珂雪齋集/卷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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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三

遊德山記

沅水竹箭而下，經枉渚，其上為德山。《楚詞》云：「朝發枉渚兮，夕宿辰陽。」酈道元云：「沅水東曆小灣，謂之枉渚。渚東里許，便得枉人山。」即此山也。舍舟登山，有老樹五六株，盤結石岩中，根磊磊為怪石。門徑依山傍澗，澗水流入沅，雨後作雪瀑。澗外松柏蓊鬱，乃榮邸釜鬛處也。可百武為塔院，門內有斷碑一，依稀見「無事於心」數字。禮塔守僧，喃喃塔長再來之讖。量之，今果二寸餘。出院，山徑坦迤，竹樹駢羅。里許至寺，寺內古柏二，如青石，一峰上飾瓔珞，千年物也。殿甚壯麗，與渚宮羅含宅相伯仲。四維皆山，如虎落圍之。後有平園老人詩碑。其左掖嶺上皆修篁，無隙地。予閑步竹中，思年來江南之竹，無處不{紂}，惟此地檀欒如故。居此者，無論岩壑之勝，即終日晤對此君，目視淨綠之色，耳聽哀玉之響，而飽食其筍，亦足以老矣。日已暮，遂至殿左青蓮社。夜飲，予謂遊侶曰：「世外之法，有窮而必變者，棒喝是也。何者？人心貢高日甚，道念日微，行之不益其狂，則滋之謗。乘此時而通以清泰之樂，最為穩實。今有練達開士行之矣。」

夜中雨滴竹葉，時復鏗然。曉，枕上聞黃鸝聲，入耳圓滑。起視，初日出松中，一山皆霧露。出殿右掖，遍嶺仍多修竹，間以古樹。下嶺得少平地，有老桂三株，可庵。復登嶺覓孤峰路，稍倦，則倚竹息。時有流泉出竹中，與風篁相和。屢踄始至善卷台，善卷即舜時比糠九五，遠遁岩穀者也。台可望遠，其近者為善卷村，即其耕耘之處。雲林霧畦，隱畛相望。下有小河，名釣灣，以卷常把釣於此得名。酈氏所云「披溪蔭渚，長川徑引」者，是此水矣。此水一縷，直通茶山。每歲茶戶載茶從此出。兩岸多峰巒，旁溪若織，甚可泛。從台北登孤峰頂，大江積雪，圍繞郡城，若浮芥。梁山旝覆其後，隱隱接武山。餘則煙雲枕籍，不可復識。孤峰下引，若龍象之飲於江，其鼻端方營浮圖未成。大都山以樹而妍，以石而蒼，以水而活。予之施施山間也，遇老樹槎枒則少立；遇石骨峻嶒則少坐；遇嶂披樹斷，遠見江色，如鬘鬟之對明鏡，湛然發其妖蒨，則為之終日徘徊而不忍去。此山惟孤峰可瞰江，得一佳練。若於此以窮其朝朝暮暮之變態，快矣！復尋舊路歸蓮社。

遊侶問予曰：「善卷之讓天下也，於佛法何居？」予曰：「昔調御之丈夫，莫不塵三輪而芥七寶。後來學之者亦往往高謝世榮，棲神岩壑。良以骨超名利五欲之外，籠不住而呼不回者，始可以擔荷此事。若垂涎薌膻，柔同繞指，吝春佗，嚇腐鼠，而可以修出世之業，我未之聞也。如善卷輩真可與共學矣。」是夜，遂別山靈歸舟。

○遊桃源記

己酉春孟，客鼎州，山雨日來，至是霽。予曰：「此天所以賚遊人也。」遂從上石櫃買舟遊桃源。過槐花堤，風颯颯上帆。兩岸時有老梅，繁英晃耀。初欲遊桃源，好事者謂桃花未開，景物不妍。予曰：「今梅花正開，以一梅抵十桃，不亦可乎！」時新柳嫣然作懶綠色，長條漸垂。已忽聞沸水聲如雷，則魚梁也。魚梁若方橋之半，又如棧道，故亦名梁棧。而上危下欹，逐處皆以細杉為柱，密若魚網。惟前若蝦須，縛柳為之，近狹遠闊，導魚入梁也。一里許凡三魚梁，每一梁則有怒濤疾聲。然其所以得魚狀甚慘，予惡聞之也。

漸望見河洑山，至山下，暮矣，但聞流泉聲汩汩入夢。曉登山，即武山也。自德山溯江而西，兩岸皆平疇沃野，山盡伏，至是始稍稍起。武山不甚高，而峰巒曲抱，不識山顛所在。屢陟始見山閣軒窗，又折而南，乃見山門，前對大江。孟浩然所云「水回青嶂合」者，即此地也。下山，至山腳石根上少息，石色如赦霞。右一石，如人吐舌；左一石，如郎當舞袖。兩石中間，有泉淙淙下注，石子小洲墳起，即武水之源也。石如舌者，旁為千萬年水所齧，橫泐而成洞，可蛇行入。其下多餘竅如袖者，緣袖而下，石多為水所穿，水痕中可坐掬江流，大魚時擲。中郎記此處，但云「霞石映綠潭甚麗」，是時水漲不見石根故也。然此石佳處正在根，非水落石出不見。

十餘里過鄒溪，漸近桃源縣。山欲起而復伏，如馬受銜而未即駛，如帆將掛而未即張，如鸞翔鳳翥欲往而尚有待也。夜宿邑之近郭，微雨滴瀝，甚為山程憂。曉霽，急往學宮石墀上看山。前此自武山來，山之欲起而復伏者，至是兩岸之山始大起。其穎秀玲瓏，竦峭瘦削，若有铓刃，不可迫視者，即綠蘿山也。舟過山下，見一壁中泐，其半落水，苔蘚蝕剝，骨甚遒勁。酈氏所云「頹岩臨水，浮響若鍾」者，信不虛也。此後山勢，欹側冶媚。又十餘里，江漸狹，山坡間時有人家，竹樹駢羅。至白馬江，雪濤掀舞，震蕩峰巒，湔浣草木，所謂「白馬浪光天」也。

由渡口入花源，行亂山中，幾迷路。久之，見一門，有斜徑可陟，乃花源後戶。其上即瞿童瀹鼎池也，梅花五六株，如積雪照耀空穀。時渴極，飲清冷酒數盞，並以酹花。池上室宇甚敝，道士皆閉門不出。殘碑不可讀，遂由宮右小徑以達於宮，萬山圍繞，了無出路。日已斜，急從馳道上行。至一處，夭桃夾道，可半里許。兩山中裂若永巷，內有亭可憩。前有池，流泉鏗然，如玉雪鳴。時山行七八里，倦極，五內皆熱。忽聞泉瀉澄潭，心脾頓開，煩火遂降，乃知泉石之能療病也。共取泉水吸一盂。循水脈行，漸涉漸高，凡八九級。其級去下遠者，則水若瀑布，忽落地，有聲甚怒。石為水所駁蝕，崚崚深碧，若靈壁英石。又上數百步，左壁有小碑一，為苔蝕，蓋古洞也。洞門為亂草封閉，莫能入。守僧雲曾以長竿探之，莫知其際。然此洞實見成，不必穿鑿者，但除去莎草，自可漸通人跡。此中無好事者，空令康樂笑人。或云山腹皆空。度此穴即仙都矣，恐有仙靈嗬護之，終古不得開也。陟級又百步，兩山愈狹，上有石池，流泉洶湧，下注欲崩。崖亭十笏許，據石小飲，欲再窮泉脈，而磴甚危，不可復升。遂尋舊路下，至前夾道夭桃處。山僧曰：「過半月，則數里紅酣，爍人目睛矣。」予恨不能待也。出山口，時有紅梅。至水溪已暮，入舟中，與遊侶夜飲投瓊，正得一二五四，真所謂「二士入桃源」也。相與大笑。

曉辭花源，出水溪口，山皆伏，是為鈔蘿村。左右遠山疊疊，皆在數十里外。與遊侶弈，一枰未終，而舟人呼曰：「看山！」訊之則仙蛻石也。蓋至仙蛻石，而兩岸之山又起矣。石數千百丈，側立水中，皆霞紋，雜以綠蘚，若劈若裂，鍾鼎几案，龍鳳象馬之形，種種具備。磊磊入潭，亭亭直上；顛或外窺，根復內卻。仰而睇之，既已爪削，不受一塵。捷猿莫攀，飛鳥靡托。理絕穿鑿，而方洞累累。內有黃腸，俗雲仙蛻。仙與非仙，不可知，要之必鬼工也。里許至漁仙寺，閣覆洞外，可眺遠山。旁又有洞二，雲伏波避暑室。過洞，三峰錯峙，石理斑爛。旋螺而上，間有隙地可室。別漁仙，山漸伏。登舟，天風大作，珠雨隨之。飛帆破浪，頃刻十餘里。俄雲霧中，見有一峰，亭亭若鬟髻者，訊之則穿石也。蓋至穿石，而兩岸之山又起矣。一壁峙水上，作精褵色，中穿如大圓鏡，望前山疊疊，若有視瞻性情，甚可愛玩。登舟回視之，宛似香象截流而渡。亂石出水中，大類突星灘。日已暮，雨漸注，遂維舟亂石中。至曉，雨不止。予起披衣坐，淋淋滴篷窗有聲。一舟人皆熟寐，甚清寂。

晨後稍霽，乃留舟穿石，覓一小舠，攜健夫數人以往。去穿石十餘里，漸近鏡內所見諸山，夾道林立。浣濯之餘，妖倩百出。入雲岩，壁皆千峰萬峰攢簇而成，咫尺皆有波瀾，曲折瀠洄，翻成動物。蓋山遠易於取態，至近而態不失者絕少。惟此一帶山，愈近愈活。至清湘，溪水頻為山所約，欲窮去路。山至此如障如城，如千葉青蓮，如畫中所稱「陁子之頭，道子之腳」，無不具備，實為佳山水之聚。恨夙生福薄，不得於此溪畔作漁郎也。近仙掌岩，山又稍稍伏，凍雨大作，微霰四集。濃寒中人，呼酒敵之。甫十餘行，俄見有若博山爐孤峙水上者，訊之則水心岩也。蓋至水心岩，而兩岸之山又起矣。岩四周直上如削，不掛纖塵。骨理沉蒼，砂翠爛然。繞壁澄潭，若有蛟潛龍蟄，可怖。日已暮，舟小不堪住。近岩有溪曰魚網，亦曰怡望，溪畔有人家可宿。移舟以往，黑夜隱隱見兩岸石突兀如虎豹，尤可畏。至則葦門草舍土窟，燔枯而坐，共取酒劇譚，醉肱臥案上。覺則天已黎明。聞青衣大叫曰：「雪深三寸矣！」急起視之，遠近諸山，皆在雪中。登舟，繞岩數匝，岩色照人。石級為雪封，不得上，然大約匝而觀之，已窮其勝，不必登也。往中郎與予言花源道上之勝，戲謂：「此生得住魚網溪上，每日棹小舟繞岩十匝，吾願畢矣。」誠哉，是言也！魚網溪穿山中，如九曲珠，較之清湘溪更僻，真可居也。自水心岩以上，山復伏，望遠山一帶，高寒峭倩。兩岸之山復大起，然灘水愈難上，薪米漸不支，遂唱返棹。時日色漸霽，照耀諸山，如爛銀海中飛波騰浪；又如羊脂玉，以巧手雕刻硯山筆床。反至穿石，復登故舟。舟疾如飛，夜宿桃源縣。

大約水上看山，惟三峽與花源耳。三峽雄奇，花源秀邃。三峽，馬《史》也；花源，班《漢》也。三峽，子美詩也；花源，摩詰詩也。第瞿唐、灩澦之勝，常以險奪；而此地一舟泛泛，無風濤之怖。若以一小樓船載書畫，攜酒核，邀二三勝友，終日盤桓其中。友山客而侶漁仙，快可知矣。歸即於澧浦治看山舟，歲歲來作花源遊客，山靈實聞予言！是行也，以春孟廿二日丙午發舟，至廿六日辛亥返棹。遊侶為龍君超、王吉人、郝公琰也。

東遊記一

予以萬曆戊申春，自都門歸，居家一年餘矣。篔簹谷中，修竹日茂，淨綠數十畝，冷冷照人。中又增台榭數處，真可閉門讀書，優遊卒歲。而其勢有不能久居者，家累逼迫，外緣倥傯，俗客溷擾，了無閑時，以此欲離家遠遊。一者吳越山水，可以滌浣俗腸。二者良朋勝友，上之以學問相印證，次之以晤言消永日，人生有幾，當趁色力健時了之；一旦老病漸侵，即效宗少文臥遊故事，亦已寂寞矣。遊志既決，復細籌遊程所宜。蓋向者鬻舟而行，往往入境會心，可以久淹者，多為長年輩促之解維，不得自由。不若自製一舟，載琴書樽杓，邀良朋數人，泛泛水上。緩急險夷，惟己所便，亦大快事也。

昔張思光無宅可居，權牽小舟往來，太貧吾不能為。陶峴置三舟，一載賓客，一載糗糧，一載妓樂，與孟雲卿輩優遊湖、泖、江、漢之間，當時號水仙，太奢吾亦不能為。惟張志和泛家浮宅，嬉遊霅苕，自稱煙波釣徒；趙子固常以一舟泊沙渚間，看夕陽晚霞為樂。吾慕而欲效之，乃自往沙頭，鳩工治舟；度兩月，可遂吾事。而會有以小樓船鬻者，急秤直易之。木理甚堅，且有軒窗，可恣覽眺。乃命工稍加葺理。不數日，舟中所宜有者皆備。泛而樂之，而自名之曰泛鳧，用《楚詞》「泛泛若水中之鳧，與波上下，偷以全吾軀」語也。

泛泛隨波，屈生非不知其樂，但宗國受難忍之辱，旁觀抑鬱，自不容苟延。予幸生太平之世，少未立朝，不與人家國事，偷以全軀，正其事也。或曰：「太平之世，全軀何用於偷？」予曰：全軀誠不待偷，而軀之閑，則待偷也。試觀人世逐日奔波，大者鵬營甚曠，小者蟻旋不息。鉤鎖連環，老而益甚，直至瞑而戢之一木，則已矣。然則生斯世也，何人肯容人閑，何人肯自閑，又何時可閑？自非一種慧人，巧取密伺，如偷兒之竊物，閑恐未必得也。故予非偷以全軀也，偷閑也。抑又思之，予既不能處忙若閑，又不肯舍閑就忙。苟心本愛閑，而境常值忙，心境相違，必交戰而不自得。神情窘迫，而飲冰發狂之病隨之；則謂偷閑，即所以全軀也亦可。

遊舟既成，乃移之公安江滸，運舟中裝。遂以三月之十八日己亥，從公安發舟。

記二

彩石洲去公安十里，州上石出異彩，往往隱現不常。近日始綿亙里許，燦爛水涯，大約如坡公所稱怪石。或如瑪瑙，或如玉，或如瑟瑟，或光亮如琉璃，或紅黃透明如霞彩，或青綠隱見如山水雲氣，或如指螺紋，或如玳瑁，如刷絲。宋杜綰云：「松滋溪水出五色石子，正與真州瑪瑙石不異。」公安去松滋不遠，今此洲上石，似較勝之。往與伯修、中郎遊洲上，伯修拾得數枚，一類雀卵，中分玄黃二色。一類圭，正青色，紅紋數道，如秋天晚霞。又一枚，黑地有金彩，有山水人物。伯修初甚寶惜，後意闌，以賚予。南北旅遊，齋頭清供散佚，今遂不知所在。時水漲，微見其脊，憑舟軒騁望，一寅已失之矣。

記三

鶴穴，即九穴之一也。昔江漢於此處交會，久已塞。近議開，開之誠便，第往時泄江流以平其怒者，口有十三，穴有九。今盡夷，而以一穴受之，夏秋江水暴漲，所損必多。況數百年來，所損以予江者，盡成膏腴。今一開，必且付之洪濤，怨谘叢起，終成道旁之築，無能為也。《宋書》：桓玄在荊州，與刺史殷仲堪行至鶴穴。一老翁驅青牛，形色瑰異，桓即以所乘牛易取。至靈溪，駿駃非常。因息飲牛，牛徑入江水不出。然則今荊州之郝穴，乃鶴穴也，作郝穴誤。

記四

墨山，其色如墨，又如一靈壁石，橫峙江上，可數百里，江水隨之曲折。故行兩日餘，山間出舟左右。蒼壁中，時有雲母，日射之，煜煜鑠人目睛。追憶萬曆癸巳，伯修、中郎與予，同至西陵訪友過此。予行間著《東遊記》，極言此山之奇。蓋予時年少，未見諸名勝也。後甲午、丁酉，兩度應省試，皆由漢，不由江，重見此山，已隔十七年矣。光陰如駛，追思聚首之樂，何可得也。《楚詞》「馳餘車於玄石」，似即此山。然志載玄石又在墨山之北，則玄石與墨山非一山也。華容東山亙百餘里，接石門山，石門又與墨山相接。昔張岳陽謂「二山相連，中有禪堂道觀，天下絕景」，其詩所謂「雲與峰萬變」者，即此地也。何時裹糧深入，一一窮其奧乎！墨山窮處，有一峰，多磊磊之石，畫家所云礬石是也。其極高處，有一石如彈丸，置於山顛若累棋，可怖。按《水經》：「江水經石首竹畦之後，即至下雋。」而縈繞墨山左右，皆不書，豈亦有遺漏耶？下雋，即岳陽也。

記五

巴陵西江口，沅湘等九水於此會江。春夏間，江流甚雄，九水卻避，故彙而成壑，是謂洞庭湖。湖畔見君山，如長眉一抹，隱見雪浪中。《山海經》云：「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焉，出入多飄風暴雨，每每遊者多以風惡返棹。故人呼為有緣山。」所云二女者，乃天帝之二女，非堯二女也，誵訛久矣。秦皇赭山，世多傳之，而酈氏云「漢武於此射蛟」，不知何據。至如王子年金堂玉女之說，亦甚荒唐。獨謂屈原以忠見斥，乃赴清泠之淵，神遊天河，精靈時降湘浦，楚人謂之水仙，立祠此山，漢末猶存。則予深感其言。夫當時銷金鑠骨之夫，化為輕塵，為冷風，甚且為攝山之怪蟒；而屈子侘傺一時，沒而賓於帝所，嬉遊湘浦，作羽化仙，則忠臣之利亦大矣。今山上以祠柳秀才，殊無謂。予謂當追兩漢事，祠屈子，而題曰水仙。歲取髻中之田，為之蒸嘗，用宋玉、景差等配享，以獎忠魂，而奉千古詞人之祖，亦楚中一大典也。當事者何不以聞之？且屈子傲骨冶才，遠性逸情，具見《騷》中，當必饒煙雲山水之趣者；非此千頃雪濤，及九疑諸山秀色，不堪為之供養。不然，神不歆也。王子年之言，足為忠魂吐氣，政不當幻視之矣。此山有石穴，潛通吳包山，郭景純所云「巴陵地道」者也。客聞此，詫以為奇。予曰：「如人身中關竅，皆可相通，何遠之有？自蟣虱視之，則以為遠耳。」客有省。

記六

巴陵峙江湖之間，於雪濤中舌偃而出，亦楚中秀媚國也。其磯以城陵山得名，下此為彭城磯，玉潤水入江處。又東為白螺山，即《水經》所謂「江水又東徑白螺山南」者也。白螺，一魁父丘耳，載於經。而墨山蜿蜒天際，江水瀠之，經與注皆略而不書，何也？豈古之水道，微有不同耶？《水經注》「又東得鴨欄口」，昔吳建昌侯孫慮作鬥鴨欄於此，陸遜諫止之，今仍存磯名。風帆甚駛，一瞬已過。烏林、赤壁，隱隱見亂石鱗次，魏武之敗，正是此地。所謂走華容道者，即今監利也，以是時監利、石首、公安，皆名華容矣。赤壁下為陸磯口，磯以陸水得名。又東為魚嶽山，有水從中出江，乃景水也。山原在大江中，楊子洲南，今去水已遠，在平地矣。獨江上之山，自君山以後，城陵、鹿角，奔騰天際。及過臨湘，千峰疊疊，意即所云魚梁、象骨、大雲、響山諸名勝乎？帆腹飽甚，皆不及覽矚而去，惜哉！

至嘉魚，望城上有山，山上喬松十餘株，亭亭如偃蓋。癸巳夏，伯修、中郎與予同過此，便訪李給諫太清。給諫往以上封事，廷杖數十幾死，罷官家居。相與同登此山，飲於大松下。屈指十三四年，而伯修與太清俱逝矣。使俱在者，太清不滿六十，而伯修不滿五十耳。人命脆薄如此，可歎！

記七

黃鶴樓舊者已毀，今新創者，其壯麗稍不如舊，然樓外風濤萬狀，卷雪激石猶故也。考水牒大略近鸚鵡洲，尾為船官浦，一名黃軍浦，吳將黃蓋屯軍處，往來商舟之會。今金沙洲正是黃軍浦，東即黃鵠山，其下為黃鵠岸，岸下舊名鵠灣，正今黃鵠磯也。或曰山磯皆為黃鵠，而樓何獨以黃鶴名？予曰：「鵠與鶴，一也。鵠即鶴音之轉。」漢昭時，黃鵠下建章宮太液池，而歌乃名《黃鶴》。今京口有黃鶴山。而《宋史·戴若思傳》內則云京口之黃鵠山。可知鶴鵠二字，古人通用。獨酈道元注江水，謂：「鄂之船官浦，東即黃鵠山，林澗甚美，譙郡戴仲若野服居之。」則甚謬。按戴顒，世居會稽剡縣，後以病，就醫吳下。時宋衡陽王義季鎮京口，長史張邵與顒姻好，迎來止黃鵠山。山北有竹林精舍，林澗甚美，顒憩於此。今京口鶴林寺古竹院，即其遺跡，與江夏之黃鵠山，了不相涉。道元因黃鵠二字偶同，遂妄引其事。甚矣，著作之難也！

此處舊有南樓，宋朝最盛，所謂「鄂州南樓天下無」也。下瞰南湖，芰荷彌望。中為橋，曰廣平，翼以水閣，觀山谷「十里芰荷」之句，則秀媚可知。爾時黃鶴樓僅存遺址，近日黃鶴樓稱盛，而覓南樓之跡，不可得矣。惟城中有湖，猶種蓮花，四圍穢濁，寧堪遊覽。一盛一衰，各自有時也。下樓出城，過黃鵠磯，入水月亭，四面用垣牆封之，豈惡見波光浩淼耶？

記八

黃州，即古邾也，楚宣王滅邾居此，後為黃歇封邑。子瞻曰：「黃州去州十五里，有女王城，《圖經》以為春申舊城，非也。春申封於吳，今無錫惠山有春申廟遺跡，可據。」乃昔人又云：楚都申郢，故黃歇封於春申，如齊之孟嘗，魏之信陵，趙之平原，各在其地。黃為春申，故城皆始封也。謂之春者，蘄春、壽春是也；謂之申者，申光之間是也。其必兼二城封焉，如田之食嘗薛耳。後楚並吳，秦侵申郢，楚遷壽春，歇始請吳之故封以居。然行相事，未嘗去國。立廟者，後人追作之也。其語更核矣。夫楚子之在丹陽，山川重襲，如龍在淵，如虎在穴，遷於郢中，漸已無險可據。彼徒垂涎於門外之吳越，而虎狼之秦，已操戈而入其後扉。蓋至於君由郢遷壽春，相由黃遷吳門，無用之土地逾廣，上流之險阻逾失。所謂楚境橫天下者，適以速之亡耳，哀哉！丹陽今枝江，一云秭歸。

記九

赤壁原在嘉魚，此名赤鼻，所云斗入江中，石室如舟者也。內有子瞻祠，臨水有石亭。蜀雪未漲，去江稍遠，舊傳有徐公洞。《圖經》云是徐邈，定非魏徐邈也。山崦深處，稍有洞痕，祠內藏諸石刻，臨摹展轉失真。向見《乳母碑》，是近年出土者，的是公手筆，惜不在。祠下有龜石，即白龜渚，以為毛寶事，非也。寶守邾，為石虎將張格度所陷，死城中。以放龜獲祐者，寶部下無名士也。讀子瞻賦，覺此地深林邃石，幽蒨不可測度。韓子蒼、陸放翁，去公未遠，至此已云是一茆阜，了無可觀。危巢棲鶻，皆為夢語。故知一經文人舌頰，老禿鶬皆作繡鴛鴦矣。大約宋時城稍下，與武昌對岸，赤壁不依城，間有竹樹，猶存野意。今城跨赤壁，其半在城內為闤闠，較往時更為喧囂。命人取龍泉水烹茶，甚佳。

記十

東坡舊在州東門外，稍平曠處，忽起一壟，內有雪堂，有居士及四望三亭。南有小橋，取「莫忘小橋流水」句也。東有暗井，取「走報暗井出」句也。丘壑趣深，故極意點綴，以成棲隱之樂。如所云「流水暗泉」，特依稀有之耳。坡西舊有竹林，號南坡，宋時屬古氏物。夫東坡尚不可尋，況南坡乎？追思子瞻遷謫於此，年近五旬，已思為終老之計。故孜孜求田，曾欲鬻定襄田矣，欲鬻荊南頭湖田矣，而皆不遂也。不特此處也，一生如鵲，繞樹三匝無依。曾欲鬻匡山田矣，欲鬻金陵田矣，欲鬻伊川田矣，欲鬻泗上田矣，欲鬻白沙田矣，欲鬻浮玉田矣，而皆不遂也。嘗自云：「吾無所求於世矣，惟須二頃田，以充摐粥耳。而所至訪問，終不可得。豈吾道方艱難，雖一飽不可輕得也耶？」甚矣，其困躓也！惟陽羨田，自嘉祐二年唱第錫宴，與蔣魏公接席，遂約卜居。後倅錢塘，委親戚單生成之。海上歸來，遂以為終老之所，後亦竟未享也。受世網羅，東移西徙，欲優遊無事，遂北窗東皋之樂也，豈可得哉！

予謂世間自有一種名流，欲隱不能隱者。非獨謂有挾欲伸，不肯高舉也。大都其骨剛，而其情多膩。骨剛則恒欲逃世，而情膩則又不能無求於世。膩情為剛骨所持，故恒與世相左，其宦必不達。而剛骨又為膩情所牽，故復與世相逐，其隱必不成。於是口常言隱，而身常處宦。欲去不能，欲出不遂，以至徘徊不決，而嬰金木，蹈網羅者有之矣。夫惟骨剛而情不膩者，乃能耐寂寞，而可以隱。耳能耐寂寞，而不須絲竹；目能耐寂寞，而不須粉黛；口能耐寂寞，而不須肥甘；身能耐寂寞，而不須安逸；門戶能耐寂寞，而不須光榮；名姓能耐寂寞，而不須稱揚。可以躬耕，可以力鋤，可以牧犢，可以傭舂，可以為監門卒，可以為淘河夫，可以一布障前後，可以寒夜無被，可以沿門作乞兒，可以任兒子之蓬頭曆齒，而了無愧怍。可以死無植骨之所，而任烏鳶螻蟻食。猛拚此苦，而後能伸其志節，作世外人。龍戢其鱗，鳳潛其羽，九天九淵，安往不適。豈與櫪中之馬，臂上之鷹，較苦樂哉！昔淵明骨剛而其情不膩，故能保其隱。樂天骨剛情膩，而持之於口，故能免禍。子瞻骨甚剛，情少膩，而舌端筆端，其鋒正不可當，宜其有嶺海之行也。雖然，其為剛骨等也。骨若不剛，則不得為名士矣。吾輩當保其剛骨，制其膩情，而更力持於舌端筆端，庶泛泛長作水上之鳧，而閑可偷，軀可全也。睹東坡舊跡，不覺喃喃若此。東坡有知，聞之或比於說鬼之妄言歟！

記十一

欲過武昌，訪寒溪九曲之勝，以雨不果。惟向江上望西山，煙嵐隱隱。黃州得武昌而妍，子瞻之謫，賴有此也。此地原名東鄂，孫權以魏黃初元年，自公安徙此，改曰武昌，治袁山，東即樊山也。至黃龍元年，權遷建業，始命將屯守。晉惠帝永寧中，於此置江州，太尉庾亮所鎮也。則庾樓正在此地，不在潯陽；若荊州之庾樓，乃屬庾信。子美所云「庾信羅含俱有宅」者，非庾亮也。

過道士洑，見怪石一壁，蒼藤綠莎糾結，倩媚韶秀。近洑為西塞山，山突出江，懸岩如削，激湍傳籟，即「桃花流水鱖魚肥」處也。其右為回山，有洞三：上洞出雲，中洞出水，下洞出風。元結所云「異泉」者在焉。自此一路，兩山夾岸，峰巒瘦削，依稀與桃花源上諸山相似，但層疊處不及耳。蘇子瞻曰：「蘄州溪山乃爾秀邃耳！」非虛語也。楚中看山，自三峽後，便及此處矣。風順不暇泊蘄州，過富池。富水發青湓山，注於江，上多市笛竹簞者。竹本笛材，以作簞，亦名薤葉。

記十二

過龍平，望見廬山，半入雲裏，頗有往遊之興。因取中郎記讀之，不覺神飛。至江幹，急覓筍輿往遊。而遊侶皆云：「夏火按節，山行暑甚，不若急走吳越，覓一淨藍消夏。此地往來必經，無難再至，徐之可也。」予善其言，遂暫住江上，遠餐其色。綠擁藍堆，馬逝帆張，亦自快人。或問山何以「廬」名。予曰：「此亦千古未析之疑也。」據豫章舊志，則廬裕本姓匡，其父佐漢定天下而亡，漢封裕於鄱陽，曰廬君。兄弟七人，皆好道，修真此山，故山以「廬」名，從其姓也。據遠法師《志》，又謂殷周之際，有匡裕先生者，棲止此山，時人呼為神仙之廬，因以名山，從其居也。據周景式則曰周武王時人，屢逃征聘，廬於此山；後來羽化，惟空廬存，故人以名山，亦從其居也。予觀《山海經·海內東經》曰：「廬江出三天子都，入江，彭澤西。」此書創自大禹，遠矣，山以所姓所居得名，江復何說？山水相依，故有此稱，酈氏之說當矣。若其山上之康王穀，乃周康王，非楚康王也。周自成王以後，天子好遊，多在江南。《竹書紀年》，其跡可考，以康王遊匡廬，故其地有釗城，康王名也。昭王效之，而有膠舟之禍。穆王效之，而車轍馬跡遍於天下。今作楚康，大誤。又今新安黃山，有水出彭蠡，名曰廬源，與經合。則廬江、廬山之名已久，三代而上，非秦漢間名也。

記十三

琵琶亭，即白司馬淚濕青衫處也。名人托跡之地，江山千載猶香，何乃寂寂至此！近日學詩者，才把筆，即絕口不言長慶。如《琵琶行》，使李杜為之，未必能過。大都元白之警策處，亦自有李杜；李杜之流暢處，亦自有元白，未可輕議也。或曰樂天學道者，然讀其詩，於得失之際，何介介也？予曰：夫未免有情。榮謝辱來，其始何得無動。蓋至徘徊東西林，躡飛雲履，仰看山，俯聽泉，築草堂，鑿蓮池，則遷謫之感，頓為冰雪矣，寧同長戚戚者？予觀樂天，從此地漸踄華膴，年才五十餘耳，即退求散地，為尹輒去，拜刺史不出。方太和、開成、會昌間，士大夫對壘交爭，磨戛不休，罹其事者，多為嶺海萬里之行；而樂天優遊履道里宅中，臥天竺石，玩華亭鶴，種折腰菱，聽《霓裳曲》者數十年，此其先幾之哲，亦何可及。姻虞卿而不累其事，昵元牛而不附其黨；重於裴公，而不受其恩；妒於李文饒，而不重其怨。入群不亂，涉水不濡，幾於有道者。而猶以得失介介議之，過矣。子瞻有云：「處患難不戚戚者，此特愚人無心肝耳，於道何曾夢見？」此等處，非慧業文人不解也。

記十四

泊湖口，遠望石鍾、襆頭諸山，所謂真山作假山者，恨不得遊也。石鍾二：一曰上鍾，一曰下鍾。叩之鏗然生韻，自成宮商，迥異常石，故以鍾名。而子瞻直謂水石相搏之聲，此肣臆語耳。及後自海南歸，為人跋其所作《石鍾記》云：「錢塘自靈隱至上、下天竺，溪行兩山間，巨石磊磊如牛羊，其聲空礱然，真若鍾聲。乃知莊生天籟，無所不在。」則亦自知其語之誤矣。雖然，誤赤壁而得一賦，誤石鍾而得一記，淋漓一時，芳潤千古，其誤何可及也！

以過璫關，尼一日，看諸山出雲幻甚。日暮，步柳林，入古廟，一叟煮茗共坐，說年來事，如天寶父老也。

記十五

湖口山勢生動，望彭蠡積雪連天，直與赤沙、青草相伯仲。曰宮亭神甚靈，能分風擘流。往時丘文莊夫人入都過此，夜半夢一神人語之曰：「我戚編修闌也。明日湖中大風，隻艫無存。我與汝夫君為同官，誼相關切，特來救汝，可移登岸。」醒即舍舟移棲古寺中。俄頃風大作，揚石飛沙者一日餘，湖中舟皆覆溺，而夫人得免。文莊知之，上聞於朝，遣使諭祭，而自為文以告。大略謂世人相與，稍涉利害，即掉臂不顧，甚且不難下石；而太史於冥冥之際，不忘故人，拯其妻子，情深誼重，可愧澆俗。有味哉，其言之也！戚字文湍，死為水神於此。今其文具在集中，文莊大儒，舌理七重，不作幻語，著《無鬼論》者觀之。

記十六

辰巳解纜，而北風正勁。予曰：「此處無風波，未常不可住也。」飯後，同步柳林，見山色秀甚，自潯陽至此，未嘗斷也。初見其層峰疊嶂，誤以為九子，訊之土人，非也。士人亦不盡悉其名，但依稀云某曆山，某花山，不可得而詳也。然其玲瓏秀冶，亦可父匡廬而兄九子也。

歸舟自念，此中無一事心上，泊然無營。即此無營時，百不思想，便是吾輩大休歇處。於此不知受享，是當面蹉過也。有事勞心勞形，既不快矣；及無勞心勞形之事，而復紛紛馳求，攀東緣西，豈非世間苦人？然攀緣境界已熟，一時走虛閑路上，亦殊不易。

石尤少定，且行，雷雨復至。泊舟東流北門小港中，見石磯上有亭軒。訊人，則陶公菊江亭也。趨視之，垂柳出石鏬中，嫋嫋可愛。

記十七

兀坐舟中，偶讀唐詩，意欲取三唐諸家所作，凡山心水興，登眺遊覽，語帶煙霞，同於畫工者，都為一集。不雜之一切應酬詩中，庶閑時一披玩之，耳目皆清，腸胃悉浣。至金陵，當即令善書者寫出。凡予讀書，非選書則一字不入。蓋泛泛讀書，覺無頭緒。然選書非靜僻不能，以選書全用精神深入故也。予往在署中，鎮日選書抄書，故有《助道品》《傳心編》等書，明窗淨幾之下，字字丹鉛。十二時中，容易消遣，心機頗細，每有著作，一麾而成。及入燕還楚，便入喧鬧之場。篔簹谷中，非不清寂，然晨起梳櫛後，才看數語，非有不料之人來，即有不意之事至。酒人狎友，近鄰遠客，嬲之不置，絕之不能。以故選書抄書之事遂廢。近日入舟中，應酬遂絕，連日清寂殊甚，選詩以當臥遊，以此銷日，最快。

記十八

東流發舟，過黃石磯。磯最高處有小蘭若，垂柳隱隱。至安慶，古龍舒地也。城外有浮屠，頗壯麗。近李陽驛有小渠者二，石峙其中。小舟左右出入，垂楊覆渠，人家對住，真棲隱處也。驟雨復至，住太子廟前，白水青林，亦足娛人。且謂遊侶曰：「我拚此生住舟中，舟中即是家。他不可得，清閑二字，必可得也。」遠遊訪友，俱非大不得已事，可止則止，不強為之。我自去年十月登舟，即欲追步張玄真、趙子固、陶峴水仙諸公，永無塵沙之興矣。今日雨滴江中，晶晶如撒珠，有鮮魚可市，且共醉陶一觴也。

雨霽穿烏紗夾，望九華山色，皆為霧蝕不見。昔劉夢得常愛終南、太華，以為此外無奇；女幾、荊山，以為此外無秀。及見九華，始悔前言之失也。予屢過此，愛玩之，不得一至。今日風雨如此，應難躡屐，直為慳緣。或曰山遠視，真為尤物，近則塊然，理或然也。自繁昌至磯口可四十里，為夾江。碧柳綠蒲，時有人家，可泛。日晡過魯明江，即今所稱魯港也，以魯仲明居此，故至今稱魯港矣。

記十九

梁山兩山，據岸若雙眉。東曰博望，西曰梁山，亦名峨眉，太白所謂「天門中斷」者也。至采石，艤舟其下，亂石磊砢，拜太白先生於祠。老檜陰蔽堂前，皆千百年物。傍水有峨眉亭，望青山如鏡內約眉，妖蒨澹冶。所稱尤物者，寧獨九子？世俗多言李白於此醉泛舟，見月影，俯而拾之，遂溺死，故此地有捉月台。昔李陽冰作《太白草堂集序》云：「陽冰試弦歌當塗，公疾革，函草稿枕上授簡，俾為序。」又李華作太白墓誌，亦云：「賦《臨終歌》而卒。」乃知俗言不足信也。大約白生於蜀，婚於楚，久居於齊魯徂徠山，蹇於長安，浪遊於燕、晉、岐、邠之郊，轉徙金陵秋浦，臥於匡廬，囚於潯陽，流於夜郎。得釋，徘徊江上，卒於當塗，此其更涉之大概也。以為匡廬人，及山東人、秦人者，皆非。其實蜀人也，生於彰明之青蓮鄉。大匡山有讀書台、隴西院，即其故居。去蜀後，有妹名月圓，前嫁巴子，留不去，死葬鄉內，墓去今隴西院百步。唐《梓州刺史碑》及《綿州刺史高記》，去白未遠，實有可據。

夫生前則人人欲殺，死後則處處相爭，可發一笑也。此地一名牛渚，即溫嶠燃犀處，與和州對岸。隋韓擒虎平陳，宋曹彬下南唐，及本朝取建業，皆從此渡，以江面較狹也。然微風起，輒生巨浪。劉賓客「蘆葦晚風起，秋江鱗甲生」，謂此磯也。下臨澄潭，石骨空中多竇，漁翁實之，以小舟係其旁，往來清絕。

記二十

金陵從上清河過江東門，繞城而往，兩岸時有人家，朱欄翠袖嫣然。楊柳茂鬱，間以蘆葦。過長橋二，泊於南門，望見大報恩寺塔，金碧陸離，直插天外。獨步往至長幹裏寺內，杉柏陰森，碧瓦朱垣鱗接，正殿俱燼之火。緬想遺制，真規祈年未央，後來物力已衰，不能復也，所存者浮圖耳。此浮圖為諸塔之祖，乃孫權赤烏初，康僧會入中國，以精誠感舍利，遂建此塔，原名長幹寺塔；至國朝，改為報恩。後塔頂欹斜，萬曆庚子、辛丑間，僧雪浪正之，費頗不貲，今巋然儼立尊嚴矣。

登塔可三級許，盡金陵之勝。城內黃屋鱗次，鍾陵、牛首、棲霞可數，以踵疲遂下。過濠上亭，其前即舊放生池也，沒於中貴，今祠部復之。刹雖以回祿廢，然其旁楹及庫房尚存。他境視之，俱可作殿堂者。昔宣律師靜坐，有天人至曰：「弟子姓王名璠，大吳之蘭台臣也。」會師初至江南，世主未能深信。後感希有之瑞，立此塔廟。闞澤、張昱，亦是天人，入其身中，令其答對諧允。今業在天，弘護佛法。按此，則闞張實是此中金湯，安可無一瓣香也。俟與好事商之。

記二十一

步入城南門，街俱以青石砌，如鏡光瑩，傳聞以六朝豐碑為之，予謂此或曩代事耳。昔魏文取兩漢碑為九華殿基，識者已知當塗之德不長。宋天聖中，詔營浮圖，姜遵在永興，毀漢唐碑之堅好者，以代磚甓。當時一縣尉，投書具言不可，至於叩頭流血。遵後雖遷一官，大為朝士所笑。況在聖朝，寧有茲事，不足信也。

登舟，穿文德橋，兩岸畫閣朱樓，流丹騰綠，姹草植於楹蛻，文石羅於幾席。翠袖淩波，雲鬟照水；青雀之舫，霞騰鳥逝。凡過橋三四，至珍珠橋登岸，步上雞鳴山，即雷次宗舊講肆也。山門依岩，朱垣夾道，松柏陰鬱。少憩憑虛閣，望鍾陵山色及玄武湖，水光晶耀，樹如螺黛。青溪故道，隱隱可尋，發源鍾山，彙為玄武湖，由潮溝流入城中，直接秦淮。凡七曲，北門橋及竹橋、大中橋等七橋，其遺跡也。至宋時已淤塞，止存一曲矣。復登舟尋故道，蕩舟者愈多。至秦淮曲折處，疑即舊所云汝南灣者。昔陸慧曉家於灣前，張融牽舟卜鄰。劉瓛兄弟，並居其間。水有異味，共酌飲之，視吾輩煮茗相對，已豪奢矣。

日未下舂，舍舟而步，出城外縱觀蘭若。天界寺門內古柏老檜，沉寒逼人，殿閣擬於皇居。其餘青豆之舍，三十六所，文楠為柱，白石為牆，明窗潔案，淨不容唾。竹色騰綠，佳果駢列。僧雛文弱，多解點茶焚香，讀《肇論》，臨《黃庭》，間曉音律，碧雲紅樓之藻，時亦有之，不及遍至。偶至一庵，中有玉蘭二株，可五六圍。有定窯大士一軀，乃嘉靖初年寺中鋤地所得，細腰梵像，清慈不俗。碧峰寺石頭庵，正與天界對，中有一園，皆修竹，澗汩汩穿竹中。過橋，依澗行可百步，始入法堂。時新篁作嫩綠色，照曜几案。主僧舊知也，為予收拾一室，以待閑來清坐。蓋予家園亦有竹萬部，夏來如沁雪，無阮宣之隱操，故舍之而出。至此觸目琳琅，乃不啻故園。則予於此君，亦大有緣矣。今江南竹{紂}，瓦棺諸處，皆蕭然無一竿存者。此地獨蒼翠如故，亦殊異。

記二十二

自買一小舟，由城壕入。舟中望鍾山，翠色撲人衣袂，蓋雨後發其蔥蒨故爾。時屬競渡之節，五色龍舟飛渡水滸，弄舟者多美少年。舟裝一色，分部角勝，簫鼓若沸，歌笑聲動天地。自桃葉渡口上下可五六里許，士女相邀觀渡。水閣櫛比，中如珂雪，外織雕欄。繡簾半鉤，珠翠隱隱。或載酒畫舫，流漣清波。其舟皆四列軒窗，上起重樓，麗甚，水文作丹砂瀾。夜靜，方聞清歌，玉碎珠串。

予值初度，是夜有冶客於曲中治具為祝，不能卻其意，一往寓目焉。過新鶯之閣，步霞城之社，皆解以芙蓉養紙，柳絮裁詩。真徐陵所云「琉璃硯匣，鎮日隨身；翡翠筆床，無時離手」者也。嗟乎！予少年時，煙霞粉黛，互戰而不相降。邇煙霞，則入煙霞；近粉黛，亦趨粉黛。中年以後，煙霞趣重，粉黛習輕。一歲中，半住靜藍，常偕清冷，以消煩鬱，近來頗覺都無事矣。而偶對此境，如雷開蟄戶，春萌草色，若不能自止者，豈無生力微，不能消除耶？抑外境太強，能令飲光起舞，一角失通耶？豈予所云剛骨膩情者，亦名人之常態耶？第以舍塵入道，期此生盡遮染習，鏤之肌骨，比於書紳誓墓；而脫口未終，旋已背之。無問人笑鸚鵡之舌，而捫心自反，寧不內愧？古人解理之後，期盡今時，必如蓮花出水，不著一滴，乃為諦當。至於安那般那之禪，白骨流光之觀，亦非多事。正以攀猿渴鹿，釋此不除，若舍道人本色行徑。而乃云依憑名教，酷非所屑，欲世人知之濠上所未解也。歸舟無事，書以誌戒。

記二十三

天微雨，長幹道如拭。乃與遊侶步至高座寺、雨花台覓石子。至梅子岡，尋安石墓，不得。或云晉時葬於此，後移之宜興九鴉口矣。客有話安石作土山擬東山事者。予曰：「安石，煙霞骨也。當其棲隱東山，與王右軍、支遁遊處，辭吏部郎，作書絕範尚書，為叔夜之後一人。朝廷嚴以禁錮，已得遂其隱情，自謂當於茲焉老矣。及出秉機軸，從容而杜移鼎之奸，宴衎而清斷流之寇。功愈高，而陵霞之韻愈切。至於築土以像故隱，營墅列館，栽花種竹，蓋未常一日忘東山也。昔孫仲益記湖山，謂王公貴人，思振纓上之塵於泉石而不得，則畫寒林雪竹、黃蘆睡鴨於團扇曲屏，以供耳目之玩。土山之擬，幾於效愚公故事，益又甚矣。其後避道子、國寶之讒，出鎮廣陵，築新城，造泛海之裝，欲經略粗定，取道還東，蓋亦未常一日忘東山也。孰知白雞兆夢，金鼓罷鳴，而東山之臥，竟齎志沒矣。」

嗟乎！居不賞之地，挾震主之威，而狐兒鼠子，從中嬲之不置。若非望重氣平，心跡明白，則上蔡之犬，華亭之鶴，其事且不可知。欲求如陶元亮之優遊晚節，乘謔而去也，安可得哉！信乎出易處難，而隱福之未易享也。予謂安石別有絕人之量，故不顯其剛骨；而情之膩，則與白蘇諸公等。乃其用世之妙，決非白、蘇諸公所能及。蓋古今事業，有從才出者，有從氣出者。惟安石從韻來，至簡至輕，若山光水色，可見而不可攬。自汾水喪堯以來，別有一種玄澹脈絡，春風沂水，即其流派。無事之事，不治之治，不言而綜。所謂藏出世於經世者也。至於詩文之技不多見，若有遜白蘇者。然作簡文諡議，桓大將軍比之碎金，見虎一毛，已知其斑。數日來，見金陵秀壁如林，憶江左名士如沙，而所玄對者鍾山，神交者謝安石也，是亦一快也！

記二十四

舟遊燕子磯，過清涼台、石頭城、獅子、石灰諸山，宿於草鞋夾，雨大注。晨，雨霽，過弘濟寺，舟泊燕子磯關壯繆廟前。兩山如雙袖，一奉佛，一奉壯繆，溪流間之。是日相傳為壯繆生辰，傾國士女，皆來謁神。予趁遊人未集，登燕子磯，拾級而上，攀朱欄登亭，大江縈繞，一拳峙水端。與遊人指點金陵形勝：鍾山自東北而展旆於西南，大江自西南而委練於東北；覆舟阻其後，聚寶當其前；青龍、石炮掖其左，石頭、三山踞其右；而秦淮以一縷橫其中。大略漢後郡城，皆在淮水南；六朝宮城，皆在淮水北，而近覆舟；楚、秦、隋、唐之城，皆在淮水西北，而據石頭；揚、吳以後之城，皆跨淮水南北，而近聚寶；本朝因山距淮，盡乎四極。此其大略也。

下山過橋，兩山忽開鏬若門。逾門，寺依岩傍江。石壁間乳懸若蜂房蠟淚，大如楊惠之所塑楞伽壁也。登閣，江流浩淼，壁欲落，閣欲浮去，似難久住者。午後遊人俱集，兩山皆綺羅，無隙地，笙歌鼎沸。日將暮，予移舟歸，見遊人往者方如織。宿於石頭城，即吾家妙德先生授命處也。機事不密，父子俱隕，可為雪涕。石色如鐵，雜苔斑，微月中視之，真類虎踞。

記二十五

將往遊牛首，涉原隰，見大江積雪浩然。憩於鐵心橋。暑甚，息古寺中，松柏鬱然，門徑風勢襲人。復行十餘里，登山至寺門，足幾不能前。蓋山之背金陵而南向者，獨此刹。故行至山足，尚不識寺所在，屢攀躋乃見，樓閣枕藉。既入寺，陟一重階，陰風凜然。至白雲梯，下酌清泉，登梯過大銀杏樹下，樹亦千年物。記萬曆癸巳歲來遊此地，甚歎茲樹之奇，故予有「南唐今日樹長生」之句，今十七年矣。登殿禮如來，西行至禪堂，憩關公殿內，閉門看塔影倒垂，予殊不訝其奇，以佛法廣大，不足奇也。曆層級，至辟支洞。洞甚陰森，其殿已頹，然西望大江如積雪。此中微加點綴，實為山中第一勝也。

東過留雲閣，穿老松中，曆石磴半里許，至文殊洞。煩暑憊甚，甫入洞，涼沁骨。予夜夢一法師講《法華經》，至予少經一部。予出金請經。會文殊洞中久不燃燈，予施數鐶；因念此中酷暑內時時作秋色，便可居此度九夏也。至方丈，僧請看歷代祖師像，多恢奇肥碩。時暑極，僧曰：「塔上可避也。」由方丈東行數百步，得塔，凡涉一層則漸涼；抵層顛，風勢襲人，等風穴。前望獻花岩如在幾席。右則長江帶之，左望山口，人家田疇，林陰水色，令人作棲隱想。後則山松鬱然，時露怪石，崚崚有媚趣。久之乃下，至一僧舍，據山水之勝，烹茗少坐。尋白雲梯，出山門高嶺上，看大江落日，亦一雄快。月色冷冷，歸飲臥。

晨起，緣牛首山嶺走祖堂，牛首不見前山秀色者，以祖堂一嶺為之障也。過嶺，從寺脅入，息於閣中。至山門，涼風襲人。走獻花岩，入洞少憩；登方丈閣上，望牛首青豆之舍可數也。登山過伏虎岩，其上有閣，亦可坐，江雪逾近。歸飲閣上，月色出萬松中，清絕。

記二十六

久居石頭庵，忽移至舟中。時畫舫新修，甚淨。岩上竹樹陰翳，涼風乍起。久不宿舟中，不知其樂。至此登舟風便，一瞬抵燕子磯。登燕子亭，罡風吹衣，有寒色。下逾溪，至弘濟寺。兩山夾處，風尤厲。息於天王殿前婆羅樹下，樹與燕京西山臥佛寺正同，其種皆從西域來者。閣正對西，斜陽爍岩石，浪光晃耀。至山門前，近一中貴墳，有石路可坐。即於此取道，往遊棲霞。途中黛色層疊，包絡田疇。入山穿喬松巉石中，息於蒼麓禪室。樓後開窗，見斷岩有落勢。躡山徑石梁，尋中峰澗道，幽清如故；而山石稍加穿鑿，略損其致。至乳泉、聽泉，下至千佛岩，岩架以閣，重牆圍繞，甚莊嚴。酌品外泉，過方丈，入大殿禮佛。時日如炙，急往覓天開嚴，息於珠泉。過般若台，坐叢桂下。行亂石澗邊，石多如太湖者。喬松夾道，遠望岩壑，了不可測。抵岩，岩石巉巉。數月前，忽中裂一片塞路，為好事者刻《禹碑》，作石牆置之。歸，納涼於白蓮池上。時白蓮盛開，香風滿一山。暮宿山中。

記二十七

舟中望金山，萬派爭流，一拳孤峙。息於水月樓，登妙高台，風濤際天，簸蕩川嶽。東望大海，水氣浩白無際。信哉，大地皆水輪持也！

予謂遊侶曰：聞江深五里，則山之出水者無幾。其果本豐而末銳耶，抑上如荷葉之浮，而下如荷柄耶？往聞之故老云：昔有一小沙彌，面如髹，喜入水，或經晝夜不出。偶一日沉江底，以手搖山柄大動。山上人皆驚，訊之，始知此沙彌所為。眾詬之，遂入水去。相傳為龍沙彌。由此觀之，山下信如荷柄。經江水千萬年洗磨駁蝕，必有奇竅異色，待滄海揚塵時，來一觀之，當不減碧玲瓏耳。第以一柄載豐顱，樓閣磊珂其間，江水怒濤，日夜剝削不休；而海風常如毗嵐，晝夜噓吸飄搖，恐荷柄忽折，將奈何？頗為山中人危之。

下至山門，見前有亂石浮水上，相傳為郭璞墓。考金華《楊氏洞天記》云：中國洞天，名不載於籍者尚多，金山龍遊寺其一也。昔張安道守滁，入郎琊山藏經院，得木匣，乃《楞伽經》也。見經中字跡，忽然汗下，了知前生是知藏僧，寫經未終而化。遂續書其後，字跡宛然，無異前生。乃付子瞻鏤行。子瞻居此，與佛印元公同入梓，名曰《再生經》。今翻經室猶存。

時倦甚，偃臥樓上，取泉水烹茶。按中泠泉原在江心，此山上井中水也，正宜出惠泉下。蓋以中泠為第一者，乃劉伯芻耳。陸羽所品，首廬山康王穀水簾水，而居南零第七。故謂慧山為二泉者，但次康王穀水，非次南零也。羽別水有神識，豈伯芻所敢望，當以羽言為正。張又新刺永嘉時，過桐廬江，至嚴瀨，以茶試水甚佳，云去楊子、南零遠甚。至永嘉，取仙岩瀑布用之，亦不下南零。嚴灘水品最殿，皆勝南零，則呼為第一泉者誤矣。真南零尚然，況井中水哉！山僧遺以豉，予笑曰：「憶子瞻齋廚法豉之句，則金山豉自元公以來有之。然元公道法不傳，而豉法獨傳，可謂善轉食輪者。」或云陸機所云「末下鹽豉」，即此，秣末通也，則其來更遠矣。

日已沒，散步回廊下，欄外滂湃者，即蜀雪也。遍覽壁間詩，惟張祜、孫魴二詩真成獨步。祜詩實遠過徐凝，而不見取於樂天。惟杜牧之守秋浦，酷愛其詩。祜不應詔辟，老於曲阿，性嗜水石，蓋詩人之有骨而有致者。而《唐書》不為立傳，殊可恨。魴，江西南昌人，畫工子也。

記二十八

篁川去市可里許，逾平疇，行柳巷中。始至園，園內彌望皆水，周遭可三里。中因島嶼為樓閣。過小鑒湖，岸上望水色澹澹。數折入柏巷，抵霞標閣。閣外皆植桃，故以「霞標」名。後軒臨水，水外長堤，多植梧桐芙蓉，開窗則游魚漾泳。復循故路至小鑒湖畔，泛小樓船，過月榭，遠望朱欄若魚網，曲折水上。過橋登鑒閣，罡風襲衣。閣下小飲，置酒樓船，夜泛，遂宿焉。晨起，天氣澄清，棹小舟從霞標閣右軒登舟。沿堤碧梧翠柳，紫薇花處處爛然。半里許，過第五橋，涉桃花渡。又里許，至篁川莊，門迎流水。中有秘室書閣，可居眷屬。循莊右掖，行曲溪，復回棹，穿小橋，入湖中，望鑒閣峙水心。過月榭及大石橋，溯曲溪，至霞標閣後登岸。

是日始憶今歲有計偕之役，孝廉船已有北上者。念吳越山水，非草草可了，宜割愛以俟後來。暑氣未減，姑靜坐篁川數日，以俟中秋後取道入都。志既定，乃發鳧舟還楚。蓋漕河不宜此舟也。囑舟人及還楚僕從曰：「此去都門，得失未可必，然閑則可必也。謹視吾舟。桃花水生，吾攜吾閑歸矣。」篁川主人為賀中秘虛穀，並令子孝廉函伯。

記二十九

甘露寺，乃唐寶曆中李衛公建，以資穆宗冥福。時甘露降茲山，故名。舊有多景樓，面山背海，為天下甲觀，五城十二樓不過也。會昌五年毀天下寺宇，此寺以祝釐得不毀。晉及六朝畫板，俱移其中。其藏經是六朝人書，卷尾列「晉王總持」名，煬帝字也。平江南，鳩集於寺，題跋具存。李衛公祠有手植檜。宋哲宗元祐間，盡毀於火。江南從此遂絕晉筆，所存者惟衛公鐵塔，及米元章淨名齋耳。後屢加修飭，莫還舊觀。今日江山如故，而荒落尤甚。訊淨名齋，亦迷其跡矣。元章時寺有仲宣長老與之為禪友，蔣穎叔亦以詩相往來，當是了元一輩人，而此中無知者。

登北固，過天津泉，從右腋屢陟至山門，見大江浩浩，風帆往來。金焦孤峙水上。禮如來殿上。前山疊疊，大江出其右。過三山閣，實為一山勝處，白水綠洲，平疇稻畦茸茸。晚風甚勁，或曰此長潮風也。山門題榜，為「天下第一江山」，晉陵吳琚筆。琚南宋人，書學米老逼真，畫亦然，所著有《雲壑集》。門前若大堤，竹箭叢生其下。半里許，至前山，如象鼻回繞。尋舊路歸，散步鳳凰池畔。依山頗有泐石，雲襞霧裂，類假山，即很石處也。穿槿籬歸。是夜為中秋，月不明。數月內天旱，無夜無月。至中秋，人人思賞清輝，而月色卻為雲揜，乃知如意未可易得。

記三十

鶴林寺久廢，陸尚書五台諸公復之。東坡和刁景純、柳子玉光字韻詩，皆鉗牆上。景純名約，家有藏春塢；子玉名瑾，子瞻姊夫，亦能詩文，見孫覿、岳珂書。覿字仲益，晉陵人，曾見其所作《華山記》《湖山記》，皆佳。又有子瞻草書，止七八字，甚類《醉翁亭記》筆法。蓋老坡沾薄醉後放筆能為此體，惜不全耳。其中宋元跡頗多。高宗書七佛偈，尚存其一，字頗類魯直。過古竹院，即「竹院逢僧話」地也，竹色甚蒼翠。前山名黃鶴，宋書為黃鵠，一名戴公山，以戴仲若居此，宋武帝所云「東巡當宴戴公山下」者也。子瞻《遊鶴林詩》有「戴公山下野桃香」句，其跡甚明。史稱竹林甚美，即今竹院，人因李涉「竹院僧話」句，遂謂竹院始此，而不知即戴公竹林精舍也。修《一統志》者，不列之流寓，於黃鶴山下，都不著其事實；近輯《廣輿記》者，亦不載。夫戴公隱德琴心，所之山川生韻，酈道元等尚取以文楚中之陋，而此中係棲息之地，乃不一表識，可笑！夫江左慧人，多在建業，京口已自寥寥，復堪遺耶？其右為濂溪書院，中有小蓮池，可少憩。濂溪跡不宜在此，以嘗問道於鶴林僧壽堂故爾。昔米元章愛此中松石沉秀，願死後作寺伽藍；至易簀時，故像頓毀，後人因而奉之，作袍笏像。予謂眾香國裏來，眾香國裏去，此等去來，當是淨土中人，恐不止作伽藍也。意者菩薩護法，無所揀擇歟？

日未下舂，將取道往招隱，覓黃長睿學士釜鬛。訊之僧云，此中已久不識矣。長睿名伯思，邵武人。學問該博，著有《東觀集》一百卷，今《東觀餘論》，乃其片甲一毛。其人深通禪理，跋《寶王論》，有深解。臨終修念佛三昧而化，葬於招隱山麓。李伯紀誌其墓甚詳。大都與米顛相伯仲，而精核過之。書法初效歐虞，後出入鍾王間，亦當不遜米者。今元章之跡昭然，而長睿藏舟處竟不可尋，與戴仲若隱居同一湮滅。非二公之不幸，乃江山之不幸也。他日有緣，於此處立精舍以祠三公，為江山補此闕典，當令過此者，三日猶香，一大快也。

記三十一

焦山有野意，大勝金山，獨《瘞鶴銘》之疑未決，欲親往勘之。蓋此銘諸家若聚訟，以為王右軍書者，蘇子美也；以為顏魯公書者，歐陽公也；以為顧況書者，沈存中也；以為陶隱居書者，黃長睿也；以為諸公皆非，而別有隱君子書者，董逌也。惟黃魯直斷乎以為非右軍不能，謂為大字之祖。龍爪遺法，歐、虞、顏、柳諸公，僅得其仿佛，津津乎不啻口出。魯直於書學極深，似有可憑。近世名士以為據《茅山志》，顧況居菖蒲潭，自號華陽真逸，銘字是況無疑。不知銘石後有貞觀王瓚書，已學其體，況去貞觀年尚遠，何得先有此書？百聞不如一見。今風色如此，其緣又慳，可歎也。或曰此時水未落，銘石亦不可見。遂返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