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賢奏議/卷十六
文成公 李珥
编辑擬陳時弊疏
编辑伏以民依於食，國依於民，無食則無民，無民則無國，此必然之理也。今年大旱，振古所無，兩麥已盡，秋苗又槁，而上自度支，下至上農，儲蓄磬竭。哀哀赤子，散之四方，剝樹啖草，山童野赭。强者起爲盜賊，弱者塡于溝壑，殿下之國，近於無民矣。靡神不宗，圭璧旣卒，而茫無靈效，是神祗不享也；下敎求言，詞旨懃懇，而罕聞直言，是臣民不應也。嗚呼！上則神祗不享，下則臣民不應，餓莩積于道路，而無粟可賑；邊釁兆于南北，而無兵可守。
殿下以今日爲何等時耶？漢臣董仲舒曰：「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尙不知變，而傷敗乃至。以此見天心之仁愛人君而欲止其亂也。」殿下臨御四年，而非常之災，可愕之怪，不可殫紀，天之譴告警懼者，其亦至矣。尙且政踵舊弊，治效渺茫，則傷敗之至，指日可見矣。自古亂亡之國，必由於君上荒淫，宰輔貪邪，醞釀成亂，未有君明臣謹而厲階自生者也。當今聖明當宁，少無失德；權奸掃跡，朝著淸肅。而生民失所，國勢岌岌，將與叔季昏濁之朝同歸於亂亡。
臣誠愚昧，未燭其理，晝夜潛思而得其說焉，其失在於宜更張而不更張耳。程子有言曰：「治道亦有從本而言，亦有從事而言。從本而言，惟從格君心之非，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若從事而言，不救則已，若須救之則須變，大變則大益，小變則小益。」此言眞今日之急務也。流俗之輩，固不足以語此矣；朝廷大小臣僚，豈盡無憂國之誠、救時之策乎？誠恐殿下安於舊習，不喜建明，故有口不言耳。
噫！群臣之不言者，固不免吾君不能之罪矣；致群臣之如此者，亦殿下之所當自反也。殿下卽阼之後，近臣之箚、耳目之章、草野之疏，凡幾達于冕旒之下乎？法言則責以過越而不信，巽言則視爲尋常而不省；大事則諉以重難而莫敢擧，小事則付諸該司而爲文具，卒致嘉謨讜論悉歸騰口。仁義之談雖發於經席之上，塗炭之苦未解於圭蓽之下，國事日非，職此之由。所貴乎求言者，在於聽用其言，救亂持危而已。有言而不用，則何事乎求言？宋人有言曰：「城門閉則言路開，城門開則言路閉。」今玆上天之震怒極矣，下民之生理竭矣。人心搖動，而四境嗷嗷，仁不能加惠，猛不能施威。危亡之禍，瞭然於目前，三尺童子，所可明知。此與城門之閉，何以異哉？如是而下情之達，悉無所施，則今之言路，可謂開耶？不開耶？
嗚呼！以殿下之聰明剛斷，欲爲堯、舜、文、武之治，力非不足，而因循姑息，不自振奮。圖治之難，甚於超海；趨亂之易，速於走丸。臣誠悶迫，直欲一抱斧鑕慟，哭于闕庭，而末由也。今日救弊之策，百計難措。只有變易常轍，生財活民，昭雪幽冤，慰悅輿情而已。小臣敢冒百死，以竭一得。
其一曰減御用以舒民力。祖宗朝，生齒繁盛，田野盡闢，物産豐殖。故府庫盈溢，民力有裕。今則生齒凋耗，田野荒蕪，物産鮮少，而進貢不減常規，經費不能量入。故府庫虛竭，民膚剝盡，其勢必至於公私俱無尺布斗米之儲，然後乃已也。損上益下，今日之所急也。臣請自御膳御衣一切進供之物，及闕中日用之需，皆三分減一；推此量度，凡八道進上貢物，皆三分減一。夫如是，則恩澤下究，民受實惠矣。議者必以「進貢之物，不可減損」爲辭，此則不然。昔帝堯以四海之富，自奉不過茅茨土階、糲飯藜羹而已。人臣愛君以德，當以帝堯爲法，不當以衣食之奉爲重也。且饑饉荐臻，民無孑遺，四方進貢，無路辦出，則雖欲三分減一，其可得乎？孰若少損於今日，而永爲長久之利乎？
其二曰正祀典以改煩黷。祖宗垂統，謨烈丕顯，而祭祀一事，不遵先王之制，殊非可繼之道。黷祀不敬之失，姑置勿論。國家經用，祭需居半，竭生民之膏血，以崇非禮之祀，祖宗在天之靈，豈無未安之懷乎？臣請考古禮以明祀典。於文昭、延恩殿只設朔望祭，於各陵寢只祀六名日，至於昭格署、摩尼山等不正之祀，一切革罷。夫如是，則祀事得正，而祖考來格；經費減半，而公私兩饒矣。議者必以「祖宗所定奉先之禮，不可輒改」爲辭，此則不然。目今太常供祭之需，窘束殊甚，今年若歉，則後年難繼。國用旣乏，民力亦盡，簿正祭器，無物可實，則雖欲一月一祭，其可得乎？孰若量減於今日，而永勿替於萬世乎？
其三曰省官司以汰宂員。我國之大，比於中朝，不及一道。臣見中朝官職衙門，不倍於我國，可見我國之官司太宂也。至於八道，郡邑過多，或有坐守無民之地者。生之者寡，食之者衆，烏得而不困？臣請倣唐、虞建百之制，內而各司可倂者倂之，外而列邑可合者合之，只存有掌之官，悉捐不急之員。夫如是，則朝無幸位，民有餘力，怨之者鮮，悅之者衆矣。議者必以「祖宗官制不可輕變，沿革重事可輕擧」爲辭，此則不然。循常而守故者，以治承治者也；隨時而變通者，以治救亂者也。法久弊生，勢所必至，而權奸濁亂，國非其國者久矣。今若不解變通，徒欲因舊，則此乃束手待亡之術也。若使窮民轉爲逆民，郡邑爲大盜所據，俸祿不足以頒給，則雖欲因舊勿革，其可得乎？孰若預爲之謀，使無盡散百官之患乎？
其四曰斂浮費以助國用。國家浮費甚廣，不可枚擧。姑言其一二，則內帑之財，多歸於供佛，兩宗雖廢，而忌辰之設齋自若也；淨業不毁，而後宮之崇奉依舊也。至若別設瓦署，欲業孤寡，而反爲宰樞土功之利；點視軍裝，欲整戎器，而反爲酒肉糜備之資。其他各司贖布，摠歸無用之地，不過資其公費而已。臣請斷自聖心，視宮府爲一體，悉以內帑付之戶曹。其奴婢之貢，令有司收納，忌辰等奉佛之事，痛洗前習，一切不行；撤去淨業院，使先王後宮毋得變形，以示闢邪之意；罷別瓦署等無益之費，百官只給月俸，使自備點心而禁其公辦。內而各司、外而監司守令所收贖布作紙，悉歸之戶曹。則一歲所得，不知其幾千匹矣。斂虛費而有實蓄，不加賦稅，而國用不乏矣。議者必以「內帑之藏，不可猝廢；贖布之收，近於瑣屑」爲辭，此則不然。人君富有一國，倉廩府庫，莫非吾財，只在取之有節、用之有度而已。何必別爲私藏，以累淸明之德耶？若使府庫一空，而軍國之需方急，則內帑之財必不得爲私蓄矣，不若早歸有司之爲愈也。至於贖布，則本是公家之物，非胥吏所當擅用也。「金作贖刑」，唐、虞之制也。豈可諉以瑣屑，使有用歸無用耶？
其五曰重外任以委字牧。王政莫先於愛民；而能盡愛民之責者，莫切於守令。漢宣帝有言曰：「民所以安其田里，而無嘆息愁恨之聲者，政平訟理也。與我共此者，其惟良二千石乎。」宣帝雖傷於綜核太甚，而此言則可爲求治之一助也。是故周之六卿，分理六鄕；漢之三公，先歷三輔。誠以公輔之材，非試於臨民，則無以驗其實故也。至如今之監司，古之方伯，卽周、召之舊職也。其責莫大焉，豈可諉以外任而輕視之乎？今日用人，輕外太甚，文官之稍有名望者，一切不任守令，必爲物論所棄，然後乃得分符。是故爲守令者，自知前程不遠，不復爲盡心撫字之計，善者隨分度日，惡者瘠民肥己而已。民生安得不慽哉？監司之除，雖重於守令，而亦不精擇。堂上二品之列負時望者，或授其任，則憮然自失，疑有物議。苟無別擇之命，則率擬充位之人，巡遊列邑，不過載妓縱酒而已。黜陟安得公明乎？民爲邦本，而撫民不得其道，誠可嘆也！臣請文官之初授六品者，例試吏治；在臺侍之列者，輪次補外，觀其政成，驗其賢否，然後還除內職。循吏則超資擢用，使一時登庸者，多出於州郡。且擇大官之才德兼備者，委以方伯之任，勿以周年爲限，率眷莅于大府，限以三年如兩界監司之例，以俾宣化成績。夫如是，則吏稱其職，民安其業，庶有治平之望矣。議者必以「許多州縣，安可一一擇人」爲辭，此則不然。州縣固不可一一擇人矣，但守令之恣於爲惡者，不過無所忌憚而已。若使出入臺侍者，處于列邑之間，曉夕有還朝之望，則彼貪吏之環其邑者，畏其威聲，必知自戢矣。是擇一人而使衆人止惡也，其效豈淺淺哉？
其六曰雪誣枉以快衆心。夫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是故民心悅豫，則和氣致祥；民心怫鬱，則乖氣致異。當今民心之拂鬱者，殿下亦嘗忖度而得其情乎？天下古今之冤枉，莫大於乙巳諸賢。臣今悉陳，則日力不足，請言其略。中廟末年，尹任與尹元衡不協，有大、小尹分黨之說。仁廟旣立無嗣，明廟是貴介之弟，元良之望，不在他人。特仁廟初立，未及正位儲副耳。當是之時，雖愚夫愚婦，孰不知明廟當爲仁廟之嗣乎？一朝禮陟，膺圖承統，天人之意得矣，豈有異議哉？群兇乘時肆毒，不計宗社安危，徒以報怨射利爲事。其意以爲不以叛逆爲名，則無以熒惑上聽，劫制朝廷。故乃造飛語以動宮掖，設嚴刑以取誣服。又慮只治大尹之黨，則恐士林不服，淸議不息。故多引知名之士，加以逆黨之號，以參夷之典隨之，擧一世之忠賢，悉陷叛逆之深坑。羅織日熾，鍛鍊日酷，百僚鉗口，道路以目，宗社之不亡，實是天幸也。嗚呼！李彦迪之賢，已達于宸聽，泮宮諸生至以從祀爲請，則此豈黨逆者乎？擧此一人，可見諸賢之枉也。乙巳之禍，國家所未曾有也。群兇已死，公論漸發。明廟末年有意昭雪，而竟未果焉。殿下初立，慈殿遵先王遺意，微示昭雪之旨，朝野懽欣，庶見國是歸正，而霈恩中止，輿情未厭。嗚呼！小人之誤國亂政者，只得售奸於一時，無以欺明於後日。而乙巳群兇，尙得鉗制衆口于旣死之後，使吾聖主不得洞照其奸狀，臣竊痛焉。神人之憤，歲久益甚，列聖在上，於昭于天，想必震怒，欲假手于殿下矣。近日白仁傑稍發其端，而後無繼之者，可見朝廷循默成習，無蹇諤之風也。己酉之禍，實因乙巳而發。年少狂童憤其父被罪，時出怨言，乃遭天倫之變，適値奸兇方欲立威之際，遂成大獄，廣殺無辜。至今思之，腐心墮膽也。大臣旣以己酉爲可雪矣；己酉可雪，則乙巳不言可知矣。卒領議政沈連源，是臣祖母之從母弟也。臣祖母生時往連源家，連源初錄衛社之功，與其妻相對而泣。祖母生時語臣曰：「功臣，大利也。沈公乃泣，可謂賢矣。」臣少時不忘其言，到今始知連源雖被䝱錄功，而實知諸賢之非罪，故潛傷如此也。乙巳之冤，天神鑑于上，地祗證于下。臣若妄言，則叛逆之罪，宜加臣身。伏願殿下垂恩於枉死之賢，赫怒于構禍之奸，特命一切昭雪，給其職牒，還其籍沒。其時擅權之奸兇，悉奪官爵，因削衛社之勳，以此告于宗廟社稷，與一國更始。夫如是，則上以慰祖宗陟降之靈，下以洩朝野久鬱之憤，人心胥悅，天意亦回矣。昔者宋神宗觀鄭俠之圖，命罷新法，民皆抃舞，久旱得雨。今日安知亦有如此之應乎？
小臣少遭喪患，心氣損敗。到今尤甚，精神減少，脾胃積傷，胸膈痞塞。本以無狀添此痼疾，決不能堪論思補衮之職。國家天地父母之恩，無路仰報，夙夜嘆傷，不能自止。苟可以利國安民者，則臣不敢愛身，故輒陳肝膈之要，冀效涓埃之補。伏願殿下不以人廢言，咨詢廟堂，擧而行之。數年之內，國不饒，民不給，天心未豫，年穀不登，則請治臣以誣罔之罪，以爲越職言事者之戒。
臣按李珥年譜，時則庚午夏也。因旱甚，宣廟下敎求言。李珥作此疏，未及封進，適上親禱社稷得雨，故遂不果上。然其所陳列，實甚切要。且是時削勳之請，未及蒙允，故疏末竝論之。伏乞聖照。
辭應敎疏
编辑伏以小臣疎才淺學，素非適用之器，釋褐登仕，苟求升斗之祿，謬踐館閣，玷汚名器。一朝反顧，仰愧俯怍。自度立朝，難效涓埃；求補外郡，庶幾陳力。豈期事不從心，術非識務？科斂之徵，不擇疲癃；逋逃之役，毒遍隣族。革而更張，非距心之所得爲；立而視死，又鄒孟之所深訶。欲決棄去，恐負國恩，遲回勞瘁，遂成心恙。加以風寒外感，氣血內傷，眼眩體萎，殆不運身。被劾歸來，杜門調養，今將周歲。呻吟甫歇，頭腦之間，眩氣猶盛，精神茫茫，如在夢中。少有勞動，輒生他疾，此證不瘳，當爲廢人。
夫以臣之迂陋無取，雖康强無疾，其於國家，無異雀鼠之在太倉，置之溝壑，固不足惜。況沈痼在身，理合退黜者乎？孔子曰：「擧諸枉，錯諸直，民不服。」當今聖明臨御，朝著雖淸，巖穴之間，豈無遺才隱德可勤徵辟者哉？側席綸音，未聞旁求，而天書之下，疊到臣門，旋辭旋召，月不虛度。擧錯之宜，恐不如此。蟣蝨微臣，濫叨非分，累拒朝命，豈但取笑一時，貽譏後世而已哉？將致吹毛之口，四面而集；不敬之謗，相和而起，罪戾叢積，無以自解。
伏惟聖明天覆地載，動植之物，咸囿仁澤。豈不能容一微臣養病田野，安靜自守，潛頌聖德也哉？且臣非山林不售之士也。廁跡玉堂，叨侍經幄，亦非一再。發言無章，陳策乖時，亦聖明之所洞照也。殿下豈眞以臣爲可用，而必欲召致也哉？第因銓曹注擬，循例加恩而已。聖明擧錯，四方觀瞻。豈可不擇其人，輕下恩命，以懈四方觀國多士之心哉？伏願殿下重惜名器，鑑察愚衷，下敎銓曹，擇材授職，許臣休官，獲安其所，上以愼盛代之擧錯，下以遂微臣之分願，公私幸甚。
臣今跧伏草茅，病與衰謀，愛君一念，無路自致，敢因祈免之章，兼獻一得之懇。伏望殿下勿以人廢言焉。殿下嗣服之初，聖體淸健，玉音鏗鏘。入侍之臣，相顧欣悅，以賀萬載無彊之慶。頃年以來，玉候漸不如初，以至今日，龍顔殊瘦於舊，天語不能洪暢，讀經之音，侍臣僅辨。臣雖廢處壟畝，竊參朝野之憂，亦已久矣。迄未聞大臣問候，明醫獻技，汲汲調治之擧。若以爲傳聞過實，則聖敎自有「病不離身」之語；若以爲聖候實愆，則廟堂殊無憂懼悶慮之容。臣誠愚昧，未曉其故。豈殿下微有諱疾之念，而大臣承順，不敢以疾病爲說耶？抑殿下諉諸微恙，不以爲憂，而大臣亦不知病根之淺深，且厭騷擾，不敢頻入藥房耶？無乃殿下都無親信之臣，臣隣亦少愛敬之誠，泛然若秦視越瘠耶？此非在野之臣所敢知也。祖宗付畀之責，億兆顒若之望，萃於殿下。殿下之一身，是二百年宗社安危之所係也。今日之憂，孰有大於調護聖躬者乎？豈有大小恬然，朝餔暮啜而已耶？人有血氣，受病有兆，調病之方，治心爲上。若不深究疾病之所由生，拔本塞源，則瞑眩之投徒傷元氣而已。臣今謹以三說仰塵睿鑑：一曰淸心以養德，二曰任人以省事，三曰親醫以察候。
所謂「淸心以養德」者，心官善思，則耳目不能蔽，泰然居位，百體從令，聲色不能爲撓，疢疾不能爲祟。伏想殿下氣質淸粹，學問高明，志慮必正，嗜欲必淡。而竊聞太醫以聖躬受傷，在於腎經，聲音失常，最爲深憂。臣竊怪之，反覆思之而得其說焉。人之稟氣有厚薄，猶井之儲水有深淺也。水在於井，有終日汲而不減者，有一二挹而已竭者。人亦如是，有縱其嗜欲，不知自止，而猶享康寧者；有少乖保養，輒生疾病，而艱難調攝者。人見縱欲之康寧、調攝之難保，遂以酒色爲無害，謹愼爲無益，此非知命者也。今以聖上志慮之正，嗜欲之淡，猶不免愆度失音。則安知聖質淸粹有餘，完實不足，必加百倍調養之功，然後乃得玉體之康寧耶？伏望殿下知慮已正而益愼於微，嗜欲已淡而益謹其防，明天理人欲之分，適飮食節宣之宜，喜怒當理，動靜遵度，養氣養德，合而爲一焉。
所謂「任人以省事」者，人君之職得其道，則身逸而國治；失其道，則身勞而政亂。何謂人君之職？信任君子，退斥小人，公以莅事，寬以容衆。受直諫以補不逮，革弊法以救民生，務摠大綱，不親細務，如斯而已。昔者舜任九官，無爲而治；庶獄庶愼，文王罔敢知于玆，此所謂身逸而國治者也。秦始皇衡石程書，隋文帝衛士傳餐，君行臣職，不能長世，此所謂身勞而政亂者也。古之聖王，求賢如渴，委任責成，良爲是也。今殿下之所倚仗而委任者爲誰？廷臣擔當大事，奉公忘身者，亦爲誰耶？機務叢集，無所委任，則聖心恒勞，而和豫之候，恐不可以日月期也。伏望殿下博鑑精採，務辨賢邪，知其爲君子，則任之勿貳；知其爲佞人，則斥之勿疑。虛心坦懷，正表率下，大官使行其道，小官使盡其才。治平之術，撮其綱領；文簿之繁，不以經意。勿摘微以爲明，勿拒諫以爲辯。處靜居簡，舒體怡神，治病治國，合而爲一焉。
所謂「親醫以察候」者，淸心省事，是調病之本；藥餌鍼石，是治病之具。其本固當務，其具不可捨也。今世之醫，罕精術業，視色視言，雖不可得；切脈觀候，猶或庶幾。伏望殿下命擇明醫，日直藥房，或三日一次，或五日一次，入診聖脈，講求攝養之方，商量對證之劑。必待聖候眞元日滋，神氣日寧，榮衛和暢，膚腠潤澤。然後乃令退去，本末兼擧，期於五福竝臻焉。竊念人之疾病發作雖暴，疼痛雖深，而有形可睹，有䟽可尋者，庸醫之所懼而扁鵲之所易也。若其精神不爽，氣脈不調，內無發作之形，外無疼痛之跡，而眞元日弱，莫知其所以然者，扁鵲之所憂而庸醫之所忽也。今殿下之疾，旣自諉諸微恙，而世醫又無扁鵲之見，廷臣亦不以爲切己之憂。上下相蒙，玩日愒月。臣竊痛心，每欲瀝血籲天而不敢者也。今臣畢命嬰疾，分甘廢棄，覆載之恩，仰報無期。區區一牘，實吐至誠，伏願聖明垂意加念焉。
臣按：李珥時在鄕上此疏，亦壬申也。蓋宣廟聖候常多違豫。故珥於前日已略陳保養之道，而至是又進淸心養德、任人省事、親醫察候之說，其所眷眷，可謂至矣。伏乞聖照。
玉堂箚
编辑伏以殿下以聰明睿智，足以有爲之資；値亂極思治，可以有爲之日。士佇大道之行，民望至治之澤，七年于玆。而天心未豫，變異荐臻；水旱不調，稼穡卒痒。星妖不滅，雷作不時。狃於遇災，人不驚懼，上穹仁愛，豈無所警？
今以人事推之，紀綱者，有國之元氣，而紀綱掃地；百姓者，有邦之根本，而百姓失所。紀綱掃地，故百僚怠官，先私後公，朝遷暮除，專事哺啜，職分所爲，置之度外。是非混淆，無所取正；大小渙散，無所統攝。美令雖下，徒法不行，政事日紊，無端緖可理焉。百姓失所，故飢寒切身，不顧禮義，急於逃役，則父子不相保。族隣之苦，毒遍區宇，放於爲惡，則法令不能制。綱常之變，接踵而起，弱者塡於溝壑，强者起爲盜賊，以致邑里蕭條，居圉卒荒，兵擁虛簿，糧無宿儲。昇平百年之餘，不幸而有潢池赤子，弄兵於境內；島夷山戎，梗化於徼外。則外無干城禦侮之托，內乏伏節死義之風，土崩瓦解之勢，昭然在目。殿下守祖宗艱大之業，觀時勢危難之漸，寧無惕然警省，思自振發之志乎？
昔者唐文宗曰：「朕讀書，恥爲凡主。」諸葛亮戒後主曰：「不宜妄自菲薄，引喩失義，以塞忠諫之路也。」夫政同凡主，文宗尙以爲恥；妄自菲薄，後主尙以爲戒。今殿下英資睿質，卓冠百王，欲爲堯、舜，可踵唐、虞；欲爲湯、武，可繼商、周，奮庸煕載，宜無所不能。而奈之何退托不敏，以杜責難之路；膠守近規，以沮復古之議？罕接儒臣，禮嚴言簡，而無講論治道之益；牢拒公論，發露英氣，而無虛受弗咈之量。名爲遵守成憲，而北司之日盛，實非祖宗之舊規；號爲安民補邊，而豐儲之換米，實爲內需之私用。命德之器，濫加微勞，而賞無以勸善；普霑之恩，偏施同氣，而惠無以感人。
當今殿下之責在於振紀綱、安百姓，紀綱之振，由乎立志；百姓之安，係於革弊。前論數事，皆非所以立志革弊之具也。殿下才非不高也，學非不博也；權綱非不摠攬也，是非非不洞照也。殿下之不治，不爲也，非不能也。
嗚呼！弭天災、致人和，挽回世道之機，在於殿下之一心。殿下誠能一朝覺悟，奮發大志，快從公論，明示好惡，規責大臣，勉興事功，赫然日新，雲行雨施。則仁者欲行其道，智者欲盡其謀，才者思效其能，勇者思致其力，在官者淬厲自勖，在野者拔茅彙征，將見衆賢輻輳，群策畢陳。紀綱不期振而自振，百姓不期安而自安，太平之治，不日可睹矣。殿下誰禁而莫之爲耶？
嗚呼！難遇者時，易失者機。今殿下命行鄕約，而國人皆以爲殿下將興至治，延頸拭目，以觀殿下之施設。此實可爲之時，可乘之機也。今若因循舊習，無所改革，則斯民失望，鄕約旋廢，而《大學》所謂「雖有善者，亦無如之何」者，不幸而近之矣。《詩》曰：「譬彼舟流，不知所屆。心之憂矣，不遑假寐。」臣等之憂，實同於此。伏願殿下留意焉。
臣按：此箚在癸酉冬，箚意專在立志以振紀綱，革弊以安百姓。當時南北無事，可謂昇平矣。然李珥乃以「潢池赤子弄兵境內，島夷山戎梗化徼外」爲慮，汲汲遑遑，惟恐一朝有土崩瓦解之勢。自世人觀之，必當以爲過慮，而曾未幾何，果有壬辰之亂，其先見驗矣。如使珥言計得行，則雖有兵禍，庶可得力。而値宣廟至誠圖治之日，猶未蒙採施，豈非千古之恨耶？伏乞聖照。
玉堂論遞兩司箚
编辑伏以設官分職，各有所司，擇人久任，庶績乃成。舜命九官，終身一職；漢任良吏，以官爲姓。至如我世宗大王，東方聖主也。知人善任，立賢無方，才大位卑，則不次擢用；人器相稱，則十年不遷，治成制定，垂裕後昆。此實今日所當法者也。頃年以來，紀綱不立，人心解弛，大小之官，一切避事，休告遞職，項背相接，朝遷暮易，百務皆廢。至於臺諫，爲國家耳目，主張公論，尤不可數易，而紛紛辭遞，甚於庶官。耳目靡定，公論焉寄？小過微失，輒不能在官，責望之重，宜若盡善盡美。而繼其後者未必勝於前，失於前者未必復於後，愈遞而愈不定，徒爲政事之頻煩而已。若不痛革此弊，以新一代之規矩，以遵先王之成憲，則頹綱無由可振，治道無由可成。
近日臺諫之不當遞而遞者，固不可枚擧；而金宇宏之見遞，尤爲無謂。啓辭之必待完議，已非古法，不必拘於常例，憲府之請罷次知內官，此實公論。其所以停啓者，度不能回天聽，故抱悶而止耳，非以謂不可啓而遽停也。停啓之論，雖發於僚議，詣閤更啓，庸何傷乎？雖曰過誤，不至於必遞，憲府以此請遞，似若不當啓而啓者。不思革弊，而益長舊習，大非識時務者所爲也。若此不已，如以膏濯衣，因循積久之弊，無時可祛。憲府旣有此失，而諫院喑無一言，懵不致察亦甚矣。兩司除新授、及在外者外，請竝命遞差，自今以後，微小避嫌、及不相容等事，一切勿論，以革紛更廢事之習。殿下亦宜思自奮勵，日新又新，擇賢專任，頓綱振紀，挽回世道，不勝幸甚。
臣按：李珥此箚亦在癸酉。其所論臺諫數遞之弊，切中今日之病。伏乞聖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