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震川先生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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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光生長東南,祖父皆以讀書力田為業,然未嘗窺究水利之學。聞永樂初,夏忠靖公治水於吳,朝廷賜以《水利書》。夏公之書出於中秘,求之不可得見。獨於故家野老搜訪,得書數種,因盡閱之,間采其議尤高者,彙為一集。

嘗見漢世,國家有一事,必令公卿大臣與博士議郎雜議。始元中,諸儒相論難鹽鐵。及宣帝時,桓寬推衍之至數萬言,而盛稱中山劉子、九江祝生之徒,欲以究成治亂,定一家之法。有光所取《水利論》,僅止一二,然以為世所傳書,皆無逾於此者。

郟大夫考古治田之跡,蓋浚畎澮距川,瀦防溝遂列澮之制,數千百年,其遺法猶可尋見如此。昔吳中嘗苦水,獨近年少雨多旱,故人不復知其為害,而堤防一切,廢壞不修。今年雨水,吳中之田,淹沒幾盡。不限城郭鄉村之民,皆有為魚之患。若如郟氏所謂塘浦闊深,而堤岸高厚,水猶有大於此者,亦何足慮哉?當元豐變法,擾亂天下,而郟氏父子,荊、舒所用之人,世因以廢其書。至其規畫之精,自謂「范文正公所不能逮」,非虛言也。

單君鍔本毗陵人,故多論荊溪運河古跡、地勢蓄泄之法。其一溝一港,皆躬自相視,非苟然者。獨不明《禹貢》三江,未識松江之體勢,欲截西水入揚子江上流,工緒支離,未得要領。揚州藪澤曰具區,其川三江,蓋澤患其不瀦,而川患其不流也。今不專力於松江,而欲涸其源,是猶惡腹之脹,不求其通利,徒閉其口而奪之食,豈理也哉?

近世華亭金生綱領之論,實為卓越。然尋東江古道,於嫡庶之辨,終猶未明。誠以一江泄太湖之水,力全則勢壯,故水駛而常流;力分則勢弱,故水緩而易淤。此禹時之江所以能使震澤底定,而後世之江所以屢開而屢塞也。松江源本洪大,故別出而為婁江、東江。今江既細微,則東江之跡滅沒不見,無足怪者。故當復松江之形勢,而不必求東江之古道也。

周生勝國時,以書於行省及都水營田使司,皆不能行。其後偽吳得其書,開浚諸水,境內豐熟。迄張氏之世,略見功效。至論松江不必開,其垂謬之甚,有不足辨者。尋周生之論,要亦可謂之詭時達變,得其下策者矣。

有光迂末之議,獨謂大開松江,復禹之跡,以為少異於前說。然方今時勢,財力誠未可以及於此。伏惟執事秉節海上,非特保鄣疆圉,且以生養吾東南之赤子,生民依怙之者切矣。邇者風汛稍息,開疏瓦浦,五十餘年湮沒之河,一旦通流,連月水勢泛濫,凡瓦浦之南相近二十餘里,水皆向北而流,百姓皆臨流歎誦明公之功德。蓋下流多壅,水欲尋道而出,其勢如此,不得其道,則彌漫橫暴而不製,以此見松江不可不開也。松江開,則自嘉定、上海三百里內之水皆東南向而流矣。

頃二十年以來,松江日就枯涸,惟獨昆山之東、常熟之北、江海高仰之田歲苦旱災。腹內之民宴然不知,遂謂江之通塞無關利害,今則既見之矣。吳中久乏雨水,今雨水初至,若以運數言之,恐二三年不止。則仍歲不退之水,何以處之?當此之時,朝廷亦不得不開江也。天下之事,因循則無一事可為,奮然為之,亦未必難。明公於瓦浦實親試之矣。且以倭寇未作之前,當時建議水利,動以工費無所於出為解。然今十數年,遣將募兵,築城列戍,屯百萬之師於海上,事窮勢迫,有不得不然者。若使倭寇不作,當時有肯捐此數百萬以興水利者乎?若使三吳之民盡為魚鱉,三吳之田盡化為湖,則事窮勢迫,朝廷亦不得不開江矣。

弘治四年、五年大水,至六年,百姓饑疫死者不可勝數。正德四年亦如此。今年之水,不減於正德四年,尚未及秋,民已嗷嗷矣。救荒之策,決不可緩。欲望蚤為措置米穀,設法賑濟。或用前人之法,召募饑民,浚導松江。姑且略循近世之跡,開去兩岸茭蘆。自崑山慢水江迤東至嘉定、上海,使江水復由蹌口入海。放今年渟瀦之流,備來年洊至之水,亦救時之策也。

有光蹇拙,非有計慮足以裨當世,獨荷執事知愛,盡其區區之見,或有可備末議者,伏惟裁擇之,幸甚。

昨承明府論及水利,匆遽辭別,不及盡言。有光非能知水學者,然少嘗有意考求。見盧公《武郡志》,止抄錄事跡,略無綱要,今新志因之。而近來言水利者,不過祖述此耳。

嘗訪求故家野老,得書數種,獨取郟氏二三家,斷以為專門之學,遂彙錄成書,非能特有所見也。唯以三吳之水瀦於太湖,太湖之水泄於松江。古今之論,無易此者,故著論以暢前人之旨。嘗又讀《禹貢》,注三江者訖無定論,惟郭景純及邊實之論為是,故定以為三江之圖。

明府見諭,謂吳淞江與常熟縣無預。有光所論三吳之水,非為常熟一縣之水也。江水自吳江經由長洲、昆山、華亭、嘉定、上海之境,旁近之田固藉其灌溉,要之吳淞江之所以為利者,蓋不止此。獨以其直承太湖之水以出之海耳。今常熟東北,江海之邊,固皆高仰。中間與無錫、長洲、昆山接壤之田,皆低窪多積水,此皆太湖東流不快之故。若吳淞江開浚,則常熟自無積水。然則吳淞江豈當與許浦、白茅並論耶?

明府又謂:揚子江、錢塘江何與於吳中水利?愚意特欲推明三江之說。蓋自來論吳中之水,必本《禹貢》「三江既入」之文。自孔安國以下,以中江、北江為據,既失之泥,班固、韋昭、桑欽近似而不詳,故當從郭景純。唯三江之說明,然後吳中之水可得而治也。《經》曰:「三江既入,震澤底定。」先儒亦言三江自入,震澤自定,文不相蒙。然吳淞一江之入,震澤底定,實係於此。經文簡略不詳耳。誠恐論者不知此江之大,漫與諸浦無別,不辨原委。或泥張守節、顧夷之論,止求太湖之三江,用力雖勞,反有支離湮汩之患也。但欲復禹之跡,誠駭物聽。即如宋郟亶時之丈尺,時力亦恐未及。而水勢積壅為害,欲求明府先令所在略據今日河影,開挑茭蘆,使自昆山夏駕口至嘉定柵橋尋入海之口,則江水有通流之漸矣。今春量撥賑饑之穀,召募饑民,或可即工。又旁江之民,積占茭蘆,皆以告佃為名,所納斗升之稅,所占即百頃之江。兼之漲灘之稅,亦多吏胥隱沒,官司少獲其利。昔宋時圍田,皆有禁約。今奸民豪右,占江以遏水道,更經二三年,無吳淞江矣。若責所占之人,免追花利,止令隨在開挑,以復舊跡,則官不費而奸有所懲矣。

有光二十年屏居江上,未嘗敢獻書當事者。異日呂公有意水利,然以平日非相知,不敢有所陳。前以分司舊識,因開瓦浦問及。而明府親屈二千石之重,敦行古誼,虛懷下接,且惓惓以吾民之魚鱉為憂,故特有言耳。然區區所望於明府,有大於此者。昔魏王召史起,問:「漳水可以灌鄴田,子何不為寡人為之?」史起曰:「臣恐王之不能為也。」王曰:「子誠能為寡人為之,寡人盡聽子矣。」史起敬諾,言之於王曰:「臣為之,民必大怨臣。大者死,其次乃籍臣。臣雖死籍,願王之使他人遂之也。」王曰:「諾。」使之為鄴令。史起因往為之,鄴民大怨,欲籍史起。史起不敢出,而避之。王乃使他人遂為之。水已行,民大得其利。由此言之,興一世之功,不當恤流俗之議也。區區之見,要以吳淞江必不可不開。即日渡江,違離節下,豈勝瞻戀。因還舡附此,不宣。

某屏居山野,不敢復自通於當世士大夫。雖承明公顧念,不遺衰棄,而亦不能少伸候謝之情,負罪何可言。茲輒不自量,以鄉里細民之情,冒有陳瀆,惟明公采擇焉。往歲漕卒與嘉定之民哄,時巡院適在彼境,見其不直,頗加懲艾。遂至負恨,以單詞赴台陳訴。其糧米不無糠秕之雜,而亦不盡然也。明公以軍國重計,不容有所縱貸,然猶顧恤民隱,不加深究。吳人莫不忻歡鼓舞,歎頌明公之德矣。邇者檄下,欲以嘉定縣糧赴郡治交兌,民情頗有不便。譬之驕兒之於慈母,有不得其所欲,不能不號呼而隨之,此某之所以不自量而代為之言也。嘉定負海,去郡治二百里所,往來以潮汐為候。又經歷太倉、昆山而後至。此法一行,民間又增轉搬折耗之苦,將來之弊,有不可勝言者。

古者天子地方千里,中之為都,輸將徭使,遠者不出五百里而至。諸侯地方百里,中之為都,輸將徭使,遠者不出五十里而至。考之《禹貢》,古之輸百里、二百里,蓋所必計也。今江南為國家奉地,歲漕自所在水次達於京師,三四千里,費無不出於民。雖假之漕卒,其實民輸之三四千里也。今又加之二百里,又比古之天子諸侯之輸矣。夫漕卒舊法,領兌於嘉定,彼以泛舟之便,無分毫之損也。而嘉定交兌於蘇州,復有雇船之役,增數倍之費矣。

國初,罷海運為轉運。其始直隸蘇松常、浙江杭嘉湖之糧送至淮安,鎮江、廬、鳳、淮、揚之糧送至徐州,徐州、山東兗州之糧送至濟寧,而以裏河船遞送至京師,此所謂轉運也。當時民以為不堪,故改定於淮安、瓜州水次,增加船腳耗米,對船貼兌,與軍領運,此所謂兌運也。民猶以為不堪,故又改定於本府州縣附近水次交兌,而增加漕卒過江腳耗,自此民不復送至瓜、淮,而漕卒自至所在州縣支運,此所謂長運也。國家立國,歷一百餘年,因革損益,務求以便民。蓋至於長運而其法始定,疑未可以輕改也。此法一動,恐後之議者以蘇州不可,復議瓜、淮,瓜、淮不可,復議徐州、濟寧。未知今日之民,可以堪此否也?夫以米石加兌五六斗,是以石五六斗而運一石也。況過江腳價日增月益,不知其幾,而後乃以長運代民之兌運。民之所以得宴然於境內而使軍自至者,非能役之也,實增加耗之米雇之也。軍之所以不得不至者,實厚受其雇而為之役也。明公考求其故,必不肯容易改易於其間者矣。若夫糧米插和及爭訟小節,明公稍加振飭,所在孰敢不奉令?況戶部每年奏差主事監兌,奉有專敕。監兌能舉其職,則明公可以無問矣,亦不至啟長運為兌運之漸也。

國家殫天下之力以養兵,一旦有事,兵者至於無所用,而獨驅民以戰。而天下之民竭蹶以奉天下之兵,不知其已也,是固有可痛者矣。漕卒虓暴,賴所在有司與之牴牾,僅可少支。今明公意有所偏重,即異日之放縱無所不至。有司承風,莫敢誰何,民猶以羊而禦狼也。瀕海州縣,自經倭奴剽掠之餘,十室九空,而加編海防,賦調日廣。至辛酉之水,吳中千里皆為巨浸,為百年所未有之災。當時撫院不曾奏蠲,至今易銀征賠未已。鄉民離農畝,日在官府聽候比較,晝夜捶楚,流血成溝。質鬻妻兒,投命貴室,廬舍折毀,蒿萊遍野,蓋有所不忍見者。明公《甘棠》之愛,在於吾民。今日領天下財賦,百姓嗷嗷,尚望於常格之外,加以曠蕩之恩。而嘉定之民,如以驕子得罪於慈母,可以少戒,而不可以深懲之也。況兌運一事,所係非淺,是以少效狂瞽之言。伏惟矜恕,幸甚。

有光再拜,謹致書明侯執事:竊承明侯以本縣十一、十二、十三保之田土荒萊,居民逃竄,歲逋日積,十數年來,官於茲土者未嘗不深以為憂,而不能為吾民終歲之計。明侯戚然於此,下詢蕘。有光生長窮鄉,譚虎色變,安能默然而已。

竊惟三區雖隸本縣,而連亙嘉定迤東沿海之地,號為岡身。田土高仰,物產瘠薄,不宜五穀,多種木棉,土人專事紡績。周文襄公巡撫之時,為通融之法,令此三區出官布若干匹,每匹準米一石。小民得以其布上納稅糧,官無科擾,民獲休息。至弘治之末,號稱殷富。正德間,始有以一人之言而變易百年之法者,遂以官布分俵一縣。夫以三區之布散之一縣,未見其利,而三區坐受其害,此民之所以困也。夫高阜之地,遠不如低窪之鄉。低鄉之民,雖遇大水,有魚鱉菱芡之利,長流采捕,可以度日。高鄉之民,一遇亢旱,彌望黃茅白葦而已。低鄉水退,次年以膏沃倍收。瘠土之民,艱難百倍也。

前巡撫歐陽公與太守王公行牽耗之法,但於二保、三保低湮水鄉,特議輕減,而於十一、十二、十三保高阜旱區,卻更增賦。前日五升之田,與概縣七、八等保膏腴水田,均攤三斗三升五合。此蓋一時失於精細,而遂貽無窮之害。小民終歲勤苦,私家之收,或有不能及三斗者矣,田安得不荒?逋安得不積?此民之所以困也。

吳淞江為三州太湖出水之大道,水之經流也,江之南北岸二百五十里間,支流數百,引以灌溉。自頃水利不修,經河既湮,支流亦塞。然自長橋以東,上流之水猶駛,迨夏駕口至安亭,過嘉定、清浦之境,中間不絕如線,是以兩縣之田與安亭連界者無不荒。以三區言之,吳淞既塞,故瓦浦、徐公浦皆塞。瓦浦塞,則十一、十二保之田不收;徐公浦塞,則十三保之田不收。重以五六年之旱,溝澮生塵,嗷嗷待盡而已,此民之所以困也。

生愚妄,為執事者計之:其一曰,復官布之舊。乞查本縣先年案卷,官布之征於三區,在於某年;其散於一縣,在於某年。祖宗之成法,文襄之舊稅,一旦可得而輕變,獨不可以復乎?今之賦役冊,凡縣之官布,皆為白銀矣。獨不思上供之目為白銀乎?猶為官布乎?如猶以為官布,則如之何其不可復也?古之善為政者,必任其土之所宜以為貢,文襄之意蓋如此。即今常州府有布四萬匹,彼無從得布也,必市之安亭。轉展折閱,公私交敝。有布之地,不征其布而必責其銀;無布之地,不征其銀而必責其布。責常州以代輸三區之銀,則常州得其便;責三區以代輸常州之布,則三區得其利。此在執事言於巡撫,一轉移之間也。其二曰,復稅額之舊。牽耗之法,係蘇州一郡之事,生愚未敢僭及,姑言今日之易行者。前王公已定耗法,均攤之田,三斗三升五合;歉薄之田,二斗二升。既而會計本縣薄田太多,而三十六萬之外,乃增餘積米數千。王公下有司再審,歉薄之田,均攤數千之米。此王公之意,欲利歸於下也,有司失於奉行。如三區者,終在覆盆之下,而所存餘積之米,遂不知所歸。欲乞查出前項餘積,作為正糧,而減三區之額復如其舊。此則無事紛更,而又有以究王公欲行而未遂之意矣。夫加賦至三斗,而民逋日積,實未嘗得三斗也。復舊至五升,而民以樂輸,是實得五升也。其於名實較然矣。既減新額,又於逃戶荒田,開豁存糧,照依開墾荒田事例,召募耕種。數年之間,又必有蘇息之漸也。其三曰,修水利之法。吳淞江為三吳水道之咽喉,此而不治,為吾民之害未有已也。先時言水利者,不知本原,苟徇目前,修一港、一浦以塞責而已。必欲自源而委,非開吳淞江不可。開吳淞江,則昆山、嘉定、青浦之田皆可墾。議者不究其本,因見沿江種蘆葦之利,反從而規取其稅。自颭直浦、索路港諸地,悉為豪民之所占。向也私占而已,今取其稅,是教之塞江之道也。上流既壅,下流安得而不閼乎?生愚為三區之田而欲開吳淞江,似近於迂,然恐吳淞江不開,數年之後,不獨三區,而三州之民皆病也。若夫開瓦浦溉十一、十二保之田,開徐公浦溉十三保之田,此足支持目前,下策也。生愚聞之,古之君子為生民之計,必不肯拘攣於世俗之末議,而決以敢為之志。況此三區,本縣蕞爾之地,在明侯之宇下,得斗升之水,可以活矣。伏願行此三策,庶幾垂死而再蘇之,其有德於吾民甚大。

又今旱魃為災,明侯昔日車馬所過,瀕河人跡所至之處,禾稼僅有存者,至於腹裏,無復青草。近經秋潦,往往千畝之田,枯苗數莖,隨水蕩漾而已。救荒之策,免租之議,此如拯溺救焚,尤不可緩者。又今三區無復富戶,所充糧役,不及中人之產,賠貱之累,尤不忍言。乞念顛連無告之民,照弘治間例,及太守南岷王公新行事例,免其南北運庫子馬役解戶之類,此亦可以少紓目前之急也。唯明侯留意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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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來文字,皆看過。但說丁田,開口便不是。病源只因王太守變亂,其勢必至有今日之弊。今皆說其法盡善,止為後來行之不善,卻是附和書冊,非當時與諸公原議。不若察院原來文書,反無偏主。便可依他說松、常、鎮用舊法,如何民無他議,惟此何故紛紛,利害便見矣。不攻其本,止就末流上說,甚好笑。縱如新太守復舊七厘八毫,不點差,只恐一二年後,點差增加,復如今日也。

朱子嘗言,論新法者不為不多,能識其本原、中其要害者甚少。宜介甫詆以為俗也。論天下事多類此,如何可哉?祇是吾輩說不出。官是西北人,如何曉得?欲入城商議,為往來不便,亦懶作文字,姑俟月盡相見議之。

《陶節婦傳》,昨大風中為作得,秉筆更似齧冰雪也。稿在敬甫處。

某廢棄山林之日已久,天下之事,非分之所宜言者。顧自以世受國恩,身在江湖,不敢一日而忘魏闕之下。況今倭奴逆天悖暴,實吾父兄子弟百年之仇恥。辱明公惓惓下問,一得之愚,敢不自竭。

伏見天子哀憫元元,誕布德音,明公以股肱耳目之重臣,膺茲簡命,俾執玉帛,告祭東海之神,精誠昭格,百靈效順,龜鱉小醜,當知無遁逃之所矣。昔裴晉公、李中丞嘗受視師之命,不旋踵而元濟就擒,劉稹授首,克成淮、蔡、澤、潞之功。況我聖朝之威靈,萬萬於有唐,而明公之所以自待者,豈自處裴、李之下哉?固宜詳延博采,不遺於蕘之賤也。某不敢為泛說以瀆明聽,姑就今日用兵之勢言之。

自倭奴入寇,於今三年,虔劉我人民,淫汙我婦女,焚蕩我屋廬。有司嬰城而自保,軍衛莫之誰何,盼盼焉視彼重裝滿載,得氣而去。徒諉曰無兵,猶可也。今各省之兵四集,無慮十萬,屯聚境上,區區殘息遊魂,滅此而朝食可也。而至今相持,未見有必戰之計。《老子》曰:「師之所處,荊棘生焉。」故善者果而已矣。《孫子》曰:「久暴師,則國用不足。鈍兵挫銳,屈力殫財,則諸侯乘其敝而起。」「故兵聞拙速,未睹巧之久也。」今若是,不幾於「鈍」乎?豈《老子》之所謂「果」乎?議者謂此寇不宜與之戰,在坐而困之。此固一說也。然窮天下之精兵,散甲士於海上,曠日彌月而久不決,則所謂「困」者在我矣,是不可不察也。則今日之計,宜於速戰而已。

然兵有分有合,徒厚集其眾於一,而不為之列屯要害,廣布形勢,則賊之所出,必視吾無備之處而為之走集。是宜觀地之要,以擬其潰。吳越之地,瀕於大海,海口之可通者,數路而已。既不能把扼而使之突入,三江五湖之間,要害之可守者數處而已,又不能按據而使之橫潰,則將何為而可也?某以為賊在川沙,兵之所向,能保其敗於東,不潰於西耶?攻其外,不潰於內耶?故太湖之口可屯也,三泖之口可屯也,吳淞江之中道可屯也。某嘗循行江上,問所謂滬瀆壘者,知昔人禦寇之遺跡。即如此壘,正在蘇、松二府之中,賊得至此,則蘇州、松江諸縣無日不危也。故為屯壘,不獨可以拒賊之入路,又可以為州縣之聲援也。昨者黃岡涇之捷,斬首之多,以前所未有,然賊復東出,則賊鋒雖挫於五湖之上,而蠻煙復接於九峰之間矣。由此言之,分屯其可後乎?

往賊攻州而府不救,攻縣而州不救,劫掠村落而縣不救。府如無州,州如無縣,縣如無村落,僅僅自保於一城之中。如與人鬥而束其手足,絕其黨而孤立,如之何能自存也?幸而此賊在於抄掠而已,設有長驅之志,孰能禦之?是唇齒俱亡,首尾衡決矣。即使徒以保城為功,而置百里生民於度外,為人父母,何以為心?況京畿千里之地,蕩然無藩籬之限,兵之失勢,莫甚於此。此其不可一也。

凡王者之師,未有不分別其逆順、離散其黨與者。今閩浙亡命,與諸島之夷,固所必誅。若吾民所在被其係累,而髡之以為前行,以餌吾師。嘗聞我軍斬首虜二百餘,其間止有一二為真賊者,則臨陣之際,豈可不辨其真偽,明購賞格,開示丹青生活之信?古之用兵,能使賊為吾用,而今驅之使為賊。此其不可二也。

聚天下之兵,而軍政不立,斷斬不行,鹵掠不禁。前者方陷陣,後者已奔佚。是民有百走退死之心,而無一前進生之計。且所謂營壘、行陣、間諜、兵械,與夫分數、形名、虛實、奇正之說,兵家之所常言,悉置而不講。此其不可三也。

故今日之兵在於決機,而分屯以佐其勢。又當戒飭州縣之吏,不宜以閉塞城褷為上策。百姓之逃歸者,不可逆以奸細而禁錮誅戮之。至於誅賞,軍令之大,今之所調,雜以夷獠,宜示中國之紀律,不可為蠻夷所笑。如是而戰不勝、賊不滅者,未之有也。

然今雖以殄滅為期,而經略措置,非數十年不能安寧。且夷性貪狠,狃於鹵獲之利,雖有懲艾,不能保其不來。夫自正統以來,殆將百年,及今而發。如人之疾病,一旦發作,豈得遽止?故宜考求宣德、正統之間,前之所以侵盜而無已,後之所以頓息而不來,則有以知其故矣。永樂中,廣寧伯鎮守遼東,築城金線島之西北,夜見東南海島中火光,即知寇至,邀擊之,擒斬無遺,以是寇不敢入境。蓋彼懸度大海,經以旬月,非風候不行,又不能多齎糧餉,賊未到岸,往往饑罷。兵法,無負於水而迎客,無迎水流。獨於禦倭,宜反而用之,必迎水逆擊,不使上岸,此必盡之述也。舍是,則由外海而入內海,由海入港,由港入城郭,如今日必至之害矣。謂宜振飭祖宗之法,自廣、閩、浙、淮,以至遼東,修沿海列衛之政,則兵不必別調也。舉都司備倭之職,則將不必別選也。不然而恃客兵,客兵不可久居,設使撤還,賊將復至。周旋不已,是兵無時而息也,而民亦殫矣。

議者又謂宜開互市,弛通番之禁。此尤悖謬之甚者。百年之寇,無端而至,誰實召之?元人有言,古之聖王,務修其德,不貴遠物。今又往往遣使奉朝旨,飛舶浮海,以與外夷互市,是利於遠物也。遠人何能格哉?此在永樂之時,嘗遣太監鄭和一至海外,然或者已疑其非祖訓禁絕之旨矣。況亡命無籍之徒,違上所禁,不顧私出外境下海之律,買港求通,勾引外夷,釀成百年之禍。紛紜之論,乃不察其本,何異揚湯而止沸?某不知其何說也。唯嚴為守備,雁海龍堆,截然夷夏之防,賊無所生其心矣。某身罹寇難,以與鄉邑父老熟計之,此言或有近於理。幸賜采擇而行之。


竊惟我明有天下幾二百年,諸夷恭順,四邊寧謐,足稱盛治。惟北寇時或猖狂,然其氣雖猛悍,性尚蠢直,弓矢之外,別無利兵。中土頑民,固亦有為之向導羽翼,而衣食好尚,大相殊絕。又北地苦寒,無物產,不通貿易,故亦不過千百之什一耳。所以來去倏忽,無久安常住之想。而京師輦轂之下,聲勢甚重,防衛甚嚴,官屬眾而儲偫富,號令一而賞罰明,凡所猷為,罔不如意,然猶不能不廑宵旰之憂,庚戌之事可鑒也。

若今倭寇之變,則大有不然者。性鷙而狡,兵巧而利。高皇謝絕朝貢,今上禁通市舶,慮至深遠矣。夫何官絕私通,交往習熟,向導羽翼,反數倍之?中原虛實,瞭在賊目,故敢於深入。自壬子歲三月,繹騷至今。繇浙抵吳,直犯淮、揚,燒劫奸淫,眇無忌憚,誠有國之大辱也。乃今因糧於墟落,藉兵於僨軍,築舍鑿河,略無去意,其聞風效尤者,日增月益,警報洶洶,茲不可聞。而有司類皆庸懦,方其臨逼,即束手兢兢;幸其稍退,便高枕泄泄。豈惟無使之隻輪不返之意,雖欲驅之出境,不可得已。況兵燹之餘,繼以亢旱,歲計無賴,萬姓嗷嗷。顧又加以額外之征,如備海防,供軍餉,修城池,置軍器,造戰船,繁役浩費,一切取之於民。議及官帑,輒有擅專之罪。然此亦蒨中有司之計,蓋官帑有限,而取之於民者無盡藏,得以恣其侵漁耳。

夫東南賦稅半天下,民窮財盡,已非一日。今重以此擾,愈不堪命,故富者貧而貧者死。其不死者敝衣枵腹,橫被苛斂,皆曰:與其守分而瘐死,孰若從寇而幸生?恒產恒心,相為有無,無足怪者。若非頃者大為蠲除,恐此輩不外而倭,即內而盜矣,未必皆斯民之過也。

某頃以試事在留都,聞寇自蕪湖邐迤南下,直抵安德門,舉城鼎沸,某時亦不免周章。及詢之,不過逋寇五十餘人而已。不覺仰天浩歎,椎胸飲泣者久之。夫留都自府部科道而下,庸流冗員,姑置勿論,其雕轂華韉,錦衣肉食,平日自謂高出群類,莫可仰視者,奚啻千人?乃亦寂無善計,惟知填關閉門,追夫守垛,與窮鄉下邑無異。自此之外,一切以為迂談。

以愚見言之,大內雖多重寶,終自遺宮。若孝陵則我高皇帝體魄所藏,神靈所寧,萬一土城失守,少有侵蝕,百司庶府,將安用哉?況京軍除孝陵及江北諸衛,雖殘缺之後,尚有十二萬丁,而官舍軍餘數當倍之。既不使之出戰,又不使之守城,徒令市井貧民裹糧登陴。一夫每日官給燒餅二枚,計費銀一百餘兩。每夜自備油燭七條,計費銀七百餘兩。典鬻供備,常從後罰。冤號之聲,溢於衢路,則平昔養軍,果為何耶?

及某淪落東歸,則聞此寇復竄吳界。凡諸有司,名雖統兵出境,實皆各自擁護,殊無互為策應之意。間有奮勇前驅者,豈真具有成算,非迫於嚴刑,則誘於重賞。而文武官屬又皆在數里外,並未嘗有臨陣督戰者,故往往以孤懸取敗,卒亦不聞有不相赴援之誅。是進者死而退者生,前者苦而後者樂,號令之不一、賞罰之不明,承襲蒙蔽,一至於此,可不為之痛心哉!

議者咸謂窮寇致死,吳民柔脆,且不知兵,本難為敵。嗚呼,有制之兵,無能之將,不可敗也。今將既不選,兵復不練,其於陣法奇正,懵然無知,而漫使之格鬥,是誠所謂驅群羊而攻猛虎也。今日之責,惟君侯為重;今日之權,亦惟君侯為重。指顧之間,勇怯立異;呼吸之際,勝負頓殊。惟君侯其圖之。

且東南財賦,出於農田,農田繇於水利。其嘗謬撰一書,及承渥州侍御委纂《圖考》,其源流利害,亦頗究竟。今以倭寇往來,乃於湖流入海之道,悉行堰壩,冀為梗塞。殊不知此寇離海深入,原不甚賴舟楫,而清流既壅,渾潮日漲,水利不通,農田漸荒。外患雖除,內亂必作。有憂國憂民之深念者,恐不當若是之舉一而廢百也。

伏惟君侯德高望重,謀深慮淵。昔秉文衡,多士欽式;今本兵柄,萬師協心。恩敷如春,威行如秋。東南之民,如離水火而登衽席,脫仇讎而依父母。更生之望,端在今日。某本韋布諸生,不當冒越,第曩曾以文藝濫辱獎與,今君侯專製武備,正某等先後疏附之時,矧目擊危變,身罹艱虞,黔廬赭山,剝膚傷骨,亦嘗冒風雨,蒙矢石,躬同行伍者四十餘晝夜,頗能發縱。昔李白自謂「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亦竊有焉。公怒私憤,義不容默。故壬子之秋,妄作《備倭議》。癸丑夏五,更作《經事實錄》。不識忌諱,多所觸忤,冀以裨時政之萬一。有司間亦行之,而未能盡也。茲敢復綴所聞見,僭溷崇覽。伏惟君侯少霽按劍之威,亮其勤懇之衷,不計蕪陋之詞,得賜少垂察焉,則曷勝幸甚。(按:是書作於甲寅歲,時府君以孝廉家居。今云「以試事在留都」,似是代人作者。後又云撰《水利書》,纂《圖考》,作《備倭議》,及「韋布諸生不當冒越」等語,又似自署名者。諸刻既不之及,鈔本但稱某而不書名,今姑從之。)


來書,極荷相念之至。山妻在殯,便欲權厝,又大草率,以此遲疑累日,幸少平靜,而賊勢日橫。十一日,始攢於西園。方工未訖,前晚有沙船泊市中,市人皆驚恐,夜走不絕,天明始定。今亦惴惴然如在邊塞,望候風塵,即為走計耳。宅內生聚,不下百口,一舉足皆有流離之苦,不得不稍鎮定之。所論賊勢正如此。

東南承平日久,吏無知兵者。若使知古方略,一太守、縣令能辦之矣。今嬰城自保,不發一矢,忍以百萬生靈餌賊,令賊得氣,將來蔓衍,未知其所極也。聞蔡操江奏,倭寇不過三四十人,皆蘇、松人欲反耳。徐閣老以闔門百口保無此事。又聞近日任少府獲賊帥於蔡衙前,未知信否?有便,更乞寄示。

賊據新城,陷上海,今其意在南翔。專候若到南翔,即攜家行矣。匆匆殊不盡。東倉之勝,足以少創之。昨日焚燒上海略盡,其勢未已也。欽甫時相見否?並為致意。

倭寇之變,起自上年三月初旬。雖絡驛無虛日,亦惟騷動緣海,尚未敢深入,猶懼歸途之有梗也。乃今糾合既眾,向道既明,又知吾民不素習兵,不預備,遂眇無忌憚。今年四月初七日,警報直抵崑山。官民哄然,方填門塞關,為城守之計,而都司梁鳳蒨承撫按文檄,統處兵八百,來守茲土。士民倚為長城,詎意其貪懦無狀,坐受宴犒,托言屯紮該境,遙為聲援,竟爾招搖遠去。分兵四逸,半從鹽鐵,半從周市,沿途剽掠。吾民驚竄,自是要害無守。

十三日午時,賊船五十餘隻、賊徒三千餘人,徑泊新洋江口,直犯東門。肆力攻圍,煙焰燭天,哭聲動地。其接踵而至者,又無慮二三四倍。夜則桅燈如列星,旦則吹螺舉號,蜂附雲集,較之他處,猖獗尤甚。而梁鳳乃於十六日自常熟復入郡城,若不與聞者。十七、十八等日,賊遂造雲梯二十餘乘,攻擊東、北二城,勢極危迫。賴官民悉力拒守,幸以不破。當夜,鄉士大夫蠟書,募敢死士縋城而下,自間道往請救於代巡孫公。十九日,即蒙復委梁鳳提兵應援。而梁鳳又復遷延,六日方至崑山縣西九里橋。索取軍需,聲言每名要銀五兩,乃始進兵。奈此時民窮斂急,本縣素乏羨餘,不能一時卒辦。意不相愜,復退屯兵真義地方。偶與賊遇,勉強一戰,貪其輜重,反致大敗。火藥銃炮,半被鹵去,而遺落田野,為村民俞辟等所埋藏者,又不可勝數。設使天不佑民,盡以藉寇,其聲勢又何如也?是日,又復遁入郡城,誑言吾軍一至,賊徒盡散,民不被殺,屋不被燒,麥盡刈而苗盡栽矣。一時上官咸謂信然,遂不復以崑山為意。

賊覘知援絕勢孤,二十四日,復以雲梯三十餘乘攻東南、東北二門。是時,不獨燕尾劍棱勁鏃,加以佛郎鉛錫大銃,一時合發。城中辟易,危急十倍於前,不得不再行請救。而孫公惑於梁鳳先入之言,頗有難色。差官張國維頓首號泣,具道梁鳳不才之狀,乃益以沂、邳及山西兵三百餘人,本府義勇二百人,復遣梁鳳統之以行。其答鄉士大夫書,則有「兵雖可用,將官懦怯,某再三責以大義,而翁公則有促之不進,為之奈何」等語。愚意其使貪使過,責後效以蓋前愆,未可知也。時太倉陶指揮所募款兵蒨至。又命二守督率並進,意在刻期剿滅。而梁鳳逗留如昔。自初七日受檄出師,越四日,尚駐維亭。本縣既備糗糧,旋復臭腐。且動以「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為詞,雖張公亦莫得而誰何也。賊乘此間,又於初八日聚眾四千餘人,雲梯無數,布列東、西城下,百計衝突,傷害甚多。而官民拒守益力,殺死賊徒,數亦相當。至昏時,賊始稍退,復移屯城西林中。蓋富室佳園,惜不忍毀,故遂為賊巢耳。

次蚤,皆負門扇,接造飛梁,碾駕衝車,直逼城中,發掘甃石,鐵椎扣門,聲如雷震。百萬生靈,命在頃刻,而人心愈奮,爭出死力。用生芻、松脂、麻油,燒毀衝車。更從樓上穿板,灌注灰湯墜擊,殺其魁名「二大王」者及夥賊數人,賊始退去。是時闔城士女搖動驚惶,縊溺而死者數人。引領援兵,復不見至。

初十日夜分,生員龔良相、徐倬、傅繼善奮義冒死請兵。十一日黎明,遇梁帥於六市鋪西,距縣尚三十餘里。反覆哀懇,而梁鳳驕蹇有加。賴張公督促前進,款兵踴躍東向,氣雄志烈,不負狼名。梁帥徐徐既至,有司選地紮營,梁鳳仍稱該地四面阻水,不可遏敵,復退屯九里橋外。款兵孤懸,勢難野宿,姑納城中,待梁並進。府縣文牒祈請再三,方至。開門延入,欲加慰勞,已先計縱沂兵逸去,為媒孽之地矣。方議出攻,乃又妄申本縣按兵不發。於是憲符嚴責。十五日,張二府督梁鳳合兵大舉。本縣義勇導引款兵,直搗賊窟。血戰方酣,而諸兵遙望賊來,即麾奔潰,多自溺水,甲騎鎧仗,半為賊有。款兵益進,殺傷賊徒二十餘人,而後援不繼,致有陣亡擠水之禍。於是更令逃軍造為厚款薄沂之謗,欺罔上官,致使是非不明,功過莫辨。假令有司誠有厚薄,亦不過視上官意向,而士卒得以厚薄為去留,則將焉用彼帥哉?其失機誤軍之罪,恐不可推托於厚薄也。

儀部王主政,不忍官民罹此荼毒,受此萋菲,挺身冒險,仗義執言,乃至暴沒,皆憤憤不平之所致也。「人之云亡,邦國殄瘁」,時事如此,可勝歎哉!其原蓋始於當道先有款兵,防衛無錫,以厚其故人,而梁鳳亦不欲強顏再入崑境,各戾初心,遂相構煽。殊不念崑山之與無錫,均為朝廷根本之地,況上遊土崩,下流瀾倒,又必然之勢也,豈宜有所偏重哉?

是時,我軍雖未收全功,而款兵聲已懾服賊膽,遂相引去。殺遺民,燒遺屋,數十里煙火不絕者又四五日,以泄其餘憤。蓋自四月初七日至五月廿五日,孤城被圍,凡四十五日。臨城攻擊,大小三十餘戰。以不教之民,當日滋之寇,內無張巡、許遠之略,外無蚍蜉蟻子之援,城之不陷,皆天也。其六門並攻,被殺男女五百餘人,被燒房屋二萬餘間,被髮棺塚計四十餘口,是皆就耳目之所睹記者言之。其各鄉村落,凡三百五十里境內,房屋十去八九,男婦十失五六,棺槨三四,有不可勝計而周知者。君門萬里,未能遽達,雖密邇當道,豈皆盡得其實哉?互相蒙蔽,以期遠罪,賊何幸而民何辜也!彼梁鳳若始能不離該境,則賊安敢遽爾深入?中能力戰不退,則賊豈敢直搗郡城?終能如期急難,則賊豈敢衝城鑿穴?貽崑山之禍者,梁鳳也。乃又飾詞駕罪,欺天乎?欺人乎?

更有大可怪者:其款兵先登歿陣,其渰死者,皆緣邳、處二兵爭先奔潰,擠入洪流,性不善水,又甲重不能振拔,遂至胥溺,非汩水而被渰者。此情可矜,法所應恤。彼二兵正當正其望風奔潰之罪,以示懲勸。乃今與款兵一體加厚,何其顛倒之甚耶?嗚呼!處敗軍若此,良民無故被殺者,流血成川,積骸如山,又將何以待之哉?

嘗考吾崑,自有國以來,未嘗被兵燹,有生聚而無教訓,故今遭此,皆錯愕相顧,束手無策,不得已為堅壁清野之計,縱賊猖狂,莫之敢抗,其受禍亦獨慘於他處。今之急務,莫若廣濠塹,造月城,築弩台,立營寨,集鄉兵,時訓練,鑄火器,備弓弩,積薪米,蓄油燭。其周回近城林木,須斬去里許,以絕埋伏。塋塚有礙城隍者,宜量給地價,為遷葬之費。而十家為甲之法,尤所當嚴。其男子十五歲以下,凡成丁者,盡令編報,排門粉壁。每甲推長一人,稽其出入。若有面生可疑,雖係商賈,非累年土著,無父兄承傳者,亦須根究。庶使內賊不出、外賊不入,而奸宄之徒無從造釁矣。

至於撫疲民,蠲逋稅,勘荒田,尤時政之大端,而動支官銀,又便宜之要術。蓋事有常變,有輕重,處常則倉庫為重而武備為輕,處變則軍旅為重而財用為輕。況居官行法,自有大體。私罪不可有,公罪不可無。所謂公罪者,正今日動支官銀以濟時艱,而為法受惡之類是也。況既上官文移,則操縱由己,雖不宜冗濫,又何必拘拘常格而自取窘縮哉?且安富之道,《周官》所先,勸借可暫而不可常,可一而不可再。以有限之大戶,而欲應無窮之巨寇,「吾不知所稅駕矣」。

凡此數事,果能斷自乃心,豫有成算,則用足兵強,形勢險固,人心堅勵,進可以攻,退可以守。賊來犯境,便當橫出四郊,與之一決,又何必填門塞關,懸懸外援之望,不獲其用而反受其害,如今日之冤憤哉?愚忝與守城,與賊來去之日相終始,目擊慘毒,所不忍言,姑記其始末,以備他日邑乘之紀錄。其他處置,略具《備倭議》中。有民社之寄者,尚其鑒此衷悃,毋以出位為罪。幸甚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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