史顧以此坐雍⺶殼胙本而論之:肅宗擅立之後,猜忌其父,因而猜忌其父所遣之臣,而悠漵紉病:乩冀明之譖釉唬骸謗幼蠐諛銑為聖皇制置天下,於聖皇為忠,於陛下則非忠。聖皇於陛下何人也?而敢以忠不忠為言,其仇讎視父之心,進明深知之矣。」李輔國之言曰:「陳玄禮、高力士謀不利於陛下。」六軍將士,盡靈武功臣,皆反仄不安。佑敫湓誄,何啻十玄禮、百力士!肅宗豈嘗斯須忘之?是故又求將兵,知不安其位而以危事自效也。許之將而又使中人監之,不欲其專兵也,又使其進退不得自便也。敗兵之後不即去,而以琴客之事罷,俾正衙彈劾以穢其名也。罷佣相鎬,不得已而從人望也。五月相,八月即出之河南,不欲其久於內也。六月貶佣五月先罷鎬,汲汲乎惟恐Θ之不盡也。影蓯Χ罷,鎬有功而亦罷,意不在乎功罪也。自漢以來,鉤黨之事多矣,未有人主自鉤黨者,未有人主鉤其父之臣以為黨而文致罪狀、榜之朝堂、以明欺天下後世者。六月之詔,豈不大異哉!肅宗之事上皇,視漢宣帝之於昌邑,其心內忌,不啻過之。幽居西內,闢穀成疾,與主父之探爵┖我歟懇普討日,玄宗呼力士曰:「微將軍,阿瞞幾為兵死鬼矣。」論至於此,當與商臣、隋廣,同服上刑,許世子止,豈足道哉?唐史有隱於肅宗,歸其獄於輔國。而後世讀史者無異辭。司馬公《通鑒》乃特書曰:「令萬安、咸宜二公主視服膳,四方所獻珍異,先薦上皇。」嗚呼!斯豈李輔國所謂匹夫之孝乎?何儒者之易愚也?余讀杜詩,感雞鳴問寢之語、考信唐史房穎悔謚故,故牽連書之如此。

奉贈太常張卿二十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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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丈三韓外,昆崙萬國西。建標天地闊,詣絕古今迷。氣得神仙迥,恩承雨露低。相門清議眾,儒術大名齊。軒冕羅天闕,琳琅識介幀A婀偈必誦,夔樂典猶稽。健筆凌《鸚鵡》,擠嬗○謾S延誚醞Π危公望各端倪。通籍逾青瑣,亨衢蹲夏唷A軹按夕箭,歸馬散霜蹄。能事聞重譯,嘉謨及遠黎。弼諧方一展,班序更何躋?適越空顛躓,游梁竟慘淒。謬知終畫虎,微分是醯雞。萍泛無休日,桃陰想舊蹊。吹噓人所羨,騰躍事仍暌。碧海真難涉,青雲不可梯。顧深慚鍛煉,才小辱提攜。檻束哀猿叫,枝驚夜鵲棲。幾時陪羽獵?應指釣璜溪。

「方丈」、「昆崙」,指秦皇、漢武也。秦皇之求方丈,漢武之窮昆崙,皆為天地古今闊絕不可致之事,豈如玄宗使張均取妙寶真符於寶仙洞往而旋獲乎?均以此取幸於玄宗,故曰:「氣得神仙迥,恩承雨露低」也。「方丈」四句,隱然借秦皇、漢武以諷玄宗之求仙,亦諷均不當以求仙得幸也。「相門」以下,言均之門第如此,遭際如此,聲望如此,豈不可以自致公輔?何事以求仙幸進耶?投贈之詩,托諷深厚如此。其意切則其詞愈婉,此風人之指也。「適越」以下,自陳其顛躓,又教均以大臣之道,當為國求賢,不當以求仙逢迎人主,非徒望之以薦引也。「應指釣璜溪」,以太公望自況,其自待亦不薄矣!

收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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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意甘衰白,天涯正寂寥。忽聞哀痛詔,又下聖明朝。羽翼懷商老,文思憶帝堯。叨逢罪己日,沾灑望青霄。

收京之時,上皇在蜀,已誥定行日。肅宗汲汲御丹鳳樓下制,不能少待。李泌有言:「後代何以辨陛下靈武即位之意乎?」此詩云:「忽聞哀痛詔,又下聖明朝。」蓋譏之也。泌每言家事必待上皇,又為群臣草表致上皇東歸,能調護兩宮,故以商老許之。肅宗已即大位,而以商老羽翼為言,亦元結書太子即位之義也。玄宗內禪,故以帝堯稱之。肅宗未盡人子之禮,公所不與,故曰「憶帝堯」,皆微辭也。逢罪己之日,而沾灑青霄,其不誦而規可知矣。公詩言商老不一而足,曰「每怪商山老,兼存翊贊功」。曰「日莫還歌《紫芝曲》,時危慘淡來悲風」。皆指泌也。其大意則於《贈韓諫議》詩發之。

奉贈王中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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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允聲名久,如今契闊深。共傳收庾信,不比得陳琳。一病緣明主,三年獨此心。窮愁應有作,試誦《白頭吟》。

庾信《哀江南賦》曰:「大盜移國,金陵瓦解。」余乃竄身荒谷,公私塗炭。三日哭於都亭,三年囚於別館。以侯景擬祿山,以子山擬摩詰,可謂切當矣。曹公謂陳琳曰:「卿罪狀孤一人足矣,何至上及祖父?」當時從逆之臣,必有謗訕朝廷,進獻符命,如玄宗之數張均,所謂與逆賊作權要官,毀阿奴三哥家事者。其視陳琳之於曹公,以敵國相訾潰罪更不可言矣。維獨痛憤賦詩,聞於行在,故曰「不比得陳琳」也。維既陽恫皇芪筆穡一病三年。肅宗復責授中允,故曰:「窮愁應有作,試誦《白頭吟》。」其於鄭虔則曰:「可念此翁懷直道,也沾新國用輕刑。」皆譏肅宗政刑之失當也。

寄岳州賈司馬六丈巴州嚴八使君兩閣老五十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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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嶽啼猿裏,巴州鳥道邊。故人俱不到,謫宦兩悠然。開闢乾坤正,榮枯雨露偏。每覺升元輔,深期列大賢。秉鈞方咫尺,鎩翮再聯翩。禁掖朋從改,微班性命全。賈筆論孤憤,嚴詩賦幾篇?定知深意苦,莫使眾人傳。貝錦無停織,朱絲有斷弦。浦鷗防碎首,霜鶻不空拳。

嚴武之貶,已見於貶房又制。而賈至以中書舍人出守汝州,《舊書》不載,他皆無可考。此詩云:「秉鈞方咫尺,鎩翮再聯翩。」知至與公及武,後先貶官也。按十五載八月,玄宗幸普安郡,下詔制置天下,此詔實出至手。此事房詠ㄒ椋而至當制。賀蘭之譖已入,至安能一日容於朝廷?詠貶而至先出守,其坐擁趁饕印V糧缸友萋塚受知於玄宗。肅宗深忌蜀郡舊臣,其再貶岳州,雖坐小法,亦以此故也。「每覺升元輔,深期列大賢」。蓋擁扔檬攏則必將引用至、武,故其貶也,亦聯翩而去。「貝錦」以下,雖移官州郡,而以憂讒畏譏相戒,未能一日安枕也。公送至出守詩:「西掖梧桐樹。」不勝遷謫之感。太白亦云:「聖主恩深孝文帝,憐君不遣到長沙。」可以互見。

高都護驄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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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西都護胡青驄,聲價訝煥聰蚨。此馬臨陣久無敵,與人一心成大功。功成惠養隨所致,飄飄遠自流沙至。雄姿未受伏櫪恩,猛氣猶思戰場利。腕促蹄高如踣鐵,交河幾蹴曾冰裂。五花散作雲滿身,萬里方看汗流血。長安壯兒不敢騎,走過掣電傾城知。青絲絡頭為君老,何由卻出橫門道?

此詩感嘆驄馬之失所也。此馬產於青海,轉戰交河,豈自知功成之後,羈紲豢養,收斂其雄姿猛氣,而俯首受伏櫪之恩。縱使聲價訝唬傾城掣電,豈其萬里流血之志乎?「青絲絡頭為君老,何由卻出橫門道?」橫門者,長安走西域之道也。廉頗、馬援據鞍躍馬,與老驥之驤首嘶風,亦何以異?曰「為君老」,有感憤之思焉。願終惠養,可以為感恩,而未可以為知己也。《瘦馬行》為房次律而作。胡青驄,或云為哥舒翰也。

潼關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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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哉潼關吏,百萬化為魚。請囑防關將,慎勿學哥舒。

初,哥舒翰請堅守潼關,郭子儀、李光弼亦謂潼關大軍唯應固守,不可輕出。玄宗信國忠之言,遣中使趣之,項背相望。翰不得已,撫膺慟哭而出。然則潼關之失守,豈翰之罪哉!潼關之陷,陳濤之再敗,其罪皆在於趣戰者,故曰「請囑防關將,慎勿學哥舒」。又曰:「安得附書與我軍,忍待明年莫倉卒。」此可以為千古用中人監軍之戒。

遣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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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羅舊尹,沙道尚依然。赫赫蕭京兆,今為時所憐。

東坡曰:「明皇雖誅蕭至忠,然甚懷之。」侯君集云:「蹉跌至此。」至忠亦蹉跌者耶?故子美亦哀之,案:蕭至忠未嘗官京兆尹,不當曰「蕭京兆」。若以蕭望之比至忠,則望之為左馮翊,未嘗為京兆也。天寶八年,京兆尹蕭炅坐贓左遷汝陰太守,史稱其為林甫所厚,為國忠誣奏譴逐,則所謂「蕭京兆」,蓋炅也。炅先代裴耀卿為轉運使,又拜河西節度使,嘗擊吐蕃於白草。姚汝能《安祿山事跡》云:蕭炅為河南尹,以贓下獄。林甫佐之,特與轉太府卿。未幾,拜京兆尹。高力士權移將相,炅親附之。其事亦詳《舊書 吉溫傳》中,所謂「赫赫蕭京兆」者,亦可想見。唐京兆尹多宰相私人,相與附麗,若炅與鮮於仲通輩皆是。故曰「府中羅舊尹,沙道尚依然」也。故為人所羨,今為人所憐。用漢成帝時童謠,哀之亦刺之也。仲通附國忠,旋亦見逐。此詩雖刺炅,亦以諷仲通也。世所傳《志林》及詩話等書,多後人假托。此蓋非東坡之言也。

秦州雜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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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柯好崖谷,不與眾峰群。落日邀雙鳥,晴天養片雲。野人矜險絕,水竹會平分。採藥吾將老,兒童未遣聞。

「晴天養片雲」,吳季海本作養,他本皆作卷。晴天無雲,而養片雲於谷中,則崖谷之深峻可知矣。山澤多藏育,山川出雲,皆叶養字之義。「養」字似新而實穩,所以為佳。如以尖新之見取之,此一字,卻不知增詩家幾丈魔矣。

建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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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生未蘇息,胡馬半乾坤。議在雲台上,誰扶黃屋尊?建都分魏闕,下詔闢荊門。恐失東人望,其如西極存?時危當雪恥,計大豈輕論。雖倚三階正,終愁萬國翻。牽裾恨不死,漏網辱殊恩。永負漢庭哭,遙憐湘水魂。窮冬客江劍,隨事有田園。風斷青蒲節,霜埋翠竹根。衣冠空穰穰,關輔久昏昏。願枉長安日,光輝照北原。

此詩因建南都而追思分鎮之事,終以房又議為是也。牽裾以下,追敘移官之事,蓋公之移官以救櫻而又得罪以分鎮,故牽連及之也。是歲七月,上皇移幸西內。九月,置南都於荊州,革南京為蜀郡。一置一革,汲汲然欲反其父之所為,非盡為形勝也。公心痛之而不敢訟言,故曰「雖倚三階正,終愁萬國翻」。「願枉長安日,光輝照北原」。定、哀之微詞如此。

登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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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可憐後主還祠廟,日莫聊為《梁父吟》。

黃鶴曰:吐蕃陷京師,立廣武王承宏為帝。郭子儀復京師,乘輿反正,故曰「北極朝廷終不改」。言吐蕃雖立君,終不能改命也。此說良是。「西山寇盜」,蓋指吐蕃,若以劍南西山之事言之,而曰「朝廷終不改」,則迂而無謂矣。「可憐後主還祠廟」,殆以代宗任用程元振、魚朝恩致蒙塵之禍,而托諷於後主之用黃皓也。「日莫聊為《梁父吟》」,傷時戀主,而自負亦在其中。其興寄微婉,一句而包數義如此。

贈秘書監江夏李公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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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昔臨淄亭,酒酣托末契。重敘東都別,朝陰改軒砌。論文到崔蘇,指盡流水逝。近伏盈川雄,未甘特進麗。是非張相國,相扼一危脆。爭名古豈然,關鍵巡槐鍘。例及吾家詩,曠懷埽氛翳。慷慨嗣真作,咨嗟玉山桂。鐘律儼高懸,鯨鯢噴迢荊。坡也青州血,蕪沒汶陽瘞。哀贈竟蕭條,恩波延揭厲。子孫存如線,舊客舟凝滯。君臣尚論兵,將帥接燕薊。朗詠《六公篇》,憂來豁蒙蔽。

自此至篇末,學者多苦其汗漫不屬。吾謂論文以下,論其文也。楊、李、崔、蘇,邕同時文筆之士。邕之論文也,嘆崔、蘇之已逝,伏盈川而夷特進,與燕公之論相合。燕公首推盈川,次及崔、李,世皆嘆其是非之當。何至於邕,則相扼不少貸?蓋崔、蘇已歿,而邕獨與說爭名,說雖忌刻,亦邕之露才揚己,有以取之。盧藏用所以致戒於干將莫耶也。「關鍵巡槐鍘保用《老子》《道經》之言,言邕之不善閉也。「例及」以下,論其詩也。邕之詩可以接踵吾祖《六公》之篇,可以追配嗣真之作,所謂「鐘律儼高懸,鯤鯨噴迢盡幣病I挪恐沒也,李嶠以下請加命,武平一為表上之。邕既子孫如線,而已則舊客凝滯,感今思昔,此所以不能自已於哀也。

憶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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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昔先王巡朔方,千乘萬騎入咸陽。陰山驕子汗血馬,長驅東胡胡走藏。鄴城反覆不足怪,關中小兒壞紀綱,張後不樂上為忙。至令今上猶撥亂,勞身焦思補四方。我昔近侍叨奉引,出兵整肅不可當。為留猛士守未央,致使岐雍防西羌。犬戎直來坐御床,百官跣足隨天王。願見北地傅介子,老儒不用尚書郎。

《憶昔》之首章,刺代宗也。肅宗朝之禍亂,皆張後、李輔國為之。代宗在東朝,已身履其難。少屬亂離,長於軍旅。即位以來,焦心勞思,禍猶未艾,亦可以少悟矣。乃復信任閹宦,奪子儀之兵柄,以召犬戎之難,此不亦童昏之尤者乎?公不敢斥言,故以《憶昔》為詞。其次章則追思開元之全盛,而深嘆其不可復見也。

戲題寄上漢中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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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衛彌尊重,徐陳略喪亡。空餘枚叟在,應念早升堂。

開元十四年,上幸寧王憲宅,與諸王宴,探韻賦詩曰:「魯、衛情先重,親賢尚轉多。」嫖憲之子,故曰魯、衛彌尊重。即用明皇詩語也。劉會孟評此詩:「魯、衛對偶然,貴介之盛,賓客之感,其自敘亦在里許。」劉之無知妄論,一至於此。而趙子嘗猶稱述之,豈不異哉!

諸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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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恩前後三持節,軍令分明數舉杯。

杜鴻漸入成都,以軍政委崔寧,日與僚屬縱酒高會,故曰「軍令分明數舉杯」。追思嚴武之軍令,實暗譏鴻漸之日飲不事事,有愧於持節而辜主恩也。《八哀詩》於嚴武則云:「豈無成都酒,憂國只細傾。」可以互相証明。

承聞故房相公靈櫬自閬州啟殯歸葬東都有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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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德興王後,孤魂久客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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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酉嘈宗,建分鎮討賊之議,首定興復之策,故以一德興王許之。右院乩冀明之譖,為肅宗所惡,幾致伊生嬰﹃之禍,故以伊尹比之,寓意於玄、肅父子之間,亦微詞也。

舍弟觀自藍田迎妻子到江陵因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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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信羅含皆有宅,春來秋去作誰家?短牆若在從衰草,喬木如存可假花。卜築應同蔣詡徑,為園須似邵平瓜。比年病酒開涓滴,弟勸兄酬何怨嗟?

庾信、羅含之宅雖在荊州,所謂信美非吾土也。譬諸巢燕,「春來秋去」,是可以為家乎?「短牆」、「喬木」,指秦中之故居也。蔣詡隱杜陵,邵平隱青門,皆公故里之人老於田園者,非泛指尋常隱淪也。「弟勸兄酬」,言歸秦之樂也。舊注不解,以為思卜居荊南,踵庾信、羅含之跡,失之遠矣。

折檻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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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呼房魏不復見,秦王學士時難羨。青襟胄子困泥塗,白馬將軍若雷電。千載少似朱雲人,至今折檻空嶙峋。婁公不語宋公語,尚憶先皇容直臣。

永泰元年,代宗命裴冕等十三人於集賢殿待制,以備詢問,蓋亦效貞觀時瀛洲學士之意。獨孤及上疏,以為雖容其直,而不錄其言,故曰:「秦王學士時難羨。」嘆集賢待制之臣,不及貞觀之盛時也。次年國子監釋奠,魚朝恩帥六軍諸將聽講,子弟皆服朱紫為諸生。朝恩遂判國子監事。集賢待制之臣,不能救正,故曰:「青衿胄子困泥塗,白馬將軍若雷電。」言教化陵夷,而中人子弟得以橫行也。當時大臣鉗口飽食,效師德之畏遜,而不能繼宋鋼忠讜,故以「折檻」為諷。言集賢諸臣,自無魏、宋輩耳,未可謂朝廷不能容直如先皇也。

戲為六絕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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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信文章老更成,凌雲健筆意縱橫。今人嗤點流傳賦,不覺前賢畏後生。楊王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縱使盧王操翰墨,劣於漢魏近《風》《騷》。龍文虎脊皆君馭,歷塊過都見爾曹。才力應難誇數公,凡今誰是出群雄?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後塵。未及前賢更勿疑,遞相祖述復先誰?別裁偽體親風雅,轉益多師是汝師。

作詩以論文,而題曰《戲為六絕句》,蓋寓言以自況也。韓退之之詩曰:「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然則當公之世,群兒之謗傷者或不少矣,故借庾信四子以發其意。嗤點流傳,輕薄為文,皆暗指並時之人也。一則曰爾曹,再則曰爾曹,正退之所謂群兒也。盧、王之文劣於漢、魏,而能江河萬古者,以其近於《風》《騷》也。況其上薄《風》《騷》而又不劣於漢、魏者乎?「凡今誰是出群雄?」公所以自命也。「蘭苕」、「翡翠」,指當時研揣聲病,尋摘章句之徒。「鯨魚」、「碧海」,則所謂渾涵汪洋,千匯萬狀,兼古人而有之者也。亦退之之所謂橫空盤硬,妥帖排,垠崖崩豁,乾坤雷裊頰咭病B壑劣詿耍非李、杜誰足以當之?而他人有不憮然自失者乎?不薄今人以下,惜時人之是古非今,不知別裁而正告之也。齊、梁以下,對屈、宋言之,皆今人也,蓋曰:「吾豈敢以才力出群而妄自誇大乎?」於古人則愛之,於今人則不敢薄,期於清詞麗句,必與古人為鄰則可耳。今人目長足短,自謂竊攀屈、宋,而轉作齊、梁之後塵,不亦傷乎!則又正告之曰:今人之未及前賢,無怪其然也。以其遞相祖述,沿流失源,而不知誰為之先也。《騷》《雅》有真《騷》《雅》,漢、魏有真漢、魏。等而下之,至於齊、梁、唐初,靡不有真面目焉。舍是則皆偽體也。別者,區別之謂;裁者,裁而去之也。果能別裁偽體,則近於《風》《雅》矣。自《風》《雅》以下至於庾信、四子,孰非我師?雖欲為嗤點輕薄之流,其可得乎?故曰「轉益多師是汝師」。呼之曰「汝」,所謂「爾曹」也。哀其身與名俱滅,諄諄然呼而寤之也。題之曰「戲」,亦見其通懷商榷,不欲自以為是,後人知此意者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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