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百七十三 全唐文 卷五百七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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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五日,門生守永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柳宗元謹致書十郎執事:凡號門生而不知恩之所自者,非人也。纓冠束衽而趨以進者,咸曰我知恩。知恩則惡乎辨?然而辨之亦非難也。大抵當隆赫柄用,而蜂附蟻合,煦煦趄趄,便僻匍匐,以非乎人而售乎已。若是者,一旦勢異,則電滅飆逝,不為門下用矣。其或少知恥懼,恐世人之非已也,則矯於中以貌於外,其實亦莫能至焉。然則當其時而確固自守,蓄力秉誌,不為向者之態,則於勢之異也固有望焉。

大凡以文出門下,由庶士而登司徒者,七十有九人。執事試追狀其態,則果能效用者出矣。然而中間招眾口飛語,嘩然譸張者,豈他人耶?夫固出自門下。賴中山劉禹錫等遑遑惕憂,無日不在信臣之門,以務白大德。順宗時,顯增榮諡,揚於天官,敷於天下,以為親戚門生光寵。不意瑣瑣者復以病執事,此誠私心痛之,堙鬱洶湧,不知所發,常以自憾。在朝不能有奇節宏議,以立於當世,卒就廢逐,居窮阨,又不能著書斷往古、明聖法,以致無窮之名。進退無以異於眾人,不克顯明門下得士之大。今抱德厚,蓄憤悱,思有以效於前者,則既乖謬於時,離散擯抑,而無所施用。長為孤囚,不能自明。恐執事終於不知其始偃蹇退匿者,將以有為也,猶流於向時求進者之言,而下情無以通,盛德無以酬,用為大恨,固嚐不欲言之。今懼老死瘴土,而他人無以辨其誌,故為執事一出之。古之人恥躬之不逮,儻或萬萬有一可冀,復得處人間,則斯言幾乎踐矣。因言感激,浪然出涕,書不能既(一作就)。宗元謹再拜。

正月二十一日,某頓首十八丈退之侍者:前獲書言史事,雲具《與劉秀才書》,及今乃見書稿,私心甚不喜,與退之往年言史事甚大謬。

若書中言退之不宜一日在館下,安有探宰相意,以為苟以史榮一韓退之耶?若果爾,退之豈宜虛受宰相榮己,而冒居館下,近密地,食奉養,役使掌故,利紙筆為私書,取以供子弟費?古之誌於道者不宜若是。

且退之以為紀錄者有刑禍,避不肯就,尤非也。史以名為褒貶,猶且恐懼不敢為;設使退之為御史中丞大夫,其褒貶成敗人愈益顯,其宜恐懼尤大也,則又將揚揚入台府,美食安坐,行呼唱於朝廷而已耶?在御史猶爾,設使退之為宰相,生殺出入升黜天下士,其敵益眾,則又將揚揚入政事堂,美食安坐,行呼唱於內庭外衢而已耶?又何以異不為史而榮其號、利其祿也?

又言:「不有人禍,有天刑。」若以罪夫前古之為史者,然亦甚惑。凡居其位,思直其道。道苟直,雖死不可回也;如回也,莫若亟去其位。孔子之困於魯、衛、陳、宋、齊、楚者,其時暗,諸侯不能以也。其不遇而死,不以作《春秋》故也。當其時,雖不作《春秋》,孔子猶不遇而死也。若周公、史佚,雖紀言書事,猶遇且顯也。又不得以《春秋》為孔子累。范煜悖亂,雖不為史,其族亦誅。司馬遷觸天子喜怒,班固不檢下,崔浩沽其直以鬥暴虜,皆非中道。左丘明以疾盲,出於不幸。子夏不為史亦盲,不可以是為戒。其餘皆不出此。是退之宜守中道,不忘其直,無以他事自恐。退之之恐,唯在不直、不得中道,刑禍非所恐也。

凡言二百年文武事多有誠如此者。今退之曰:我一人也,何能明?則同職者又所雲若是,後來繼今者又所雲若者,人人皆曰我一人,則卒誰能紀傳之耶?如退之但以所聞知孜孜不敢怠,同職者及後來繼今者,亦各以所聞知孜孜不敢怠,則庶幾不墜,使卒有明也。不然,徒信人口語,每每異辭,日以滋多,則所云「磊磊軒天地」者決必沉沒,且亂雜無可考,非有志者所忍恣也。果有志,豈當待人督責迫蹙然後為官守耶?

又凡鬼神事,渺茫荒惑無可準,明者所不道。退之之智,而猶懼於此。今學如退之,辭如退之,好議論如退之,慷慨自謂正直行行焉如退之,猶所云若是,則唐之史述其卒無可托乎?明天子賢宰相得史才如此,而又不果,甚可痛哉!退之宜更思,可為速為;果卒以為恐懼不敢,則一日可引去,又何以雲「行且謀」也?今當為而不為,又誘館中他人及後生者,此大惑已。不勉己而欲勉人,難矣哉!

退之館下:前者書進退之力史事,奉答誠中吾病,若疑不得實未即籍者,誠是也。退之平生不以不信見遇。竊自冠好遊邊上,問故老卒吏,得段太尉事最詳。今所趨走州刺史崔公,時賜言事,又具得太尉實跡,參案備具。太尉大節,古固無有。然人以為偶一奮,遂名無窮,今大不然。太尉自有難在軍中,其處心未嚐虧側,其蒞事無不可紀,會在下名未達,以故不聞,非直以一時取芴為諒也。

太史遷死,退之復以史道在職,宜不苟過時日。昔與退之期為史,誌甚壯,今孤囚廢錮,連遭瘴癘羸頓,朝夕就死,無能為也。第不能竟其業,若太尉者,宜使勿墜,太史遷言荊軻征夏無且。言大將軍征蘇建,言留侯征畫容貌。今孤囚賤辱。雖不及無且、建等,然比畫工傳容貌尚差勝。《春秋傳》所謂傳信傳著,雖孔子亦猶是也。竊自以為信且著。其逸事有狀。不宣。

宗無白:元生至,得弟書,甚善,諸所稱道具之。元生又持部中廬父墓者所得石書,模其文示餘,曰若將聞於上,餘故恐而疑焉。仆蚤好觀古書家,所蓄晉魏時尺牘甚具;又二十年來,遍觀長安貴人好事有所蓄,殆無遺焉。以是善知書,雖未嚐見名氏,亦望而識其時也。又文章之形狀,古今特異。弟之精敏通達,夫豈不究於此!今視石之署其年曰「永嘉」,其書則今田野人所作也。雖支離其字,尤不能近古。為其「永」字等頗效王氏變法,皆永嘉所未有。辭尤鄙近,若今所謂律詩者,晉時蓋未嚐為此聲。大謬妄矣!又言植鬆烏擢之怪,而掘其土得石,尤不經難信。或者得無奸為之乎?

且古之言「葬者,藏也」。「壤樹之」,而君子以為議。況廬而居者,其足尚之哉?聖人有制度,有法令,過則為辟。故立大中者不尚異,教人者欲其誠。是故惡夫飾且偽也。過制而不除喪,宜廬於庭;而矯於墓者,大中之罪人也。況又出怪物,詭神道,以奸大法,而因以為利乎?夫偽孝以奸利,誠仁者不忍擿過,恐傷於教也。然使偽可為而利可冒,則教益壞。若然者,勿與知焉可也,伏而不出之可也。

以大夫之政良,而吾子讚焉,固無闕遺矣。作東郛,改市鄽,去比竹茨草之室,而垍土、大木、陶甄、梓匠之工備,孽火不得作;化惰窳之俗,絕偷浮之源,而條桑、浴種、深耕、易耨之力用,寬傜、嗇貨、均賦之政起,其道美矣!於斯也,慮善善之過而莫之省,誠愨之道少損,故敢私言之。夫以淮濟之清,有玷焉若秋毫,固不為病;然萬一離婁子眇然睨之,不若無之者之快也。想默已其事,毋出所置書,幸甚。宗元白。

宗元白:發書得《天倫》三篇,以仆所為《天說》為未究,欲畢其言。始得之,大喜,謂有以開明吾誌慮。及詳讀五六日,求其所以異吾說,卒不可得。其歸要曰:非天預乎人也。凡子之論,乃吾《天說》傳疏耳,無異道焉。諄諄佐吾言,而曰有以異,不識何以為異也。

子之所以為異者,豈不以讚天之能生植也歟?夫天之能生植久矣,不待讚而顯。且子以天之生植也,為天耶?為人耶?抑自生而植乎?若以為為人,則吾愈不識也。若果以為自生而植,則彼自生而植耳,何以異夫果蓏之自為果蓏,癰痔之自為癰痔,草木之自為草木耶?是非為蟲謀明矣,猶天之不謀乎人也。彼不我謀,而我何為務勝之耶?子所謂交勝者,若天恆為惡,人恆為善,人勝天則善者行。是又過德乎人,過罪乎天也。又曰:天之能者生植也,人之能者法制也。是判天與人為四而言之者也。餘則曰:生植與災荒,皆天也;法制與悖亂,皆人也,二之而已。其事各行不相預,而凶豐理亂出焉,究之矣。凡子之辭,枝葉甚美,而根不直,取以遂焉。

又子之喻乎旅者,皆人也,而一曰天勝焉,一曰人勝焉,何哉?莽蒼之先者,力勝也;邑郛之先者,智勝也。虞、芮,力窮也,匡、宋,智窮也。是非存亡,皆未見其可以喻乎天者。若子之說,要以亂為天理、理為人理耶?謬矣。若操舟之言人與天者,愚民恆說耳;幽、厲之雲為上帝者,無所歸怨之辭爾,皆不足喻乎道。子其熟之,無羨言侈論以益其枝葉,姑務本之為得,不亦裕乎?獨所謂無形為無常形者甚善。宗元白。

見與生論《周易》九六義,取老而變,以為畢中和一行僧得此説,異孔穎達《疏》,而以為新奇。彼畢子董子,何膚末於學而遽云云也?都不知一行僧氏、氏説,而果以為新奇,不亦可笑矣哉!

氏註:「《乾》之策二百一十有六,」曰「《乾》一爻三十有六策」,則是取其過揲四分而九也。「《坤)之策一百四十有四」,曰「《坤》一爻二十四策」,則是取其過揲四分而六也。孔穎達等作《正義》,論云:「九六有二義,其一者曰『陽得兼陰,陰不得兼陽』;其二者曰『老陽數九也,老陰數六也。二者皆變,《周易》以變者占』。」鄭玄注《易》,亦稱以變者占,故云「九六也」。所以老陽九、老陰六者,九過揲得老陽,六過揲得老陰。此具在《正義·乾篇》中。周簡子之説亦若此,而又詳備。何畢子董子之不視其書,而妄以口承之也?君子之學,將有以異也,必先究窮其書,究窮而不得焉,乃可以立正也。今二子尚未能讀氏《注》、氏《正義》,是見其道聽而途説者,又何能知所謂《易》者哉?足下取二家言觀之,則見畢子董子膚末於學而遽云云也。

足下所為書,非元凱兼三《易》者則諾。若曰孰與穎達著,則此説乃穎達也,非一行僧畢子董子能有異説者也。無乃即其謬而承之者歟?觀足下出入筮數,考校《左氏》,今之世罕有如足下求《易》之悉者也。然務先窮昔人書,有不可者而後革之,則大善。謹之勿遽。

宗元


辱復書,教以《披張生書》及《答衢州書》言《春秋》,此誠世所希聞,兄之學為不負孔氏矣。

往年曾記裴封叔宅聞兄與裴太常言晉人及薑戎敗秦師於殽一義,嚐諷習之。又聞韓宣英及亡友呂和叔輩言他義,知《春秋》之道久隱,而近乃出焉。京中於韓安平處始得《微指》,和叔處始見《集注》,恆願掃於陸先生之門。及先生為給事中,與宗元入尚書同日,居又與先生同巷,始得執弟子禮。未及講討,會先生病,時聞要論,常以易教誨見寵。不幸先生疾彌甚,宗元又出邵州,乃大乖謬,不克卒業。復於亡友淩生處盡得《宗指》《辨疑》《集注》等一通。伏而讀之,於 「紀侯大去其國」,見聖人之道與堯舜合,不惟文王、周公之誌,獨取其法耳;於「夫人薑氏會齊侯於禚」,見聖人立孝經之大端,所以明其分也;於楚人「殺陳夏征舒,丁亥,楚子入陳,納公孫寧、儀行父於陳」,見聖人褒貶與奪,唯當之所在,所謂瑕瑜不掩也。反覆甚喜。若吾生前距此數十年,則不得是學矣。今適後之,不為不遇也。

兄書中所陳,皆孔氏大趣,無得逾焉。其言書荀息,貶立卓之意也。頃嚐怪荀息奉君之邪心以立嬖子,不務正義,棄重耳於外而專其寵,孔子同於仇牧、孔父為之辭。今兄言貶息大善。息固當貶也,然則《春秋》與仇、孔辭不異,仇、孔亦有貶歟?宗元嚐著《非國語》六十餘篇,其一篇為息發也,今錄以往,可如愚之所謂者乎?《微指》中明「鄭人來渝平」,量力而退,告而後絕,固先同後異者也。今檢此前無與鄭同之文,後無與鄭異之據,獨疑此一義,理甚精而事有不合,兄亦當指而教焉。往年又聞和叔言兄論楚商臣一義,雖啖、趙、陸氏,皆所未及,請具錄,當疏《微指》下,以傳末學。蕭、張前書,亦請見及。至之日,勒為一卷,以垂將來。

宗元始至是州,作《陸先生墓表》,今以奉獻,與宣英讀之。《春秋》之道如日月;不可讚也;若讚焉,必同於孔、路優劣之說,故舉其一二,不宣。宗元再拜。

濮陽吳君足下:僕之為文久矣,然心少之,不務也,以為是特博奕之雄耳。故在長安時,不以是取名譽,意欲施之事實,以輔時及物為道。自為罪人,舍恐懼則閑無事,故聊復為之。然而輔時及物之道,不可陳於今,則直垂於後。言而不文則泥,然則文者固不可少也。

拘囚以來,無所發明,蒙覆幽獨,會足下至,然後有助我之道。一觀其文,心朗目舒,炯若深井之下仰視白日之正中也。足下以超軼如此之才,每以師道命僕,僕滋不敢。僕每為一書,足下必大光耀以明之,固又非僕之所安處也。若《非國語》之說,僕病之久,嘗難言於世俗。今因其閑也而書之,恆恐後世之知言者用是詬病,狐疑猶豫,伏而不出者累月,方示足下。足下乃以為當,僕然後敢自是也。呂道州善言道,亦若吾子之言,意者斯文殆可取乎?夫為一書,務富文采,不顧事實,而益之以誣怪,張之以闊誕,以炳然誘後生,而終之以僻,是猶用文錦覆陷阱也。不明而出之,則顛者眾矣。僕故為之標表,以告夫遊乎中道者焉。

僕無聞而甚陋,又在黜辱,居泥塗若螾蛭然,雖鳴其聲音,誰為聽之?獨賴世之知言者為準,其不知言而罪我者,吾不有也。僕又安敢期如漢時列官以立學,故為天下笑耶?是足下愛我厚,始言之也。前一通如來言以汙篋牘,此在明聖人之道,微足下,僕又何托焉?宗元白。

四月三日,宗元白化光足下:近世之言理道者眾矣,率由大中而出者咸無焉。其言本儒術,則迂迴茫洋,而不知其適;其或切於事,則苛峭刻核,不能從容,卒泥乎大道。甚者好怪而妄言,推天引神,以為靈奇,恍惚若化,而終不可逐。故道不明於天下,而學者之至少也。

吾自得友君子,而後知中庸之門戶階室,漸染砥礪,幾乎道真。然而常欲立言垂文,則恐而不敢。今動作悖謬,以為僇於世,身編夷人,名列囚籍。以道之窮也,而施乎事者無日,故乃挽引,強為小書,以志乎中之所得焉。

嘗讀《國語》,病其文勝而言厖,好詭以反倫,其道舛逆。而學者以其文也,咸嗜焉,伏膺呻吟者,至比六經,則溺其文,必信其實,是聖人之道翳也。餘勇不自製,以當後世之訕怒,輒乃黜其不臧,究世之謬。凡為六十七篇,命之曰《非國語》。既就,累日怏怏然不喜,以道之難明,而習俗之不可變也。如其知我者果誰歟?凡今之及道者,果可知也已。後之來者,則吾未之見,其可忽耶?故思欲盡其瑕纇,以別白中正。度成吾書者,非化光而誰?輒令往一通,惟少留視役慮,以卒相之也。

往時致用作《孟子評》,有韋詞者告余曰:「吾以致用書示路子,路子曰:『善則善矣,然昔之為書者,豈若是摭前人耶?』」韋子賢斯言也。余曰:「致用之志以明道也,非以摭《孟子》,蓋求諸中而表乎世焉爾。」今余為是書,非左氏尤甚。若二子者,固世之好言者也,而猶出乎是,況不及是者滋眾,則余之望乎世也愈狹矣。卒如之何?苟不悖於聖道,而有以啟明者之慮,則用是罪余者,雖累百世滋不憾而恧焉!於化光何如哉?激乎中必厲乎外,想不思而得也。宗元白。

古今號文章為難,足下知其所以難乎?非謂比興之不足,恢拓之不遠,鑽礪之不工,頗纇之不除也。得之為難,知之愈難耳。苟或得其高朗(一作明),探其深賾,雖有蕪敗,則為日月之蝕也,大圭之瑕也,曷足傷其明、黜其寶哉?

且自孔氏以來,茲道大闡。家修人勵,刓精竭慮者,幾千年矣。其間耗費簡劄,役用心神者,其可數乎?登文章之籙,波及後代,越不過數十人耳。其餘誰不欲爭裂綺繡,互攀日月,高視於萬物之中,雄峙於百代之下乎?率皆縱臾而不克,躑躅而不進,力蹙勢窮,吞誌而沒。故曰得之為難。

嗟乎!道之顯晦,幸不幸係焉;談之辯訥,升降係焉;鑒之頗正,好惡係焉;交之廣狹,屈伸係焉。則彼卓然自得以奮其間者,合乎否乎?是未可知也。而又榮古虐今者,比肩疊跡。大抵生則不遇,死而垂聲者眾焉。揚雄沒而《法言》大興,馬遷生而《史記》未振。彼之二才,猶且若是,況乎未甚聞者哉!固有文不傳於後祀,聲遂絕於天下者矣。故曰知之愈難。而為文之士,亦多漁獵前作,戕賊文史,抉其意,抽其華,置齒牙間,遇事蜂起,金聲玉耀,誑聾瞽之人,徼一時之聲。雖終淪棄,而其奪朱亂雅,為害已甚。是其所以難也。

間聞足下欲觀仆文章,退發囊笥,編其蕪穢,心悸氣動,交於胸中,未知孰勝,故久滯而不往也。今往仆所著賦頌碑碣文記議論書序之文,凡四十八篇,合為一通,想令治書蒼頭吟諷之也。擊轅拊缶,必有所擇,顧鑒視何如耳,還以一字示褒貶焉。

奉書,辱示以政理之說及劉夢得書,往復甚善。類非今之長人者之誌,不惟充賦稅養祿秩足已而已,獨以富庶且教為大任。甚盛甚盛!

孔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然則蒙者固難曉,必勞申諭,乃得悅服。用是尚有一疑焉。兄所言免貧病者而不益富者稅,此誠當也。乘理政之後,固非若此不可;不幸乘弊政之後,其可爾耶?夫弊政之大,莫若賄賂行而征賦亂。苟然,則貧者無貲以求於吏,所謂有貧之實,而不得貧之名;富者操其贏以市於吏,則無富之名,而有富之實。貧者愈困餓死亡而莫之省,富者愈恣橫侈泰而無所忌。兄若所遇如是,則將信其故乎?是不可懼撓人而終不問也,固必問其實。問其實,則貧者固免,而富者固增賦矣,安得持一定之論哉?若曰止免貧者而富者不問,則僥幸者眾,皆挾重利以邀,貧者猶若不免焉。若曰檢富者懼不得實,而不可增焉,則貧者亦不得實,不可免矣。若皆得實,而故縱以為不均,何哉?孔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今富者稅益少,貧者不免於捃拾以輸縣官,其為不均大矣。然非唯此而已,必將服役而奴使之,多與之田而取其半,或乃出其一而收其二三。主上思人之勞苦,或減除其稅,則富者以戶獨免,而貧者以受役,卒輸其二三與半焉。是澤不下流,而人無所告訴,其為不安亦大矣。夫如是,不一定經界、核名實,而姑重改作,其可理乎?

夫富室,貧之母也,誠不可破壞。然使其太幸而役於下,則又不可。兄雲懼富人流為工商浮窳,蓋甚急而不均,則有此爾。若富者雖益賦,而其實輸當其十一,猶足安其堵,雖驅之不肯易也。檢之逾精,則下逾巧。誠如兄之言。管子亦不欲以民產為征,故有「殺畜伐木」之說。今若非市井之徵,則舍其產而唯丁田之問,推以誠質,示以恩惠,嚴責吏以法,如所陳一社一村之制,遞以信相考,安有不得其實?不得其實,則一社一村之制亦不可行矣。是故乘弊政必須一定製,而後兄之說乃得行焉。蒙之所見,及此而已。永州以僻隅,少知人事。兄之所代者誰耶?理歟,弊歟?理,則其說行矣;若其弊也,蒙之說其在可用之數乎?

因南人來,重曉之。其他皆善,愚不足以議,願同夢得之雲者。兄通《春秋》,得聖人大中之法以為理。饒之理,小也,不足費其慮。無所論刺,故獨舉均賦之事,以求往復而除其惑焉。不習吏職而強言之,宜為長者所笑弄。然不如是,則無以來至當之言,蓋明而教之,君子所以開後學也。

又聞兄之蒞政三日,舉韓宣英以代已。宣英達識多聞而習於事,宜當賢者類舉。今負罪屏棄,凡人不敢稱道其善,況又聞於大君以二千石薦之哉!是乃希世拔俗,果於直道,斯古人之所難,而兄行之。宗元與宣英同罪,皆世所背馳者也,兄一舉而德皆及焉。祁大夫不見叔向,今而預知斯舉,下走之大過矣。書雖多,言不足導意,故止於此。不宣。宗元再拜。

宗元白:前以所致石鍾乳非良,聞子敬所餌與此類,又聞子敬時憤悶動作,宜以為未得其中粹美,而為粗礦慘悍所中,懼傷子敬醇懿,仍習謬誤,故勤以為告也。再獲書辭,辱徵引地理證驗,多過數百言,以為土之所出乃良,無不可者。是將不然。夫言土之出者,固多良而少不可,不謂其鹹無不可也。草木之生也依於土,然即其類也,而有居山之陰陽,或近於水,或附於石,其性移焉。又況鍾乳直產於石,石之精粗疏密,尋尺特異。而穴之上下,土之薄厚,石之高下不可知,則其依而產者,固不一性。然由其精密而出者,則油然而清,炯然而輝,其竅滑以夷,其肌廉以微。食之使人榮華溫柔,其氣宣流,生胃通腸,壽善康寧,心平意舒,其樂愉愉。由其粗疏而下者,則奔突結澀,乍大乍小,色如枯骨,或類死灰,淹悴不發,叢齒積纇,重濁頑樸。食之使人偃蹇壅鬱,泄火生風,戟喉癢肺,幽關不聰,心煩喜怒,肝舉氣剛,不能和平。故君子慎焉。取其色之美,而不必唯土之信,以求其至精,凡為此也。幸子敬餌之近不至於是,故可止禦也。

必若土之出無不可者,則東南之竹箭,雖旁岐揉曲,皆可以貫犀革;北山之木,雖離奇液蟎,空立中枯者,皆可以梁百尺之觀,航千切之淵;冀之北上,馬之所生,凡其大耳短脰,拘攣婉跌,薄蹄而曳者,皆可以勝百鈞,馳千里;雍之塊璞,皆可以備砥礪;徐之糞壤,皆可以封大社;荊之茅,皆可以縮酒;九江之元龜,皆可以卜;泗濱之石,皆可以擊考,若是而不大謬者少矣。其在人也,則魯之晨飲其羊,關轂而果輪者,皆可以為師儒;盧之沽名者,皆可以為太醫;西子之裏,惡而顰者,皆可以當侯王;山西之冒沒輕儳,遝貪而忍者,皆可以鑿凶門,制閫外;山東之稚騃樸鄙,力農桑啖棗栗者,皆可以謀謨於廟堂之上。若是則反倫悖道者甚矣,何以異於是物哉?

是故《經》中言丹砂者以類芙蓉而有光,言當歸者以類馬尾蠶首,言人參者似人形,黃芩似腐腸,附子八角,甘遂赤膚,類不可悉數。若果土宜乃善,則雲生某所,不當又雲某者良也。又《經》注曰:始興為上,次乃廣、連。則不必服,正為始興也。今再三為言者,唯欲得其英精,以固子敬之壽,非以知藥石、角技能也。若以服餌不必利己,姑務勝人而誇辯博,素不望此於子敬,其不然明矣,故畢其說。宗元再拜。

奉二月九日書,所以撫教甚具,無以加焉。丈人用文雅,從知己,日以惇大府之政,甚適。東西來者,皆曰:「海上多君子,周為倡焉。」敢再拜稱賀。

宗元以罪大擯廢,居小州,與囚徒為朋,行則若帶線纆索,處則若關桎梏,彳亍而無所趨,拳拘而不能肆,槁焉若枿,隤焉若璞。其形固若是,則其中者可得矣,然猶未嚐肯道鬼神等事。今丈人乃盛譽山澤之臞者以為壽且神,其道若與堯舜、孔子似不相類焉,何哉?又曰:餌藥可以久壽,將分以見與,固小子之所不欲得也。嚐以君子之道,處焉則外愚而內益智,外訥而內益辯,外柔而內益剛;出焉則內外若一,而時動以取其宜當,而生人之性得以安,聖人之道得以光。獲是而中,雖不至耇老,其道壽矣。今夫山澤之臞,於我無有焉。視世之亂若理,視人之害若利,視道之悖若義;我壽而生,彼夭而死,固無能動其肺肝焉。昧昧而趨,屯屯而居,浩然若有餘,掘草烹石,以私其筋骨,而日以益愚,他人莫利,己獨以愉。若是者愈千百年,滋所謂天也,又何以為高明之圖哉?

宗元始者講道不篤,以蒙世顯利,動獲大僇,用是奔竄禁錮,為世之所詬病。凡所設施,皆以為戾,從而吠者成群。已不能明,而況人乎?然苟守先聖之道,由大中以出,雖萬受擯棄,不更乎其內。大都類往時京城西與丈人言者,愚不能改。亦欲丈人固往時所執,推而大之,不為方士所惑。仕雖未達,無忘生人之患,則聖人之道幸甚,其必有陳矣。不宣。宗元再拜。

二十六日,宗元再拜。前四五日,與邑中可與遊者遊愚溪上池西小丘,坐柳下,酒行甚歡。坐者鹹望兄不能俱,以為兄由服氣以來,貌加老而心少歡愉,不若前去年時。是時既言,皆沮然眄睞,思有以已兄用斯術,而未得路。間一日,濮陽吳武陵最輕健,先作書,道天地、日月、黃帝等,下及列仙、方士昏死狀。出千餘字,頗甚快辯。伏睹兄貌笑口順而神不偕來,及食時,竊睨和糅燥濕,與啖飲多寡猶自若。是兄陽德其言,而陰黜其忠也。若古之強大諸侯然,負固怙力,敵至則諾,去則肆,是不可變之尤者也。攻之不得,則直濟師,今吳子之師,已遭諾而退矣。愚敢厲銳擐堅,鳴鍾鼓以進決於城下,惟兄明聽之。

凡服氣之大不可者,吳子已悉陳矣。悉陳而不變者無他,以服氣書多美言,以為得恆久大利,則又安得棄吾美言大利而從他人之苦言哉?今愚甚吶,不能多言。大凡服氣之可不死歟,不可歟?壽歟,夭歟?康寧歟,疾病歟?若是者愚皆不言。但以世之兩事己所經見者類之,以明兄所信書必無可用。愚幼時嚐嗜音,見有學操琴者,不能得碩師,而偶傳其譜,讀其聲,以布其爪指。蚤起則嘐嘐譊譊以逮夜,又增以脂燭,燭不足則諷而鼓諸席。如是十年,以為極工。出至大都邑,操於眾人之座,則皆得大笑曰:「嘻,何清濁之亂,而疾舒之乖歟?」卒大慚而歸。及年已長,則嗜書,又見有學書者,亦不能得碩書,獨得國故書,伏而攻之,其勤若向之為琴者,而年又倍焉。出曰:「吾書之工,能為若是。」知書者又大笑曰:「是形縱而理逆。」卒為天下棄,又大慚而歸。是二者,皆極工而反棄者,何哉?無所師而徒狀其文也。其所不可傳者,卒不能得,故雖窮日夜、弊歲紀,愈遠而不近也。今兄之所以為服氣者,果誰師耶?始者獨見兄傳得氣書於盧遵所,伏讀三兩日,遂用之;其次得氣訣於李計所,又參取而大施行焉。是書是訣,遵與計皆不能知,然則兄之所以學者,無碩師矣,是與向之兩事者無毫末差矣。宋人有得遺契者,密數其齒曰:「吾富可待矣。」兄之術或者其類是歟?

兄之不信,今使號於天下曰:「孰為李睦州友者?今欲已睦州氣術者左袒,不欲者有袒。」則凡兄之友,皆左袒矣;則又號曰:「孰為李睦州客者?今欲已睦州氣術者左袒,不欲者右袒。」則凡兄之客,皆左袒矣;則又以是號於兄之宗族,皆左袒矣;號姻婭,則左袒矣;入而號之閨門之內子姓親昵,則子姓親昵皆左袒矣;下之號於臧獲仆妾,則臧獲仆妾皆左袒矣;出而號於素為將率胥吏者,則將率肯吏皆左袒矣;則又之天下號曰:「孰為李睦州仇者?今欲已睦州氣術者左袒,不欲者右袒。」則凡兄之仇者,皆右袒矣。然則利害之源,不可知也。友者欲久存其道,客者欲久存其利,宗族姻婭欲久存其戚,閨門之內子姓親昵欲久存其恩,臧獲仆妾欲久存其主,將率胥吏欲久存其勢,仇欲速去其害。兄之為是術,凡今天下欲兄久存者皆懼,而欲兄速去者獨喜。兄為而不已,則是背親而與價仇。背親而與仇,不及中人者皆知其為大戾,而兄安焉,固小子之所懍懍也。

兄其有意乎卓然自更,使仇者失望而栗,親者得欲而忭。則愚願椎肥牛、擊大豕、刲群羊以為兄餼,窮隴西之麥、殫江南之稻以為兄壽。鹽東海之水以為鹹,醯敖倉之粟以為酸,極五味之適,致五藏之安,心恬而誌逸,貌美而身胖,醉飽謳歌,愉懌欣歡,流聲譽於無窮,垂功烈而不刊,不亦旨哉!孰與去味以即淡,去樂以即愁,悴悴焉膚日皺,肌日虛,守無所師之術,尊不可傳之書,悲所愛而慶所憎,徒曰我能堅壁拒境以為強大,是豈所謂強而大也哉?無任疑懼之甚。謹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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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唐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遠遠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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