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抱轩文集/卷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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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序
编辑张冠琼,余妻弟也,才而早卒。余妇翁为黄州通判,有二子,冠琼其季也。黄州就官时,年六十矣,家人皆留不使从,冠琼求从。则曰:“汝在家专静,为学易。”不许。冠琼念父甚悲,伤己之不得从,则益自奋厉于学。未几遂病,未半岁而死。死后其妻语人曰:“吾夫今年学尤勤苦,每夜静,家人尽寐,独闻其诵书声凄然。”于是余既痛之,而亦咎其以未及壮之年,乃亟欲成名,敝耗精气,而至于短折,何不自惜之甚也!人莫不思苦身立名,以光父母,然竟以害其生,则所志者有得有不得,皆适以伤亲之心,故君子慎之也。然冠琼体非甚羸弱,能胜劳,其及死盖出于不幸,非意所料,而其志固可悲矣!
冠琼为人专静,淡于交游。余初婚后,间至其家,问冠琼何弗见,外姑江安人笑曰:“吾儿避人如女子也。”须臾呼至,坐逾时,默然而已。后乃益亲,然亦寡闻其言。独每见,依依向余,不忍离,可念也。其疾初起亦不甚,以不遇良医,遂不救。临诀,执余手,流涕而言黄州也。盖极冠琼才与志,皆足自表见,惜乎其学未成。然所为文,久于文者或不逮也。
今年黄州公以公事被使淮上。过家,检其遗文,俾余删次,得十馀篇,将刻之,以自慰其悲,余因为之序。冠琼名元胪,死时年二十二,生一子,才十馀日。后半年,其子亦亡。
丹徒王禹卿先生,少则以诗称于丹徒。长入京师,则称于京师。负气好奇,欲尽取天下异境以成其文。乾隆二十一年,翰林侍读全魁使琉球,邀先生同渡海,即欣然往。故人相聚,涕泣留,先生不听。入海覆其舟,幸得救,不死。乃益自喜,曰:“此天所以成吾诗也!”为之益多且奇,今集中名《海天游草》者是也。
鼐故不善诗,尝漫咏之,以自娱而已。遇先生于京师,顾称许以为可。后遂与交密,居间盖无日不相求也。一日,值天寒晦,与先生及辽东朱子颍登城西黑窑厂,据地饮酒,相对悲歌至暮,见者皆怪之。
其后,先生自海外归,以第三人登第,进至侍读。出为云南临安府知府,赴任,过扬州。时鼐在扬州,赋诗别去。鼐旋仕京师,而子颍亦入蜀,皆不得见。时有人自西南来者,传两人滇、蜀间诗,雄杰瑰异,如不可测,盖称其山川云。
先生在临安三年,以吏议降职,遂返丹徒,来往于吴、越,多徜徉之辞。久之,鼐被疾还江南,而子颍为两淮运使,兴建书院,邀余主之。于是与先生别十四年矣,而复于扬州相见,其聚散若此,岂非天邪?
先生好浮屠道,近所得日进,尝同宿使院,鼐又渡江,宿其家食旧堂内,共语穷日夜,教以屏欲澄心,返求本性。其言绝善,鼐生平不常闻诸人也。然先生豪纵之气,亦渐衰减,不如其少壮。然则昔者周历山水,伟丽奇变之篇,先生自是将不复作乎?鼐既尽读先生之诗,叹为古今所不易有。子颍乃俾人抄为十几卷,曰《食旧堂集》,将雕板传诸人,鼐因为之序。
江水既合彭蠡,过九江而下,折而少北,益漫衍浩汗;而其间自寿春、合肥,以傅淮阴,地皆平原旷野,与江、淮极望,无有瑰伟幽邃之奇观。独吾郡潜、霍、司空、龙眠、浮渡,各以其胜名于三楚,而浮渡濒江倚原,登陟者无险峻之阻,而幽深奥曲,览之不穷。是以四方来而往游者,视他山为尤众。然吾闻天下山水,其形势皆以发天地之秘,其情性阖辟,常隐然与人心相通。必有放志形骸之外,冥合于万物者,乃能得其意焉。
今以浮渡之近人,而天下往游者之众,则未知旦暮而历者,凡皆能得其意而相遇于眉睫间耶?抑令其意抑遏幽隐榛莽土石之间,寂历空濛,更数千百年,直寄焉以有待而后发耶?余尝疑焉,以质之仲郛。仲郛曰:“吾固将往游焉,他日当与君俱。”余曰:“诺及今年。”春,仲郛为人所招邀而往,不及余。迨其归,出诗一编。余取观之,则凡山之奇势异态,水石摩荡,烟云林谷之相变灭,悉见于其诗,使余恍惚若有遇也。盖仲郛所云得山水之意者非耶?
昔余尝与仲郛以事同舟,中夜乘流出濡须,下北江,过鸠兹,积虚浮素,云水郁蔼,中流有微风击于波上,发声浪浪,矶碕薄涌,大鱼皆砉然而跃。诸客皆歌呼,举酒更醉。余乃慨然曰:“他日从容无事,当裹粮出游,北渡河;东上太山,观乎沧海之外;循塞上而西,历恒山、太行、大岳、嵩、华,而临终南,以吊汉、唐之故墟;然后登岷、峨,揽西极,浮江而下,出三峡,济乎洞庭,窥乎庐、霍,循东海而归,吾志毕矣。”客有戏余者曰:“君居里中,一出户辄有难色,尚安尽天下之奇乎?”余笑而不应。
今浮渡距余家不百里,而余未尝一往,诚有如客所讥者。嗟乎!设余一旦而获揽宇宙之大,快平生之志,以间执言者之口,舍仲郛吾谁共此哉?
自蕲、黄而东,包潜、霍,带淝、滁,其间皆山邑也。淮水绕其后,江水环其前,故安庆、庐州数府,名虽隶江南省,其实乃江北云。余家桐城,吴君荀叔家全椒,相去仅三百里,在家未尝识,至京师乃相知。然余尝论,江、淮间山川雄异,宜有伟人用世者出于时。余之庸暗无状,固不足比侪类。荀叔负俊才,而亦常颓然有离世之志。然则所云伟人用世,余与荀叔固皆非与?
荀叔虽无意进取,而工于诗,又通历象、章算、音韵,所著书每古人意思所不到,是则余逊荀叔抑远矣。余尝譬今之工诗者,如贵介达官相对,盛衣冠,谨趋步,信美矣,而寡情实,若荀叔之诗,则第如荀叔而已。荀叔闻是甚喜。夫余虽不足比荀叔,然谓荀叔之学,余为不知也,其可乎?荀叔订所著诗文曰《杉亭集》成,请余序之。遂不辞而为之说。
常熟,苏州府之一县,居府治东北隅。其县自明以来,仕宦多贵人,声势相继。虽偏僻下邑,其士人多知乘时,或逾于都会广聚之区,习使之然也。
余始入京师,见邵三丈叔宀,其人温诚君子,善为魏、晋、六朝之文,与鼐伯父同年交好,皆为编修,未数年皆休致去。既又识汤君缓叔,其人尤朴直好学。是时缓叔馆余姻党张君家,余尝与同宿一榻,见规以古谊,自中夜至晨。缓叔之徒张仲絜,时已官部曹有名。缓叔尝召之至,诫饬之如其儿时,仲絜辄受教惟谨。余又因缓叔识仲焉。缓叔与余后登第同年,而常熟同年又有苏园仲。其后园仲以部属外出为知州,不得志,遂自屏不仕。既余又识编修陈君耕崖,为学亦近古。此数君皆常熟人余所识,皆君子也,而以较其县人材辄不类。诸君诚较然自好者与?抑余之愚陋,所取者偏狭,乃独得诸君,聚而不厌也耶?
仲絜今岁初改官御史,旋称病去,谓余曰:“吾才薄,不足有为于朝,尚可有为于家。”又出其生平所为时文属余曰:“吾文用意与俗殊,以不敢背吾师之教,子为我定之。”仲絜去半年,贻书陈君,令其趣余。余乃取其文删定若干首。其时叔宀、缓叔皆已死,园仲方授学于晋、绛之间,仲絜又去,独余与陈君在京师耳。余由是益知如数君者,果为难得,相见无日,独其文字可常在目前,兹益可重也已。诸君存者,方各有著述之志。邵三丈集,其家已刻成。缓叔在时,论说经传甚众,未成书,仲絜将卒成之。时文未足尽仲絜之业,然其文固已醇雅有体,善观文者,必能爱之。乾隆三十七年十一月,桐城姚鼐序。
明季沂水高侍郎,巡抚河南,坚守围城,与流贼相拒,前后几一年,卒以忠节著称,世所传为《守汴记》者也。后百馀年,侍郎之玄孙,来为余邻邑蒙城知县、六安知州,时余生一、二岁耳。及余少长,而六安已迁去为湖南常德府知府。独蒙城、六安之人,犹道其强直有为,不愧高侍郎后也。
后又二十馀年,常德公既没,余乃识其子葵,因得观常德生平所为诗一卷。余顾有疑焉,人生各有所遭,时侍郎当天下阽危,致命效节,人观所著书,莫不凄然以悲;至常德生当太平,以政事显,屡典大郡,其所遇宜人情之所喜矣。顾其诗常若有所不怿,而欲自适于山泽间者何耶?嗟乎!士或所挟者广,而世之取之者不能尽。事有旁观见为功名之美,而君子中心歉然,以为不足居。若此者,往往而有。其志深,其情远,顾非其辞之工,犹不能尽达其情志,使人怅然感叹而不能自已也。
常德之诗,贯合唐、宋之体,思力所向,搜抉奇异,出以平显,憔悴专一之士或不能逮,而乃出于仕宦奔走之馀,信乎才之伟已!余取其尤工者别录之,归诸其家,而因为之序。
吾尝以谓文章之原,本乎天地。天地之道,阴阳刚柔而已,苟有得乎阴阳刚柔之精,皆可以为文章之美。阴阳刚柔,并行而不容偏废。有其一端而绝亡其一,刚者至于偾强而拂戾,柔者至于颓废而阉幽,则必无与于文者矣。然古君子称为文章之至,虽兼具二者之用,亦不能无所偏优于其间,其故何哉?天地之道,协合以为体,而时发奇出以为用者,理固然也。其在天地之用也,尚阳而下阴,伸刚而绌柔,故人得之亦然。文之雄伟而劲直者,必贵于温深而徐婉,温深徐婉之才,不易得也。然其尤难得者,必在乎天下之雄才也。
夫古今为诗人者多矣,为诗而善者亦多矣,而卓然足称为雄才者,千馀年中数人焉耳,甚矣其得之难也。今世诗人足称雄才者,其辽东朱子颍乎?即之而光升焉,诵之而声闳焉,循之而不可一世之气勃然动乎纸上而不可御焉,味之而奇思异趣角立而横出焉,其惟吾子颍之诗乎?子颍没而世竟无此才矣!
子颍为吾乡刘海峰先生弟子,其为诗能取师法而变化用之。鼐年二十二,接子颍于京师,即知其为天下绝特之雄才,自是相知数十年,数有离合。子颍仕至淮南运使,延余主扬州书院,三年而余归,子颍亦称病解官去,遂不复见。
子颍自少孤贫,至于宦达,其胸臆时见于诗,读者可以想见其蕴也。盖所蓄犹有未尽发,而身泯焉。其没后十年,长子今白泉观察督粮江南,校刻其集,鼐与王禹卿先生同录订之,曰《海愚诗钞》,凡十二卷。乾隆五十九年四月,桐城姚鼐序。
言而成节合乎天地自然之节,则言贵矣。其贵也,有全乎天者焉,有因人而造乎天者焉。今夫《六经》之文,圣贤述作之文也。独至于《诗》,则成于田野闺闼、无足称述之人,而语言微妙,后世能文之士,有莫能逮,非天为之乎?然是言《诗》之一端也。文王、周公之圣,大小《雅》之贤,扬乎朝廷,达乎神鬼,反复乎训诫,光昭乎政事,道德修明,而学术该备,非如列国《风》诗采于里巷者可并论也。
夫文者,艺也。道与艺合,天与人一,则为文之至。世之文士,固不敢于文王、周公比,然所求以几乎文之至者,则有道矣,苟且率意,以觊天之或与之,无是理也。
自秦、汉以降,文士得《三百》之义者,莫如杜子美。子美之诗,其才天纵,而致学精思,与之并至,故为古今诗人之冠。今九江陈东浦先生,为文章皆得古人用意之深,而作诗一以子美为法。其才识沈毅,而发也骞以闳;其功力刻深,而出也慎以肆。世之学子美者,蔑有及焉。且古诗人,有兼《雅》、《颂》,备正变,一人之作,屡出而愈美者,必儒者之盛也。野人女子,偶然而言中,虽见录于圣人,然使更益为之,则无可观已。后世小才嵬士,天机间发,片言一章之工亦有之,而裒然成集,连牍殊体,累见诡出,闳丽矞变,则非巨才而深于其法者不能,何也?艺与道合、天与人一故也。如先生殆其是欤?
先生为国大臣,有希周、召、吉甫之烈,鼐不具论,论其与《三百篇》相通之理,以明其诗所由盛,且与海内言诗者共商榷焉。
古之善为诗者,不自命为诗人者也。其胸中所蓄,高矣、广矣、远矣,而偶发之于诗,则诗与之为高广且远焉,故曰善为诗也。曹子建、陶渊明、李太白、杜子美、韩退之、苏子瞻、黄鲁直之伦,忠义之气,高亮之节,道德之养,经济天下之才,舍而仅谓之一诗人耳,此数君子岂所甘哉?志在于为诗人而已,为之虽工,其诗则卑且小矣。余执此以衡古人之诗之高下,亦以论今天下之为诗者。使天下终无曹子建、陶渊明、李、杜、韩、苏、黄之徒则已,苟有之,告以吾说,其必不吾非也。
适来江宁,识泾阳张君。君以累世同居、义门之子,负刚劲之气,兼治烦之才,虽为一令,廿馀年屡经踬起,而志不可抑,今世奇士也,而耽于诗,政事道途之间,不辍于咏。出其诗示余。余以为君之诗,君之为人也。取君诗而比之子建、渊明、李、杜、韩、苏、黄之美,则固有不逮者,而其清气逸韵,见胸中之高亮,而无世俗脂韦之概,则与古人近而于今人远矣。
夫诗之至善者,文与质备,道与艺合,心手之运,贯彻万物,而尽得乎人心之所欲出。若是者,千载中数人而已。其余不能无偏,或偏于文焉,或偏于质焉。就二者而择之,愚诚短于识,以为所尚者,盖在此而不在彼。惟能知为人之重于为诗者,其诗重矣。张君殆其伦欤?
吾家渭川孝廉,赣州府君季子,于辈行余叔父也,而自少从余学为文辞,相亲爱甚,入京则馆余舍。余归相从,则十日而见尝八九。日者举族人才就衰,君方杰出,词气秀发,又通敏人事,有振兴之望,君亦以自命也。乾隆三十九年,登顺天府乡荐,名著于京师,会稽梁相国尤爱之,然竟不获一第以死。乾隆四十年春,君自里中将应礼部试,余饯之于城北张氏园。大雪松竹尽缟,酒中君泪下,曰:“先生四十四岁弃官归矣。某今逾先生弃官之岁,如此盛寒,方走三千里,俯就场屋,为门户计,诚非得已!世事茫茫,安知所税驾乎?”君是年竟黜。归二年,遭母氏张恭人艰,服终又一试,又黜。遂没京师僧舍,年五十。
又一年,其孤裒录生平所为诗,曰《香岩诗稿》,俾余论之。余稍删定,存若干首。君诗多得古人清韵,不为浅俗之言。其才于古文经义骈丽之文,无所不解,为之皆有法度,而尤长者在诗。然亦恨人事扰之,苟极其才力,所至当不止此也。然于近之诗人,足以豪矣!有才若此,而郁郁早终,当为天下惜,岂独姚氏哉!乾隆五十五年七月朔鼐书。
自中原达乎冀北,地高而壤厚,丧亲者虽未能慎择而葬,尚鲜水蚁之忧,然而不若精鉴而慎择之之为善也,而况江、淮以南者乎?儒者欲安亲体,必求免地下之患,苟非山川气交,盘绕障护之美,患不得而免矣。夫山川之用在气,人子安亲,固非希为富贵昌炽之计,然山川气之所聚,亡者安则生者福,反是则祸,亦理之所必有。夫君子固不深希福利,然使葬失其道,而致衰败绝祀之祸,亦岂人子情所安哉?以此论之,形家之说,虽孔、孟复生,不尽废也。
余以求葬亲故,颇观览形家言十数家,而以为近世为其说理当而辞明显者,莫如张宗道。吾乡章淮树观察,尤精其术,而亦取张宗道书,尝为解释、推衍其旨,又于其言有误失者,稍辨正之,形家之理,备于此矣。于是将刊行所解,以遗天下之为人子欲葬亲者。
夫“惠迪吉,从逆凶”,道也;择葬地以萃天地山川之气,术也。术之至者,与道相成而不相害。吾观观察每为亲族交友择地,予之财以葬,恤难而广仁,非徒自喜其术而已。余尝邀定先茔,屡烦跋涉,未尝言瘁,谊有足动人子之心者。夫今之刊是书以裨益天下者,亦广仁之事,惠迪之一端也,余安得不乐而为之说也哉!
士不知经义之体之可贵,弃而不欲为者多矣。美才藻者,求工于词章声病之学;强闻识者,博稽于名物制度之事,厌义理之庸言,以宋贤为疏阔,鄙经义为俗体。若是者,大抵世聪明才杰之士也。国家以经义率天下士,固将率其聪明才杰者为之,而乃遭其厌弃。惟庸钝寡闻,不足与学古者,乃促促志于科举,取近人所以得举者,而相效为之。夫如是,则经义安得而不日陋?苟有聪明才杰者,守宋儒之学,以上达圣人之精,即今之文体,而通乎古作者文章极盛之境。经义之体,其高出词赋笺疏之上,倍蓰十百,岂待言哉!可以为文章之至高,又承国家法令之所重,而士乃反视之甚卑,可叹也。
皋兰王诫亭先生,固秦中之聪明杰才士也。又当康熙时,世未甚厌经义,尽心为之,其文亦既工矣,盖异于今之所以得举者也。后卒于山西,家贫子幼,其稿几于湮没,今嗣孙光晟为江宁尉,乃雕板传之,以余持论素不厌弃经义也,来请为之辞。余既欲以前辈之究心经义者导后之人,而又念王君能勤勤尽其心力,以扬先人之美,是亦可纪也,作《停云堂遗文序》。
南康谢蕴山先生,奋迹江湖、回翔词馆者十馀年,出而分符秉节者又二十馀年。鼐初识之于庶常馆中,时先生之年尚少,而文彩已雄出当世矣。自是与先生屡有离合,惟丙申、丁酉之岁,辽东朱子颍转运淮南,邀鼐主梅花书院,适先生来守扬州,其时相从最久。游盖接影于山水之区,三人屡以酬咏相属。先生才丰气盛,锐挺猋兴,不可阻遏。非特如鼐辈者,望而自却,虽才雄如子颍,亦未尝不以为可畏也。然先生殊不以所能自足,十馀年来,先生之所造,与时俱进。
今者观察河、淮,自定其诗集成若干卷,而往时宏篇丽制,人所惊叹以谓不可逮者,先生固已多所摈去矣。夫岂非才高而心逾下,识精而志弥远者欤?是以其诗风格清举,囊括唐、宋之菁,备有闳阔幽深之境,信哉!诗人之杰也。
且夫文章、学问一道也,而人才不能无所偏擅。矜考据者每窒于文词,美才藻者或疏于稽古,士之病是久矣。鼐于前岁见先生著《西魏书》,博综辨论,可谓富矣!乃今示以诗集,乃空灵骀荡,多具天趣,若初不以学问长者。余又以是知先生所蕴之深且远,非如浅学小夫之矜于一得者。然则谓之诗人,固不足以定先生矣。
子颍自去淮南,奄终于京国。独先生从宦益久,功名益盛,文章亦益多。今子颍遗集,得其子白泉观察镌板江宁,鼐方为之序,而先生集亦适来。回忆畴昔往来两君之间,尽睹文章之豪俊。日月逾迈,驽惫如故,而两君之集,将并大传于时,与名其间,其为可感叹而愧恧者又何如也?是为序。
乡之前辈,以文章称而年与鼐接者十馀人。鼐自童幼,受书一室,足希出户,苟非尝至吾家者,率不得见。若望溪宗伯、袭参司业、南堂、息翁诸先生,异乡学者见其诗文,或生爱慕,恨莫接其形容,而恶知生同里闬者,固亦若是也。
汪稼门观察之先君子恬庵先生,计其生之年,与鼐接之年也,而鼐未尝见。观察出其文读之,清和恬雅,有越俗之韵,真吾乡前辈文也。余于是益叹昔者文学之盛,而怪今者之不继。岂人不悦学,而吾邑之文将自是日衰耶?抑士有藏于室而吾不得识,亦如吾曩者与前辈不相遇者耶?不然,何今昔之殊也?
观察承其家学,在官有廉靖之节,世推其贤。恬庵之文,因益闻于天下。其蓄深者其播远,于理固然。吾将举是编,为里之群士劝焉。
鼐世父姜坞先生,乾隆九年,为顺天乡试同考官,得长白永卧冈先生。先生后仕为宁远州刺史以没。其后数年,鼐为礼部员外郎,而先生之兄尚书公领礼部,获侍焉,因见尚书公之贤。又后廿年馀,先生之子小尹同知江宁府,鼐适在江宁,时与共语,于是,又备知小尹之为才也。独于卧冈先生,生平未尝相见。先生尝一至桐城,谒吾世父于里,鼐适他出,惟世父语鼐:“永君伉直诚笃君子也。”洎既知小尹,小尹出其先君子之所为诗曰《晚香堂集》见示。读之得其度越流俗之概,音和而调雅,情深而体正,益以信吾世父之言不虚。其间亦屡有怀思姜坞先生之作,用情尤挚。回计卧冈先生之丧二十一年,而吾世父卒二十三年矣,因与小尹相对泫然。小尹之仕也,始亦自宁远州徙官而来。宁远之民,爱慕小尹,乐从其令,以谓“甚似昔使君,真使君之子。”盖先生遗爱在民若此。
先生国之世家。自尚书以往,并奋迹戎马之间,立功疆场之外,入为卿士,道光廊庙。而先生官止一州,盖未竟其志业。况区区文墨辞翰之事,仅称为诗人,岂先生意哉?虽然,后之学者欲知先生之志与人,读其诗,亦举可想见云。乾隆五十七年十一月,桐城姚鼐序。
婺源江慎修先生,修行乡闾,讲明六艺,博学精思,导启滞霿,生则学者师焉,没而配食朱子。其生平著述,盖百馀卷。尝以诸生说《论语乡党》篇,尤多于古制不明,以后世所见,苟相附会,臆说浅妄,乃作《乡党图考》。又录前人《乡党》篇文,颇辨论其是非。其有题而文无足录者,乃自撰之,合三百馀篇。夫国家所以设经义取士之法者,欲人人讲明于圣人之传不谬而已。不达经说,而泛为文,何取于是文哉?如先生著书录文,以明经为志,良足辅助朝廷教士必使成学之意。其视流俗号为选录文字者,犹尘堁也。
《乡党图考》昔已刻行。乾隆五十一年,大兴朱石君侍郎典试江南,以《过位章》命题,士达于江氏说者,乃褒录焉。独其《乡党文》存于里中,郁而未发,异乡士或闻而思见之。今婺源吴君石湖,将尽刻江氏遗书,乃先出其《乡党文》,雕板以传。用科举之体制,达经学之本原,士必有因是而兴者,余窃乐而望焉,因为之序。
左笔泉先生之文,沉思孤往,幽情远韵,澄澹泬寥,如人入寒岩深谷,清泉白石,仰荫松桂之下,微风泠然而至,世之尘堨不可得而侵也。
吾乡前辈多文学之彦,而先生后出,先君子及世父编修府君皆友之如弟。编修府君尝语人:“左君年少而才颖,极其所至,殆欲超越吾辈也。”鼐八岁时,从先君自城南移居城北,与先生为邻。时,方侍庐先生馆于鼐家。每日暮,则笔泉先生步来,与先君、方先生谈说。鼐虽幼,心喜旁听其论。笔泉尤善于吟诵,取古人之文,抗声引唱,不待说而文之深意毕出。如是数年,鼐稍长,为文亦为先生所喜。又其后,鼐游京师,不第而返,先生招使课其诸子。鼐后成进士,从世父自天津归,则先生筑别业于媚笔泉,故自号笔泉。其时,鼐孤,而方先生远游河、洛,先生邀编修府君及鼐游于泉上。鼐归为作记,先生大乐而时诵之。余旋去里,又十年自京师归,则编修府君与先生、方先生相继丧矣。
先生虽文士,而才足有为。其事父母孝,乡举入都,父母见其行,甚悲。故三试不第,遂不复往,为武进教谕。太公一就官舍,不乐居,先生即称病返。故不尽其才,以至于没。其居里,里人有事叩之,为谋必当。为文不甚爱惜,多听人持去,今其子搜求所得才数十篇,而余少所见佳文,或轶不具。余年七十矣,执先生之文,追忆六十馀年之事如一日间,今惟先生家与余邻居如故耳!乃凄然为之序云。
前十年,余于里中始闻徐君六阶之名,众咸推其能文。后偶过张行可职方,值六阶馆于其家,为训职方之子,余因识之。其年甚少,而温良可亲,余以器之。乾隆乙卯秋,六阶乃举于顺天乡试,余及乡人皆为之喜。逾年,丙辰会试,六阶不第,而遽得疾亡于京师,年仅三十馀,妻子贫弱,鲜期功之亲。今职方之子与其徒,悲伤其师之不幸,为刻遗稿,欲以存六阶于久远也。
六阶之文,与今世登第之能文者,无以让也。当明中叶,士始有文稿,以文稿传者,皆善文士也。及国初,有不善文而幸第者,取诸生善文而身没者之文,据为己有,亦刻为稿。世之读者,以谓是佳文,必宜成进士,而乌知为是文者,乃终身不遇哉?虽然,是其人虽不遇,而其文犹传,犹为不负其用心。近世天下都不复重为文,登第者亦无事刻文稿,则不遇者之文尤湮没无由见于世矣,伤哉!
若六阶虽不成进士,而其文得其徒传播之,犹愈于其竟泯也。悲夫!余为叙之,或足慰六阶于幽冥中乎?抑使列士闻之而慨息也!
有入江海之深广,欲穷探其藏,使后之人将无所复得者,非至愚之人,不为是心也。《六经》之书,其深广犹江海也。自汉以来,经贤士巨儒论其义者,为年千馀,为人数十百。其卓然独著、为百世所宗仰者,则有之矣。然而,后之人犹有能补其阙而纠其失焉,非其好与前贤异,经之说有不得悉穷,古人不能无待于今,今人亦不能无待于后世,此万世公理也。吾何私于一人哉?大丈夫宁犯天下之所不韪,而不为吾心之所不安。其治经也,亦若是而已矣。
歙金蕊中修撰,自少笃学不倦,老始成书。其于《礼经》,博稽而精思,慎求而能断。修撰所最奉者康成,然于郑义所未衷,纠举之至数四。夫其所服膺者,真见其善而后信也;其所疑者,必核之以尽其真也。岂非通人之用心、烈士之明志也哉?
鼐取其书读之,有窃幸于愚陋夙所持论差相合者,有生平所未闻得此而俯首悦怿,以为不可易者,亦有尚不敢附者。要之,修撰为今儒之魁俊,治经之善轨,前可以继古人,俯可以待后世,则于是书足以信之矣。嘉庆三年五月,桐城姚鼐序。
余尝论学问之事,有三端焉,曰义理也,考证也,文章也。是三者苟善用之,则皆足以相济;苟不善用之,则或至于相害。今夫博学强识而善言德行者,固文之贵也;寡闻而浅识者,固文之陋也。然而,世有言义理之过者,其辞芜杂俚近,如语录而不文;为考证之过者,至繁碎缴绕,而语不可了当,以为文之至美,而反以为病者,何哉?其故由于自喜之太过而智昧于所当择也。夫天之生才虽美,不能无偏,故以能兼长者为贵,而兼之中又有害焉。岂非能尽其天之所与之量而不以才自蔽者之难得与?
青浦王兰泉先生,其才天与之,三者皆具之才也。先生为文,有唐、宋大家之高韵逸气,而议论考核,甚辨而不烦,极博而不芜,精到而意不至于竭尽,此善用其天与以能兼之才,而不以自喜之过而害其美者矣。先生历官多从戎旅,驰驱梁、益,周览万里,助成国家定绝域之奇功。因取异见骇闻之事与境,以发其瑰伟之辞,为古文人所未有。世以此谓天之助成先生之文章者,若独异于人。吾谓此不足为先生异,而先生能自尽其才以善承天与者之为异也。
鼐少于京师识先生,时先生亦年才三十,而鼐心独贵其才。及先生仕至正卿,老归海上,自定其文曰《述庵文钞》四十卷,见寄于金陵。发而读之,自谓粗能知先生用意之深,恐天下学者读先生集,第叹服其美,而或不明其所以美,是不可自隐其愚陋之识而不为天下明告之也。若夫先生之诗集及他著述,其体虽不必尽同于古文,而一以余此言求之,亦皆可得其美之大者云。
六艺者,小学之事,然不可尽之于小学也。夫九数之精,至于推步天运,冥测乎不得目睹之处,遥定乎前后千百载不接之时,而不迷于冥茫,不差于毫末,此术家之至学,小子所必不能也。夫六书之微,其训诂足以辨别传说之是非,其形音上探古圣初制文字之始,下贯后世迁移转变之得失,此博闻君子好学深思者之所用心,小子所不能逮也。至于礼乐,则固圣贤述作之所慎言,尤不得以小学言矣。然而谓之小学者,制作讲明者,君子之事,既成而授之,使见闻之端于幼少者,则小子所能受也。今夫行万里穷山海者,纪其终身之所履,艰危劳苦之所仅获,以告于居不出于室中者,可以一日而尽得也。夫小学者,固亦若是而已。
秀水朱锡鬯检讨,尝作《经义考》,载说经之书既备,而不及小学。今南康谢蕴山方伯,以为小学实经义之一端,为论经始肇之事。且礼、乐则言之大广,射御则今士所不习,九数则诚术家专门之所为,惟书文固人人当解,学者须臾不能去,非专门之事也。前世好古之儒,固多究心于斯;至于今日,其书既众,或因旧闻而增深,或由创得而遇古,虽其间粹驳浅深,为者或不必尽同,然而彼皆欲自为其艰危劳苦,而授小子以逸获之道,其人其志,固皆不可泯也。因辑汉以来言文字训诂形音之书,至于今日英才博学所撰,举载于编,凡若干卷,名之曰《小学考》,以补朱氏之所未备。其言笔势八法者,乃弃不录,以其无关于经学也。
《考》成,以其书示某。某诚嘉方伯有不遗众善采辑之美意,又以为能尽大人君子之心,乃能授其教于小子。方伯之用心如此,异日助成国家礼乐之修,其亦有望也与!嘉庆三年八月,桐城姚某序。
天下术家之言,必首以太岁为重,馀术皆由太岁而生者也。有问于余者曰:“古太岁之法因于岁星。岁星居所次辰,则太岁居辰之所合。星与太岁顺逆行异,而合辰无贷。岁星岁一辰而微速,久则过辰,故有龙度天门之法,则太岁应之,百四十四年而超辰焉。自汉后,太岁失超辰法。是岁星太岁所居,辰不与合也,而术者以推吉凶,犹能验乎?”余曰:“验也。夫吉凶生乎气,气生乎神,神生乎人心。夫太岁非有形也,为天之君神。夫人心所向者,则君也。今天下九州,人人心所执为太岁在是辰者,则太岁在是辰矣。人心之所不超,则亦神之所不超,故以验吉凶可也。虽然,又有道焉,天之道神而不可尽测,其气时而至,时而不至。今夫盛暑南向,宜受气热矣,而累日北风,析析而凉者有之。隆冬北向,宜受气寒矣,而累日南风,煦煦以温者有之。故天气时而不至,虽以古测太岁之术甚密,而吉凶不必验也。其气时而至,虽以今测太岁术甚疏,而吉凶未尝不验也。君子知其不可拘,干禄不回,不失吾理,而于术家之言,亦不必故违其大忌而已。”
吾乡章淮树观察多术艺,兼通形家日者之言,究心为一书曰《选择正宗》,以视余俾为之序。余不能尽通其说,而推淮树著书之心,欲以为人利而祛其害,其志甚美,乃以余夙所持论,书以为之序云。
世之文士,以文进于有司,使一依古之格度,枯槁孤寂,与世违远,以觊见赏于俗目,此亦不近人情之事矣。然遂背畔规矩,蔑理弃法,以趣时嗜,则必不可。譬如相人者,于俦类万众之中,求尧颡而舜目,龙章而凤姿,然后许为人,固不得也。若夫耸肩逾顶,隐口于脐,支离跛丱,而犹为全人乎哉?酌古今之宜,审文质之中,内足自立,外足应时,士所当为,如是而已。
休宁陈生仰韩,见余于江宁,惟余言之听。其为文体和而正,色华而不靡,足以自立,足以应时者也。然生从余游十二年矣,而犹困于场屋。谓生文不善乎?不然也。谓其枯槁孤寂而大远于时乎?亦不然也。夫草木之荣华,同本而迟速异时。夫守己不变以俟时者,此亦士信道笃自知明之一端也。生尚终取余言乎哉!因以是书生文之首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