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十五 初學集
卷六十六 墓表一
卷六十七 

卷六十六 编辑

墓表(一) 编辑

故工科右給事中臨安王君墓表 编辑

萬曆己酉,御史鄭繼芳疏糾工科右給事中王元翰巡視廠庫,奸臧以巨萬計。王君具疏慟哭於朝,盡出其篋衍囊橐,舁置國門,縱吏士簡括,罄身辭去。以擅離職守,降刑部簡較。天啟初,趙忠毅公起君謫籍,稍遷至工部營繕司主事,旋以奄禍削奪。今上登極,議起用,為王永光所抳,不果。於是君漂泊東南,不得還滇中者十年所矣。崇禎癸酉七月,死於南都之客舍,年六十有九。死之日,其友范少寶鳳翼數輩,為買棺以殮。傷哉貧也!向所謂金錢巨萬,其將化為飛塵,蕩為冷風耶?已而屢變其說,以為寄頓藏窖者,其將寄之天上、埋之地下耶?故書盈篋,敝衣周身,生無以為家,死無以為殮。然後君之冤狀,始大白於海內。聞者為之徬徨歎泣,而君已不可作矣。

君舉進士為萬曆辛丑,四明沈公奇其才,選入翰林,為庶吉士。四明自喜,謂王生遂出我門下。君心弗與也。久之,出為給事中。四明當國久,根株盤互,護法弘多。山陰、歸德,正人之脈,不絕如一線。君抗章首劾四明,次及紹興、晉江,以湔除其衣缽。三公者皆相繼引去。又以其間糾劾六卿督撫之為私人者。在諫垣五年,朝右皆不能帖席,而君之禍遂不可解矣。君天才穎發,言語妙天下,所彈治皆劈肌中理,人無以自解免。又能曉暢事幾,鉤索情偽,鷹擊毛舉,所發必中,故一時台省推君為職志,而群小恨君為獨深。其初攻政地也,如疾雷震風,使人望而卻避。已而漸及其私人也,如決癰潰疽,使人逼而自危。及其論建漸廣,又將抉擿其所擁戴接手之人,引繩批根,群小知無以自容也,嗾繼芳以發難,而君卒用是敗。嗚呼!當難發之初,小人之蜚語詆讕,盡力而排君者,數人而已。君子之盱衡扼攬,盡力而援君者,亦數人而已。此數人者,皆知君之深者也。自茲以往,吠聲之小人,交口詈君,而不知其所以然。循聲之君子,亦交口惜君,而不能知其所以不然。悠悠惘惘,耳語目論,遂使君之一生,如入霧雺,如罥荊棘,展轉晦蒙,而卒以窮死客死。然則知君之深者固在君子,而未必不在小人。其卒至於窮且死者,雖厄於吠聲之小人,而尤困於循聲之君子也。夫厄君而至於窮死客死,以為至於此極矣,而君之冤狀反用以大白於身後。則小人之鳷齕君子,以為骨仇血怨,咀嚼而後快者,竟何為也哉?君諱元翰,字伯舉,其先鳳陽人也。高帝時,有諱珊者,從征六詔有功,遂家滇中,居臨安之寧州。祖尚,父寀,皆修長者之行。有子曰開,為應天府庠生。以崇禎丁丑十月,葬於江寧縣太白鄉吉山西南。後四年庚辰,虞山錢謙益為文以表之,使镵諸墓上。

王季木墓表 编辑

昔有宋慶曆之時,國家休明,老成登用,而雄駿強直之士,如石守道、尹師魯、蘇子美之徒,比肩而出。方其信眉扼腕,橫騖而離立,蓋所謂千人而亦見,百年而一遇者也。然其不幸而為世所指名,奸邪小人相與出力擠之,惟恐其不困,而天之於斯人也,恒使之齟齬連蹇,邑邑不得志以死。天之意殆勇於厄君子而巧於助小人也?

嗚乎!吾友季木,抑亦其流也歟?季木姓王氏,諱象春,濟南之新城人也。嘉靖以來,其門第最盛。祖、父、諸兄,皆為顯官。而季木少負逸才,其所為文,出輒驚人。自其為舉子,已隱然名動天下矣。萬曆庚戌舉進士第二。季木每歎詫,奈何復有人壓我?諸推轂季木者亦云。而科場之議適起。壬子分考順天,言者亦用科場事抨季木。季木所取士,才而貧,且無雅故,所司具獄上,竟不能有所傅致,然卒坐降級以歸。居五年,補上林苑典簿。又五年,升南京大理寺評事,遷寺正。久之,升南京工部營繕司員外郎,歷兵部車駕、職方二司,轉吏部考功司郎中。當是時,黨論已成,凡南北部魁,海內所指目為東林者,季木皆與聲氣應和,侃侃然以裁量賢佞、別白是非為己任。其在南曹,當大計京朝官,慷慨為主者言之。或移主者之怨於季木,弗顧也。逆奄用事,季木坐東林削奪。奄敗,諸隸廢籍者皆起,或起而旋逐,獨季木一斥不復,而無何遂病且死矣。奄禍之方殷也,小人謀死季木,死之易耳,而不死。及奄之敗也,小人謀錮季木,即錮之亦良難矣,而竟錮,錮且竟死。嗚呼!死季木者亦小人耶?所謂勇於厄君子而巧於助小人者,然乎否耶?季木奇偉有大志,時發憤悶於歌詩,似蘇子美;遇事無難易,勇於敢為,似尹師魯;指切當世,賢愚善惡,無所諱忌,似石守道。若其科場之捃拾,則監院之一網也。奄禍之牽連,則饒州之俱貶也。謗議喧然,死而未息,則發棺之詩禍也。三子者之禍,以一身兼之,奮乎百世之下,可不謂豪傑之士哉!世之惜季木者,以謂意氣太盛,肺腸太熱,善善惡惡,或溢而為加膝墜淵,以貽小人口實。嗚呼!此其所以為季木也。士生斯世,遇而為韓、范、富、歐,不遇而為石、尹。令韓、范諸公終老枿頷,亦所謂一班鬼怪耳。人徒見石、尹之窮死也,挾奴婢小人之論,妄相訾謷,豈足道哉!

季木卒以崇禎五年十二月,年五十有五。子與仁,生十二年矣,走使於吳門,屬張子異度為行狀,而請余表其墓。異度名世偉,季木壬子所舉士也。余曰:「歐陽子之哭守道不云乎,待彼謗焰息也。」異度曰:「雖然,安知吾師之謗焰,不待子而息乎?」余曰:「諾。」遂書之。

宋比玉墓表 编辑

金陵顧與治來告我曰:「夢遊與莆田宋比玉交,夫子之所知也。比玉歿十餘年矣,夢遊將入閩訪其墓,酹而哭焉。比玉無子,墓未有刻文,敢以請於夫子。興化李少文,亦比玉之友也,巡方於閩,屬表其墓而刻焉。夫子其謂何?」嗚呼!比玉之死吳門也,余與程孟陽引延陵嬴博之義,欲窆之虞山,而其家以其喪歸。孟陽期余往吊,久而未果,與治之為,余與孟陽之志也,其何忍辭?

比玉諱玨,姓宋氏,莆之甲族也。比玉負才藻,踔厲風發。少為諸生,不能俯首帖括,以就舉子尺幅。志意高廣,不屑與鄉里衣冠相隨行,鬥雞走狗,滅沒里巷間。自其年三十餘,負笈入太學,僑寓於武林,於吳門,於金陵,滯淫不歸,卒以客死。其為人也,以文章為心腑,以朋友為骨肉,以都會為第宅,以山水為園林,以詩酒為職業,以翰墨為娛戲。故其雖窮而老,老而病,病而客死,而浩浩然,落落然,如無有所失也。比玉好為詩,橫從穿穴,信其手腕,出之於心腎,猶無與也。善八分書,規《夏承碑》,蒼老深穆,骨格斬然。畫出入二朱、仲圭、子久,不名一家。泛愛施易,不自以能事,不受促迫,或即席賦詩,或當筵染翰,或伸紙滌硯,從容揮灑,或書窗涴壁,淋漓戲劇。當其酒闌燈灺,興酣落筆,若風雨之發於畢牘,若鬼神之憑其指掌。或醒而求之,以為不能加也。或旦而視之,忘其誰作也。其神情軒舉,開顏談笑,可使慍者平,悲者喜,仇者釋,蕭閑迤逶,不為崖岸,庸奴賤隸,人人得至其前。意有所不可,雖王公大人,不與易也。嘗從人便面得孟陽《荔枝酒歌》,寤歎慨慕,必求得其人而後已。兄事孟陽,久而益共。其歿也,孟陽撫之瞑而受含。程、宋之交,君子以為有終始也。嗚呼!京兆之阡,北邙之塚,高墳石闕,巋然九京者多矣。松楸鬱然,碑版相望,樵人牧豎,行歌過之,而士大夫鮮有回車太息者。比玉一老書生,歿無三尺之息,一抔之土,沈埋於陳根墮樵之中,乃有如與治者訪求其墓,乞文以表之。董相之陵,下馬之名猶存;白傅之墳,漬酒之土常濘。以今視昔,豈不然哉?百世而後,風人志士,義與治之為,必有過比玉之墓,回翔而不忍去者,其益以此知比玉已矣。與治往謀於少文,伐石而誌之,曰:是惟莆陽宋比玉之墓。虞山錢謙益為之表。崇禎十五年三月。

琅邪王府君墓表 编辑

府君諱臨亨,字止之,吳郡崑山人也。中萬曆己丑進士,知西安、海鹽二縣,遷刑部主事,歷員外、郎中,知杭州府,未行而卒。祖諱三錫,光州太守。父諱重鼎。君為其次子,出後於叔,皆以君贈刑部員外。母皆宜人。妻張氏,生三子:志堅,湖廣提學僉事;志長、志慶俱鄉貢士。癸卯十月十五日病革,自草墓誌,與家人訣別,談笑而逝。享年四十八,葬崑山之祖塋。

君令西安,歲大侵,設粥救荒,乳哺其捐瘠,而間施不測於猾胥豪右。調海鹽,益治理,不能骫骳事權要,數上書當道,請罷去。不許。卒為所中,量移刑部。鞅鞅移疾歸。家居三年,日夜召故人酒徒,箕踞歡飲,賣負郭之田,以償酒債。貧不自聊,復強起奉命,恤刑廣東。故事當減殊死百人,而君減二百餘人,吏抱故牘固爭,君弗為動之。高涼御史行部還,道遇君,屬曰:「中使傅致高涼采珠獄,論死六十餘人,吾請之而不得也,公往,亟出之,勿與相關,則六十餘人皆生矣。」君自念中使不可與抵觸,徒敗乃事。吾以舌柔之,易與耳。乃往,好謂之曰:「公天下之賢中使也,豈徒中使,吾儕士大夫弗如也。」中使蹴然曰:「何謂也?」君曰:「天下苦中使久矣。公開采粵南,富人燕息,而貧人得衣食其中,粵南如無礦使也。不愛金錢,從民間買珠入貢,而寬采珠之禁,粵南如無采使也。故曰公天下之賢中使也。」中使色喜。君又曰:「公振廩發粟,道路無流傭,公之仁也。有乞媼貌類太夫人,歲給粟帛,令朝夕祝太夫人萬壽,此曾、閔之孝也。又能禽治大盜,不以虞小仁,弛國家之法,故曰士大夫弗如也。」中使益喜,移坐近君。君乃進曰:「公非好殺人者,群盜亦首服,死無所恨,但苦無贓耳。願為公按驗縱舍,此六十人之家,父母妻子親屬不下數百人,咸炷香祝太夫人萬壽。與其以一媼祝,無寧以數百人祝乎?」中使起而拜曰:「惟公之所命之。」諸囚得引盜珠律減死。御史歎曰:「非吾所及也。」入領雲南司,司掌治都下獄。緹騎縱橫,箝網盤互,君一切平反。都人謠曰:「遇蘇州人則活。」謂君與同舍郎嚴澂也。出知杭州,過家而疾作。飭巾待期,猶呼所知,劇談浮白,慨然曰:「吾少而不惠,好粘竿風箏面具之戲,勒群兒列行陣以為樂。十六、七始折節讀書,中更家難,枿頷窮餓。今仕宦至二千石,亦足以豪矣。壽則彭殤等也,何所損益?」銘曰:「止之狷者,乃與酒親。生有大恨,鬱而弗伸。量約興奢,負此葛巾。葬我陶側,冀我後人。五齊三雅,樂哉長春!」君之自誌云爾。而志堅則曰,君之志文不加點,略而未備。乃掇拾其治行,斷察疑獄,論殺奸猾,推跡盜賊,如古神君健吏之為,件右數十端,屬其同年生錢謙益,使表君之墓。謙益曰:「君之自誌備矣。古之人有所論次,往往舉一節,敘一事,以概其生平。譬之傳神寫照,得其精神所在而已。如君之從容引辨,搏弄中使於頤頰之間,此一事可以傳矣。而君亦娓娓述之,以是為精神之所在也。賈生有王佐之才,不用於世,其為《鵩賦》也,遂能一死生,齊得喪。君之死而不亂,宜也。余將據君之志而表之,子之書,錄之為別傳焉其可矣。」志堅曰:「善。」余既諾志堅之請,未及為而志堅卒。又十年,志慶亦卒。悲夫!人世之不可以把玩,而亡友之諾不可以負也。書以遺志長,使之镵諸墓上。崇禎癸未正月表。

廣西布政使司左參政沈公墓表 编辑

於乎!是為鄉先生廣西左參政沈公之墓。史官錢謙益作石以表碣曰:沈公諱應科,字獻夫,常熟之芝塘里,公所生也。岊,大考也。學,累贈某官,考也。進士,公所起也。知山東兗州府之沂州,升南京兵部員外至郎中,出知廣東之廉州府,升福建興泉道副使、廣西左參政,此公之所閱官也。

公為人仁孝長弟,方質有氣,與人交,有畛域。其為吏,所至,民皆曰:「於我有德。」在沂州,當凶饑之後,招集流民五千餘家,五種俱熟,既庶而豐。時賦均徭,鄰壤取法。沂大水齧城,舉城惶怖。公豫具薪稿,戒民勿動,不終日而定。在南兵部,奉詔條汰冗卒,莫敢讙呶。在廉州,陶甓而城,役不逾時。座主江陵公子弟戍廉,人縮頸莫敢視,公獨省問有加。公服官潔廉,居沂不知沂有礦,居廉不知廉有珠池。其在藩、臬,人推淑人長德。以哭其子移疾歸,家居三十年,闔門掃軌,撫其孫春澤於孤孩。享年八十有六,以考終。此公之生平也。

惟公持官持身,內外斬斬。敬慎堅悍,老而不衰。表其大者,其細可略也。然公晚年賓筵客坐,輒亹譚沂州事。蓋公之守沂也,故御史大夫涇陽李敏肅公於屬吏中獨賢公。涇陽撫山東,蠲積逋,折馬價,著為甲令,多自公條上。涇陽議蠲所屬稅銀二千餘兩,免牒既下,而沂故有餉邊銀,經數相當。公私於涇陽曰:「沂之民殫矣,姑無蠲是,以紓沂困可乎?」涇陽曰:「然。」然格之數日不下,已復下牒徵之如公請,曰:「寧使東人詛我,毋令詛沈沂州也。」費縣典史以賕聞,公廉知其枉,為言之涇陽。涇陽驚曰:「已注下考矣,奈何?」公進曰:「吏有大小,官評無大小也。」涇陽為揭銓部,得免。膠河議起,涇陽檄公輟州事行河,而間語公曰:「敕理小司空,公里人也。公在河,可從容言膠、萊利害,故以屬公耳。」公言河事雖中格,然涇陽之用心如此。公守沂三年,上計,藩司銜公,無加禮,寢其文旬日。江陵綜核吏治,逾一日不得考。涇陽特疏為請,亦竟不得也。而公之遷南兵部,同時得遷者四人,涇陽下教兗州太守:「沈沂州廉而勤事,恐無以治行,夫廩宜倍他屬吏。」聞者愧服焉。涇陽每推擇故吏,以公為舉首。余侍公几杖,公時時為余言涇陽也。余嘗語公:「涇陽有甲乙簿,紀錄天下人材甚富。公在簿中,當壓卷矣。」公笑曰:「子其為我誌之,居史官乙簿,猶勝御史大夫甲也。」余以春澤請表公之墓,追憶公所言沂州事,輒論次於篇。

嗟乎!計吏如江陵,馭吏如涇陽,而州邑之吏潔廉勤事如沈公,天下何患不理平也哉!雖然,此在萬曆初年未遠也。余表沈公墓,乃詳記涇陽事,知涇陽斯知沈公,所謂牽連書之也,以信於後。後之君子,過而問焉者也。

中憲大夫廣西按察司副使張府君墓表 编辑

國初以還,吳中風俗淳古,藩、臬之大夫仕而歸於鄉者,大人長德,黃髮危齒,東阡北陌,杖函卻迎,則有若僉事陳公祚、劉公玨、參政祝公顥、姜公昂,遺風餘韻,互相映帶,父老至今稱之。數十年來,人豔棨仕,俗趨澆偽,而先正之風流,邈然不可以復作。以余所睹記,如副使張公者,殆其人歟!公諱文奇,字元正,家世鳳陽人。勝國時平江總管,占籍長洲。某州知州諱汴者其祖,封奉直大夫,諱材者,其父也。舉萬曆丁丑進士,除工部主事,出知寧波府,量移知貴陽府,屢遷至廣西副使,謝病家居,十六年而卒。

公為人孝友篤誠,無崖岸嶄絕之行。禔躬居官,節度淺深,斤斤守繩尺。在工部拒中涓之請托,裁金吾之濫恩,大司空不能奪也。出守斥貪墨,抑豪右,爬奸蠹,有冷面寒鐵之目。中遭顛躓,牽連左官,而孤立行意自如也。在貴陽,與於征播之役,嵒諸酋以斷賊援,督楚餉以給饋糧,卒蕆播事。在嶺西,平島夷之構扇,斷土司之爭襲,嶺海咸乂。此公之才略。累試而輒效者也。最公之生平,強直自遂,貪吏望風,似陳永錫;伉厲守高,十年不遷,似祝惟清;馴行恭謹,嗜學不衰,似劉廷美;廉能刻勵,魚肉不給,似姜恒頫。其生平風操,與四公略相仿佛。未老懸車,優遊田里,好德考終。亦與四公相似。蓋神宗中葉,猶有成、弘盛世之風,吳中賢士大夫,為邦人子弟所矜式者,猶有人焉。世有孔文舉,猶不至流涕於虎賁也。嗟呼!賢人君子,國家之元氣也。觀於在野,在國可知也。觀於老而致事,則強仕服官可知也。故曰:「雖無老成人,尚有典刑。」鄉之有老成人,如樹之有碩果,如松之有茯苓。樹之蕃而松之茂,必徵於此。有如公者,在一鄉豈可多得,而在斯世又曷可少乎?公病目眵數載,遇異人,一昔而復明。每遊佳山水,與親知契闊談宴,輒引鏡自笑,聽然竟日。晚益健視履,無疾而卒。數夢遊貞山之善塢,既卜壽藏,巾車往視,松楸雲物,歷歷如舊遊。公之觀化而度世也,豈偶然哉!

公葬之後十有六年,公之子某筮仕中翰,謁余請表其墓。於是伐石而志之曰:「於乎!是惟先正副使張公之墓,韓子所謂鄉先生沒而可祭於社者也。」過者尚式之哉!

刑部郎中趙君墓表 编辑

神宗之末年,建州夷躪我遼左,趙君官太僕寺丞,有解馬之役。匹馬出山海關,周覽阨塞要害,遇廢將老卒,從容訪問我所以敗,夷所以勝者,感激揮涕,慨然奮臂出其間。歸而上書於朝,條上方略。君之意以謂天子將使執政召問從何處下手,庶幾傾囊倒庋,以自獻其奇。僅如例報聞而已。君自此默然不自得。以使事歸里,用久次再遷刑部郎中。裴徊久之,過余而歎曰:「已矣!世不復知我,而我亦無所用於世矣。生平好兵家之言,思以用世;好神仙之術,思以度世。今且老而無所成矣。武康之山,老屋數間,庋書數千卷,吾將老焉。子有事於宋以後四史,願以生平所藏,供筆削之役。書成而與寓目焉,死不恨矣。」是年八月,君還朝,寓書於余者再。明年,其家以訃音來,則君以病沒於長安之邸舍,天啟四年之正月十八日也。

君諱琦美,字玄度,故廣參議諱承謙之孫,贈禮部尚書諡文毅諱用賢之子。君之歷官,以父任也。天性穎發,博聞強記,落筆數千言。居恒厭薄世之儒者,以謂自宋以來,九經之學不講,四庫之書失次,學者皆以治章句取富貴為能事,而不知其日趨於卑陋。欲網羅古今載籍,甲乙銓次,以待後之學者。損衣削食,假借繕寫,三館之秘本,《兔園》之殘冊,刓編灊翰,斷碑殘壁,梯航訪求,朱黃讎較,移日分夜,窮老盡氣,好之之篤摯,與讀之之專勤,蓋近古所未有也。而君之於書,又不徒讀誦之而已,皆思落其實而取其材,以見其用於當世。諸凡天官、兵法、讖緯、算曆,以至水利之書,火攻之譜,神仙藥物之事,叢雜薈蕞,見者頭目眩暈,君獨能暗記而悉數之。官南京都察院照磨,修治公廨,費約而工倍。君曰:「吾取宋人將作營造式也。」升太常寺典簿,轉都察院都事,厘正勾稽,必本舊章。及其丞太僕,印烙之事,人莫敢欺。君曰:「吾自有《相馬經》也。」君之能於其官,於所讀之書,未用其一二,而世已有知之者。至其大志之所存,如戊午所上方略,君所慷慨抵掌,以冀一遇者,其不迂而笑之者亦鮮矣!嗚呼!其可悲也!君生為貴公子,而布衣惡食,無綺紈膏粱之色。少年才氣橫騖,落落不可羈勒。而遇旅人羈客,煦嫗有恩禮。精強有心計,時致千金,緣手散去,盡損先人之田產,不以屑意也。尤深信佛氏法,所至以貝葉經自隨。正襟危坐而卒,享年六十有二。歸葬於武康之塋。而君之子某狀君之生平,屬余為傳。

余嘗以謂今人之立傳,非史法也,故謝去不為傳。而又念君之隧不可以不表也。蓋世之大人得志而顯於後者,名在國史,信於金石,雖不表可也。若夫庸下薄劣之人,富貴赫奕,死而其人與骨肉俱朽,雖大書深刻,猶泯沒耳,表之無益也。如君者,其為人魁雄奇偉,而生不獲信其志,死或困於無聞,則不可以不表也。嗚呼!表其墓云。

鎮遠侯勳衛顧君墓表 编辑

君諱承學,字思敏,以封鎮遠侯贈夏國公諱成者為八世祖,以贈太傅諡襄恪諱溥者為曾祖,以贈太子太保諡榮靖諱仕隆者為祖。榮靖之長子諡榮僖諱寰,無子,以弟宇之子承光為後,故承光得嗣侯,而君以次補勳衛、帶刀侍衛,賜雲肩飛魚服,與春餅之宴。宴之不舉者,三十年所矣。期年即乞歸。以萬曆二十三年卒,年六十六。夏國公者,揚州抓籬灣人也,其墳墓世世在揚州。故君之子大猷既葬君於金陵之魏村社矣。後三十四年,復卜地於江都之甘泉山而改葬焉。

君少治易,為博士弟子員,師事徐蓁先生,奉手摳衣,不敢出聲氣。既謝環衛以歸,補衣疏食,屏斥輿馬,退而修士君子之行。簾閣據幾,棲息文史中。稍間,則以棋酒相娛樂而已。其為人也,孝於親,友於兄弟,信於朋友,敦篤於故舊。終其身循牆視影,以寒素書生自刻勵,人亦曰顧君猶故書生也。君好聚書,尤講習國家典故。居常稱引高皇帝御奉天門訶問散騎舍人衣新衣事,以敕戒其子弟。君既沒,大猷嗣守環衛,不半歲而歸。學文修行,一如君之為。於是君之家教,始顯聞於天下。崇禎二年,余再罷官南歸,道出廣陵,大猷求余文以表君墓。余往識大猷,奇其為人,訪問其家世,語之曰:「子他日當為郭忠武。子之先人,亦猶忠武之有景南也。」大猷心識其言。二十年來,毀家為國,窮老而不悔者,徒以予言也。嗟乎!以琬琰之書考之,君之生平,真無愧於景南,而世或以余言為然矣。大猷雖窮老,而志氣不衰,其為忠武也,豈可量耶?余之言雖未徵於今,其有不信於後耶?為論次之如此。

張益之先生墓表 编辑

吾先君之執友曰吳郡張先生尚友,字益之,以萬曆二十七年卒於家,年五十八。天啟三年十月,其子世俊、世偉葬先生於吳縣西郊之花園村。又十三年,屬謙益表其墓。嗚呼!余小子忍表吾先友哉!

余小子少受《春秋》於先君。先君詔之曰:「吾少師事陸汴先生。益之之辱與吾遊也,先生為介。自吾與益之分門教授,而兩家之弟子日進。益之之徒為董儀部嗣成,吾之徒為翁給諫憲祥。給諫又以經授益之之二子。於是吳中治《春秋》者,皆名為兩家弟子。而吾兩人皆窮老不遇,甚矣吾兩人之有待於後人也。」余小子誌之不敢忘。先君事母至孝,間嘗稱先生之孝曰:「益之之父靜孝先生,壯年謝公車,杜門養母,晚而彌堅者,以益之為之子,又能代之為子也。靜孝病革,刲左臂和糜以進。人有欲上其事者,益之怒曰:『是欲我以死父取名乎?狀苟上,我必死之。』小子識之,他日郡誌中立孝友傳,無遺益之也。」先君慷慨負大志,酒後耳熱,輒譚與先生同硯席時事曰:「江陵奪情之後,長星亙天。吾兩人瀝酒杯,潑墨沈,竟夕望北斗,且詈且詛。當是時,趙汝師抗疏拜杖,顧叔時不與禱,咸愛之重之,恨不奮臂出其間也。嗚呼!吾兩人之不得為汝師、叔時者,命也夫!」先君又曰:「吾生平坦懷疏節,不能與深中多數者遊處,惟於益之無間言。益之性畏暑,夏月坐臥一小樓。每扣其門,必曰須吾著衣而出。及啟門,僅單裙係腰間耳。輒相視大笑。其真誠脫略,忘形相與,皆此類也。」先君為《聱隅子自傳》,敘其友六人曰顧吏部叔時、張太學益之。而先生有遺文六卷,首載《送趙汝師欽召序》。汝師者,文毅公用賢;叔時者,端文公憲成。以字稱,從其舊也。余小子之表先生也,徵其事狀,考其遺文,而皆本先君之言以為端。先生既沒,而其言立。二子名成而行修,士之稱家風者歸焉。謙益衰遲放廢,老而無聞,無以光大前人之訓。先君之所謂有待於後人者,如斯而已乎?愚不自量,竊取柳氏石表先友之義,以表先生。然不敢附贅一辭,其亦以志吾愧而已矣。

姚處士墓表 编辑

姚處士名鶚,河南西華人也。少從太康人高守忠遊。守忠以方術得幸世廟。世廟晏駕,守忠與王金、陶世恩等當殊死。論獄甚急,處士傾身職內橐翽,久之得減死。守忠,故武當山道士也,遂偕入武當,盡以禁方授處士。一夜別去,不知所之。處士還長安,公卿貴人,爭徼致之。處士意不懌,間行遊江南,金壇人莊生斂之,察其非凡人也,乃舍之於家。處士坐臥一小樓,不妄交接,獨好斂之與其友康生文初。處齊療病,不問貧富,意有不可,雖千金不與易。亦不肯以授其子,曰:「吾師戒如是也。」處士老矣,其色理若四五十時。人問處士年幾何,輒漫應之。崇禎二年己巳,處士病,自疏其生平時日,以問射決者,其年為正德辛未,蓋一百十九年矣。其卒也,斂之為治後事,葬於金壇之某地。先是戊辰,余被召北上,因文初延見處士,問養生之術,故文初屬余表其墓焉。

余嘗觀國史,讀王金等獄辭,載守忠進三元太乙丹,及吹氣補腦之法,與處士言吻合。文初稱處士為守忠弟子,信不誣也。守忠不自隱,挾術以干人主,幾伏柳泌之誅。處士見幾蜚遁,身享上壽,其有懲於師矣乎!熹廟之登遐也,亦有進藥之獄,追論者猶謂守忠等有佚罰焉。余表處士之墓,牽連書之,亦庸以著戒云。

李德遠墓表 编辑

歙人李德遠病革,自草《貧士傳》,屬其子春逢曰:「我死,為我大署其碣曰:『貧士李仲明之墓。』死不憾矣。」春逢,余門人也,奉其遺傳以謁余。余讀而悲之。嗟乎!仲尼有言曰:「貧而無怨。」德遠怨矣,且死。而屬其子,所以志怨也。

人生斯世,貴富貧賤之不齊,如粟之雨於天而塵之飛於地也。令貧者必怨,而怨者必志之不忘,則是天不可勝問,而南山之石不可勝泐也。夫貧而能怨,怨而能志之不忘者,是其人必有踔厲不可御之才,結轖不可茹之志,與夫兀傲不可貶之骨。而坎泬失職,約結無以自見。至於將死之日,長算既詘,短造斯盡,吮愁銜恨,無所復之,而鳴其怨於片言,冀後世猶有明之者也。後漢趙嘉年三十餘,臥蓐七年,為遺令敕兄子曰:「大丈夫遁無箕山之操,仕無伊、呂之勳,天不我與,復何言哉!可立一員石於吾墓前,刻之曰:『漢有逸人,姓趙名嘉,有志無時,命也奈何?』」德遠之怨猶嘉也,嘉之敕兄子累數十言,而德遠之屬其子,一言而已,於乎!其尤足悲矣。余故徇春逢之請,伐石而表之曰:「有明貧士李仲明之墓。」仲明,名也。德遠者,其字也。稱貧士者何?如其志也。德遠少負異才,有名諸生間,館於郡太守,太守賢而禮之。歲莫歸,盜瞰其室,其妻方戛釜待炊,突蕭然無煙也。盜相顧語曰:「今夕入呂蒙正破窯矣。」失笑而去。德遠之為人若是,斯可以貧,斯可以怨矣。余所為表而志之不忘者也。

吳君俞墓表 编辑

浮屠正願自西湖主虞山之福城,嘗稱新安吳聞喜字君俞之賢,而惜其早世也。問君俞之賢何如?則曰:「君俞家世素封,折節讀書,鼓篋入成均。成均之士,長者造門,輩行避席,人人以為國士也。佳辰勝日,出遊佳山水間,琴書鼎彝,錯置左右,軍持漉囊,參列杖屨,見者歎羨以為神仙中人。急難赴義,髮直如竿,古之義人俠士,無以過也。君俞之為人如此,而又能歸心法門,以明宗護教為己任。其沒也,士大夫與之遊者泣,聞其風者歎,浮屠道人焚香然燈者遍塔廟也。君俞不幸無子,其婦程,服金屑以死,有烏頭綽楔之旌,而君俞將抑沒不傳,某竊悼之。君俞之生也,以不得一見公為恨,安得公之一言,以慰君俞於地下乎?」余曰:「子之言信。因子以信君俞,其不為無徵也已。」

昔蘇子瞻嘗謂歐陽公好士為天下第一,而公之士叛公於瞬息俄頃之際,以此賢惠勤而序其詩,以謂勤得列於士大夫,必不負公。吾以為勤惟老於浮屠,無求於世,故能終不負公。使其得列於士大夫,功名勢利驅於前,而貴賤死生變於後,負不負未可知也。今君俞以一書生夭死,非有歐陽公噓枯吹生之勢,可以奔走天下,而願之交於君俞也,非有三十年餘之久。其涕泣不忘,欲得余之文以慰君俞也如此之切,則願之不負君俞,其必為子瞻之所賢,而為君俞者,抑又可知已矣。今世未必有歐陽公之好士,而今之士大夫,其善叛人也,甚於歐陽公之時。聞願之風,亦可以少愧矣乎?余竊取蘇子之義,大書以表君俞之墓,後有觀者,其必曰:「因浮屠之言以表人之墓,而後世不以為無徵也,自余之表君俞始。」

張季公墓表 编辑

直常熟治城之北,背城而面山,洄為清池。其中有燕亭閑館,舟夜過之,燈火出林叢,觥籌笑語之聲,達於水涯。問之,曰:「此張家荷亭,張季公召客燕遊地也。」余先公與季公好,數從季公飲,歸輒曰:「季公召客,客不過三四人,群子姓羅列坐隅,奉觴壽客,促數逖,父子昆弟不相假辟。卒飲,衎衎而與與,以其宴會之良,知季公之合族者善也。」予長識季公,魁形而豐下,嶷然長德。又識其子秀才紹慶,溫文安雅,出於輩流。間從季公飲,如先君之云。不十年,季公與其子相繼歿矣。所謂荷亭者,予以間過之,池館如故,燈火青熒猶可指,而觥籌笑語之聲達於水涯者,若墜若抗,引而為弦誦。予以此興歎於公父子間,而尤幸其有後也。季公沒,鄉之人聚而語曰:「季公善父母,執喪以情居瘠。善兄弟,仲兄沒,其遺孤孩衣食百須皆己出,長而使復其所。家故多貲,削衣貶食,頒施之內外親,曰:『此吾貲也。』」於乎!季公誠一鄉之善士矣!《周官•大司徒》以本俗六安萬民。本俗云者,猶曰鄉之舊俗云爾。吾鄉舊俗醇美,如《周官》之所謂。族墳墓,聯兄弟,師儒朋友,與夫州黨之相賙相賓,百年間猶有存者。若季公者,蓋亦其遺民故老也。舊俗日壞,而鄉之善人從之。於是乎情偽喧呶,閭井煩促,而東阡北陌,親串往來之地,步武錯迕,契契不能以相從。於乎!是豈獨係於一鄉也哉!

公諱某,字某,以博士弟子員入貲為太學生。其孫某,以某年某月甲子葬公虞山之新阡。卜既食,謁余而請曰:「願有述也。」以余言之不美,不足以章季公,而其不習為文飾,則或可以碣於隧而不慚也。書之以慰其孫之孝思,且以告於鄉之人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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