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傳 (四庫全書本)/卷17
孟子傳 巻十七 |
欽定四庫全書
孟子傳巻十七
宋 張九成 撰
孟子曰有不虞之譽有求全之毁
毁譽亂真浮薄之俗也浮者輕譽故多不察而傷義薄者輕毁故多求全而害仁卜興亡者屢有喪師之恥稱廬墓者乃有生子之汙不深考其用心而輕譽者類多如此心存社稷者乃罪其胡粉飾面志摧姦雄者乃罪其秃巾微行惟務掩人之長而易毁者類多如此此小人所以常得志而君子所以無立足之地也當孟子時南蠻鴃舌乃以為道避兄離母乃以為亷譽之不度至於如此後以大夫乃以為踰喪父子責善乃以為不孝毁之求全至於如此毁譽亂真無甚於此又有異焉者蘇秦入齊則為齊王曰今秦之攻齊倍韓魏之地過陽晉之道徑乎亢父之險車不得方軌騎不得比行百人守險千人不敢過也秦雖欲深入則狼顧恐韓魏之議其後也是故恫疑虚喝驕矜而不敢進則秦之不能害齊亦明矣至張儀入齊則曰今秦楚嫁女娶婦為昆弟之國韓獻宜陽梁效河外趙入朝澠池割河間以事秦大王不事秦秦驅韓梁攻齊之内地悉趙兵渡清河指博闗臨菑即墨非大王之有也蘇秦入楚則謂楚王曰地方五千餘里帶甲百萬車千乘騎萬匹粟支數年此霸王之資也秦之所害莫如楚楚强則秦弱秦强則楚弱且勢不兩立王誠能聽臣臣請山東之國奉四時之獻以承大王之明詔委社稷奉宗廟練士厲兵在大王之所用之至張儀入楚則曰凡天下强國非秦而楚非楚而秦兩國交争其勢不兩立大王不事秦秦下甲據宜陽韓之上地不通下河東取成臯韓必入臣梁則從風而動秦攻楚之西韓梁攻其北社稷安得毋危蘇秦以不虞之譽以取富貴張儀以求全之毁以取富貴此兩人者豈有心於天下國家哉特以口舌覔官為飽暖之資耳一則専以譽而悦六國一則専以毁而恐六國天下性命皆係兩人之口舌孟子不幸而生其時以言天下之大體則蘇張毁譽亂真如此以言齊滕之小國則陳許毁譽亂真如此所以慨然發為此論以歎浮薄之得志也孔子曰吾之於人也誰毁誰譽如有所譽者其有所試矣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誠如三代之民孔子之心則小人竄迹賢人君子亦復何憂乎余泛觀萬古事理皆然安得不為之浩歎也
孟子曰人之易其言也無責耳矣
昔孔子删詩為三百篇序書斷自唐虞以下贊易道以黜八索述職方以除九丘自是二帝三王之正統坦然明正諸非堯舜文武之道皆在所黜此孔子之心也所以三代盛時言偽而辯學非而博者殺析言破律執左道以亂政者殺竒言有禁造言有誅故當時士大夫非典墳之書帝王之學則不出諸口出則小者禁大者誅甚者殺滛詞邪說其誰敢蓄諸心乎至三代衰落先王之法不行而申商刑名之學鬼谷捭闔之學神農並耕之學田駢慎到騶衍騶奭淳于談天雕龍炙輠無稽之學並行於世其出無宗其説無理非殺人家國即亂人觀聽生於其心害於其政作於其政害於其事競相争尚無復忌憚孟子傷之知其所以敢易其言而無畏懼者以先王之法不存無禁誅殺之刑以俟之也故曰無責耳矣使其有責敢為此舉乎夫異端之學其始行也常情不以為怪惟智者知其可畏耳所以禁之誅之殺之不如是其禍非使人為血為肉不止也商鞅之學行嬴秦得志天下為血為肉至西漢猶未已也張角之學行黄巾得志天下為血為肉至三國猶未已也莊老之學行魏晉宗尚天下為血為肉五胡亂華至有唐猶未已也使聖王在上禁之誅之殺之於其萌決不至如是之烈也西漢之初異端尚熾董仲舒發憤抗言于庭曰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皆絶其道勿使並進以黜申商之法韓非之法武帝乃罷黜百家表章六經亦已髙矣使武帝盡行六經之説于政事而舟車鹽鐵之法悉皆罷去神仙太一之説一切斷絶行仁義之實去兵革之害則西漢之祚豈易量哉惟其隆虚名而無實用所以功業葳蕤終不若二帝三王之盛也可勝惜哉
孟子曰人之患在好為人師
聖人之學以遜志為先以好勝為戒故疾行者桀紂之道而徐行者堯舜之道也子夏指洒掃為君子之道曾子指忠恕為夫子之道子張指階也席也某在斯某在斯為相師之道味此數端則聖人之心從可知矣好為人師此心何心哉好勝之心也好勝之心疾行之心也疾行之心桀紂之道也生於其心害於其政發於其政害於其事此自然之理也當孟子時孫臏以兵法坐□車中為齊王師蘇秦以捭闔之説佩六國相印為天下師張儀又以捭闔之法楚王虚上舍而自館之為楚王師騶衍以談天之説自任適梁惠王郊迎執賓主之禮適趙平原君側行撇席如燕昭王擁篲先驅請列弟子之座而受業築碣石宫身親往師之而淳于髠田駢慎到接子環淵騶奭以炙輠雕龍之辯黄老荒唐之説皆為齊列大夫開第康莊髙門大屋以尊寵之彼是數人者聞孟子之説豈不心悦而誠服然而無一人能盡棄其習而受業於孟子之門者以好為人師故寧終身為異端之人終不肯少遜其志以遷善徙義也悲夫此風既成天下四海波蕩從之自其結髪讀書豈知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之學哉父兄之所責望朋友之所漸摩鄉閭之所稱道者皆好為人師之心也孟子傷之故直指當時之失以為人之患所以不到聖賢而入邪説暴行中者以好為人師故也當時之病一語而盡之然則好為人師徒以好勝之心耳使吾儕無此心則可入聖賢之域矣如其有之乃桀紂之心也得不深鋤痛掃求格物致知之説以充大其所學乎此孟子之遺意也
樂正子從於子敖之齊樂正子見孟子孟子曰子亦來見我乎曰先生何為出此言也曰子來㡬日矣曰昔者曰昔者則我出此言也不亦宜乎曰舍館未定曰子聞之也舍館定然後求見長者乎曰克有罪
士大夫之出處當與賢者同心樂正子欲見孟子此心可尚也然自魯來齊乃從子敖而來子敖何人哉孟子與之出弔於滕未嘗與之言者此人也又弔於公行子亦不與之言者此人也其為人可知矣今樂正子乃與之並轡而來夫水流濕火就燥雲從龍風從虎此萬物之理也茍氣類不與之同則交臂而千里肝膽而楚越孟子未嘗與之言以氣類不同也樂正子逰孟子之門乃甘心與之同來是其中必有相合者合於子敖則緩於孟子矣夫為士大夫而與子敖相合亦可恥矣夫樂正子其來也果何為耶為子敖而來則在所不問為孟子而來則其至齊也當席不及煖突不及黔急造孟子之門以見其區區之意雖不擇出處己得罪於君子而好賢之急亦不失為賢士大夫矣今乃遲遲而來不知好賢之心何其懈怠而於非類之人何其眷眷也此孟子所以有子亦來見我之説也樂正子失路已深迷途難復乃猶未悟反曰先生何為出此言及孟子有子來㡬日之問亦可以悟矣不聞悔過之詞又有昔者之答孟子又有不亦宜乎之對亦可以悟矣樂正子方有舍館未定之言其為子敖所啖亦已深矣夫好賢之切食不求飽居不求安正樂正子所當然也子敖齊之寵臣今從之而來亦樂其順適耳於好賢之心自然懈怠而沉溺其中不知自省也至孟子有然後求見長者之問然後有克有罪之詞其失路已深迷途難復酬酢數疊方知有罪亦可謂不敏矣嗚呼樂正子善人也信人也其資亦已髙矣一離本位稍近匪人則起居失錯省悟後時甘安煖而忘道義急非類而緩大賢向非孟子有以警之則至美之資淪胥以亡必矣可不懼乎此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之詩使人三誦不巳而擇不處仁之訓逰必就士之言所以士君子不敢忽也
孟子謂樂正子曰子之從於子敖來徒餔啜也我不意子學古之道而以餔啜也
余嘗謂孔子之於門人其慮念所起平生所志雖未形於顔色發於語言夫子固已得之矣如曽子不問夫子見其何處遽提其名而指之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子貢不問夫子見其何事遽提其名而指之曰賜也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子夏無一語也夫子忽斥其短曰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子路無一語也夫子忍斥其短曰由也不得其死然葢以聖人内明外映羣弟子至前顔色未萌語言未發其幽隠㣲宻夫子已坐照於不言中矣以此論孟子之謂樂正子徒餔啜亦可見聖賢之用也夫子敖齊之寵臣也樂正子賢大夫也豈有賢大夫而與寵臣同處乎不知樂正子所以從子敖㳺者豈以其言可法耶彼便嬖之臣耳何言之可法豈以其行可師耶彼便嬖之臣耳何行之可師豈以其識趣智慮與士大夫同氣類耶彼便嬖之臣耳安有識趣智慮此葢見齊宣欲闢土地朝秦楚莅中國而撫四夷以逢迎者也見齊宣好色好貨好勇而道之以自快不與百姓同者也使孟子不得行其道者此人也使稷下諸人得肆口辯者此人也其所為如此樂正子乃與之逰平時函丈之間指顧之際無非以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為説今一旦從子敖逰遽忘求安之義而求舍館遽忘求飽之義而徒餔啜彼亦有何術哉止以順適以悅於人耳用此術以啗齊王使齊王不悟而緩於孟子又用此術以啗樂正子使樂正子不悟而緩於孟子齊王則無可言者樂正子學古之道而為此人所惑豈不悲哉嗚呼便嬖之人其能亂人也甚矣非明哲之士其能斷然不惑乎宋公為太子之時惡寺人栁及即位以熾炭之適而喜之唐太宗玩佳樹折封徳彛及有何聊之言亦終不能逺之則樂正為子敖所啗夫復何疑天地不正之氣注之於人為便嬖為女子以敗人家亂人國亂人心術非孟子痛指之則樂正子髙明之質殆不可知也此聖賢所以有功於天地
孟子曰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舜不告而娶為無後也君子以為猶告也
趙氏引禮經三不孝之實曰阿意曲從陷親不義一不孝也家貧親老不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無子絶先祖祀三不孝也審如禮經使舜不娶是陷親不義也是絶先祖祀也豈非不孝之大乎夫為子
娶婦以大嗣續此父母本心也今瞽瞍不為舜娶此以人欲蔽之也豈其本心哉昔陳乾昔將死謂其子尊已曰我死必大為我棺使吾二婢子夾我乾昔死尊已曰以殉葬非禮也况又同棺乎弗果君子不以尊已為不孝葢將死之際疾病既深精神荒亂故君子從治命而不從其荒亂之語以此意而論則瞽瞍之不為舜娶其亦人欲荒亂而至於此也舜亦從其本心不從其荒亂此舜所以不告而娶也方其荒亂也倘舜以娶婦為請瞽瞍必不使之娶矣不使之娶則過在父母舜不告而娶則好論人過而不原其心者必以過舜矣善則歸親過則歸已此正舜之心也豈忍自全其名而置父母於不義之地哉舜之所以不告而娶猶不從乾昔之荒亂而從其治命也夫何故為子娶婦本心也吾原父母本心而行之有何不可乎君子以為猶告者理葢出於此也然而舜為有過乎曰有過不告而娶是其過也豈可辯説哉過在一已而全父母之令名此舜所以為舜也故自君子觀則見其為無過自常人論之舜豈能逃不告之罪乎此亦聖人之不幸也於不幸中有造化之用以過歸已而全人道之大倫正嗣續之大事不遺父母以惡名舜亦可謂善處矣此聖人所以為人倫之至
孟子曰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智之實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禮之實節文斯二者是也樂之實樂斯二者樂則生矣生則惡可已也惡可已則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
仁義禮智樂人之所固有也然其誰識之孟子親見其體故直指以示天下使知聖王之用在此而已其功豈不大哉夫仁不可得而識也孟子直指仁之所在曰欲識仁之實乎當事親時其心愛慕眷戀者是也欲識義之實乎當從兄時其心莊敬肅恭者是也則又直指智之實在知事親從兄之心初無去來者是則又直指禮之實在節事親從兄之心有隆殺者文事親從兄之心有儀物者是則又直指樂之實在事親從兄時其心歡欣怡愉者是夫識事親從兄時歡欣怡愉之心則仁義之道徹天理之本行放諸四海而凖塞乎天地之間仰觀俯察逺取近取折旋顧盼食息起居是皆事親從兄之心也故曰樂則生矣生則觸物而樂無物亦樂觸事而樂無事亦樂吾親吾兄在前此樂在前吾親吾兄未見此樂又在未見處也故曰生則惡可已也如此則樂即心心即樂富貴通顯亦樂貧賤患難亦樂樂之至極欲罷不能欲止不可是以足不知而自蹈手不知而自舞乃見帝王制作六律五聲八音之本鐘鼓管磬竽笙之用皆在我而已矣孟子自事親從兄而識仁義自仁義而識智禮樂之實自樂而上通二帝三王之心乾坤造化之用故其見諸侯也拳拳以仁義為言其論庠序也拳拳以孝弟為説則以其所得者在此也以其親見仁義之體而旁通貫穿無不見其體者故直指以示人使之領解於言下如指齊王易牛之心為王指虆梩掩親之心為誠指好色好貨好勇為太王公劉丈王武王使人不移蹞步不動聲色不歴時嵗坐㑹於一息之間其轉移陶冶㡬有天地之用嗚呼其學如此而當時間之後世非之疑之至於詈之而不思其亦可悲也已
孟子曰天下大悦而將歸已視天下悦而歸已猶草芥也惟舜為然不得乎親不可以為人不順乎親不可以為子舜盡事親之道而瞽瞍底豫瞽瞍底豫而天下化瞽瞍底豫而天下之為父子者定此之謂大孝
余觀典謨所以稱舜曰濬哲文明温恭允塞曰慎徽五典五典克從納于百揆百揆時叙賓于四門四門穆穆納于大麓烈風雷雨弗迷至孔子稱舜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已正南面而已矣至子思稱舜曰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隠惡而善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其斯以為舜乎考孟子所稱則異於是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又曰大孝終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於大舜見之矣拳拳懇懇専以孝為言今此稱舜則言舜不以天下為悦而又論舜之神情以為不得乎親不可以為人不順乎親不可以為子皇皇汲汲天下雖仰其道徳之尊而若無所容其身者則以親之未悦也夫父頑母嚚舜為聖人不幸而處於頑嚚之間其是非當否可不言而喻矣必舜為頑嚚乃合父母之心今舜由仁義行其所願欲其所取舍其所謀議其所去就必不合頑嚚之心矣然天下知其為頑嚚而舜止知其為父母耳舜不得吾親之心則徬徨恐怖以為不可立於天地間矣不順吾親之心則背違義理以為不可復稱人子矣嗚呼既曰頑嚚惟頑嚚乃可以得其心乃可以順其心今舜舍此何以得其心與夫順其心哉夫心不則徳義之經謂之頑口不道忠信之言謂之嚚舜之心以為父母所以至此者特吾事之未盡其道也使盡其道感於此必應於彼此自然之理也於是負罪以順適其心引慝以感動其意䕫䕫齋慄以發其悲憐之心順適則吾親喜心見感動則吾親仁心見悲憐則吾親天性盡皆見矣向也頑嚚與仁義相為阻絶今也人子與父母同歸天性瞽瞍底豫以言歸於天性也豫者天性也夫化吾親之頑嚚以歸天性則天下之頑嚚亦皆感格矣是以瞽瞍底豫而天下化當瞽瞍底豫時乃天下化之機也轉吾親憎惡之心為父母之慈愛則天下父子之性皆於此而定矣是故瞽瞍底豫而天下之為父子者定是當瞽瞍底豫時乃天下父子定之機也夫天下化天下之為父子定止在吾親底豫而已豈不簡易乎是不得乎親誠不可以為人不順乎親誠不可以為子孟子之觀舜乃在事親處其所以濬哲文明五典克從與夫烈風雷雨弗迷所以巍巍所以無為恭已所以為大智者皆自事親而發見也孟子當時所入其自事親入乎觀夫指虆梩掩之以為誠指事親為仁智為禮樂之實指徐行之弟為堯舜之道指孝弟之義為王道其論舜也反覆以事親為言豈非自事親而入深見舜當日所以用心之微乎夫登泰山者知險阻泛滄海者識波瀾倘非身履其中目擊其事其言安得如此之切乎以此論舜則孟子所存抑可知矣
孟子傳卷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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