渦堤孩/第十八章

渦堤孩/第十七章 渦堤孩 Undine
第十八章 黑爾勃郎舉行婚禮情形
穆特·福開(Friedrich de la Motte Fouqué)
譯者:徐志摩
渦堤孩/第十九章

黑爾勃郎和培托兒達舉行婚禮那一天,林司推頓城堡中貴客到了不少,外面看來,很是熱鬧歡喜,但是當事人的心裡,恰有一種說不出的不舒服,良心上不安寧。出神見鬼的事倒沒有,因為那噴池依舊塞住,枯爾龐的徒黨無從進身。新郎自己不用說,就是老漁人乃至於曾經見過渦堤孩的親友,都覺得似乎少了一個主要人物,因為渦堤孩在時待人和善得眾人歡心,如今不明不白的失了蹤,偏是隔上不多時發現了這頭親事,也難怪旁人心裡一半詫異一半不平。那天喜筵的時候大家表面上雖然應酬談笑,心裡誰也離不了渦堤孩的印象,偶然呀的一聲有人推門進來,大家都張皇注視,疑心是渦堤孩來了,等得看明白進來的人是掌禮或是酒僕,他們都顯出失望的神情,本來滿席的笑語喧闐,也忽然沉了下去,變成憂鬱的寂靜。新娘要算比較最活潑,最滿足,但是連她也有時覺得有些詫異這林司推頓堡內主婦一席如何輪到了她,一面又想起渦堤孩冰冷的屍體,僵臥在但牛勃河底,或是已經隨流入海不知去向。神父那番不吉利的警告又不住的在他們三人腦筋中煩擾,並且引起種種奇異的幻想。

天還沒有黑喜筵就散了,不是因為新郎不耐煩——普通新郎總是不耐煩的——而為上面所說的幾層緣故,賓主都覺得有興不能盡,空氣中似乎佈滿了不愉快的預兆愁慘的情景。勃托兒達陪著女客去了,騎士也進內室一群侍從侍候他換衣服。那天結婚連照例跟隨新娘新郎的一群青年男女都沒有。

勃托兒達想變換她思想的潮流。她吩咐侍女展覽黑爾勃郎此次替她預備的衣服面網首飾,打算選出幾件,預備明日曉妝。一群侍女就高高興興大家來出主意,這個說新娘應該滿頭珠翠紅衣綠襪,那個說太華麗了也不好,不如單戴白金珠花的面網和白緞銀鑲的衣裙配著淡灰絲襪和綠絲絨鞋,一面大家又爭著稱讚新娘的貌美。培托兒達正在鏡裡端詳自己的倩影,忽然嘆道——

“但是你們難道不看見這邊頸上那些雀斑嗎?”

他們一看,果然新娘左邊頸皮上有幾塊黑影子,但是他們只說是“美人斑”,有了這一絲深色,愈顯出膚色之白嫩。培托兒達搖搖頭,心裡想那總是斑點。她嘆口氣道,“其實我可以想法子去了他。”但是堡庭裡的噴泉封閉在那裡,從前我總歡喜用那泉水,很有勻淨膚色的功效。真的我只要弄得到一小瓶已經足夠!”

“那就夠了嗎?”一個快捷的侍女笑道,說著溜了出去。

“她總不會得那樣冒昧,”培托兒達說,露出半驚半喜的神情,“今天晚上就去撇開那塊蓋住泉眼的石頭吧?”但是一陣子她們就聽見一群人走入堡庭,從窗格里望得見那活潑的侍女領頭,他們扛著槓桿等類,去重開那噴泉。培托兒達說道,“我實在很願意他們去開啟,只要手續不太麻煩時間不過長就沒有什麼。”她心裡其實很得意,因為如今做了主婦,居然要什麼就什麼,開口要閉口到,她欣欣伏在視窗,看他們在庭中月光底下動手。

那群人“杭好旱好,”使盡氣力,開掘那石塊。間或有人嘆息,以為舊主婦當初一番心機,如今新主婦當家,頭一天就有變更。但是事實上他們用不到費那麼大勁。因為等得他們一動手,這噴泉內部似乎有勢力幫著他們掀開那塊笨石。他們駭然相顧說道,“難道這噴泉壓得日久,力量大得連石頭都衝得動?”說著,那石塊愈起愈高,簡直自做主,不用人力輕輕的滾了下來。同時泉眼裡迸出一個極高的白水柱。工人們在旁邊正在驚異,忽然覺察這水柱變成了一個素衣縞服白網蓋面的婦人。她涕泗交流的悲泣,舉起雙手搖著表示哀痛,慢慢兒,慢慢兒下了噴泉臺,望城堡正屋走去。一霎時堡裡的人嚇得狂奔的狂奔,狂叫的狂叫,新娘在窗內也嚇得硬挺挺站著,面無人色,她身旁的侍女也都像觸了電一般,動彈不得。等得這形象走近了她房,培托兒達猛然覺得那白網底下的眉目彷彿是渦堤孩。但是這一路悲泣的形象走了過去,遲頓頓,慢吞吞,似乎犯人上刑場的光景。培托兒達聲喊人去尋騎士,但是侍女們只突出一雙眼呆看理也不理,新娘也發了噤,似乎她自己的聲音駭住了她。

她們正在石像似塑著,話也說不出,腳也移不動,這可怕的異客已經走到了城堡正廳,步上那白石的臺階,走進大堂哀哀的哭,一路盡哭著。傷哉!她初次來到此地何等歡喜呢?

其時騎士在內室已經辭退了侍從。他衣服半解獨自站在一座大衣鏡前出神,旁邊點著一支很緩的小燭。忽然門上有一個小指彈著,很輕的彈著那是當初他們夫妻和睦時候的一種記號,渦堤孩要他去的時候,就來用小指輕輕彈門。黑爾勃郎跳將起來,但是他又自語道,“這無非是妄想。我應該登新床去了。”

“是的你應該,但是一張冷床而已!”他聽得門外一個悲泣的聲音回答,他從鏡子裡看見門開了,慢慢兒,慢慢兒這白色遊行的形象移了進來,重複謹謹慎慎將門掩上。“他們已經將噴泉開啟,”她軟軟說道,“如今我已到此,你生命完盡了。”

他覺得他心停止了跳動,知道數不可逃,但他將手掩面說道——

“不要使我死於恐怖。如其你網後是一鬼相,那就請你不必再揭開,你一下殺了我就算,再不要讓我見你。”

“唉!”這形象答道,“難道你不願意再對我一看嗎?我依舊和初次你在湖邊發現我的辰光一樣美麗,我愛喲!你還怕我來嚇你不成?”

“喲,但願如此,”黑爾勃郎嘆道,“但願我能死在你吻上!”

“當然,只要你願意,我最愛的親親呀!”她說著,就將手揭去了面罩,一張蜜甜的臉笑了出來,頓時室內好像充滿了萬道霞光。

戀愛——死騎士渾身顫慄,無量數的情電子從骨髓皮肉五臟六腑四肘百骸裡迸射出來,將他的生命靈魂軀殼,一古腦兒的戀愛化——他渾身顫慄,展開雙手,渦堤孩直撲了進來,淚如泉湧,兩片香甜情熱顫動的櫻脣立刻和騎士的黏在一起,她再也不放,愈摟愈緊,愈緊愈摟,眼淚如潮水般橫流,幾乎將她的靈魂都衝了出來。她的眼淚瀉滿他一臉一胸,他還是緊緊抱著,直等到騎士在甜美的不幸中,蜜甜的香脣上,氣絕身亡,從她可愛的玉臂之中漏出,倒臥在長眠的榻上

“我已經哭死了他,”渦堤孩告訴她在前房碰到的侍役,她慢慢從惶駭無措的人群中走入噴泉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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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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