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川先生集/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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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光生长东南,祖父皆以读书力田为业,然未尝窥究水利之学。闻永乐初,夏忠靖公治水于吴,朝廷赐以《水利书》。夏公之书出于中秘,求之不可得见。独于故家野老搜访,得书数种,因尽阅之,间采其议尤高者,汇为一集。
尝见汉世,国家有一事,必令公卿大臣与博士议郎杂议。始元中,诸儒相论难盐铁。及宣帝时,桓宽推衍之至数万言,而盛称中山刘子、九江祝生之徒,欲以究成治乱,定一家之法。有光所取《水利论》,仅止一二,然以为世所传书,皆无逾于此者。
郏大夫考古治田之迹,盖浚畎浍距川,潴防沟遂列浍之制,数千百年,其遗法犹可寻见如此。昔吴中尝苦水,独近年少雨多旱,故人不复知其为害,而堤防一切,废坏不修。今年雨水,吴中之田,淹没几尽。不限城郭乡村之民,皆有为鱼之患。若如郏氏所谓塘浦阔深,而堤岸高厚,水犹有大于此者,亦何足虑哉?当元丰变法,扰乱天下,而郏氏父子,荆、舒所用之人,世因以废其书。至其规画之精,自谓“范文正公所不能逮”,非虚言也。
单君锷本毗陵人,故多论荆溪运河古迹、地势蓄泄之法。其一沟一港,皆躬自相视,非苟然者。独不明《禹贡》三江,未识松江之体势,欲截西水入扬子江上流,工绪支离,未得要领。扬州薮泽曰具区,其川三江,盖泽患其不潴,而川患其不流也。今不专力于松江,而欲涸其源,是犹恶腹之胀,不求其通利,徒闭其口而夺之食,岂理也哉?
近世华亭金生纲领之论,实为卓越。然寻东江古道,于嫡庶之辨,终犹未明。诚以一江泄太湖之水,力全则势壮,故水驶而常流;力分则势弱,故水缓而易淤。此禹时之江所以能使震泽底定,而后世之江所以屡开而屡塞也。松江源本洪大,故别出而为娄江、东江。今江既细微,则东江之迹灭没不见,无足怪者。故当复松江之形势,而不必求东江之古道也。
周生胜国时,以书于行省及都水营田使司,皆不能行。其后伪吴得其书,开浚诸水,境内丰熟。迄张氏之世,略见功效。至论松江不必开,其垂谬之甚,有不足辨者。寻周生之论,要亦可谓之诡时达变,得其下策者矣。
有光迂末之议,独谓大开松江,复禹之迹,以为少异于前说。然方今时势,财力诚未可以及于此。伏惟执事秉节海上,非特保鄣疆圉,且以生养吾东南之赤子,生民依怙之者切矣。迩者风汛稍息,开疏瓦浦,五十馀年湮没之河,一旦通流,连月水势泛滥,凡瓦浦之南相近二十馀里,水皆向北而流,百姓皆临流叹诵明公之功德。盖下流多壅,水欲寻道而出,其势如此,不得其道,则弥漫横暴而不制,以此见松江不可不开也。松江开,则自嘉定、上海三百里内之水皆东南向而流矣。
顷二十年以来,松江日就枯涸,惟独昆山之东、常熟之北、江海高仰之田岁苦旱灾。腹内之民宴然不知,遂谓江之通塞无关利害,今则既见之矣。吴中久乏雨水,今雨水初至,若以运数言之,恐二三年不止。则仍岁不退之水,何以处之?当此之时,朝廷亦不得不开江也。天下之事,因循则无一事可为,奋然为之,亦未必难。明公于瓦浦实亲试之矣。且以倭寇未作之前,当时建议水利,动以工费无所于出为解。然今十数年,遣将募兵,筑城列戍,屯百万之师于海上,事穷势迫,有不得不然者。若使倭寇不作,当时有肯捐此数百万以兴水利者乎?若使三吴之民尽为鱼鳖,三吴之田尽化为湖,则事穷势迫,朝廷亦不得不开江矣。
弘治四年、五年大水,至六年,百姓饥疫死者不可胜数。正德四年亦如此。今年之水,不减于正德四年,尚未及秋,民已嗷嗷矣。救荒之策,决不可缓。欲望蚤为措置米谷,设法赈济。或用前人之法,召募饥民,浚导松江。姑且略循近世之迹,开去两岸茭芦。自昆山慢水江迤东至嘉定、上海,使江水复由跄口入海。放今年渟潴之流,备来年洊至之水,亦救时之策也。
有光蹇拙,非有计虑足以裨当世,独荷执事知爱,尽其区区之见,或有可备末议者,伏惟裁择之,幸甚。
昨承明府论及水利,匆遽辞别,不及尽言。有光非能知水学者,然少尝有意考求。见卢公《武郡志》,止抄录事迹,略无纲要,今新志因之。而近来言水利者,不过祖述此耳。
尝访求故家野老,得书数种,独取郏氏二三家,断以为专门之学,遂汇录成书,非能特有所见也。唯以三吴之水潴于太湖,太湖之水泄于松江。古今之论,无易此者,故著论以畅前人之旨。尝又读《禹贡》,注三江者讫无定论,惟郭景纯及边实之论为是,故定以为三江之图。
明府见谕,谓吴淞江与常熟县无预。有光所论三吴之水,非为常熟一县之水也。江水自吴江经由长洲、昆山、华亭、嘉定、上海之境,旁近之田固藉其灌溉,要之吴淞江之所以为利者,盖不止此。独以其直承太湖之水以出之海耳。今常熟东北,江海之边,固皆高仰。中间与无锡、长洲、昆山接壤之田,皆低洼多积水,此皆太湖东流不快之故。若吴淞江开浚,则常熟自无积水。然则吴淞江岂当与许浦、白茅并论耶?
明府又谓:扬子江、钱塘江何与于吴中水利?愚意特欲推明三江之说。盖自来论吴中之水,必本《禹贡》“三江既入”之文。自孔安国以下,以中江、北江为据,既失之泥,班固、韦昭、桑钦近似而不详,故当从郭景纯。唯三江之说明,然后吴中之水可得而治也。《经》曰:“三江既入,震泽底定。”先儒亦言三江自入,震泽自定,文不相蒙。然吴淞一江之入,震泽底定,实系于此。经文简略不详耳。诚恐论者不知此江之大,漫与诸浦无别,不辨原委。或泥张守节、顾夷之论,止求太湖之三江,用力虽劳,反有支离湮汩之患也。但欲复禹之迹,诚骇物听。即如宋郏亶时之丈尺,时力亦恐未及。而水势积壅为害,欲求明府先令所在略据今日河影,开挑茭芦,使自昆山夏驾口至嘉定栅桥寻入海之口,则江水有通流之渐矣。今春量拨赈饥之谷,召募饥民,或可即工。又旁江之民,积占茭芦,皆以告佃为名,所纳斗升之税,所占即百顷之江。兼之涨滩之税,亦多吏胥隐没,官司少获其利。昔宋时围田,皆有禁约。今奸民豪右,占江以遏水道,更经二三年,无吴淞江矣。若责所占之人,免追花利,止令随在开挑,以复旧迹,则官不费而奸有所惩矣。
有光二十年屏居江上,未尝敢献书当事者。异日吕公有意水利,然以平日非相知,不敢有所陈。前以分司旧识,因开瓦浦问及。而明府亲屈二千石之重,敦行古谊,虚怀下接,且惓惓以吾民之鱼鳖为忧,故特有言耳。然区区所望于明府,有大于此者。昔魏王召史起,问:“漳水可以灌邺田,子何不为寡人为之?”史起曰:“臣恐王之不能为也。”王曰:“子诚能为寡人为之,寡人尽听子矣。”史起敬诺,言之于王曰:“臣为之,民必大怨臣。大者死,其次乃籍臣。臣虽死籍,愿王之使他人遂之也。”王曰:“诺。”使之为邺令。史起因往为之,邺民大怨,欲籍史起。史起不敢出,而避之。王乃使他人遂为之。水已行,民大得其利。由此言之,兴一世之功,不当恤流俗之议也。区区之见,要以吴淞江必不可不开。即日渡江,违离节下,岂胜瞻恋。因还舡附此,不宣。
某屏居山野,不敢复自通于当世士大夫。虽承明公顾念,不遗衰弃,而亦不能少伸候谢之情,负罪何可言。兹辄不自量,以乡里细民之情,冒有陈渎,惟明公采择焉。往岁漕卒与嘉定之民哄,时巡院适在彼境,见其不直,颇加惩艾。遂至负恨,以单词赴台陈诉。其粮米不无糠秕之杂,而亦不尽然也。明公以军国重计,不容有所纵贷,然犹顾恤民隐,不加深究。吴人莫不忻欢鼓舞,叹颂明公之德矣。迩者檄下,欲以嘉定县粮赴郡治交兑,民情颇有不便。譬之骄儿之于慈母,有不得其所欲,不能不号呼而随之,此某之所以不自量而代为之言也。嘉定负海,去郡治二百里所,往来以潮汐为候。又经历太仓、昆山而后至。此法一行,民间又增转搬折耗之苦,将来之弊,有不可胜言者。
古者天子地方千里,中之为都,输将徭使,远者不出五百里而至。诸侯地方百里,中之为都,输将徭使,远者不出五十里而至。考之《禹贡》,古之输百里、二百里,盖所必计也。今江南为国家奉地,岁漕自所在水次达于京师,三四千里,费无不出于民。虽假之漕卒,其实民输之三四千里也。今又加之二百里,又比古之天子诸侯之输矣。夫漕卒旧法,领兑于嘉定,彼以泛舟之便,无分毫之损也。而嘉定交兑于苏州,复有雇船之役,增数倍之费矣。
国初,罢海运为转运。其始直隶苏松常、浙江杭嘉湖之粮送至淮安,镇江、庐、凤、淮、扬之粮送至徐州,徐州、山东兖州之粮送至济宁,而以里河船递送至京师,此所谓转运也。当时民以为不堪,故改定于淮安、瓜州水次,增加船脚耗米,对船贴兑,与军领运,此所谓兑运也。民犹以为不堪,故又改定于本府州县附近水次交兑,而增加漕卒过江脚耗,自此民不复送至瓜、淮,而漕卒自至所在州县支运,此所谓长运也。国家立国,历一百馀年,因革损益,务求以便民。盖至于长运而其法始定,疑未可以轻改也。此法一动,恐后之议者以苏州不可,复议瓜、淮,瓜、淮不可,复议徐州、济宁。未知今日之民,可以堪此否也?夫以米石加兑五六斗,是以石五六斗而运一石也。况过江脚价日增月益,不知其几,而后乃以长运代民之兑运。民之所以得宴然于境内而使军自至者,非能役之也,实增加耗之米雇之也。军之所以不得不至者,实厚受其雇而为之役也。明公考求其故,必不肯容易改易于其间者矣。若夫粮米插和及争讼小节,明公稍加振饬,所在孰敢不奉令?况户部每年奏差主事监兑,奉有专敕。监兑能举其职,则明公可以无问矣,亦不至启长运为兑运之渐也。
国家殚天下之力以养兵,一旦有事,兵者至于无所用,而独驱民以战。而天下之民竭蹶以奉天下之兵,不知其已也,是固有可痛者矣。漕卒虓暴,赖所在有司与之抵牾,仅可少支。今明公意有所偏重,即异日之放纵无所不至。有司承风,莫敢谁何,民犹以羊而御狼也。濒海州县,自经倭奴剽掠之馀,十室九空,而加编海防,赋调日广。至辛酉之水,吴中千里皆为巨浸,为百年所未有之灾。当时抚院不曾奏蠲,至今易银征赔未已。乡民离农亩,日在官府听候比较,昼夜捶楚,流血成沟。质鬻妻儿,投命贵室,庐舍折毁,蒿莱遍野,盖有所不忍见者。明公《甘棠》之爱,在于吾民。今日领天下财赋,百姓嗷嗷,尚望于常格之外,加以旷荡之恩。而嘉定之民,如以骄子得罪于慈母,可以少戒,而不可以深惩之也。况兑运一事,所系非浅,是以少效狂瞽之言。伏惟矜恕,幸甚。
有光再拜,谨致书明侯执事:窃承明侯以本县十一、十二、十三保之田土荒莱,居民逃窜,岁逋日积,十数年来,官于兹土者未尝不深以为忧,而不能为吾民终岁之计。明侯戚然于此,下询荛。有光生长穷乡,谭虎色变,安能默然而已。
窃惟三区虽隶本县,而连亘嘉定迤东沿海之地,号为冈身。田土高仰,物产瘠薄,不宜五谷,多种木棉,土人专事纺绩。周文襄公巡抚之时,为通融之法,令此三区出官布若干匹,每匹准米一石。小民得以其布上纳税粮,官无科扰,民获休息。至弘治之末,号称殷富。正德间,始有以一人之言而变易百年之法者,遂以官布分俵一县。夫以三区之布散之一县,未见其利,而三区坐受其害,此民之所以困也。夫高阜之地,远不如低洼之乡。低乡之民,虽遇大水,有鱼鳖菱芡之利,长流采捕,可以度日。高乡之民,一遇亢旱,弥望黄茅白苇而已。低乡水退,次年以膏沃倍收。瘠土之民,艰难百倍也。
前巡抚欧阳公与太守王公行牵耗之法,但于二保、三保低湮水乡,特议轻减,而于十一、十二、十三保高阜旱区,却更增赋。前日五升之田,与概县七、八等保膏腴水田,均摊三斗三升五合。此盖一时失于精细,而遂贻无穷之害。小民终岁勤苦,私家之收,或有不能及三斗者矣,田安得不荒?逋安得不积?此民之所以困也。
吴淞江为三州太湖出水之大道,水之经流也,江之南北岸二百五十里间,支流数百,引以灌溉。自顷水利不修,经河既湮,支流亦塞。然自长桥以东,上流之水犹驶,迨夏驾口至安亭,过嘉定、清浦之境,中间不绝如线,是以两县之田与安亭连界者无不荒。以三区言之,吴淞既塞,故瓦浦、徐公浦皆塞。瓦浦塞,则十一、十二保之田不收;徐公浦塞,则十三保之田不收。重以五六年之旱,沟浍生尘,嗷嗷待尽而已,此民之所以困也。
生愚妄,为执事者计之:其一曰,复官布之旧。乞查本县先年案卷,官布之征于三区,在于某年;其散于一县,在于某年。祖宗之成法,文襄之旧税,一旦可得而轻变,独不可以复乎?今之赋役册,凡县之官布,皆为白银矣。独不思上供之目为白银乎?犹为官布乎?如犹以为官布,则如之何其不可复也?古之善为政者,必任其土之所宜以为贡,文襄之意盖如此。即今常州府有布四万匹,彼无从得布也,必市之安亭。转展折阅,公私交敝。有布之地,不征其布而必责其银;无布之地,不征其银而必责其布。责常州以代输三区之银,则常州得其便;责三区以代输常州之布,则三区得其利。此在执事言于巡抚,一转移之间也。其二曰,复税额之旧。牵耗之法,系苏州一郡之事,生愚未敢僭及,姑言今日之易行者。前王公已定耗法,均摊之田,三斗三升五合;歉薄之田,二斗二升。既而会计本县薄田太多,而三十六万之外,乃增馀积米数千。王公下有司再审,歉薄之田,均摊数千之米。此王公之意,欲利归于下也,有司失于奉行。如三区者,终在覆盆之下,而所存馀积之米,遂不知所归。欲乞查出前项馀积,作为正粮,而减三区之额复如其旧。此则无事纷更,而又有以究王公欲行而未遂之意矣。夫加赋至三斗,而民逋日积,实未尝得三斗也。复旧至五升,而民以乐输,是实得五升也。其于名实较然矣。既减新额,又于逃户荒田,开豁存粮,照依开垦荒田事例,召募耕种。数年之间,又必有苏息之渐也。其三曰,修水利之法。吴淞江为三吴水道之咽喉,此而不治,为吾民之害未有已也。先时言水利者,不知本原,苟徇目前,修一港、一浦以塞责而已。必欲自源而委,非开吴淞江不可。开吴淞江,则昆山、嘉定、青浦之田皆可垦。议者不究其本,因见沿江种芦苇之利,反从而规取其税。自飐直浦、索路港诸地,悉为豪民之所占。向也私占而已,今取其税,是教之塞江之道也。上流既壅,下流安得而不阏乎?生愚为三区之田而欲开吴淞江,似近于迂,然恐吴淞江不开,数年之后,不独三区,而三州之民皆病也。若夫开瓦浦溉十一、十二保之田,开徐公浦溉十三保之田,此足支持目前,下策也。生愚闻之,古之君子为生民之计,必不肯拘挛于世俗之末议,而决以敢为之志。况此三区,本县蕞尔之地,在明侯之宇下,得斗升之水,可以活矣。伏愿行此三策,庶几垂死而再苏之,其有德于吾民甚大。
又今旱魃为灾,明侯昔日车马所过,濒河人迹所至之处,禾稼仅有存者,至于腹里,无复青草。近经秋潦,往往千亩之田,枯苗数茎,随水荡漾而已。救荒之策,免租之议,此如拯溺救焚,尤不可缓者。又今三区无复富户,所充粮役,不及中人之产,赔貱之累,尤不忍言。乞念颠连无告之民,照弘治间例,及太守南岷王公新行事例,免其南北运库子马役解户之类,此亦可以少纾目前之急也。唯明侯留意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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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来文字,皆看过。但说丁田,开口便不是。病源只因王太守变乱,其势必至有今日之弊。今皆说其法尽善,止为后来行之不善,却是附和书册,非当时与诸公原议。不若察院原来文书,反无偏主。便可依他说松、常、镇用旧法,如何民无他议,惟此何故纷纷,利害便见矣。不攻其本,止就末流上说,甚好笑。纵如新太守复旧七厘八毫,不点差,只恐一二年后,点差增加,复如今日也。
朱子尝言,论新法者不为不多,能识其本原、中其要害者甚少。宜介甫诋以为俗也。论天下事多类此,如何可哉?祇是吾辈说不出。官是西北人,如何晓得?欲入城商议,为往来不便,亦懒作文字,姑俟月尽相见议之。
《陶节妇传》,昨大风中为作得,秉笔更似啮冰雪也。稿在敬甫处。
某废弃山林之日已久,天下之事,非分之所宜言者。顾自以世受国恩,身在江湖,不敢一日而忘魏阙之下。况今倭奴逆天悖暴,实吾父兄子弟百年之仇耻。辱明公惓惓下问,一得之愚,敢不自竭。
伏见天子哀悯元元,诞布德音,明公以股肱耳目之重臣,膺兹简命,俾执玉帛,告祭东海之神,精诚昭格,百灵效顺,龟鳖小丑,当知无遁逃之所矣。昔裴晋公、李中丞尝受视师之命,不旋踵而元济就擒,刘稹授首,克成淮、蔡、泽、潞之功。况我圣朝之威灵,万万于有唐,而明公之所以自待者,岂自处裴、李之下哉?固宜详延博采,不遗于荛之贱也。某不敢为泛说以渎明听,姑就今日用兵之势言之。
自倭奴入寇,于今三年,虔刘我人民,淫污我妇女,焚荡我屋庐。有司婴城而自保,军卫莫之谁何,盼盼焉视彼重装满载,得气而去。徒诿曰无兵,犹可也。今各省之兵四集,无虑十万,屯聚境上,区区残息游魂,灭此而朝食可也。而至今相持,未见有必战之计。《老子》曰:“师之所处,荆棘生焉。”故善者果而已矣。《孙子》曰:“久暴师,则国用不足。钝兵挫锐,屈力殚财,则诸侯乘其敝而起。”“故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今若是,不几于“钝”乎?岂《老子》之所谓“果”乎?议者谓此寇不宜与之战,在坐而困之。此固一说也。然穷天下之精兵,散甲士于海上,旷日弥月而久不决,则所谓“困”者在我矣,是不可不察也。则今日之计,宜于速战而已。
然兵有分有合,徒厚集其众于一,而不为之列屯要害,广布形势,则贼之所出,必视吾无备之处而为之走集。是宜观地之要,以拟其溃。吴越之地,濒于大海,海口之可通者,数路而已。既不能把扼而使之突入,三江五湖之间,要害之可守者数处而已,又不能按据而使之横溃,则将何为而可也?某以为贼在川沙,兵之所向,能保其败于东,不溃于西耶?攻其外,不溃于内耶?故太湖之口可屯也,三泖之口可屯也,吴淞江之中道可屯也。某尝循行江上,问所谓沪渎垒者,知昔人御寇之遗迹。即如此垒,正在苏、松二府之中,贼得至此,则苏州、松江诸县无日不危也。故为屯垒,不独可以拒贼之入路,又可以为州县之声援也。昨者黄冈泾之捷,斩首之多,以前所未有,然贼复东出,则贼锋虽挫于五湖之上,而蛮烟复接于九峰之间矣。由此言之,分屯其可后乎?
往贼攻州而府不救,攻县而州不救,劫掠村落而县不救。府如无州,州如无县,县如无村落,仅仅自保于一城之中。如与人斗而束其手足,绝其党而孤立,如之何能自存也?幸而此贼在于抄掠而已,设有长驱之志,孰能御之?是唇齿俱亡,首尾衡决矣。即使徒以保城为功,而置百里生民于度外,为人父母,何以为心?况京畿千里之地,荡然无藩篱之限,兵之失势,莫甚于此。此其不可一也。
凡王者之师,未有不分别其逆顺、离散其党与者。今闽浙亡命,与诸岛之夷,固所必诛。若吾民所在被其系累,而髡之以为前行,以饵吾师。尝闻我军斩首虏二百馀,其间止有一二为真贼者,则临阵之际,岂可不辨其真伪,明购赏格,开示丹青生活之信?古之用兵,能使贼为吾用,而今驱之使为贼。此其不可二也。
聚天下之兵,而军政不立,断斩不行,卤掠不禁。前者方陷阵,后者已奔佚。是民有百走退死之心,而无一前进生之计。且所谓营垒、行阵、间谍、兵械,与夫分数、形名、虚实、奇正之说,兵家之所常言,悉置而不讲。此其不可三也。
故今日之兵在于决机,而分屯以佐其势。又当戒饬州县之吏,不宜以闭塞城褷为上策。百姓之逃归者,不可逆以奸细而禁锢诛戮之。至于诛赏,军令之大,今之所调,杂以夷獠,宜示中国之纪律,不可为蛮夷所笑。如是而战不胜、贼不灭者,未之有也。
然今虽以殄灭为期,而经略措置,非数十年不能安宁。且夷性贪狠,狃于卤获之利,虽有惩艾,不能保其不来。夫自正统以来,殆将百年,及今而发。如人之疾病,一旦发作,岂得遽止?故宜考求宣德、正统之间,前之所以侵盗而无已,后之所以顿息而不来,则有以知其故矣。永乐中,广宁伯镇守辽东,筑城金线岛之西北,夜见东南海岛中火光,即知寇至,邀击之,擒斩无遗,以是寇不敢入境。盖彼悬度大海,经以旬月,非风候不行,又不能多赍粮饷,贼未到岸,往往饥罢。兵法,无负于水而迎客,无迎水流。独于御倭,宜反而用之,必迎水逆击,不使上岸,此必尽之述也。舍是,则由外海而入内海,由海入港,由港入城郭,如今日必至之害矣。谓宜振饬祖宗之法,自广、闽、浙、淮,以至辽东,修沿海列卫之政,则兵不必别调也。举都司备倭之职,则将不必别选也。不然而恃客兵,客兵不可久居,设使撤还,贼将复至。周旋不已,是兵无时而息也,而民亦殚矣。
议者又谓宜开互市,弛通番之禁。此尤悖谬之甚者。百年之寇,无端而至,谁实召之?元人有言,古之圣王,务修其德,不贵远物。今又往往遣使奉朝旨,飞舶浮海,以与外夷互市,是利于远物也。远人何能格哉?此在永乐之时,尝遣太监郑和一至海外,然或者已疑其非祖训禁绝之旨矣。况亡命无籍之徒,违上所禁,不顾私出外境下海之律,买港求通,勾引外夷,酿成百年之祸。纷纭之论,乃不察其本,何异扬汤而止沸?某不知其何说也。唯严为守备,雁海龙堆,截然夷夏之防,贼无所生其心矣。某身罹寇难,以与乡邑父老熟计之,此言或有近于理。幸赐采择而行之。
窃惟我明有天下几二百年,诸夷恭顺,四边宁谧,足称盛治。惟北寇时或猖狂,然其气虽猛悍,性尚蠢直,弓矢之外,别无利兵。中土顽民,固亦有为之向导羽翼,而衣食好尚,大相殊绝。又北地苦寒,无物产,不通贸易,故亦不过千百之什一耳。所以来去倏忽,无久安常住之想。而京师辇毂之下,声势甚重,防卫甚严,官属众而储偫富,号令一而赏罚明,凡所猷为,罔不如意,然犹不能不廑宵旰之忧,庚戌之事可鉴也。
若今倭寇之变,则大有不然者。性鸷而狡,兵巧而利。高皇谢绝朝贡,今上禁通市舶,虑至深远矣。夫何官绝私通,交往习熟,向导羽翼,反数倍之?中原虚实,了在贼目,故敢于深入。自壬子岁三月,绎骚至今。繇浙抵吴,直犯淮、扬,烧劫奸淫,眇无忌惮,诚有国之大辱也。乃今因粮于墟落,藉兵于偾军,筑舍凿河,略无去意,其闻风效尤者,日增月益,警报汹汹,兹不可闻。而有司类皆庸懦,方其临逼,即束手兢兢;幸其稍退,便高枕泄泄。岂惟无使之只轮不返之意,虽欲驱之出境,不可得已。况兵燹之馀,继以亢旱,岁计无赖,万姓嗷嗷。顾又加以额外之征,如备海防,供军饷,修城池,置军器,造战船,繁役浩费,一切取之于民。议及官帑,辄有擅专之罪。然此亦蒨中有司之计,盖官帑有限,而取之于民者无尽藏,得以恣其侵渔耳。
夫东南赋税半天下,民穷财尽,已非一日。今重以此扰,愈不堪命,故富者贫而贫者死。其不死者敝衣枵腹,横被苛敛,皆曰:与其守分而瘐死,孰若从寇而幸生?恒产恒心,相为有无,无足怪者。若非顷者大为蠲除,恐此辈不外而倭,即内而盗矣,未必皆斯民之过也。
某顷以试事在留都,闻寇自芜湖逦迤南下,直抵安德门,举城鼎沸,某时亦不免周章。及询之,不过逋寇五十馀人而已。不觉仰天浩叹,椎胸饮泣者久之。夫留都自府部科道而下,庸流冗员,姑置勿论,其雕毂华鞯,锦衣肉食,平日自谓高出群类,莫可仰视者,奚啻千人?乃亦寂无善计,惟知填关闭门,追夫守垛,与穷乡下邑无异。自此之外,一切以为迂谈。
以愚见言之,大内虽多重宝,终自遗宫。若孝陵则我高皇帝体魄所藏,神灵所宁,万一土城失守,少有侵蚀,百司庶府,将安用哉?况京军除孝陵及江北诸卫,虽残缺之后,尚有十二万丁,而官舍军馀数当倍之。既不使之出战,又不使之守城,徒令市井贫民裹粮登陴。一夫每日官给烧饼二枚,计费银一百馀两。每夜自备油烛七条,计费银七百馀两。典鬻供备,常从后罚。冤号之声,溢于衢路,则平昔养军,果为何耶?
及某沦落东归,则闻此寇复窜吴界。凡诸有司,名虽统兵出境,实皆各自拥护,殊无互为策应之意。间有奋勇前驱者,岂真具有成算,非迫于严刑,则诱于重赏。而文武官属又皆在数里外,并未尝有临阵督战者,故往往以孤悬取败,卒亦不闻有不相赴援之诛。是进者死而退者生,前者苦而后者乐,号令之不一、赏罚之不明,承袭蒙蔽,一至于此,可不为之痛心哉!
议者咸谓穷寇致死,吴民柔脆,且不知兵,本难为敌。呜呼,有制之兵,无能之将,不可败也。今将既不选,兵复不练,其于阵法奇正,懵然无知,而漫使之格斗,是诚所谓驱群羊而攻猛虎也。今日之责,惟君侯为重;今日之权,亦惟君侯为重。指顾之间,勇怯立异;呼吸之际,胜负顿殊。惟君侯其图之。
且东南财赋,出于农田,农田繇于水利。其尝谬撰一书,及承渥州侍御委纂《图考》,其源流利害,亦颇究竟。今以倭寇往来,乃于湖流入海之道,悉行堰坝,冀为梗塞。殊不知此寇离海深入,原不甚赖舟楫,而清流既壅,浑潮日涨,水利不通,农田渐荒。外患虽除,内乱必作。有忧国忧民之深念者,恐不当若是之举一而废百也。
伏惟君侯德高望重,谋深虑渊。昔秉文衡,多士钦式;今本兵柄,万师协心。恩敷如春,威行如秋。东南之民,如离水火而登衽席,脱仇雠而依父母。更生之望,端在今日。某本韦布诸生,不当冒越,第曩曾以文艺滥辱奖与,今君侯专制武备,正某等先后疏附之时,矧目击危变,身罹艰虞,黔庐赭山,剥肤伤骨,亦尝冒风雨,蒙矢石,躬同行伍者四十馀昼夜,颇能发纵。昔李白自谓“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亦窃有焉。公怒私愤,义不容默。故壬子之秋,妄作《备倭议》。癸丑夏五,更作《经事实录》。不识忌讳,多所触忤,冀以裨时政之万一。有司间亦行之,而未能尽也。兹敢复缀所闻见,僭溷崇览。伏惟君侯少霁按剑之威,亮其勤恳之衷,不计芜陋之词,得赐少垂察焉,则曷胜幸甚。(按:是书作于甲寅岁,时府君以孝廉家居。今云“以试事在留都”,似是代人作者。后又云撰《水利书》,纂《图考》,作《备倭议》,及“韦布诸生不当冒越”等语,又似自署名者。诸刻既不之及,钞本但称某而不书名,今姑从之。)
来书,极荷相念之至。山妻在殡,便欲权厝,又大草率,以此迟疑累日,幸少平静,而贼势日横。十一日,始攒于西园。方工未讫,前晚有沙船泊市中,市人皆惊恐,夜走不绝,天明始定。今亦惴惴然如在边塞,望候风尘,即为走计耳。宅内生聚,不下百口,一举足皆有流离之苦,不得不稍镇定之。所论贼势正如此。
东南承平日久,吏无知兵者。若使知古方略,一太守、县令能办之矣。今婴城自保,不发一矢,忍以百万生灵饵贼,令贼得气,将来蔓衍,未知其所极也。闻蔡操江奏,倭寇不过三四十人,皆苏、松人欲反耳。徐阁老以阖门百口保无此事。又闻近日任少府获贼帅于蔡衙前,未知信否?有便,更乞寄示。
贼据新城,陷上海,今其意在南翔。专候若到南翔,即携家行矣。匆匆殊不尽。东仓之胜,足以少创之。昨日焚烧上海略尽,其势未已也。钦甫时相见否?并为致意。
倭寇之变,起自上年三月初旬。虽络驿无虚日,亦惟骚动缘海,尚未敢深入,犹惧归途之有梗也。乃今纠合既众,向道既明,又知吾民不素习兵,不预备,遂眇无忌惮。今年四月初七日,警报直抵昆山。官民哄然,方填门塞关,为城守之计,而都司梁凤蒨承抚按文檄,统处兵八百,来守兹土。士民倚为长城,讵意其贪懦无状,坐受宴犒,托言屯扎该境,遥为声援,竟尔招摇远去。分兵四逸,半从盐铁,半从周市,沿途剽掠。吾民惊窜,自是要害无守。
十三日午时,贼船五十馀只、贼徒三千馀人,径泊新洋江口,直犯东门。肆力攻围,烟焰烛天,哭声动地。其接踵而至者,又无虑二三四倍。夜则桅灯如列星,旦则吹螺举号,蜂附云集,较之他处,猖獗尤甚。而梁凤乃于十六日自常熟复入郡城,若不与闻者。十七、十八等日,贼遂造云梯二十馀乘,攻击东、北二城,势极危迫。赖官民悉力拒守,幸以不破。当夜,乡士大夫蜡书,募敢死士缒城而下,自间道往请救于代巡孙公。十九日,即蒙复委梁凤提兵应援。而梁凤又复迁延,六日方至昆山县西九里桥。索取军需,声言每名要银五两,乃始进兵。奈此时民穷敛急,本县素乏羡馀,不能一时卒办。意不相惬,复退屯兵真义地方。偶与贼遇,勉强一战,贪其辎重,反致大败。火药铳炮,半被卤去,而遗落田野,为村民俞辟等所埋藏者,又不可胜数。设使天不佑民,尽以藉寇,其声势又何如也?是日,又复遁入郡城,诳言吾军一至,贼徒尽散,民不被杀,屋不被烧,麦尽刈而苗尽栽矣。一时上官咸谓信然,遂不复以昆山为意。
贼觇知援绝势孤,二十四日,复以云梯三十馀乘攻东南、东北二门。是时,不独燕尾剑棱劲镞,加以佛郎铅锡大铳,一时合发。城中辟易,危急十倍于前,不得不再行请救。而孙公惑于梁凤先入之言,颇有难色。差官张国维顿首号泣,具道梁凤不才之状,乃益以沂、邳及山西兵三百馀人,本府义勇二百人,复遣梁凤统之以行。其答乡士大夫书,则有“兵虽可用,将官懦怯,某再三责以大义,而翁公则有促之不进,为之奈何”等语。愚意其使贪使过,责后效以盖前愆,未可知也。时太仓陶指挥所募款兵蒨至。又命二守督率并进,意在刻期剿灭。而梁凤逗留如昔。自初七日受檄出师,越四日,尚驻维亭。本县既备糗粮,旋复臭腐。且动以“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为词,虽张公亦莫得而谁何也。贼乘此间,又于初八日聚众四千馀人,云梯无数,布列东、西城下,百计冲突,伤害甚多。而官民拒守益力,杀死贼徒,数亦相当。至昏时,贼始稍退,复移屯城西林中。盖富室佳园,惜不忍毁,故遂为贼巢耳。
次蚤,皆负门扇,接造飞梁,碾驾冲车,直逼城中,发掘甃石,铁椎扣门,声如雷震。百万生灵,命在顷刻,而人心愈奋,争出死力。用生刍、松脂、麻油,烧毁冲车。更从楼上穿板,灌注灰汤坠击,杀其魁名“二大王”者及伙贼数人,贼始退去。是时阖城士女摇动惊惶,缢溺而死者数人。引领援兵,复不见至。
初十日夜分,生员龚良相、徐倬、傅继善奋义冒死请兵。十一日黎明,遇梁帅于六市铺西,距县尚三十馀里。反复哀恳,而梁凤骄蹇有加。赖张公督促前进,款兵踊跃东向,气雄志烈,不负狼名。梁帅徐徐既至,有司选地扎营,梁凤仍称该地四面阻水,不可遏敌,复退屯九里桥外。款兵孤悬,势难野宿,姑纳城中,待梁并进。府县文牒祈请再三,方至。开门延入,欲加慰劳,已先计纵沂兵逸去,为媒孽之地矣。方议出攻,乃又妄申本县按兵不发。于是宪符严责。十五日,张二府督梁凤合兵大举。本县义勇导引款兵,直捣贼窟。血战方酣,而诸兵遥望贼来,即麾奔溃,多自溺水,甲骑铠仗,半为贼有。款兵益进,杀伤贼徒二十馀人,而后援不继,致有阵亡挤水之祸。于是更令逃军造为厚款薄沂之谤,欺罔上官,致使是非不明,功过莫辨。假令有司诚有厚薄,亦不过视上官意向,而士卒得以厚薄为去留,则将焉用彼帅哉?其失机误军之罪,恐不可推托于厚薄也。
仪部王主政,不忍官民罹此荼毒,受此萋菲,挺身冒险,仗义执言,乃至暴没,皆愤愤不平之所致也。“人之云亡,邦国殄瘁”,时事如此,可胜叹哉!其原盖始于当道先有款兵,防卫无锡,以厚其故人,而梁凤亦不欲强颜再入崑境,各戾初心,遂相构煽。殊不念昆山之与无锡,均为朝廷根本之地,况上游土崩,下流澜倒,又必然之势也,岂宜有所偏重哉?
是时,我军虽未收全功,而款兵声已慑服贼胆,遂相引去。杀遗民,烧遗屋,数十里烟火不绝者又四五日,以泄其馀愤。盖自四月初七日至五月廿五日,孤城被围,凡四十五日。临城攻击,大小三十馀战。以不教之民,当日滋之寇,内无张巡、许远之略,外无蚍蜉蚁子之援,城之不陷,皆天也。其六门并攻,被杀男女五百馀人,被烧房屋二万馀间,被发棺冢计四十馀口,是皆就耳目之所睹记者言之。其各乡村落,凡三百五十里境内,房屋十去八九,男妇十失五六,棺椁三四,有不可胜计而周知者。君门万里,未能遽达,虽密迩当道,岂皆尽得其实哉?互相蒙蔽,以期远罪,贼何幸而民何辜也!彼梁凤若始能不离该境,则贼安敢遽尔深入?中能力战不退,则贼岂敢直捣郡城?终能如期急难,则贼岂敢冲城凿穴?贻昆山之祸者,梁凤也。乃又饰词驾罪,欺天乎?欺人乎?
更有大可怪者:其款兵先登殁阵,其渰死者,皆缘邳、处二兵争先奔溃,挤入洪流,性不善水,又甲重不能振拔,遂至胥溺,非汩水而被渰者。此情可矜,法所应恤。彼二兵正当正其望风奔溃之罪,以示惩劝。乃今与款兵一体加厚,何其颠倒之甚耶?呜呼!处败军若此,良民无故被杀者,流血成川,积骸如山,又将何以待之哉?
尝考吾崑,自有国以来,未尝被兵燹,有生聚而无教训,故今遭此,皆错愕相顾,束手无策,不得已为坚壁清野之计,纵贼猖狂,莫之敢抗,其受祸亦独惨于他处。今之急务,莫若广濠堑,造月城,筑弩台,立营寨,集乡兵,时训练,铸火器,备弓弩,积薪米,蓄油烛。其周回近城林木,须斩去里许,以绝埋伏。茔冢有碍城隍者,宜量给地价,为迁葬之费。而十家为甲之法,尤所当严。其男子十五岁以下,凡成丁者,尽令编报,排门粉壁。每甲推长一人,稽其出入。若有面生可疑,虽系商贾,非累年土著,无父兄承传者,亦须根究。庶使内贼不出、外贼不入,而奸宄之徒无从造衅矣。
至于抚疲民,蠲逋税,勘荒田,尤时政之大端,而动支官银,又便宜之要术。盖事有常变,有轻重,处常则仓库为重而武备为轻,处变则军旅为重而财用为轻。况居官行法,自有大体。私罪不可有,公罪不可无。所谓公罪者,正今日动支官银以济时艰,而为法受恶之类是也。况既上官文移,则操纵由己,虽不宜冗滥,又何必拘拘常格而自取窘缩哉?且安富之道,《周官》所先,劝借可暂而不可常,可一而不可再。以有限之大户,而欲应无穷之巨寇,“吾不知所税驾矣”。
凡此数事,果能断自乃心,豫有成算,则用足兵强,形势险固,人心坚励,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贼来犯境,便当横出四郊,与之一决,又何必填门塞关,悬悬外援之望,不获其用而反受其害,如今日之冤愤哉?愚忝与守城,与贼来去之日相终始,目击惨毒,所不忍言,姑记其始末,以备他日邑乘之纪录。其他处置,略具《备倭议》中。有民社之寄者,尚其鉴此衷悃,毋以出位为罪。幸甚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