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小仓山房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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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不识汉管公明作何状,至于揽镜自照,伤不永其年。其言卒验。然史称其才,几亚管、萧矣。今有人焉,曰虞山王陆禔,字介祉。貌瘠而修,如枯藤将弛,两瞳子凸于眶,欲坠地碎。其诗悼往纪今,能曲折以神赴。歌之葩华萍布,若穆羽之调。

家贫,母夫人年七十。介祉挟一鞭一笔游。前年将之楚,过余道别,讨论谐谑,相乐也。已而自戚其貌,对壁间镜戏曰:“而小子,其穷哉!”乃别去。长沙令某聘为记室。未半年病,遽拕舟归,未半途死。呜呼,貌之征何其速也!昔公明寿四十,介祉仅三十三。然则今之天更啬于昔之天也。

公明文采无所表见,介祉诗大噪于时,似可以其名之赢补寿之缩。然形而下者貌也,形而上者才也。貌之征宜夭宜穷,才之征宜显宜寿,宜彰施休明。两者皆天所与,而一验一不验,使人谘嗟涕洟,则又胡不并其才而靳之也!

介祉殁后,予方索其诗,其弟次岳自虞山来,以诗六卷属余校定而付之梓。呜呼,此则人所为而不听命于天者矣!

仁无术而不行。尧、舜之政,周、孔之教,神农之药,皆术也,皆所以行其仁也。使尧、舜、周、孔、神农虽仁其民如婴儿,而无术以及之,其奚能为?虽然,后之人为政教医药,其厉民加倍焉。岂古人之术不仁欤?曰:仁者见之谓之仁也。见何在?志是已。孔子称“志于道”,孟子称“尚志”,又曰:“夫志,气之帅也。”志之所在,不特慧力与俱,而精诚之至,天亦相之。今之为政教医药者,推其志果可以见周公、孔子、神农乎?然则其术之不工也,乃其志之不仁也。

韩君宗海挟医术来白门。白门之人或奇疡,或宿瘤,或嗌疾而腰急,或创未合而陷焉以深,或申旦呼棵嗷嗷然目不得一諁,君治之,脱手愈。用是名称噪于时。韩君大言曰:“得诸公千誉,不如得随园一序。”故人蒋用庵为通其意甚婉。余以初测交,故笔染复休者屡矣。亡何,相遇于用庵处,极道所迟迟序君意。君又大言曰:“吾索序,非欲绳我美也。顾吾怀钦钦在抱,无有能宣究之者。吾始任戴冠,即通儒,兼通铸凝家言,以为均不足以仁吾氓,故溺苦于医,为品庶每生计。此志也。非公声之于文,则谁了我于冥冥者?”

嗟乎!君之志如是,君之术可知。且夫古之医者,皆刀锥针砭、挢引毒熨之为,非徒恃汤液也。故药瞑眩而效亦易征。今转科而别之,内治为优,外治为绌。是何异为政教者抱黄图赤县为兢兢,而遗视九寰八陔耶?君之术能治内,而专以治外名,是则君之所以取效致功,即其所以探本扼要也。余悲夫世之人知君术之工,而不知其所以工,故序君说以送君,而兼以勖世之行仁者、择术者、立志者。

志江宁难于治江宁。治之者,行其当然之事;志之者,纪其已然之迹。当然者,以意为;已然者,不可以意为。然非志之详,则治之亦必不备,其道又若相须者然。《周官》诵训掌道方志,以诏观事,以知地俗。盖自古称焉。

江宁古帝王都,颓垣片瓦中,具史书数百万言。而上元一邑,又至唐而分,将独自为书,其能无羼以糅乎?其能尽万物之理而不失其度乎?其能廉而辨若比疏乎?其能书出而人齐其口,不相訾嗸乎?江文通云:“作史莫难于志。”余故知难而退者屡矣。

乡之先生进而言曰:“邑志不修,垂九十年。此其间之经入亥数,风化芳臭,明府忍听其变革堙替而恝然置之乎?明府于一切簿领,能挈其最凡,户分殊事,其于志江宁也,奚独不然?邦之人愿供束修,延名宿以先焉。”余曰:“唯唯。因众人之资,藉秉笔者之才,借山川都会之胜以成余之名,又得时时览其风土人事,以考其政治之得失,此梓人之不斫而书名者也。何其幸也!”开局后成卷帙若干,岁周乃付于梓。

呜呼!余旧史官也。三年侍金马门,不能濡半管墨酬主知。而今拥吏卒,学牛马走,乃得为一邑成完书,不可谓非遭逢之盛。然而其治江宁者殊难自信,则志江宁者亦可知也。或千百世后览是志而善之,而转疑今日之治江宁者之无甚过差,则是诸君子之助,而非余之功。即书其意以弁群言之首。

置一人为九卿六曹之官,其可不可,不可得而知也。置一相于九卿六曹之上,而可不可,天下之儿童走卒已知之矣。是何也?百官论才,宰相论望。才可表见于临时,望必积累于平日。此三公之位之所以难也。虽然,养望难,副望尤难。今夫云,人皆知其能为霖也,然不过起于山中,覆于一方,则望之者欲亦易餍。若夫蓬蓬然起于泰、华之阿,弥漫于九天之表,则望之者咸引领于无穷。倘沛然作雨,而亦区区惧霂已焉,则又安贵夫垂天之云哉!

枚弱冠游京师,闻论相者辄曰“尹公、尹公”。今枚年五十,公才入阁,然则公之望久矣。望如公而何待于枚言?亦惟望如公,而枚又安得无言!从来儒生之见,往往与在位者相舛而驰。非在位者之过也,一旁观,一当局。旁观者,好以太古迂远之言,靡切左右,而勿度今所能行者陈之,则不如其嘿而已也。夫大臣之道,岂一定哉?周公教成王所其无逸,而召公则教之以伴奂优游。宋璟谏明皇毋幸东都,而姚崇则劝以东巡无害。卒之,召公大圣也,姚崇大贤也。其若是,何哉?要在诱君心于当道,而于己不失其正而已矣。

唐阳城一谏官耳,尚不肯争细事以累名。宰相非谏官比也,将朝夕坐论,与社稷同休戚者也。行而世为天下法,则行焉;言而世为天下则,则言焉。或时之未可,势之未宜,则所贵乎积诚悟主,伺间责难,而不在乎改一成法,增一科条也。天下人信公之深,爱公之切,必揣摩而相告曰:“以公入相,而未有所闻于人间也。其必嘉谟入告,而不使外人知耶?抑必重其身以有待,而将大有造于将来耶?”如是十年,天下之望公者未有既也,则公之望虽未副也,而卒无损也。所虑者,矜报恩之迹,急任事之名。于其远者、大者,或不敢探怀以取,则旁引杂出,而转多琐屑纷更之为,使天下望此而得彼,望大而得小,而天子亦知其底蕴之已穷。他日有言,必厌而轻之矣。平素之望,岂不危乎?

以公之明,必不出此。而枚所以筄筄者,恐公虚怀太甚,竟忘其负荷之重若此,而亦等于寻常作相者之所为。又恐公一事一言,必先立身于无过之地,而周旋曲折,转足以招人之疑。不知过也者,愈避之而愈至者也。古大臣但知有国,不知有身。不知有身,何知有过?甚至机失谋乖,犹恋恋而不能已,而况躬逢一德明良之盛也哉!

枚见天下之人望公已甚,而枚之望公,又更甚于天下之人,故于公之入阁也,陈所虑以规公,亦书所见以质公。

余不宰江宁久矣。后之宰是者,皆才出余上,皆交好。而心之所尤折者,为兰村陆君。君喜余古文,常曰:“他日得子文序我,可乎?”余雅欲序君,而苦于不得当以报,乃诺而俟焉。今年十月,君以捕亡事受天子知,将召对,有高爵之迁。兹事非君所甚矜喜,而忽大恩压己,转顼顼不快。邦之人亦若有恤然者。余为序而释之曰:

羿之弯弓也,惟巴蛇、九日,始足尽其彀耳。乃偶中燕雀而名因之大彰,羿之心非所冀也。然天下事固有感在此而应在彼者,岂独射然乎?或智人也,而以愚获愆;或惠人也,而以猛立功。徒观其迹,未有不适适然疑者。不知不𫛛鋋而错综之,不足以彰造物报施之巧。

君善谳决,大府有疑难事必委君决。君所至皆仁自持,或罪至虔刘而一旦释宁其家者累累然,此皆宜受天子知者也,亦天子知之必嘉子者也。顾名不上闻,虽尧、舜无由知。而平素?然之勤劳,天必欲光明之为循吏劝,则不得不借一二事以达九干而垂清问,且以见圣天子留心人才,小善不遗至于如此。凡为臣子而不以积诚勤事求知,妄挟他途干进者,皆惑也。

且夫学之与仕,有二理乎?曰:无有也。《书》称“学古入官,议事以制”是也。生之与杀,有二理乎?曰:无有也。孔子称“惟仁人能好人,能恶人”是也。陆君口不离先王之言,遗蛇其容,常为文俗吏所揶揄,一旦玺书征召,儒者荣之。然其为政暖暖姝姝,一以生人为事者也,乃偏以戮人见知。君之才虽显,而君之心将隐矣。

予窃托于君子表微之义,书其故晓邦之人,而因以慰君之行焉。

庆生日,古无有也。庆生日而歌咏其所居之堂以为庆,古尤无有也。虽然,《周雅》曰:“秩秩斯干,悠悠南山。”晋献文子成室,晋大夫发焉。张老为之善颂而善祷焉。是皆就其所居以为寿意也。

宣州张先生芸墅当不亲学之年,其戚里勿介爵,勿祝釐,并不为扬诩,而第为所居之草堂征诗,盖虽举俗之文,而亦犹行夫古之道也。先生家有贞介堂,为前明司李公遗迹。先生宦游归,益宅城西,剪茅为室,颜曰“西阪”,居而乐之。闻之先民曰:相马以舆,相士以居。居也者,君子之所不苟也。卫公子荆善居室,庾诜十亩之宅,山池居半,皆以居传者也。然混元运物,流而不处,曾几何时,东阁变为马厩者多矣。而士大夫一解巾褐,又往往招之不归,以致田园就芜,虽先人之旧庐,亦或鞠为茂草,未见有培基沃本如先生之缠绵者。先生甫中年,即伏而不出,肆心广意,铅椠于斯,若忘其为司马官南越者然。无他,为草堂作主人故也。

予虽不获登堂,犹忆甲戌岁与先生同游摄山,讨论竹素,穷极要眇,意欲相引为曹,声名流千万岁。今忽忽十五年,堂中之著书若干尺,可想而知也。他日堂之因先生传,决也。然而善迩即所以致远,获后方可以承先。张氏旧族得先生,先生嗣君得慕青太史,肯堂者未已,肯构者又来,较玄亭之有童乌,礼堂之有小同,尤为光耀。然则以他事寿先生,先生勿乐也;以兹堂寿先生,先生乐也。虽欲不歌咏也得乎?于是堂之景,董尚书图之;堂之颠末,先生记之;咏兹堂之诗文,小子序之。

前年冬,杨君洪序来山中,授一编,曰:“此吾师茗厓先生诗也。公为序,将刊焉。”杨固不知读先生科举文者,枚也。

先生姓闻,名元晟,鲏李人。雍正进士。当枚读先生文时,年十二。隔三十三年,而又重读其诗,惊且喜,以为有文字缘者,莫先生若也。

杨君授诗后,占卦得《讼》,终讼且远行,颓其家声,不暇为开雕事,而枚亦无能有所匡定。诗久不归,转得时时雒诵,清微骀宕,想见其为人,高士也。年齿过差,虽私淑卒不得一见。然就诗迹其生平,盖尝入长安,游淮海,官雁门,登高怀古,思乡感旧,未尝不潜心深思,自信其诗之可传也。

老且死,竟不能付梓,而存之于家。家贫,子孙又不能付梓,以授杨君。君故豪士,甫欲婆娑相料理,旋为祸败,此如孔安国之《古文尚书》,将献而以巫蛊事阻也。虽精神至者,天不能敝,而迟之又久,《鸿宝》不宣,当时学文之童子,亦将如先生老矣。悲夫!

诗始于皋、夔,继以周、召,而大畅于尹吉甫、鲁奚斯诸人。此数人者,皆诗之至工者也,然而皆显者也。自君子道消,乃有《考槃》《衡门》诸作,毋乃穷而后工之说,其亦衰世之言乎?本朝文思天子相继代兴,厥有新城尚书,首唱唐音,为国初冠,天下翕然宗之,此亦显者为诗之效也。然论者犹訾其事藻饰,少性情,则声闻虽隆,亦尚有未餍于人心者。

夫人臣之不可不皋、夔也,犹诗之不可不唐音也。学皋、夔者,衣以其衣,冠以其冠,戛击而拜扬焉,其皋、夔乎?学唐音者,习其趋慢,声其句读,终日管弦铿锵,其唐音乎?善学皋、夔者,莫如周、召,然其诗无“喜”、“起”、“明”、“良”一字也。善学周、召者,莫如吉甫、奚斯,然其诗无《卷阿》、《东山》一字也。后世王朗学华子鱼,学之愈肖,而离之愈远。此其故可深长思矣。明七子学唐用宫调,再专摩初、盛,故多疵焉;新城学唐兼角羽,而旁及中、晚,故少疵焉。然皆庄子所谓“循迹”者也,非能生迹者也。

居我朝显位而以诗圣者,其惟大司农高文良公乎?所为《味和堂集》,思沉彩鲜,声与律应,谓之唐不可,不谓之唐又不可,其真能润色休明,轶新城而上者矣。然而公诗之工,未有所闻于人间者,则因公之高爵盛业,有以掩之也。夫士君子每苦无名位以昌其诗,而若公之巍巍者,又转以彼累此,此予之所以叹也。然就大以见小,即本以该末,而公诗之所以工者,弥可知矣。

公从子慧将重镌公集,余从臾成之,非徒阐祖德、表幽光也,将以彰我朝赓歌之隆,不在唐、虞下,而兼使世之论诗者,有所矜式,以无事区区摹揣,则公之功固亟亟宜表,而慧此举又岂宜得已耶!

梁昭明不录何逊之文,为其生存也。唐斐贎反之,则又非交好者不录。是二者,皆有所偏焉。夫录之者,传之也。其文之可传与否,非夫人之存亡系之也。孟子曰:“有见而知之,有闻而知之。”道统如是,诗文岂独不然?

陈子直方选近人诗三集,颜曰《所知》,盖及其身之所见者半,所闻者半也。夫诗无涯而知有涯。四海大矣,人才众矣,执丘里之耳目,而绳天下,而自以为足焉,不已傎乎!陈子之名是集也,若曰就吾所得者而存焉,是亦“举尔所知”之义云尔。然则未为陈子所知而漏是集者,可无憾矣。天下知诗者有涯,而不知诗者无涯。宋以后,诗话日繁,门户日多。张一论者,多树一敌。若再扼腕而谈体例,不又傎乎!陈子之名是集也,若曰就吾所爱者而存焉,是亦“知之为知之”之义云尔。然则陈子于其所不知本置之阙如之例,而世之未入是集者,又可无憾矣。兹集之传也,其庶乎!

虽然,直方之齿未也。他日游益广,学益深,其所知者宁就是而竟耶?汉杜季雅之言曰:“知而复知,是谓重知。”吾愿直方之重之也。

梁昭明不录何逊之文,为其生存也。唐斐贎反之,则又非交好者不录。是二者,皆有所偏焉。夫录之者,传之也。其文之可传与否,非夫人之存亡系之也。孟子曰:“有见而知之,有闻而知之。”道统如是,诗文岂独不然?

陈子直方选近人诗三集,颜曰《所知》,盖及其身之所见者半,所闻者半也。夫诗无涯而知有涯。四海大矣,人才众矣,执丘里之耳目,而绳天下,而自以为足焉,不已傎乎!陈子之名是集也,若曰就吾所得者而存焉,是亦“举尔所知”之义云尔。然则未为陈子所知而漏是集者,可无憾矣。天下知诗者有涯,而不知诗者无涯。宋以后,诗话日繁,门户日多。张一论者,多树一敌。若再扼腕而谈体例,不又傎乎!陈子之名是集也,若曰就吾所爱者而存焉,是亦“知之为知之”之义云尔。然则陈子于其所不知本置之阙如之例,而世之未入是集者,又可无憾矣。兹集之传也,其庶乎!

虽然,直方之齿未也。他日游益广,学益深,其所知者宁就是而竟耶?汉杜季雅之言曰:“知而复知,是谓重知。”吾愿直方之重之也。

海内抱一束文,屦及于吾庐,而修士相见礼者,十有十,百有百,吾未尝无见焉。见后或昵或疏,或久或不久,虽彼此互有契合处,而要之以文为贽,以见为欢。

真州诸生张曰恒寄五律若干来,清而婉,盖为王、孟者也。余壹不知夫今之为诗者,动学苏端明致率尔操觚,嘉生之独异于族凡,方寄声促其来,而执讯者曰:“生死矣。”生年甚少,真州至白门甚近,此屦及吾庐之可旦暮期者也,乃卒不得一抗手。岂苍苍者以为诗重而人轻,见其诗可以不必见其人欤?抑或其人之贤,更倍于诗,故靳惜取去,而不许余之再见之也?

吾闻造物之奇,有所甚秘。月之华也,麒麟之生也,无人见之则存,见之而不识犹存。有人焉,见之识之,叫呼而播扬之,则散且逝。生之不至,或惧余之见之识之、叫呼而播扬之耶?然而诗者,心之声也。生诗来矣,身虽不至,而其心固已至矣。而余拳拳愿见生之心,则卒不能穿九原而一达于生。是生可以无憾于余,而余不能无憾于生也。呜呼!

许侯从上元令迁水部,其邑人争歌诗宠侯之行。余故同城僚也,先侯归一年,乃觞侯而弁以言曰:

情之见于去时者,道之存于平日也。道何在?行乎已者是。情何在?存乎人者是。今夫吏,南面而临,懵乎毁誉,傲乎友朋。临去,见有父老指旌旗者,见有故人叹道左者,虽酷吏怪物,莫不有动于中,而深遗爱之羡。然则使人人能持其去官时之心为在官时之心,不亦善乎?《中庸》曰:“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又曰:“不信乎友,不获乎上。”同城官之获上也,如两妇事姑,殊难得调。一切谒朔望,集枿辕,供顿递储偫,戒其仆弗相闻知。其信友如是,其治民可知。侯来,闻前说而鄙之,坦然同怀,期于大和。事其事,两邑如一邑,民以为便。余之归也,侯如失左右手。至是,侯亦去。造物者若以为二人同其道,宜同其去,损一人以孤君子,其不可也。

先是,尹太保总制江南,政持大体,民吏鸡犬多静且安,群僚久于其位,学射赋诗。侯与余如家人往来,饮酒乐,必叹曰:“同官之盛,其难再哉!”忽忽四五年,乾隆戊辰冬,余引疾去。后十日,太保奉命入陕。再五日,陈别驾迁扬州。其明年正月,王检校老病死。二月,太守蔡改知庐州。三月,吏部征侯入长安。邦人之观于道者唶曰:“新官某,新官某。”石头城中,目不一瞬,业已若是。然则嗣后之改更,又将何极!此侯之所以临去而悲也,余之所以送侯之去而愈悲也。

西圃殁后四年,其第三子时行乞序其诗。余读之,不觉涕之泫然也。余齐年进士三百,寡所亲狎。惟西圃与余同入翰林,同作令,同乞归,同居江南,又同好吟诗。以故冬之日,夏之夜,常宿余家,唱喁无算。余生平乘人斗捷之作辄不存,而西圃昵余过当,虽一短句、一谰语必书之集中。余不特不省记,亦不知也。今甫开卷,而三十年来之酒痕灯光,酣颜高歌,历历然如影尚存,令人于邑不已。然后叹友朋之不可无,而西圃之为我勤者,乃如是其至也。

当西圃入都时,予馈以一姬。事出偶然,非为西圃身后计也。今时行年十七,即此姬所生。然则余虽不能为西圃昌其诗,而他日时行之能读父书,恢宏其声光,未尝非余之助,又一奇也。

西圃貌不逾下中,龊龊廉谨,乃其诗独倜傥若不称其为人者。然孔子曰:“情欲信,词欲巧。”梁简文云:“人品贵谨严,文章须放荡。”不愧斯言者,其西圃乎!

独是西圃有三子。其长者已生孙,已入学,而此时之苦抱父书者,转在茕茕未成立之一弱息,其毕生精力传不传,亦可危矣。而予两鬓斑然,并此无有,乃犹复乙乙抽思,讴吟不辍,若竟不知人生之有死者,抑又何也!

文章始于《六经》,而范史以说经者入《儒林》,不入《文苑》,似强为区分。然后世史家俱仍之而不变,则亦有所不得已也。大抵文人恃其逸气,不喜说经。而其说经者又曰:吾以明道云尔,文则吾何屑焉?自是而文与道离矣。不知《六经》以道传,实以文传。《易》称修词,《诗》称词辑,《论语》称为命至于讨论、修饰,而犹未已,是岂圣人之溺于词章哉?盖以为无形者道也,形于言谓之文。既已谓之文矣,必使天下人矜尚悦绎,而道始大明。若言之不工,使人听而思卧,则文不足以明道,而适足以蔽道。故文人而不说经可也,说经而不能为文不可也。

虽然,艺之精者不两能。郑、马无文章,崔、蔡无经解,似亦非天所能强。吾友虞东先生独不然。先生为海内经师,著《诗解》若干,《三礼札记》若干。余初疑先生之未必屑为文也,乃记、序、论、议、骈体、歌行,靡不典丽可诵,方知先生不以说经自画者,然犹不敢自是。凡予心所谓危者,觖镘一二,必削而投之,亦非先生之谬为慊慊也。盖实见夫修词之道非止于至善不可,丽泽之义,非朋友讲习不可。观先生之深于文也,愈叹先生之深于经也。

予与先生虽齐年孝廉,以宦辙故,中道乖分。年来设教锺山,得时时过从。予有所疑,必就先生请业,而先生亦来其全稿而谋焉。白发二叟,如初下帷作诸生时,致足乐也。惜予于经学少信多疑,而才又短拙,治词章兀兀穷年,尚无涯缦,势不能执一经从先生而后,而坐见先生之取两者而兼之也。相逼已甚,何太不廉耶?岂《文苑》、《儒林》从范氏而分者,又将从先生而合耶?昌黎《答殷侍御》云:“窃欲挂名经端,自托不腐。”予于序先生亦云。

唐以词赋取士,而昌黎下笔大惭。夫词赋犹惭,其不如词赋者可知也。然昌黎卒以成进士,其视夫薄是科而不为者,异矣。今之人有薄是科而不为者,黄生也。或且目笑之曰:“《四书》文取士,士颇多贤,其流未可卒非。”吾代黄生对曰:“昔管仲遇盗,得二人焉。盗可以得人,而上不必悬盗以为的也。”论者语塞。

吾不敢谓荐辟策试之足以尽天下士也,亦不敢谓为古文者之足以明圣道也。然访某某者,必询其邻人,为其居之稍近也。汉、唐之取士也,与古近。其士之所为古文也,与圣道近。近,斯得之矣。宋以后制艺道兴,古文道衰。士既非此不进,往往靡岁月,耗神明,以精其能,而售乎时。出身后,重欲云云,则嘘唏服臆,忽忽老矣。

予喜生年甚少,意甚锐,不徇于今,其于古可仰而冀也。又虞其家之贫,有以累其能也。为羞其晨昏,而以书库托焉,成生志也。既又告之曰:天下有不为而贤于其为之者,有为之而不如其不为者。无他,成与不成而已。不为而不成,其可为者自在也;为之而不成,人将疑其本不可为,而为者绝矣。今天下不为古文,子为之,安知其不为者之不含笑以待也。“苟为不熟,不如荑稗”。生自揣不能一雪此言,且不宜为古文,吾望于生者厚,故反吾言以勖之。

古有史而无经。《尚书》、《春秋》,今之经,昔之史也;《诗》、《易》者,先王所存之言;《礼》、《乐》者,先王所存之法。其策皆史官掌之。汉以来,作者二十一家,互有得失,非合参分校,则瑕瑜不明。

南耕先生为例议十六,质确其过,其旨远,其辨正。此其志与夫为《史通》以矜文士之藻者异也。其言《纲目》非朱子所作,尤信。夫《纲目》,继《春秋》者也。《春秋》,继《尚书》者也。《尚书》无褒贬,直书其事,而义自见。《春秋》本鲁史之名,未有孔子,先有《春秋》。孔子“述而不作”,故“夏五”、“郭公”,悉仍其旧。宁肯如舞文吏,以一二字为抑扬,而真以素王自居耶?朱子恶王通作《玄经》拟《春秋》,必不自蹈其非。弟子假托,亦犹仲舒、何休各附会其师说而已。

夫史者,衡也,鉴也,狭曲蒙匡也。国家人物政事,则受衡受鉴,而盛载于蒙匡者也为之例,为之议,然后衡平鉴明,而匡箧亦无舛午之虞。然先生老矣,未必登石渠,执竹简,随太史之后大书特书,有如巧匠袖手,旁观不斫,而徒流览于千门万户,为群梓人程巧而致功焉。惜哉!

读诗者,得古人所言,不如得古人所不言。渊明不肯折腰见督邮,乃赋《归来》,是说也,余尝疑之。夫督邮之必至,与县令之腰之必折,渊明岂不知之?胡所见之晚,而初筮仕之轻也?盖当日渊明有他意存焉,不可明言,而借此为言。

兰州太守郑先生以弟丧去官,此东汉独行者之风也,非今令甲也。先生必希古以违俗,殆亦有难言者存耶?然渊明虽不言,而于诗则微言之。先生虽不言,而于诗亦微言之。读先生诗者,知其为有渊明之心也。

先生为渔仲后裔,载万卷书归夹说,过余索序。余以不文辞,又以不能急就辞,而先生强之甚坚,舣舟以待。余感先生义甚高,交甚广,胡拳拳于野人之一言哉?或先生性耽泉石,亲见枚之乞养者已二十有一年,以归来之人,序归来之人之诗,冀其有同心而无愧词也。呜呼,此先生所以有石城三日之泊也夫!

道无难,精之者至焉;道无易,习之者忽焉。羿之射,秋之弈,兰子之舞剑,淮南之飞升,夔典乐,皋陶典刑,彼皆知其难而精之者也。人知其精,不知其难,于是射者、弈者、剑舞者、吐纳求长生者、官太常司寇者盈天下,而传者无闻。

诗亦然。圣如仲尼,歌彼妇而已;清如伯夷,叹命衰而已。无多作也。今庸走下士,纷纷为诗,诗若是易乎?不数年,澌灭淹消,百无一存,诗若是难乎?

从弟雘斋学仙兼学诗,有作则漏尽益奋,喔声与鸡鸣相上下。尝谓予曰:“人称诗有仙气则工,然仙人颇不工诗。今所传吕祖、白玉蟾诗甚鄙。所以然者,仙人好逸而恶劳,不肯镂肝𬬸肾故耳。以此观之,诗不苦思,虽仙人亦不能工。”噫嘻!雘斋之于诗,可谓知之者矣。

雘斋患胸中气,学道后小差。既苦吟,柴瘠益甚。稿定便研研然邀相质赏,色喜颜和。今夫五行之味,苦先乎甘;圣人之学,愤先乎乐。然则天下之未苦而甘,未愤而乐者,其为甘且乐可知也。

雘斋早鳏,随失怙恃。诸弟相继殁。五秋试不第,儡其身走瓯、闽,过阿兰,观海,犯风鱼之灾,历赣江而南,西抵彭城,觅一授餐所不得,得亦不久。天之所以苦雘斋者,岂独诗哉?然雘斋不为诗,有苦而已,无乐也。诗可以由苦而乐,又安知境遇之乐乎其后者不与诗同也!学仙乎?学诗乎?精之以俟其至焉可也,为仙人一雪其不能诗之耻焉可也。

(此文原无,据光绪本补。)

遗嘱付阿通、阿迟知悉:

我以八十二之年,遭百馀日之病,自知不起;故于嘉庆丁巳年闰六月十五日,将田产、衣裘分单交代。只存随园住房一所,田一百二十四亩;所以不分者,要留此园与汝兄弟同居。将我所住向南平屋三间作祠堂,供奉先祖神主;傍园之田作祭祀产。汝兄弟公收、公分、公用。须念我十三岁入学,十五岁补廪,家徒四壁,日用艰难。汝祖因叔父健磐公在广西金抚军幕中,与我二金,托柴东升先生带至江西高安署中;借我十二金,坐倒划船到广,受尽饥寒。时乾隆丙辰端午前一日也。叔父一见怫然道:“汝不该来。”我惶恐无错。不料次日引见金公,蒙国士之知,非常矜宠,留住三个月,保荐博学鸿词,送银一百二十金,遣人办装,护送至京。此六十年来,生平第一知己也。廷试报罢,落魄一年,蒙王星望、赵横山两太史荐至嵇中堂府上训蒙,捐监进场乡会试,出四川翰林邓逊斋先生、常熟蒋文恪公两房师门下。乾隆四年,蒙皇上恩点入词林,以年少故派习清书。同年现在者,阿广庭公相;已逝者,常州相国程文恭公景伊、番禺协办庄滋圃亚相有恭、苏州礼部尚书沈文恪公德潜、江西工部尚书裘文达公曰修、广东巡抚李端敏公湖,皆一代名臣。宋张乖崖云“吾榜中得人最多”,洵不诬也。乾隆七年,我散馆外用,宰溧水、江浦、沭阳、江宁四任,共六年。蒙总督尹文端公保荐高邮州知州,部驳不准。我心不乐,适老母患病、遂乞养归山。除清俸盈馀外,卖文润笔,竟有一篇墓志送至千金者。董怡亭观察世世明、鲍肯园参议志道之重文墨,亦难得也。东坡先生云“一生不得文章力”,岂其然乎?因之总算田产及生息银,几及三万,非我初心所望,亦汝二人修来之福也。

且喜汝等俱各恂恂本分,似能守其家业,我心甚喜。所未能忘情者:随园一片荒地,买价甚廉;我平地开池沼,起楼台,一造三改,所费无算,与我贫贱起家光景相似。奇峰怪石,重价购来;绿竹万竿,亲手栽植。又颇能识古,器用则檀梨文梓,雕漆鸧金;玩物则晋帖唐碑,商彝夏鼎;图书则青田黄冻,名手雕镌;端硕则蕉叶青花,兼多古款:为大江南北富贵人家所未有也。当时结撰,一片精心,谈何容易!吾身后汝二人,能洒扫光鲜,照旧庋置,使宾客来者见依然如我尚存,如此撑持三十年,我在九原亦可瞑目。此后付之悠悠,不但我不能知,即汝等亦未必知,达人见解所不必再计者也。瑶坊门外有三妹、陶姬坟,与老友沈凡民先生之坟相近,每处无忘祭扫。杭州半山陆家牌楼,有曾祖、祖父坟,坟亲霍姓,尤须亲往祭奠。傍有姑母沈太夫人坟,我年八岁祖母犹抱卧怀中,沈姑母教之读书识字,料理起居服食。今远隔天涯,不得年年到茔奠一滴酒,清夜思之,凄然泣下。我替汝二人娶妇在故乡者,专为此也。

随园《文集》、《外集》、《诗集》,及《尺牍》、《诗话》、时文、三妹诗、《同人集》、《子不语》、《随园食单》等版,好生收藏,公刷公卖。各省讣闻,汝等酌量分讣,宁缺毋滥。凡关涉贵人大位者,用淡红纸小字写讣,不可用素纸;其馀平行用小古简最雅,用大纸便市井气。南京恶习,以负贩商贾公然发帖请长者、贵人陪吊,汝二人万勿为之。只择我生平相好三四人,开吊两日足矣。既有吴太史所撰本传,不必再用行述,来吊者各送一本。入殓沙、方棺木、蟒袍、补褂,俱已端整二十馀年;即汝母身后衣衾、棺木,都系同时制就。柩停小仓山房正厅。古礼云:“士三月而葬,过百日即须归土。”坟在百步之内。葬费可照我葬汝祖父母之旧簿,兄弟公摊,五十金可办,我不敢厚过先人也。但题一碣云“清故袁随先生之墓”,千秋万世必有知我者。白布孝堂及汝等夫妇孝衣,我先为制就。如今冬我尚存,必在去年所筑大圹中,亲办两穴;恐尸硬不便著靴,有极华刺绣朱履一双、白绫袜一付可用。更有切嘱者:阿通性躁,躁则虎头蛇尾,作事难成;阿迟性狷,狷则踽踽凉凉,无人帮助。二人须自知其短,亦古人佩韦佩弦之义也。我门生遍天下,然在金陵待我最厚者,惟方甫参。其人正气,有身家,有见识,有情分。汝等平日背后亦颇知推重,我身后尤宜靠傍,诸事请教而行无错误。至于诵经、念忏、做七、营斋,我生平所最厌者。汝可告诸姊妹:来祭我一场,我必享受;哭我一场,我必悲感。倘和尚到门,木鱼一响,我之魂灵必掩耳而逃矣,于汝安乎?

田产万金馀,银二万,现交亲友汪芝圃、方甫参诸君生息,或放或收,此时不能分拆,但有帐簿在汝母处可查。其他书画、图章、法帖,恐我尚有出陈易新之事,俱不载分单内,待将来立簿分拈。此外尚有馀银留作身后遗念者,家中女儿子侄、门外故旧门生、邻佑家奴、总甲二排,另有清单交付。薄乎云尔,聊表此心。惭愧,惭愧!再,我一生著述,都已开雕;尚有《随园随笔》三十卷,正想付梓,而大病忽来,因而中止。他日汝二人行有馀力,分任刻之,定价发坊,兼可获利。

右先大父《遗嘱》,当日吾父、吾叔,各自手录一纸,敬谨收藏,传之诸兄及吾。经乱遗失,幸侄夫润处尚有抄存原稿,亟命敬录,付之手民,增拓多纸,以便分给诸侄孙辈,藉永流传,免虞毁失。噫!此嘱迄今几及百年,音徽虽远,謦咳如存。独憾随园鞠为茂草,抚今追昔,能无感慨系之!

光绪十有八年壬辰大暑,节孙祖志敬识于杨柳楼台,时年六十有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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