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九 文山先生文集
卷二十 附錄
卷終 

卷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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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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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再執,就義未聞。豪傑之見,固難測識。因與劉堯舉對床共賦,感慷嗟惜之。堯舉先賦云:「天留中子繼孤竹,誰向西山飯伯夷?」予聞其下句義,則謂伯夷久不死,必有飯之矣。予謂:「『向』字有憂其饑而願人餉之之意,請改作『在』字如何?」堯舉然之。予以寂寥短章,不足用吾情,遂不復賦。

蓋丞相初起兵,僕嘗赴其召,進狂言,有云:「願明公復毀家產,供給軍餉,以猖士民助義之心。請購淮卒,參錯戎行,以訓江、廣烏合之眾。」他所議論,狂斐尤多,慷慨戇愚,丞相嘉納。令何見山進之幕府,授職從戎。僕以身在太學,父沒未葬,母病危殆,屬以時艱,恐進難效忠,退復虧孝,倥傯感泣,以母老控辭,丞相憐而從之。獎拔之公,許養之私,丞相兩盡矣。僕於國恩為已負,於丞相之德則未報,遂作生祭丞相文,以速丞相之死。堯舉讀之流涕。遂相與謄錄數十本,自贛至洪,於驛途水步、山牆店壁貼之,冀丞相經從一見。雖不自揣量,亦求不負此心耳!堯舉名應鳳,黃甲科第,授簽判。與其兄堯哲,文章超卓,為安成名士。

維年月日,里學生、舊太學觀化齋生王炎午,謹采西山之薇,酌汨羅之水,哭祭於文山先生未死之靈而言曰:

嗚呼!大丞相可死矣!文章鄒、魯,科第郊、祁,斯文不朽,可死。喪父,受公卿祖奠之榮,奉母,極東西迎養之樂,為子孝,可死。二十而巍科,四十而將相,功名事業,可死。仗義勤王,使命不辱,不負所學,可死。華元踉蹌,子胥脫走,丞相自敘幾死者數矣,誠有不幸,則國事未定,臣節未明。今鞠躬盡瘁,則諸葛矣;保捍閩、廣,則田單即墨矣;倡義勇出,則顏平原、申包胥矣;雖舉事率無所成,而大節亦已無愧,所欠一死耳!奈何再執,涉月逾時,就義寂寥?聞者驚惜。豈丞相尚欲脫去耶?尚欲有所為耶?或以不屈為心,而以不死為事耶?抑舊主尚在,不忍棄捐耶?伏橋於廁舍之後,投築於目霍之餘,於是希再縱,求再生,則二子為不智矣,尚欲有所為耶?

識時務者在俊傑,昔東南全勢,不能解襄圍,今以亡國一夫,而欲抗天下;況趙孤蹈海,楚懷入關,商非前日之頑,周無未獻之地。南北之勢既合,天人之際可知。彼齊廢齊興,楚亡楚復,皆兩國相當之勢,而國君大臣固無恙耳;今事勢無可為,而國君大臣皆為執矣。臣子之於君父,臨大節,決大難,事可為則屈意忍死以就義,必不幸則伏大節以明分。故身執而勇於就義,當於杲卿、張巡諸子為上;李陵降矣,而曰欲有為,且思刎頸以見志,其言誠偽,既不可知。況刑拘勢禁,不及為者十常八九,惟不刎,刎豈足以見志?況使陵降後死他故,則頸且不及刎,志何自而明哉?丞相之不為陵,不待知者而信,奈何慷慨遲回?日久月積,志消氣餒,不陵亦陵,豈不惜哉!欲不屈而不死耶?惟蘇子卿可。漢室方隆,子卿使耳,非有興復事也,非有抗誓師仇也。丞相事何事?降與死當有分矣。李光弼討史思明,方戰,納劍於靴曰:「夫戰,危事也。吾位三公,不可辱於賊。萬一不利,自當刎。」李存勖伐梁,梁帝朱友貞謂近臣皇甫麟曰:「晉,吾世仇也,不可俟彼刀鋸。卿可盡我命。」麟於是哀泣進刃於帝,而亦自刎。今丞相以三公之位,兼睚眥之仇,投機明辨,豈堪在李光弼、朱友貞下乎!屈且不保,況不屈乎!丞相不死,當有死丞相者矣。自死於義,死於勢,死於人,以怒罵為烈。死於怒罵,則肝腦腸腎有不忍言者矣。雖鑊湯刀鋸,烈士不辭,苟可就義以歸全,豈不因忠而成孝?事在目睫,丞相何所俟乎?以舊主尚在,未忍棄捐也,李篡楊行密之業,遷其子孫於廣陵,嚴兵守之,至子孫自為匹耦,然猶得不死。周世宗征淮南,下詔撫安楊氏子孫,景升驚疑,盡殺其族。夫撫安本以為德,而反速禍,幾微一失,可不懼哉!蜀王衍既歸唐,莊宗發三辰之誓,全其宗族,未幾,信伶人景進之計,衍族盡誅。幾微之倚伏,可不畏哉!夫以趙祖之遇降主,天固巧於報施,然建共暫處,倨坐苟安,舊主正坐於危疑,羈臣尤事於骯髒,而聲氣所逼,猜嫌必生,豈無李之疑?或有景進之計,則丞相於舊主不足為情,而反為害矣。

炎午,丞相鄉之晚進士也,前成均之弟子員也,進而父沒,退而國亡,生雖愧陳東報汴之忠,死不效陸機入洛之恥。丞相起兵次鄉國,時有少年狂子,持斐牘叫軍門,丞相察其憂憤而進之,憐其親老而退之,非僕也耶?痛惟千載之事,既負於前;一得之愚,敢默於後?啟手啟足,非曾參乎?得正而斃,乃取童子之一言;血指慷慨,非南八乎?抗義遲回,終待張巡之一呼。進薄昭之素服,先元亮之輓歌,願與丞相商之。廬陵非丞相父母邦乎?趙太祖語孟昶母曰:「勿戚戚,行遣女歸蜀。」昶母曰:「妾太原人,願歸太原,不願歸蜀。」契丹遷晉出帝及李太後、安太妃於建州,太後疾死,謂帝曰:「我死,焚其骨,送范陽僧寺,無使我為虜地鬼也。」安太妃臨卒,亦謂帝曰:「當焚我為灰,向南揚之,庶遺魂得返中國也。」彼婦人,彼國後,一死一生,尚眷眷故鄉,不忍飄棄仇讎外國,況忠臣義士乎!人不七日穀則斃,自梅嶺以出,縱不得留漢廄而從田橫,亦當吐周粟而友孤竹,至父母邦而首丘焉。廬陵盛矣,科目尊矣,宰相忠烈合為一傳矣,舊主為老死於降邸,宋亡而趙不絕矣。不然或拘囚而不死,或秋暑冬寒,五日不汗,瓜蒂噴鼻而死,溺死,畏死,排牆死,盜賊死,毒蛇猛虎死,輕一死於鴻毛,虧一簣於泰山。而或遺舊主憂,縱不斷趙盾之弒君,亦將悔伯仁之由我,則鑄錯已無鐵,噬臍寧有口乎?嗚呼!四忠一節,待公而六,為位其間,聞訃則哭。

(相國文公再被執時,予嘗為文生祭之。已而,廬陵張千載心弘毅,自燕山持丞相髮與齒歸,丞相既得死矣!嗚呼!痛哉!謹痛望奠,再致一言。)

嗚呼!扶顛持危,文山、諸葛,相國雖同,而公死節;倡義舉勇,文山、張巡,殺身不異,而公秉鈞。名相烈士,合為一傳,三千年間,人不兩見。事繆身執,義當勇決,祭公速公,童子易簀。何知天意?佑忠憐才,留公一死,易水金台。乘氣捐軀,壯士其或,久而不易,雪霜松柏。嗟哉文山!山高水深,難回者天,不負者心。常山之舌,侍中之血,日月韜光,山河改色。生為名臣,死為列星,不然勁氣,為風為霆。干將莫耶,或寄良冶,出世則神,入土不化。今夕何夕?斗轉河斜,中有光芒,非公也耶?


孟子曰:「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知言者,盡心知性,而有以究極天下之理。浩然之氣,即天地之正氣,其於吾身至大而不可屈撓者。知之至,養之充,而後足以任天下之大事。天下之大事莫大於君父。文丞相甫冠,奉廷對即極口論國家大計。未幾,元兵渡江,又上書乞斬嬖近之主遷幸議者,以一人心,安社稷,固已氣蓋天下矣。自是而斷斷焉殫力竭謀,扶顛持危,以興復為己任,雖險阻艱難,百挫千折,有進而無退。不幸國亡身執,而大義愈明。蓋公志正而才廣,識遠而器閑,浩然之氣以為之主。而卒之其志弗遂者,蓋以天命去宋也。雖天命去宋,而天理在公,必不可已。故宋亡,其臣之殺身成仁者不少,論者必以公為稱首。公事具《宋史》,而公鄉人劉嶽申摭公所著《日錄》、《吟嘯集》、《指南錄》、《集杜》二百首,及宋禮部郎官鄧光薦所述《督府忠義傳》以作公傳,視《史》加詳實焉。

北京之有公祠,洪武九年,前北平按察副使劉崧始建於教忠坊,今順天府學之右,而作塑像焉。永樂六年,太常博士劉履節奉命正祀典,始有春秋之祭於有司,歲以順天府尹行事。宣德四年,府尹李庸始至,謁公祠下,顧瞻祠宇,弊陋弗稱,遵用詔旨,葺而新之,而凡祀神之器,靡不備具。又求劉《傳》刻石,將使人人皆知世之為臣者,光明震動、焜焜烈烈有公也。於乎!忠孝人道之大節,治化所先,而崇禮先賢,表勵後人,尤守令之急務,庸其達為政之本歟!庸字執中,保定唐縣人,寬厚明敏,自太學生授工科給事中,上親擢為順天府尹。愛人之心,剸繁之才,上下皆稱之。而盡心學校,敬賢尚德,如飭昌平之狄梁公、劉諫議祠,而嚴其祀事之類,皆其知大之務,皆可書也。因並書之,以示來者。

為臣死忠,為子死孝。死,一也,可以動天地,可以感鬼神,可以貫日月,可以孚木石,可以正萬世之人心,可以位萬世之天常。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以塞乎天地之間。夫殺身成仁,捨生取義,非浩然塞於天地之間者能與於斯乎?若宋丞相信國文公是已。

公名天祥,甫弱冠,奉廷對,陳君道之大本,經世之急務,文思神發,萬言立就,可謂天下之大材也。董宋臣主議遷幸,公上章乞斬之。賈似道誤國要君,公嘗以義裁之。呂師孟偃蹇傲命,公又上章乞斬之。勤王詔下,重臣宿將,縮頸駭汗,公提孤兵獨往當之。虜次皋亭,三軍震動,宰相遁荒,公挺身獨往說之。可謂天下之大勇也。夫慷慨就義,決死生於一旦,中人猶或能也;若歷履萬死,其執彌堅,其志彌勵,非仁者其能然乎?方公之使虜,詆大酋,罵逆賊,當死;脫京口,走真州,如揚州,趨高郵,抵通州,苗再成逐之,李庭芝疑之,外迫於虜寇,內煎於饑餓,無日而不當死;然後遵海道,涉鯨波,歸立二王,開督南劍,敗績於空坑,當死;仰藥於潮陽,當死;絕粒於南安,當死;卒至就囚燕獄,從容南向再拜而死。震動天地,照耀萬世,可謂天下之大忠也!夫公之誠,能墜空山之石,能通七里之神,能作廣陵之風雨,能起夷狄豺狼之敬悚,而不能免賈似道之沮,黃萬石之嫉,李庭芝之疑,張世傑、陳宜中之忌,何也?蘇子曰:「其所能者,天也;其不能者,人也。」其斯之謂歟!

宋之亡也,死國事者多矣,陸秀夫、張世傑死於海,李芾死於潭,趙昂發死於池,江萬里死於饒,姚訔死於常,趙時賞死於洪,先君武岡公死於吉,督府、行朝死者不可勝數。雖然死矣,未有如公之出萬死而後死。微子之去,箕子之囚,龍逢、比干之諫,伯夷、叔齊之餓,諸葛武侯之鞠躬盡瘁,備於公之一身矣。自古亡國之臣,未有如公之烈也。收宋三百年養士之功,立千萬載為臣之極,不在於公乎?公非仁者之勇,浩然塞於天地之間者乎?公去今二百年,順天府祠公於學宮,鄉郡祠公於城南,公之子孫祠公於富田。富田之祠,元季兵燹,為橫民所奪。龍鳳間,僉事李公斂冰復之;正統間,知府陳公本深繼之。景泰間,都憲韓公雍奏加諡號,錄用子孫。今成化二年,僉憲李公齡來掌學事,以公九世孫繼宗入學,俾公鄉人周丕憲割田贍之。是皆有功於名教可書,故書之,以詔後世之為人臣者。

墓田,非古也,田以義起,不害其非古。墓祭,亦非古也,祭以仁存,亦不害其非古。有宋信國文先生,成仁取義,三代而下一人耳!墓在鶩湖大坑之原,距先生桑梓僅十里許。田宜有也,祭亦宜有也。當六庚之訖籌,捐一元以徇國,斯時墓不墓,祭不祭,先生弗計及。嶽枝向南,王塚獨青。後世慨先生之百挫間關,仰先生之再拜從容,此墓之所以修,田之所以出,祭之所以起也。

豐嶺羅高,字峻極,於先生為同邑,為同鄉,飲先生清光,佩先生幽馥,多歷年所。每自興歎,無以識景行之私,爰就封下,置圭田十畝,為先生子孫歲時拜掃之供。吾意春雨秋霜,奉嘗謁祀,俎豆席芻,鬱鬯酹茆。皋亭潮陽之英風凜凜,有時黯然萃於此乎?南劍空坑之寸丹耿耿,有時勃然見於此乎?燕京柴市之正氣堂堂,有時浩然來於此乎?於戲!先生之忠義,並泰華,塞宇宙,精神雖無所不之,而體魄所棲以安者,實在於茲。然則峻極之舉,誠盛心也!田入如幹年,峻極之塚嗣絞,恐父之名雖著於郡乘為可信,不若有辭,勒諸祠琰為可久。用是先生之裔孫承蔭,協謀請記於予。詞慚皇甫,語愧淮西,奚敢贅隻字於其間哉?雖然,事又不容於不紀也。刲田以祀墓者,固峻極仰止之良心,舊時祭田間亦有漁侵蠶食之者,又不識此心為何物?繼今而後,抑不知是山間有覬覦之否乎?所可恃者,先生之特忠巨節,與烏兔爭光,覆載同久,百千萬世之所敬慕者也。萬一晦蝕,必有泰山喬嶽者,體峻極之盛心,為之恢復云。

宋丞相文信國公祠,在廬陵文山之麓,舊有祭田,為豪強侵奪,世遠人亡,漫不可復。成化丁酉春,一峰羅先生謁祠,聞而悵歎者累日。時副憲洪君性萬善觀風至郡,一峰為書,令公九世孫繼宗馳達行臺,蓋欲求田以供祭也。副憲嘉納,了無難色。適萬安縣民蕭麗漢得無主古窯銀,遂獻於官,洪顧郡守曰:「此銀自天來也,得非信國之靈乎?不擾官,不病民,而田資已具。有能以田售者,宜倍值以償。」於是售者益眾。乃得膏腴十畝,即公舊隱基也,元季兵燹,廢以為田。洪益喜曰:「是田匪直得以供公之祭祀,抑且得以復公之舊基,一舉兩得,不可無文以示久遠。」乃屬記於序。序曰:「信國忠義,冠絕古今,顧序何人,而敢置喙其間?」洪曰:「以子之才,於性為同年,於信國為同鄉,是記義不容辭。」

於乎!宋之不振,播遷嶺海,公起兵艱棘中,千挫百折,志不少衰,意圖恢復。奈何天不助宋,宋運訖錄,公從容就義,視死如歸。而忠肝義膽,昭天地,貫金石,與日月爭光,千萬世猶一日也。後之論者謂:收有宋三百年養士之功,公一人耳!雖世享鄉邦之祀,理亦宜矣。此一峰先生之悵歎,副憲太守之用心,非私於公,為世教慮、忠義勸也。故今鄉有忠烈祠,四時之奠獻;官有忠節祠,春秋祭祀,享瞻其祠。視其田,雖四方行道之人,猶將敬慕愛護之不暇,矧鄉邑里鄰,可萌一毫慢侮侵奪之心乎?而華夏外夷,亦知公之孤忠大節者,猶能景仰師法其萬一,況子孫承祀,可不激昂奮發,襲芳趾美,以求無愧於其先乎!是記之作,非徒詔其後,亦以表勵鄉國云。

文山先生生於廬陵富田,出而仕,回於臨安。更歷筠、宣、洪、虔、湖南諸地,赴國之難,間關於平江、毗陵、真、揚、閩、浙,流離顛頓於空坑、五坡、嶺海之間,而死於燕京之柴市。世以先生之死足以風萬世之人臣也,蹤跡所至,皆特祠嚴奉之。而郡中祠故不特,其在富田則又隘迫,至無以布俎豆。君子悲之,將毀淫祠以就其役,持議不果。久乃特祠於郡東之螺山富田,去郡稍遠,無相念者。夫先生功行應祭法,其缺典猶若此,今佛老之廬一郡至數十,而一廬值且千萬,獨不之厭,曷故耶?士庶服舍有定製,閭里憑淩貲畜,居擬王者,而先生爵列上公,茅茨不掩,觀風者亦將謂何?今祠堂廣三十餘尺,後寢前廊,僅可旋武。則嗣孫熙請於分守參政張公元衝,得廢永寧寺基而半給公帑。始議而盡力者,富田巡檢蔡五美也。蔡以微官,乃急其職之所不及,彼何求哉!議之始在某年某月,歷數年,重門猶不能備,蓋熙等之力也。

或言先生捐身死國,何有於家?炎社已屋,而故鄉乃享特祀,夫豈其所欲哉?嗚呼!是固先生之心而非所以風也。宋室不綱,土宇崩裂,勢有緩急,此一時矣。滄桑變革,骨肉仳離,善和之墟,若敖之鬼,亦豈其所欲哉?「猶子吾兒」之句,先生固已計之,而未嘗大遠於人情,此亦一時也。當其在國也,國為重而身為輕,及其不救重其身者,亦所以重人之國,而豈悻悻於溝瀆之見哉!使元而果於不殺,則黃冠故里,出備顧問,彼固以箕子之事自待。而或摧殘以畢旦夕之謀,引決以絕飲食之奉,取必於一死而不免,矯俗以立異,宜其甚不屑矣。惜也言不卒驗,使萬世之下徒仰其忠,而不見先生之大,比之取必於一死者之所為,而未有深知其心者,此非意及也。夫取必於一死者,大抵激發於意氣,蹙迫於利害,拚割於倉卒,而是三者又多繫其所遭。謂非忠於事主,固不可概之,以大則未也。功名滅性,忠孝勞生,非悟後語乎?必至於是,而後深達夫死生之故。夫達死生之故者,生貴乎順,不以生自嫌;死貴乎安,不以死塞責;與人同情,而不為人情之所牽;人皆易從,而非示人以絕德。此先生之大,所以能風萬世,而所在祠之者也。神遊八極,無乎弗在,風馬雲車,亦或徘徊,先世丘壟,而欷歔過其故鄉,歲時蒸嚐,隨感而至,有不望之洋洋者乎!夫忘家而家存,捐其身而身乃萬世,同其姓者,咸以不獲屬昭穆、效駿奔為深恥。而當時赴難之人,竊伏鄉園,首鼠喙息,敢於負國者,抑亦何限?卒之煙沉澌盡,迄無噍類,使人入其里,聞姓名則唾詈之。即令子孫有遺,亦不敢直書為祖,故墅雖存,曾不得享麥盂之獻,其於得失何如哉!嗚呼!此亦萬世之鑒也,因太息而附於記。

宋養士三百年,得人之盛,軼唐漢而過之遠矣。盛時忠賢雜遝,人有餘力,及天命已去,人心已離,有挺然獨出於百萬億生民之上,而欲舉其已墜,續其已絕,使一時天下之人,後乎百世之下,洞知君臣大義之不可廢,人心天理之未嘗泯,其有功於名教,為何如哉!丞相文公,少年趠厲,有經濟之志,中為賈沮,徊翔外僚。其以兵入援也,大事去矣;其付以鈞軸也,降表具矣;其往而議和也,冀萬一有濟耳。平生定力,萬變不渝。父母有疾,雖不可為,無不用藥之理。公之語,公之心也。是以當死不死,可為即為,逸於淮,振於海。真不可為矣,則惟有死爾!可死矣而又不死,非有他也,等一死爾,昔則在己,今則在天。一旦就義,視如歸焉。光明俊偉,俯視一世,顧膚敏祼將之士,不知為何如也!推此志也,雖與嵩、華爭高可也。宋之亡,守節不屈者有之,而未有有為若公者,事固不可以成敗論也。然則收宋三百年養士之功者公一人耳!

孫富為湖廣省檢校官,始出遼陽儒學副提舉廬陵劉嶽申所為傳,將刻之梓,俾有壬序之。有壬早讀《指南錄》、《吟嘯集》,見公自述甚明,三十年前遊京師,故老能言公者尚多。而訝其傳之未見於世也,伏讀感慨,惜京師故老之不見及也。公之事業,在天地間炳如日星,自不容泯。而史之取信,世之取法,則有待於是焉。若富也,可謂能後者也。元統改元十二月朔,參議中書省相臺許有壬序。

古今論文者僉曰觀文可以知人。夫文者,言之精華,而言則心之聲也。心之所存有邪正,則發言為文有純駁,而人之忠否見焉。故讀出師二表,而知諸葛孔明之忠,讀天門掉臂一詩,而知丁謂之不忠。卒之皆如其言,信乎人可以言而觀。然校獵《長楊》等作,雖工且美,而其為人終不能無可議,又若難觀以言。蓋必心有定志,則言有定論,而後見諸行事有定守。觀於宋丞相文山先生可征矣。先生負豪傑之才,蓄剛大之氣,而充之以正心之學。自其少時遊學宮,見鄉先生忠節祠,慨然曰:「沒不俎豆其間,非夫也。」及舉進士,奉廷對,識者論其所對「古誼若龜鑒,忠肝如鐵石」。已而值時多艱,詔諸路勤王,先生捧詔涕泣,且曰:「樂人之樂者憂人之憂,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其心蓋已有定志矣。志發於言而為文,其詩、辭、序、記等作,或論理敘事,或寫懷詠物,或弔古而傷今,大篇短章,宏衍巨麗,嚴峻剴切,皆惓惓焉愛君憂國之誠,匡濟恢復之計。至其自誓盡忠死節之言,未嘗輟諸口。讀之使人流涕感奮,可以想見其為人,其言可謂有定論矣。惟其志定論定,故以一身任天下之重,盡心力而為之。艱難險阻,千態萬狀,不憚其勞,不易其心。既而國事已去,被執久繫,挾之以刀鋸而不屈,誘之以大用而不從,卒之南向再拜,從容就義,以成光明俊偉之事業,非其守之一定不移,能若是乎?傳曰:「有志者,事竟成。」又曰:「言顧行,行顧言。」先生有之。而視世之靜言庸違者異矣,宜其文之足征而傳世也。

雖然,文章傳世,以其關世教也,使無補於世教,雖工何益?今斯集也,傳之天下後世,使天下後世之人爭先快睹,皆知事君之大義,守身之大節,不宜以成敗利鈍而少變。以扶天常,以植人紀,以沮亂臣賊子之心,而增志士仁人之氣,其於世教重有補焉。故予因按察副使陳價維藩請,序其編次之由,不辭譾陋而書之。蓋將以為同志勸,且為天下後世之為臣子者厲也。

《文山別集》者,宋丞相文山文先生自述其勤王之所經歷,後人因而採集之以成者也。其間所值險阻艱難,顛沛萬狀,非先生之自述,世固無從而盡知者。先生忠節蓋宇宙,皆於是為有據。後之人因詞考跡,感先生之大義,油然興起其忠君愛國之心,固有泫然涕下,裂眥扼腕,思喪元之無地者。是集之有益於臣道,豈小小哉!古之君子之忠於其君,所盡其盡心焉,以自慊而已,亦豈屑屑言之,以靳知於世。然而仁人之心忠於其君,亦欲夫人之忠於其君也。忠於其君,則盡心焉已;欲夫人忠於其君,而思以吾之忠於其君者啟其良心,固有人弗及知之者,非盡言之,何由以及乎人?斯先生之所為自述,將以教世之忠也。當其時仗節死義之士無不備載,亦因是有以傳,是又與人為善也。是集也,在先生之自盡,若嫌於靳世之知;以先生之教人,則吾惟恐其知之不盡也。在先生之自盡,若可以無傳;以先生之與人為善,則吾惟恐其傳之不遠也。先生之族裔,今太僕少卿公宗嚴,將是集屬守仁為之序。守仁之為廬陵也,公之族兄承蔭,命其子庠生繼宗嘗以序請,茲故不可得而辭。嗚呼!當顛沛之餘,而不忘乎與人為善者,節之裕也。致自盡之心,而欲人同歸於善者,忠之推也。不以靳知為嫌,而行其教人之誠者,仁之篤也。象賢崇德,以彰其先世之美之謂孝;明訓述事,以廣其及人之教之謂義。吾於是集之序,無愧辭爾已。

京府先師廟之西隅,有故宋信國公文山文先生祠,乃我皇祖驅胡之後,即於就義之所追祀之,所以闡忠烈,風世教也。予祗役京府之三日,行釋菜禮於先師廟,得遂展謁先生神爽,耿耿若生,良用感愴!乃進諸生於堂,相與下上其事者移時。既又得先生之文集而讀焉,三復歎息不忍置。乃作而言曰:

武興而伯夷叩馬,漢亡而武侯討賊,夫豈昧於時勢哉?蓋有見於君臣之義,不可解焉者也。《採薇》一歌,萬世傳誦;《出師》二表,讀者流涕,亦其義之相感而然耳!古之君子,必於天理民彝,大倫大法,而見之明,守之固,行之決,然大節不虧,而其文章勳業,愈遠而彌章,雖死而不朽也。

宋元之際,乾綱絕紐,禽獸制人,奸者遁荒,懦者俯降。胥天下以與夷狄,而以免死為幸;奉君後以臣妾於禽獸,而不以為恥。皋亭之使,先生挺然獨往而無忌,京口之脫,崎嶇萬狀。思以一木支大廈之傾,雖瀕萬死而無悔,死之日,宋亡已七年,崖山亡亦四年,報宋一心,愈挫愈厲,而竟無渝於其初。故其發諸文詞,昭若日星,轟若雷霆,而慷慨激烈,無非忠義所形。至今誦其言,想其風旨,真足以寒奸邪之膽,而起吾人淩厲之氣。先生蓋後伯夷、武侯而作者,而精忠峻節,貫日淩霜,天綱賴以立,民彝賴以正,萬世之大防賴以植,其身雖死,其文固未喪也。視昔之賈餘慶、陳宜中輩,直糞苴耳!《語》曰:「篤信好學,守死善道。」言守死非篤信不能也。篤信則誠,誠則明,明則自足以善道。孔子之所以不惑、不憂、不懼,孟子之所以不淫、不移、不屈,皆此道也。先生以弘毅之資,而充之以聖賢之學,故大廷之對,以法天不息為言,而帶留之讚,以仁至義盡終焉。匪誠積於中,何至死不變若是耶?人徒知先生之忠之文也,而不知其一本於誠,故特表而出之。於是乎反覆是集而編次之,統而名之曰《文山先生全集》。中有文集,有別集,有附錄,如先生所作集有未載者,為拾遺,後世為先生而作繼附錄者,為續錄,凡若干卷。遂以授河間守董君策,俾教諭嚴順校正,知縣寧寵刻之。

宋丞相文文山先生,從容就義於國祚既終之餘,報宋室養士之功。數百年來,仰其忠者,以先生生前蹤跡之所至,即其精神之所寓,故所在咸立祠虔祀之。距富田裡許,南崖之隩,有所謂文山者,其山水之林立,亭橋之棋置,具先生所為《觀大水記》及自敘《紀年錄》中,可按也。以今考之,則先生以湖南運判免歸之日,嘗構道體堂於其地,無日不與賓友徜徉其間。而讀其獄中所貽弟璧書,又特諄諄於「作寺文山,我廟其中」之語。然則先生生前蹤跡之所歷,與其精神之所鍾,其眷戀於此者,視之他所,為尤篤矣,顧可無祠以慰其靈哉?更元之世,廢於兵燹,夷為田疇。明興,成化中,一峰羅先生嘗白諸臬司,贖以淡金,得腴田十畝,然未有以祠之。

嘉靖丁亥,余宗之居富田古城者,其彥曰喬相,嘗徘徊南北崖中,慨然捐己資若干金,鳩工聚材,託先生十一世孫毓彥者,測前田十之二而構祠焉。其制,瞰江潭為門,題曰「文山舊隱」。門之後為堂,仍其故額曰「道體」,而其外則曰「慕忠祠」,塑先生之像巋坐其中。堂之後為「傑閣」,其下額曰「南崖書院」,俾鄉之人士群而習讀焉。其上則取先生所自述其閑居獨樂,意嘗超然之語,而額之曰「超然閣」。祠之東復葺庵一所,令持齋咒者居守其中,則又摘取先生貽書之旨,而名之曰「廟中庵」。由門而堂而閣,其間皆延以廊墀,繚以周垣,其材唯榱楹用木,四周牆壁則盡以磚為之,用備不戒。先生生於宋丙申仲夏二日,就義於元壬午季冬九日。祠既訖,喬相復就近買田十畝,以供祭費。每歲舉祀在冬,令先生之裔主之,而夏則主以相之後。歷千百世約為常,相之用意良亦悉且勤矣。文氏之裔熙等謂其善不可沒也,欲上其事於郡邑旌異之。相固謝不可,曰:「此吾鄉子弟所以敬事鄉先生之分也,奚名之敢居?」

相傾資舉義,竟其身無餘積以遺其嗣,故其子化鵬家徒四壁立。然每與仁相過從,論天地萬物一體之學,間及厥父建祠於末,輒欣欣然,歲時益嚴掃奠之役。相沒之六年,熙等乃刻其主,奉之閣中,每祭畢則拜奠之。頃仁往遊其地,文勳及其從侄孫學柳等又屬為記,以傳之有永。仁因諗於化鵬曰:「子觀諸先生之忠,與爾先人所以祠先生之意,尚何疑於一體之說乎?夫人臣之忠其君,根於所性,無智愚,無古今,感於此,應於彼,勃乎其不可遏者也。先生沒必俎豆之志,已見於遊觀鄉祠之日,則其國亡與亡之情,根於一體者邃矣。故其終身所歷,分宜自盡,不敢忍默以便身。身所當全,未嘗冒死以快心。心既無愧,不復偷生以害義。仁為己任之語,嘗序之忠孝提綱矣,夫豈以倖幸為節,而又何計其人之諒否,名之顯晦,世之祠與不祠哉!然當其時,豪悍萬人隨之,淮、潭諸路響應之,趙時賞代之,督府諸忠義翼之,王炎午為文速之,十義士瘞之。而迨其後世則順天祠之於學宮,鄉郡祠之於螺山,於富田,里人羅高者又割田祭之於其墓。而文山舊隱,則爾先人之經紀,其祠祭也,如經紀其家;其敬事先生也,如祀其先。且不欲以其名聞於世,而子又能繼其志。噫!彼有教化之責者,其為之尚欲以風於世,如二鄉彥所營,則奚所利,而孳孳若是哉!毋亦忠君之心,人人所同,即四海之遠,間世之久,觸之斯動,扣之斯應,有不知其所以然者。此或爾先人所以建祠之心,而彼自忘之也。」化鵬聞予言,躍然曰:「使先子可作,聆子斯論,當有戚戚然於心者矣。」因次第其言,授之學柳,鑱諸道體堂中,以勖於二姓之後,裨相與世守夫祠祀,以不墜其先德云。時則大明萬曆二年甲戌仲春望日也。

天下宗周矣,而伯夷、叔齊終不食其粟,遂餓而死。韓、趙、魏共分晉地矣,而豫讓必為智伯報仇,竟殺其身。仁者之志,存亡不易;義者之節,盛衰不改,固如是乎!三宮北上矣,益王殂於井澳矣,衛王赴海死矣,而丞相文公志節益堅。困辱之,摧折之,甘言以嘗之,重祿以啖之,迄莫能奪之,而竟死之。噫!蓋與三子者同諒矣。公此數詩,意其在燕獄時所書,其歲當別考也。今去宋一百四十年,忠義之氣,感激之詞,筆勢勁拔,猶燁燁楮素間,如龍跳虎躍,不可褻玩狎視。二心之臣,見之而不褫魄,則吾弗信!

偉哉文公,千古之士。方國脈尚存也,流離顛沛,惟恐不得其生;及國脈既絕也,慷慨從容,惟恐不得其死。求生匪生,求死匪死,生死惟求,成就一是。丈夫事業,固每如此。百世聞風,孰不興起!

有客有客浮丘翁,一生能事今日終。齧氈雪窖身不容,寸心耿耿摩蒼空。睢陽臨難氣塞充,大呼南八男兒忠。我公就義何從容!名垂竹帛生英雄。嗚呼一歌兮歌無窮,魂招不來何所從?

有母有母死南國,天氣黯淡殺氣黑。忍埋玉骨崖山側,《蓼莪》劬勞淚沾臆。孤兒以忠報罔極,拔舌剖心命何惜!地結萇弘血成碧,九泉見母無言責。嗚呼二歌兮歌復憶,魂招不來長歎息。

有弟有弟隔風雪,音息不通雁飛絕。獨處空廬坐縲絏,短衣凍指不能結。天生男兒硬如鐵,白刃飛空肢體裂。此時與汝成永訣,汝於何地收兄骨。嗚呼三歌兮歌聲咽,魂招不來淚流血。

有妹有妹天一方,良人去後逢此殃。黃塵暗天道路長,男呻女吟不得將。汝母已死埋炎荒,汝兄跣足行雪霜。萬里相逢淚滂滂,驚定拭淚還悲傷。嗚呼四歌兮歌欲狂,魂招不來歸故鄉。

有妻有妻不得顧,饑走荒山汗如雨。一朝中道逢狼虎,不肯偷生作人婦。左挾虞姬右陵母,一劍捐身剛自許。天上地下吾與汝,夫為忠臣妻烈女。嗚呼五歌兮歌聲苦,魂招不來在何所?

有子有子衣裳單,皮肉凍死傷其寒。蓬空煨燼不得安,叫怒索飯饑無餐。亂離走竄千里山,荊棘蹲坐膚不完。失身被繫淚不乾,父聞此語摧肺肝。嗚呼六歌兮歌欲殘,魂招不來心鼻酸。

有女有女清且淑,學母曉妝顏如玉。憶昔狼狽走空谷,不得還家收骨肉。關河喪亂多殺戮,白日驅人夜燒屋。一雙白璧委溝瀆,日暮潛行向天哭。嗚呼七歌兮歌不足,魂招不來淚盈掬。

有詩有詩《吟嘯集》,紙上飛蛇噴香汁。杜陵寶唾手親拾,滄海月明老珠泣。天地長留《國風》什,鬼神嗬護六丁立。我公筆勢人莫及,每一呻吟淚痕濕。嗚呼八歌兮歌轉急,魂招不來風習習。

有官有官位卿相,一代儒宗一敬讓。家亡國破身漂蕩,鐵漢生擒今北向。忠肝義膽不可狀,要與人間留好樣。惜哉斯文天已喪!我作哀章淚淒愴。嗚呼九歌兮歌始放,魂招不來默惆悵。

徒把金戈挽落暉,南冠無奈北風吹。
子房本為韓仇出,諸葛寧知漢祚移?
雲暗鼎湖龍去遠,月明華表鶴歸遲。
不須更上新亭望,大不如前灑淚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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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並且於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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