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副墨/大宗師第六

 德充符第五 南華真經副墨
大宗師第六
應帝王第七 

內篇 大宗師第六 編輯

大宗師,言道也。道者,自然而已,乃天所為,故老子云:『天法道,道法自然。』知天之所為之自然也,而不以人為參之,斯得謂知之盛矣。

此篇以自然為宗,其旨意則在於以其知之所之養其知之所不知。至於死生之變,等之為旦夜,窮達之故,信之為有命,則非真知自然之所為者,孰能與於此哉?

篇中義諦,隨人根器大小,各有受用。熟讀此者,不惟可消貪鄙之私,而所謂性命之宗,上乘之學,亦不外史而得之矣。 

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雖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後當,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詎知吾所謂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後有真知。

夫天之與人,相待而成者也。天固自然矣,又必以人為合之,然後人事盡而天理見。故知天之所為,又知人之所為,斯其至矣。

何謂知天之所為?知天之自然也。何謂知人之所為?知人亦未始不為天也,而盡人以合天,順其自然,而以其所知養其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斯得為知之盛矣。

何謂以其所知養其所不知?如人之年壽修短,吾之所不知也,天也,然吾只知『緣督以為經,可以養生,可以盡年』,故以其可知者盡諸己,而以其不知者付之天。然謂之養,則有『涵泳從容以俟之』之意。

若妄有作為而至於中道夭折,則是裨益於有生之外。既不能知其所知,而又不能養其所不知,可謂知乎?

『雖然,有患』,又下一轉,言此處有病,還可商量。夫知必有所待而後當。當,謂知其當否。我今說他為知之盛,何以見得?直待終其天年,了當此生,然後見得是能以其所知養其所不知者,然後見得他為知之盛。

今吾尚在眼前說話,其所待者猶未定也。未定,言未知日後何如,未見了當。

詎知所謂天者非人乎,所謂人者非天乎?蓋善終者天,夭折者人,此必待事之既定而後知。今尚未定,則孰知為天為人?必有真人而後有真知,初不待其有定事而後有定見也。

何謂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謀士。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熱。是知之能登假於道者也若此。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

真人者,知天之所為而順其自然者也。寡,寡薄也。成,成全也。士,事也,古字通用。不逆寡者,知我之適遭其薄也,故安以受之而不逆。不雄成者,知我之所取者厚也,謙以承之而不雄。不謀士,知成敗之有數也,故不謀。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知得失之有命也,故不悔而不得。

若然,則彼之天可謂定矣。天定者,物不足以累之,是故登高而不慄,入水而不濡,入火而不熱。三者皆人情之所易危,而彼處之漠然不以介乎其意,是蓋心有所主則自然不動,以是知其知之登假於道也若此。然謂之登假,則與道合真,非徒聞見之知而已。

是故其寢也不夢,其覺也無憂,其食也不甘,其息也深深,其性定之符又若此。何以其寢無夢?凡人之夢皆識神所化;真人無識也,故其寢無夢。凡人與結為搆,日以心鬭,故有煩惱妄想憂苦身心,真人無妄也,故其覺無憂。味乃舌塵,因塵起識,故有甘苦分別,貪愛之念從此而起,真人不貪,故其食也不甘。心有靜躁,則氣之出入亦隨之而有淺深,真人性定於內,故息息常歸於其根。

踵,即根也。根者,人之大中極,氣所歸復之處,玄家所謂『命蒂』是也。眾人不得其養,以心使氣,心躁而氣亦與之俱躁,故眾人之息以喉。踵息之說,乃玄家『專氣』之要訣;所謂『心息相依』、『神氣相守』、『載營魄抱一,無離』,其旨皆不出此。丹經萬卷,言不能盡者,此老等閒一語泄破。讀莊子者,安得草草看過,徒以藉口談、資筆陣耶?

屈服者其嗌言若哇,與人談論,心無定見,見無定理,一見真人,心自屈服。言,心聲也,心屈則言亦與之俱屈,其有應對,嗌咽若哇。哇者,吐貌。謂其言只在喉舌間支吾調弄,吞不下,吐不出,分別狀出一個屈服的樣子。禪家以此勘人,一受其勘,便見底蘊。

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多欲之人易為物誘,貌言視聽自是浮淺。『天機』二字下得最好。機者,發動所由。凡人形生神發,皆屬『天機』。得所養者,自是沉機不露,湛乎若淵,老子所謂『微妙玄通,深不可測』,符驗若此。

此段所論,一字一語參透,的有根宗,受用不盡!玄乎妙哉!

古之真人,不知悅生,不知惡死;其出不訢,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是之謂不以心損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

上言外物不干其心,此言死生無變於己。

其出不訢,其入不距,即解上文。出,出世也,入,返造化也。二字本老子『出生入死』。訢,喜也。距,逆也。

翛然,往來不難之貌。往即入也,來即出也。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者,知其始自未始有始以來,則其終也亦歸於未始有始而已,更不必求。

今之求其所終者曰『吾以修為求證聖果』,便是有我,有我則不能與道合真。

受而喜之,受,受命而生也。忘而復之,復,復命而死也。既曰其出不訢,又曰受而喜之,卻不相反,蓋不訢即承上『不悅生』而言。曰受而喜之,是言有生之後,常自懽喜快樂,初無戚戚不滿之意。及其復也,亦自以寂滅為樂,而忘其為死。

此便是生死無變於己。蓋心一有所變則捐道矣。道無生死而人有二心,非棄到而何?

以人助天者,即老子所謂『狹其所居,厭其所生』,求益於有生之外者,真人只知養其自然而已矣。

觀此一段,則知今之畏生死而求修證者猶落第二義,非空到也。 

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顙頯;淒然似秋,煖然似春,喜怒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故聖人之用兵也,亡國而不失人心;利澤施乎萬世,不為愛人。故樂通物,非聖人也;有親,非仁也;天時,非賢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箕子、胥余、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

夫人堅而不可奪者之謂志。其心志者,始終如一,死生不能變也。其容寂者,守靜之篤,萬感不能橈也。其顙頯者,廣大寬平,無慘蹙也。淒然如秋,滋味冷淡也。煖然如春,意思溫和也。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不知其極,接而生時於心也。既曰喜怒通四時,則固有殺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者。故聖人不得已而用兵也,亡人之國而不失人之心,澤施乎萬世不為愛人。

夫愛人者,樂與物通。樂與物通,非聖人也,受病在樂字上。聖人非不與物通也,但無心耳。無心,何樂之有?

何謂有親非仁?至仁無恩,不可得而親也,故有親非仁。何謂天時非賢?推測而知,非默契也,故天時非賢。人處利害之中,往往知利而不知害,在君子則知倚伏之幾、奇正之變,故利害不通不得謂之君子。

行名失己者,學求諸己,非為名也,故行名喪實者不足以為士。亡身不真者,幻妄之境,虛華之事,人皆徇之而亡其身,是謂受役於物者,故知不足以役人。

若狐不偕、務光以下諸賢,是皆役人之役,適人之適而不能自適其適者。

古之真人,其狀義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與乎其觚而不堅也,張乎其虛而不華也;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不得已乎!滀乎進我色也,與乎止我德也,厲乎其似世乎!謷乎其未可制也;連乎其似好閉也,悗乎忘其言也。以刑為體,以禮為翼,以知為時,以德為循。以刑為體者,綽乎其殺也;以禮為翼者,所以行於世也;以知為時者,不得已於事也;以德為循者,言其與有足者至於丘也,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

再舉古之真人而極言以盡其形容。

其狀義而不朋者,言以義與人,而非以黨乎人也。若不足而不承者,言以謙下人,而非以承乎人也。方者易割,廉者易劌,真人則與乎其觚而不堅。虛者易浮,華者少實,真人則張乎其虛而不華。

與,與自然之貌。張者,大也。邴者,喜貌。崔者,下也。言真人似乎喜事,其實不得已而應之,如哀駘它『悶然而後應之』之意。

滀乎進我色也,滀者聚也,進我色者,言容色日見其充粹也。色則日見其進矣,而德則日見其止,止即『止於至善』之止,言止其所而不遷也。

厲乎其似世而不可犯也,謷乎其大而不可制也,似世,謂如世人之以勢自大者,二句即一意。

連乎其似好閉,而機緘不可測也。悗乎忘其言,而聲音不可求也。連者,檢括之義。悗者,俯下之貌。

以刑為體,以禮為翼,以知為時,以德為循。刑主蕭殺,故以之為主,為道日損,損之又損,至於無損,故曰:綽乎其殺也。以禮為翼者,柔和謙退,所以輔翼人道而行於世者,故曰:所以行於世也。以知為時者,行乎其所當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故曰:不得已於事也。以德為循者,循是以登假於道,與人之有足以至於丘者同,而人真以為勤行也,勤行則未免有欲速苦難。之真人,只知養其自然而已,何勤行之有哉? 

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與天為徒,其不一,與人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

到此方發出所以不悅生惡死之故。好即悅也,不好即惡也。所以不悅不惡者,知其一故也。一即天也,自然也。知其一,則不以助天,以天捐道矣。所謂『必有真人而後有真知』者,知此而已。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為父,而身猶愛之,而況其卓乎!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己,而身猶死之,而況其真乎!

此又指言人之不能勝天處。如人之死生大數,稟於成質之後,如旦之必夜,而凡囿於氣數之中者,一毫人力有所不得而與,此皆物之實理,故曰物之情也。情之言,實也。

此個道理,主張於未始有物之先,所謂『卓』者『真』者,實在於是。人特以天為父,而順父者多,順天者少,不知父也寄體之身,而猶愛之,而況其卓焉者乎?人特以天之所子為愈乎己,而敬君者多,敬天者少,不知君也代天之身,而猶徇之,而況其真焉者乎?

蓋真即齊物論所謂『真君』,而卓焉者,則維皇上帝,超形氣以獨存者也。知此則知天,視君父猶為至親至尊,蓋不惟不可勝,而且不敢勝矣。不敢勝,則不敢棄之褻之,可知矣。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夫大塊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夫天者,君也,父也,大宗師也,道也,一也。人之不能離是也,如魚之有水,故以魚喻。

泉涸,則魚未免離水而陸處,雖其相呴相沫,徒勞形耳,孰與相忘於江湖者之為得乎?以況人離於道,則一者不一,而是非毀譽紛然以生。與其譽堯而非桀也,孰若兩忘而化於道者之為得乎?然非謂堯不當譽而桀不當非也,自道而觀,渾淪無別,何者為善,何者為不善,而可以非譽為乎?此便是其一者一,其不一者一。

不惟是非毀譽當付之兩忘,至於死生大變亦當忘之,而以其知養其所不知。知大塊之以形載我也,而以生勞我也,以老佚我也,而以死息我也。順其自然,而不以人力與之,此便是兩忘而化於道。

忘而化,便是善吾生,善吾生便是善吾死,蓋死生雖不一,而其一者未嘗不一也。此等議論,學人更當精心理會,所以解帝懸而登解脫者,實不外是。此大藏上乘義諦。

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大小有宜,猶有所遯。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遯,是恆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邪!故聖人將游於物之所不得遯而皆存。善夭善老,善始善終,人猶效之,而況萬物之所係,而一化之所待乎!

夫人能兩忘而化於道,則是能游於物之所不得遯者而皆存。何者?道者,物之所不得遯者也。惟道可以長存,故死生壽夭一無所變。

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可謂固矣,而不知石亦可移,舟亦可解,夜半之時,強有力者以壑之舟、載澤之善,負之而走,熟睡者不覺也。是藏之雖得宜,而猶有所遯也。

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其所遯,則天下之善藏也,非得恆物之情實者,孰能之哉?何謂藏天下於天下?天下不一者物,至一者理。藏天下於天下者,知其理之一也;而一以自然付之,使物各得其自然,則是以天下之理藏天下之物,而我之理又藏於天下之中,故皆不得其所遯。

此便是以其一者一其不一者。蓋一者,真實之理也;不一者,虛幻之形也。今人但謂形可永固,一得人生便生喜悅,藏之安富尊榮之中,狹其所居,厭其所生,若欲充其所喜之量,千變萬化,未有極也,為喜可勝計耶?

豈知喜不可常,樂不可極,夜半有力者來負之而走,可得謂之固耶?

即此便是猶有遯處。聖人將游於物之所不得遯者,便是不以其身為身,而以道為身。惟道長存,故聖人亦與之而皆存,存則無夭無老、無始無終,寓此身於四者之中而皆稱之曰善。

夫聖人也,而人猶效之,又況大宗師者為萬物之所系、一化之所待者乎?一化,即萬化也。大宗師執此一者以為化樞,故曰一化。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狶韋氏得之,挈天地;伏戲氏得之,以襲氣母;維斗得之,終古不忒;日月得之,終古不息;勘壞得之,以襲崑崙;馮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處大山;黃帝得之,以登雲天;顓頊得之,以處玄宮;禺強得之,立乎北極;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說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於列星。

到此方說出,大宗師者,道也。

夫『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聖人不得已而強名之曰道,無形也,無為也,而卻有情有信者何?老子曰:『恍兮忽,其中有物,杳兮冥,其中有精。其情甚真,其中有信。』此數語者,千古論道之閟密藏也。

莊子之學得之老子,直下便說有情有信。何謂有情有信?自『有欲以觀其徼』者言之也。情者,靜之動也。信者,動之符也。信之一字,更為閟密,千聖完真同此一訣,必得師傳方得契悟,故曰可傳。

然而不可受者,謂其不可見也。既不可受、不可見矣,何以可得?曰:本來無得,既失之後,返還而復歸之,方覺有得。

自本自根,未有天地以固存,分明推到『未始有始也者』。神鬼神帝,生天生地,然後說到個『有有也者』。此在吾儒,則周子所謂『無極』是也。

故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六極即六合也;六極之下,即佛書中所謂『風輪持之』。乃九地之最深者。

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總上四句,極贊道之為物。

以下言,是道也,帝不得不可以為帝,日月星斗山川不得不可以為日月星斗山川,仙真賢聖不得不可以為仙真賢聖,正如老子所謂:『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王侯得一以為天下貞。』此段屬辭比事,更覺奇特。

狶韋,古之帝王,挈天地,言整齊世界也。氣母二字,本老子『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襲,取而有之之義。襲氣母,即老子所謂『守母』、『食母』。維斗,四維斗星。不忒者,不易其度也。日月不息,不晦其明也。

勘壞,崑崙山神。馮夷,水神。黃帝得之,以登雲天,即今傳言鼎湖上升之事。玄宮者,人君恭默思道之宮。禺強,北方之神。西王母,瑤池仙長也。少廣,宮名。

彭祖,年壽八百,故上及有虞,下至五霸;傅說,商之賢相。、箕、尾,東維七宿仙長也。韓子言傅說為列星,意蓋本此。

南伯子葵問於女偊曰:「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聞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學?」曰:「惡!惡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我有聖人道而無聖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聖人乎?不然,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亦易矣。吾猶守而告之,三日而後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後能入於不死不生。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後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獨惡聞之!」曰:「聞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洛誦之孫聞之瞻明,瞻明之聶許,聶許聞之需役,需役聞之於謳,於謳聞之玄冥,玄冥聞之參寥,參寥聞疑。」

上言得道,此復寓言道不可聞,尤不易傳。

卜梁倚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此『才』字指才力而言,所以資藉運量以成吾道者也。今二氏家僉言『法財兩濟,缺一不成』,意蓋如此。有其道矣,有其才矣,猶未可與也,故守之三日七日乃至九日,審其果能忘物而忘我也,然後與之。

外天下與外物何別?天下遠而物近,天下疏而物親,故外天下易而外物難。外物易而外生難,外生是忘我也。忘我而後能朝徹,朝徹者,清明瑩徹如平旦也。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者,人不見而已獨見之也。見獨則無古今,無死生去來,而 可與言道矣。

既又自解何以入於不生不死。蓋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殺生者,心死而神活也。生生者,心活而神死也。且天下之有將迎成毀,與死生相對而貞勝,世人以心游其間,一心方將,一心迎之,一心怕毀,一心成之。憧憬往來,無有窮已,此個活潑之心烏能入於不生不死之鄉?

今則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順其自然,更無意必。若然者,其名謂之攖寧。攖,拂亂也。寧者,定義。復自解曰:攖寧也者,攖而來、後成者也。謂於紛紜擾亂之中而成大定。此便是『不壞世相而成實相』,如來所說上乘義諦,意蓋如此,非與其斷滅人事以求寂定然後可以成此名也。

是道也,烏乎聞之?聞之副墨之子以下,皆莊子巧立名字,大是戲劇,前次未聞。副墨,文字也。洛誦,誦讀也。瞻明,審視也。聶許,耳聶而心許之也。需役,耳有聽,手有書,皆待役於主人者。於謳,嘆美謳歌也。玄冥,有氣之始。慘寥,無名之始。疑始,無始之始。

蓋言道理得之言語文字間,而領之以心、會之以神,則己之朝徹而獨見者也。

此段直泄道妙。學者苟能會而悟之,則所謂『命宗性祖』一貫穿過,受用得力處不獨以其文也。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孰知生死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四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

俄而子輿有病,子祀往問之。曰:「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也。」曲僂發背,上有五管,頤隱於齊,肩高於頂,句贅指天,陰陽之有沴其心。」閒而無事,跰(足鮮)而鑑於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子祀曰:「女之乎?」曰:「亡,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鴞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豈更駕哉!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縣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

夫道無死生,故能入於不死不生者,乃可與聞道。此下寓言,皆以發明死生無變之意。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議論所謂以死生為一條者。人自未始有始以來,故以無為首。從無入有,是故有有也者,故以生為脊。造化息我以死,故以死為尻。尻,尾也。有能知死生存亡首尾一體,則無悅生惡死之意矣。於是四人各相契悟,莫逆於心,遂與為友。

俄而子輿有病,子祀往問之。子輿言:造物偉哉,如此大乎!我與造物原同此大,乃賦我以形,為此拘拘;又曲僂發背,上生五管,使我頤隱於齊、肩高於頂、句贅指天,陰陽沴厲之氣內干我心。間嘗而無事,搖曳而鑑於井,見其狀之佝僂,又自嘆曰:嗟乎!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此拘拘,指病體而言。

子祀曰:女惡之乎?惡是惡死。子輿曰:亡也,予何惡哉?假使造物者浸浸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則予自異物中安其常而適其適,故為雞則求時夜,為彈則求鴞炙,為輪則予以神為用馬,因而乘之,化則自化,而我則有不化者存,此便是死生無變於己之意。

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得失即死生存亡,如前所謂『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處順,則不悅生,不惡死,哀樂之情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懸解者。而不能自解者,萬物之有結之也。不知此『有』,幻妄不常,時不可留,天不可勝。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死以求勝天也哉?

莊子篇篇主意只論死生。孰知人生處世,只為悅生惡死,作出多少有為之法,念念相續,以至沒溺煩惱苦海,不能自脫。故此重重發出『死生一條』道理,欲人猛將此個悅生惡死念頭一刀斬斷,直下安時處順,聽其自然,便可以還造化。

識此竅者,三十二篇莊子盡可置之空虛無用之地,不消山野為添註腳矣。

俄而子來有疾,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環而泣之。子犁往問之,曰:「叱!避!無怛化!」倚其戶與之語曰:「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子來曰:「父母於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於人,不翅於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塊以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鑄金,金踴躍曰:『我且必為鏌邪!』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遽然覺。

此段又發出所以當安當順的道理。

「叱!避!無怛化!」,叱妻子而避之,毋以哭泣驚怛將化者之人也。將以汝奚為,將以汝奚適,言造物又不知將汝化作個什麼,又將汝往那裡去也。子來答言:去則東西南北隨其所之,為則鼠肝蟲臂隨其所化。

夫大冶鑄金,金必欲為鏌邪,則大冶者必以為不祥之金。今以天地為爐,造物為冶,陶鑄百物,而我於百物之中必欲為人,則造物者寧不以予為不詳之人哉?

成然而寐,遽然而覺而已矣。寐覺亦是替死生二字者。

此段議論,着實脫灑可愛。然以釋氏輪迴之說而觀,三惡道中,的有苦趣,一犯其中,急難自脫。修行人為求斷此,是以割愛學道。

今者卻說惟其所命去,亦惡乎不可?不知何為理長,似難抉擇。今請復以父母命子、大冶鑄金二寓尋求至理。金之佳者決定鑄為鏌邪,子之賢者必不命之糞掃,六道升沉,隨其業力,果報臨身,誰容捍拒?

莊子也只說得他一邊逍遙學問,不曾統為眾王立個方便法門。正如釋氏金剛經,佛為發大乘者說,為發最上乘者說,上根之人直下明了『三界惟心,一切惟識』,猛將個生生念頭一刀兩斷,直下便得解脫,入於不生不死之鄉。

此莊子喫緊為人,咽喉下刀,更不為立方便法門,與人打葛藤去也。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友,曰:「孰能相與於無相與,相為於無相為?孰能登天遊霧,撓挑無極;相忘以生,無所終窮?」三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友。

莫然有間,而子桑戶死,未葬。孔子聞之,使子貢往侍事焉。或編,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子貢趨,而進曰:「敢問臨屍而歌,禮乎?」二人相視而笑曰:「是惡知禮意!」子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無有,而外其形骸,臨屍而歌,顏色不變,無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遊方之外者也,而丘遊方內者也。外內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弔之,丘則陋矣!彼方且相造物者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氣。彼以生為附贅縣疣,以死為決疽(且換成丸)潰癰。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後之所在!假於異物,托於同體;忘其肝膽,遺其耳目;反覆終始,不知端倪;芒然仿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彼又惡能憒憒然為世俗之,以觀眾人之耳目哉!」

相與於無相與,言無心也。相為於無相為,言無為也。登天遊霧,撓挑無極,言行無轍跡也。相忘以生,無所終窮,言不悅生、不惡死也。此個學問,同志者少,而三人皆莫逆於心,故相與定交。

莫然有間,即無何、有頃。而子桑戶死,孔子使子貢往吊之,則見子反、子張二人編曲鼓琴,相和而歌。曲即琴曲。嗟來桑戶乎,乃琴曲也。返其真,謂還造化。言汝已返其真,則無心矣,無為矣,而我猶為人,則尚不免於有身有患也。

猗者,嘆辭。子貢不知達者之意,卻以世禮繩之,故二人者相視而笑曰:是惡知禮意?蓋禮之意,重在返始,故曰:禮不忘其始。始,即未始有始也者。故聖人制禮,老子薄之,以為滋偽首亂。論大道者,本來無物,其見自是如此,宜非世儒之所知也。

故子貢以告夫子曰:彼何人耶,而曠盪若是?君子禮以和行,不由禮,是無脩也,故曰:修行無有。無以命之,謂不知喚作何等人物。

孔子告之曰:是游乎方之外者也。方外、方內,即釋氏所謂世法、出世法也。言彼言我,意趣不同。彼直與造物者為徒,而游於混茫一氣之中,以生為寄,故有附贅縣疣之譬,死則大患乃解,喻如決疽(且換成丸)潰癰乃稱大快。

既有此等意見,又惡知死生先後之所在而以哀樂為乎?且彼直謂此身幻耳,假於異物,托於同體,即圓覺經所謂地火水風四大假合而成幻身,及其死也,骨發齒爪歸之於地,精津血液歸之於水,煖氣歸火,動轉歸風,今者幻身復在何處?故忘其肝膽,遺其耳目,反覆終始,不知端倪,茫然彷徨乎塵垢之外而不知身世之何有,逍遙乎無為之業而一任來去之自然,又惡能憒憒然以強世之禮來觀示眾人之耳目乎哉?

子貢曰:「然則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雖然,吾與汝共之。」子貢曰:「敢問其方?」孔曰:「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給;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子貢曰:敢問畸人。」曰:「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子,天之小人也。」

子貢一聞夫子方外方內之說,便問夫子立教何方之依?

夫子自謙:丘乃天戮之民。戮民,即前上帝之懸不解者。『雖然』,又下一轉,言吾當與女共游之有方之外。子貢便問:何術而得游此?夫子曰:人之生於道也,如魚之生於水,故曰:魚則相造於水,人則相造於道。造之為言,生也。然穿池而養給者不若相忘於江湖,無事而生定者不若相忘於道術,蓋彼則猶為有方,此則游於有方之外者。

子貢言:如此則為獨行人矣,敢問畸人?曰:畸人者,異於人而同於天,故曰:天之所謂小人,乃人中矜細行之君子也。夫以人中細行之君子為天之小人,則人中獨行之人得不為天之君子乎哉? 

顏回問仲尼曰:「孟孫才,其母死,哭泣無涕,中心不慼,居喪不哀。三者,以善喪蓋魯國,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仲尼曰:「夫孟孫氏矣,進於知矣,唯簡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簡矣。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後。若化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將化,惡不化哉?方將不化,惡知已化哉?吾特與汝其夢未始覺者邪?且彼有駭形而無損心,有旦宅而無情死。孟孫氏特覺,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與『吾之』耳矣,庸詎知吾所謂『吾之』乎?且汝夢為鳥而厲乎天,夢為魚而沒於淵。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造適不及笑,獻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入寥天一。」

以善喪蓋魯國者,言以善居喪之名蓋於一國也。回一怪之,一常怪之也。夫子言:孟孫氏盡之矣,進於知矣。盡謂盡道,知謂知天。夫大道,本無所有,降而入於名相之中,則當去繁就簡,返於太朴。而人之情有所不得已者,夫惟簡之而不得,則於不得之中而行所謂簡者,今已有所簡矣。

謂如無哭不得,簡而至於無涕;無心不得,簡而至於無戚;無喪服不得,簡而至於無哀;所謂『於世法中而行出世法』者,孟孫氏其知矣!

夫死生亦大矣,而彼且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一意付之自然。不知所以生故不就先,不知所以死故不就後,就先則喜心生焉,就後則噁心生焉,而彼皆不知也,直與萬物同化於大爐大冶中,以汝奚為、以汝奚適,皆所不知,一意安時處順。以待所不知之化已乎者,休心滅意之謂。

方且將化,順其將化,惡復知有不化者哉?方且不化,順其不化,惡復知有已化者哉?蓋化與不化,等之夢覺。今吾與女,特夢而未覺者也,烏得以女為怪異耶?

且彼之居喪也,特有駭形而無損心。有駭形者,喪之容也。無損心者,不滅性也。所謂無損心者,知其有旦宅而無情死也。生猶旦也,宅猶寄也。人生直寄宅於旦,死則夜而歸耳,必非實死,故無情死。情之言,實也。

彼之見解若此,不奈世情,故人哭亦哭以行世法,是自其所以欲簡之而不得,而已有所簡易。『所以乃』三字亦奇,猶言乃所以如此也。

且汝所以怪之者,特『我見』耳,故曰:且也相與吾之耳矣。吾即我也。焉知吾之所見當否何如,故曰:庸詎知吾之所謂『吾之』乎?且汝夢為鳥而厲乎天,夢為魚而沒於淵,如此顛倒幻境,俱在未覺之中,不可據以為實。

今之所謂『吾之』者,其果覺語耶,夢語耶?大抵人人多是說夢。若是覺人,不復生此顛倒怪異,直將化與不化任其自然,不復更生悅惡而有損心。

造適者不及笑,獻笑者不及排,知自然之妙用者,人不得而參之。造適者,適意之極也。不及笑者,不暇及於笑也。獻笑者,因物之可笑,適然而笑,初不暇於安排。此蓋自然而然,一天之所為也。去其安排人力之私,則化而入於天矣。入於天,然後謂之游於有方之外,謂之畸於人而侔於天,謂之覺人。

寥天一,即天也,道也,自然也,大宗師也,造物也。

意而子見許由,許由曰:「堯何以資汝?」意而子曰「堯謂我:汝必躬仁義而明言是非。」許由曰:「而奚為來軹?夫堯既已黥汝以仁義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將何以游夫遙蕩恣睢轉徙之塗乎?」意而子曰:「雖然,吾願游於藩。」許由曰:「不然。夫盲者無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瞽者無以與乎青黃黼黻之觀。」意而子曰:「夫無莊之失其美,據梁之失其力,黃帝之亡其知,皆鑪捶之間耳。庸詎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補我劓,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許由曰:「噫!未可知也。我為汝言其大略:吾師乎!吾師乎!(上敕下韭)萬而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於上古而不為老,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此所遊已。」

何以資汝,謂何以教汝也。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乃人所為世法也。『奚為來軹』,軹,語助辭。言汝既有先入之言於胸中,則已漬仁義之黥墨而受是非之劓傷矣,汝將何以游於逍遙自在之境乎?

恣睢,縱橫也。轉徙,變動也。即所謂『擾挑無極,彷徨塵垢』之意。『雖然,我願游其藩』,言夫子之道吾雖不敢窺其堂奧,願游其藩籬。

盲瞽之喻,言汝無受道之資,難以語道。無莊,美人。據梁,勇士。黃帝,神知之君。言至人有教,能使人之失其平昔之所自有者亦在夫子陶鑄之間耳。

今見夫子,安知非造物者之息我黥、補我劓,使我乘成以隨先生耶?成,渾成完具之義。言昔者竅鑿不全,今乃息息黥補劓以事先生,則庶乎乘此以全其直純,返其太朴。

未可知者,言汝亦未見得便能如此。

『吾師乎吾師乎』以下,是言大宗師之德,無可名言。蓋堯以仁義教人,吾師則(上敕下韭)萬物而不為義,澤萬世而不為仁。不為仁,不為義,即老子所謂『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之義。

(上敕下韭)萬物者,有時銷殺萬物盡為(上敕下韭)粉,但不得以義名之者,無心自然故也。

長於上古而不為老者,溟溟涬涬,立於未始有始之先,而千古萬古常如一日,不見其老。又且覆載天地、刻彫眾形,若有工巧以制御之,而不得以巧名者,無心自然故。吾師之德若此,此吾之所游心也,又何屑屑焉於仁義之端、是非之辯乎哉?

顏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謂也?」曰:「回忘仁義矣。」曰:可矣,猶未也。」他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忘禮樂矣!」曰:「可矣,猶未也。」他日復見,曰:「回益!」曰:「何謂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顏回曰:「墮支體,黜聰明,離形去知,於大通,此謂坐忘。」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後也。」

此段借顏子以形容造道之妙.

畢竟顏子學問自博文約禮中來,然尚守而未化。曰忘仁義、忘禮樂、墮肢、黜聰、心齋、坐忘,別是莊子一段學問。如今所謂禪家者流,大率類是。

又道德經云:『忘我、忘物、忘王』,亦是此意。然又須知,此個忘字,與外道所謂『頑空、斷滅』者,萬萬不侔。即是一個『心普萬物而無心,情順萬事而無情』,乃其宗旨。

此段所言仁義禮樂聰明知慧,對大道而言,皆屬支離竅鑿,把作不好字面看,承老子云『絕聖棄知,絕仁棄義』,意蓋如此。

讀老莊者,當具別眼,不得以吾儒見解例之。

子輿與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輿曰:「子桑殆病矣!」裹飯而往食之。子桑之門,則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聲而趨舉詩焉。子輿入,曰:「子之歌詩,何故若是?」曰:「吾思夫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父母豈欲吾貧哉?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

一篇到此,將個造物無心作總結。

子桑鼓琴,不任其聲而趣舉其詩,言歌不成聲而其詞促也。父母不欲吾貧,天地不私貧我,以此而求造物,皆屬有心,所以求之而不可得。

一句斷煞曰:然而致此極者,命也夫。

蓋謂之曰命,則固有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致,而非已之所與知者。所謂『養其所不知』者,養此而已。

然必求之而弗得也,而後謂之自然。一有可求可思,非自然矣。 

方壺外史說是篇已,重宣此義而作亂辭:

彼天所為,莫知其然。養所不知,何人非天?

越彼真人,乃有真知。登假於道,生死無蘄。

不悅不惡,倏然往來。自適其適,容與平懷。

彼天誰子?曰大宗師。有情有信,無形無為。

得之者昌,傳亦不易。獨惡乎聞?遠自疑始。

彼祀來者,及以琴張。旦夜生死,倚歌相羊。

子貢守禮,顏回坐忘。許由惡黥,孟孫善喪。

同於大道,化乃無常。桑戶究貧,其命也夫。

養所不知,與天為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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