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六 有學集
卷十七
作者:錢謙益 
卷十八

卷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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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村先生詩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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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老歸空門,不復染指聲律,而頗悟詩理,以為詩之道,有不學而能者,有學而不能者,有可學而能者,有可學而不可能者,有學而愈能者,有愈學而愈不能者,有天工焉,有人事焉,知其所以然,而詩可以幾而學也。間嘗趣舉其說,而聞者莫吾信。頃讀《梅村先生詩集》,喟然歎曰:「嗟乎!此可以證明吾說矣。」

夫所謂不學而能者,三侯垓下,滄浪山木,如天鼓谷音,稱心而衝口者是也。所謂學而不能者,賦名六合,句取切偶,如鳥空鼠唧,循聲而屈步者是也。此非所以論梅村之詩。梅村之詩,其殆可學而不可能者乎。夫詩有聲焉,宮商可葉也。有律焉,聲病可案也。有體焉,正變可稽也。有材焉,良楛可攻也。斯所謂可學而能者也。若其調之鏗然,金舂而石戛也;氣之熊然,劍花而星芒也;光之耿然,春浮花而霞侵月也;情之盎然,草碧色而水綠波也。戴容州有言,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間。以此論梅村之詩,可能乎?不可能乎?文繁勢變,事近景遙,或移形於跬步,或縮地於千里,泗水秋風,則往歌而來哭;寒燈擁髻,則生死而死生。可能乎?不可能乎?所謂可學而不可能者,信矣。而又非可以不學而能也,以其識趣正定,才力宏肆,心地虛明,天地之物象,陰符之生殺,古今之文心,名理陶冶籠挫,歸乎一氣而咸資以為詩。善畫馬者曰:天閑萬廄,皆吾師也。安有撐腸雷腹,蟬吟蚓竅而謂之能詩者哉!玄黃金碧入其爐鞲,皆成神丹,而他人則為掇拾之長物。麼弦孤韻經其杼軸,皆為活句,而他人則為偷句之鈍賊。參苓不能生死人,朱鉛不能飾醜女。故曰:有學而愈能,有愈學而愈不能。讀梅村詩者,亦可以霍然而悟矣。

竊嘗謂詩人才子皆生自間氣,天之所使,以潤色斯世,而本朝則多出詞林。然自高青丘以降,若李賓之、楊用修者,未易一二數也。豐水有芑,生材不盡,而產梅村於隆平之後。以錦繡為肝腸,以珠玉為咳唾,置諸西清東序之間,俾其鯨鏗春麗,眉目一世。輇材小生不自度量,猥欲以煩聲促節,流漂嘈祇爭馳尺幅之上,豈不悖哉!余故略舉學詩之說,以引其論世之踸踔短垣。呼囂相命者聞余言,固將交綏引去,而余以老絪才盡,目瞪吻燥,自詭於舞書焚筆者,庶亦可以有辭也。

季滄葦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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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午中秋,余過蘭江,滄葦明府訪余舟次,譚余所輯《列朝詩集》部居州次,累累如貫珠,人有小傳,趣舉其詞,若數一二,余恤然心異之。硯祥告我曰,滄葦購得此集,翻閱再三,手自采纈,成大掌簿十帙,雖書生攻《兔園冊》,專勤無如也。視事少間,發憤讀書,丹鉛金矢,案牘交互,午夜伊吾與銅簽聲相應,其為詩劌心渼腎,茹古吐今,必欲追配作者,願就正於夫子而未敢輕出也。余問諸滄葦,弗應。從硯詳再索得之,信滄葦之雄於詩也。

今夫人之稱詩者,眉目不同,興會各異,設壇分枿,互相甲乙,遠則追隨秦雒,近則跳浪越楚,縱極其精神才力,橫度捷出,不過滅沒於二百年來名人魁士沉淵洑流之中,亦成其為今人之詩而已矣。《三百篇》以後,騷雅具在。太史公曰:「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此千古論詩之祖。劉彥和蓋深知之,故其論詩曰:「軒翥詩人之後,奮飛詞家之先。」《三百篇》變而為騷,騷變為漢魏古詩。根抵性情,籠挫物態,高天深淵,窮工極變,而不能出於太史公之兩言。所謂兩言者,好色也,怨誹也。士相媚,女相說,以至於風月嬋娟,花鳥繁會,皆好色也。春女哀,秋士悲,以至於白駒刺作,角弓怨張,皆怨誹也。好色者,情之橐籥也。怨誹者,情之淵府也。好色不比於淫,怨誹不比於亂,所謂發乎情,止乎義理者也。人之情真,人交斯偽。有真好色,有真怨誹,而天下始有真詩。一字染神,萬劫不朽。鍾記室論《十九首》,謂驚心動魄,一字千金。太白歎吾衰不作子美矜,得失寸心皆是物也。今不讀古人之詩,不知其言志永言真正血脈,而求師於近代,如躃人之學步,如傖父之學語,其不至於罥足遝舌者,則亦鮮矣。

滄葦之詩,意匠深發脈厚,才情飆迅,意思霞舉,策驥足於修途,可以無所不騁,而迂轡弭節,退而欲自負於古人,世之無真詩也久矣!以滄葦之才,好學深思,精求古人之血脈,以追溯國風、小雅之指要,詩道之中興也,吾有望焉。余觀滄葦就正之雅意,知其不以面諛責我也,為申言學古之說,以有合焉,且以有進焉。昔者蘇子瞻兄弟既舉進士,子瞻官鳳翔,寄子由於長安。其詩曰:「遙知讀《易》西窗下,車馬敲門定不應。」古人榮進之初,讀書尚誌,其厚相期待如此,今之君子知此意者鮮矣。余之期滄葦以有成者如此,不獨以其詩也。

施愚山詩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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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昌陳子伯璣來告我曰:「宛陵施愚山先生,今之梅聖俞也。聖俞之詩,得歐陽子之文而益顯。今愚山不敢自定其詩,而有待夫夫子衡也。敢助之以請,夫子其無辭。」余受而卒業,誦詩而論其世,蓋三歎焉。

昔者隆平之世,東風入律,青雲千呂,士大夫得斯世太和元氣吹息而為詩。歐陽子稱聖俞之詩哆然似春,淒然似秋,與樂同其苗裔者,此當有宋之初盛,運會使然,而非人之所能為也。兵興以來,海內之詩彌盛,要皆角聲多,宮聲寡;陰律多,陽律寡;噍殺恚怒之音多,順成芃緩之音寡。繁聲入破,君子有餘憂焉。愚山之詩異是,鏘然而金和,溫然而玉詘,拊摶升歌,朱弦清汜,求其為衰世之音,不可得也。歐陽子曰:「樂者,天地人之和氣相接者也。地氣不上應曰霿,天氣不下應曰霧,天地之氣不接,而人之聲音從之。」愚山當此時,能以其詩回幹元氣,以方寸之管,而代伶倫之吹律,師文之扣鉉,何其雄也!《記》曰:「溫柔敦厚,詩之教也。」說詩者謂雞鳴沔水,殷勤而規切者,如扁鵲之療太子;溱洧桑中,諮嗟而哀歎者,如秦和之視平公。病有淺深,治有緩急,詩人之志在救世,歸本於溫柔敦厚一也。愚山視學齋魯祠伏生,旌孫明復石介享鐵司馬七公,噓枯吹燼,廣厲風教,敦伐木友生之義,哭顧夢遊之喪,瓦燈敝帷,過時而悲。溫柔敦厚之教,詩人之針藥救世,愚山蓋身有之,詩有之,神之聽之,終和且平。和平而神聽,天地神人之和氣所由接也。其斯以同樂之苗裔,而為詩人救世之詩也。與陳子曰:「詩為樂之苗裔,衡聞之矣。審樂音以論世,本詩教以救世。」大哉斯言!殆歐陽子之所未及也,請授簡書之,以為愚山詩序。

宋子建遙和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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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子子建盡取六代三唐之詩,句比字櫛,繼聲屬和,名之曰《遙和集》,而請余為序。夫和詩而次韻,非古也。次韻而盡古人之詩,尤非古也。國初沿元季餘風,高棅、張楷之流遍和鼓吹三體,瀛奎諸集浩汗曼衍,盈箱充宇,迄於今邯鄲之步已窮,兔園之冊盡有識者遇之,咸睨而弗顧也,子建亦何取而為是哉?

竊謂和古人之詩,其難有三:牢籠古今,極命庶物,沿流溯源,文從字順,古人之學也。無其學而捃拾翽扯割剝,剽略枝梧,如窮子之博易,如貧女之縫紝,為陋而已矣。區明風雅,別裁偽體,標舉興會,萌茁時運,古人之識也。無其識而彷竊逐響尋聲,拍肩取道,如水母之傭目,如屈蟲之循枝,為愚而已矣。擺落悠悠,望古遙集,晞髮咸池,濯足東海,古人之志也。無其志而聒噪夢囈歌哭,狂易叫囂,如豕腹之彭亨,如蠅聲之喧沸,為妄而已矣。子建器資敏學殖厚,其識、其志又足以發之,窮年屏力,掉鞅詞壇,遂能含咀百家,籠挫千古,馳騁下上,而不蹈夫三者之病,又何疑哉!

古之和詩者,莫善於江淹。江之言曰:「蛾眉詎同貌,而俱動於魄;芳草寧共氣,而皆悅於魂。」論詩而至於動魄悅魂,精矣微矣。推而極之,《三百篇》、騷、雅以迄唐後之詩,皆古人之魄也。千秋已往,窮塵未來,片什染神,單詞刺骨,揚之而色飛,沉之而心死,非魄也,其魂也。鍾嶸之稱《十九首》驚心動魄,一字千金,正此物也。如其不爾,則玄黃律呂,金碧浮沉,皆象物也,皆死水也。雖其駢花麗葉,餘波綺麗,亦將化為陳羹塗飯,而矧其諓諓者乎?子建所和之詩,皆魄也,有魂焉以屍之。經營將迎,意匠恍忽,所謂動魄悅魂者,江氏能言之,而子建能知之,後之和詩者,其可為標表已矣。

余於子建之詩趣舉之,未能詳也,姑述其諛聞以質之,且為學詩者告焉。或曰:「昔者陳思王游魚山,中夜聞天樂淒惋,寫而傳之梵音,流於中土,蓋自此始。此遙和之精者也。宋子慕思王之才,遂與同字。昔子建之所和,梵天之樂也;今子建之所和,人世之音也。今也不思王之儗,而比量於高、張諸人,何斤斤也。」余蹶然而起曰:「有是哉!」並書之以為序。

宋玉叔安雅堂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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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陽宋先之與余為縞交,先之稱其家世勳有二才子,玉叔尤雄駿。陵谷遷改,宋氏長老取次雕謝,玉叔遂以文章氣誼,羽儀當世。辛丑夏,余過武林,俯仰今昔,淒然有雍門之悲。已得盡讀其詩文,而玉叔屬余為其序。

余故不知言詩,強仕已後,受教於鄉先生長者,流聞臨川、公安之緒言,詩之源流、利病,知之不為不正。家世與弇州遊好,深悉其晚年追悔,為之標表遺文,而抉擿其指要,非敢以臆見為上下也。今之結儔附黨,群而相噪者,祖述弇州之初學,掇拾其嘔噦之餘,以相薦揚。諺有之:「海母以蝦為目。」二百年來,俗學無目,奉嚴羽卿、高廷禮二家之瞽說以為蝦目,而今之後,人又相將以俗學為目。由達人觀之,可為悲憫。此其說在群兒之雹論也。群兒不識珠,見雨雹焉,以為珠也,掬而藏之,俄而無餘質矣。有大長者富有寶珠,群兒相與噪曰:「此雹也,非珠也。」雜然抵而去之。其黠者則又咻曰:「果珠也。安知吾昔日之雹,非長者之珠?」長者心目瞭然,自信其為珠。群兒論雹為珠,論珠為雹,喧呶聒耳,都盧一笑而已。玉叔之詩,長者之寶珠也。一以為隋侯,一以為泉客,其光可以照乘,而其餘可以彈鵲。其為珠不為雹,不待有目者而後知也。然而群兒之雹論日喧呶而未已,群兒固不能指雹以亂珠,而抑將假長者之珠以蓋雹也。玉叔雖自信其珠,其若之何?

吳門葉襄聖野,吾徒之知言者也。其序玉叔之詩曰:「天才俊朗,逸思雕華,風力既遒,丹彩彌潤,陶寫性靈,抒寄幽憤,聲出宮商,情兼雅頌,其詩人之雄乎。」聖野之頌,玉叔可謂信而有徵矣。玉叔櫝長者之寶珠,慨然自信,登壇立枿,一掃群兒之雹論,滄海橫流,庶有豸乎?然此言自余發之,彼以我將易置將帥,空其壁壘也。其群噪將益甚,而吾所稱引葉生者,窮老逢掖,墓木已拱,不若膏唇拭舌之流可以助予也。此亦蘄乎玉叔之自信而已矣。夫士固未有不自信,而能單出獨樹、卓立於今古者也。

王貽上詩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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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廟庚戌之歲,偕余舉南宮者,關西文太清、新城王季木、竟陵鍾伯敬,皆雄駿君子,掉鞅詞壇。太清博而奧,季木贍而肆,踔厲風發,大放厥詞。太清贈季木曰:「元美吾兼愛,空同爾獨師。」蓋其宗法如此。而伯敬以幽閑隱秀之致,標指詩歸,竄易時人之耳目。迄於今輇材諷說,簸弄研削,莫不援引鍾、譚與王、李、徐、袁,分茅設濆,而關西、新城之集孤行秦、齊間,江表之士莫有過而問者。三子之才力,伯仲之間耳,而身後之名,飛沈迥絕,殆亦有幸有不幸焉。千秋萬歲,古人所以深歎於寂寞也。

季木歿三十餘年,從孫貽上復以詩名鵲起。閩人林古度詮次其集,推季木為先河,謂家學門風,淵源有自。新城之壇坫大振於聲銷灰燼之餘,而竟陵之光焰熸矣。余蓋為之撫卷太息,知文苑之乘,除有劫運參錯其間,抑亦可以觀天咫也。嗟夫!詩道淪胥,浮偽並作,其大端有二:學古而贗者,影掠滄溟、弇山之剩語,尺寸比儗,此屈步之蟲,尋條失枝者也。師心而妄者,懲創品彙、詩歸之流弊,眩運掉舉,此牛羊之眼,但見方隅者也。之二人者,其持論區以別矣。不知古學之由來,而勇於自是,輕於侮昔,則亦同歸於狂易而已。貽上之詩,文繁理富,銜華佩實。感時之作,惻愴於杜陵;緣情之什,纏綿於義山。其談藝四言,曰典、曰遠、曰諧、曰則。沿波討源,平原之遺則也;截斷眾流,杼山之微言也;別裁偽體,轉益多師,草堂之金丹大藥也。平心易氣,耽思旁訊,深知古學之由來,而於前一人者之為,皆能洮汰其症結,祓除其嘈祇,思深哉!小雅之復作也。微斯人,其誰與歸?貽上以余為孤竹之老馬,過而問道於余,余遂趣舉其質言以為敘。

往余嘗與太青、季木論文東闕下,勸其追溯古學,毋沿洄於今學而不知返。太青喟然謂季木曰:「虞山之言是也,顧我老,不能用耳。」今二子墓木已拱,聲塵蔑如。餘八十昏忘,值貽上代興之日,向之鏃礪知己、用古學勸勉者,今得於身親見之,豈不有厚幸哉!書之以慶余之遭也。

周元亮賴古堂合刻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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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巳春,余遊武林,得元亮《清漳城上》四章,讀而歎曰:「余與元亮別八年矣,久不見元亮詩,不謂筆力老蒼,感激悲壯,一至於此。」今年相遇吳門,乃盡見其賴古堂諸刻,情深而文明,言近而指遠,包涵雅故,蕩滌塵俗,卓然以古人為指歸,而不墮入於昔人之兔徑與近世之鼠穴,信元亮之雄於詩也。

或曰:「子之推評元亮也,其旨要可得聞乎?」余告之曰:「有本。」古之為詩者有本焉。《國風》之好色,《小雅》之怨誹,《離騷》之疾痛叫呼,結簹於君臣、夫婦、朋友之間,而發作於身世逼側、時命連蹇之會,夢而噩,病而吟,舂歌而溺笑,皆是物也,故曰「有本」。唐之李杜,光焰萬丈,人皆知之。放而為昌黎,達而為樂天,麗而為義山,譎而為長吉,窮而為昭諫,詭灰奡兀而為盧仝、劉叉,莫不有物焉。魁壘耿介,槎枒於肺腑,擊撞於胸臆,故其言之也不慚,而其流傳也至於歷劫而不朽。今之為詩,本之則無,徒以詞章聲病比量於尺幅之間,如春花之爛發,如秋水之時至,風怒霜殺,索然不見其所有,而舉世咸以此相誇相命,豈不末哉!

元亮之為人也,孝於親,忠於君,篤摯於朋友,巍然巨人長德也。汴水城壞,張林宗抱其詩文與二子淪水中,元亮兄弟行求其少子,載以歸家,於役返裏,躬送之還中牟。其守漳也,故人門客在重圍中,相與登陴賦詩,抗詞同日,無一人思解免者。蘊義生風,緣情仗境,珪判而璋合,金舂而玉應,此元亮之所以為詩也,而豈徒哉?

元亮近在樵川,痛詩道榛蕪,刻嚴羽《詩話》以風示海內。滄浪之論詩,自謂如那吒太子,拆骨還父,拆肉還母,而未嘗深極於有本。謂詩家玲瓏透徹之悟獨歸盛唐,則其所矜詡為妙悟者,亦一知半解而已。余懼世之學詩者奉滄浪為質的,因序元亮詩而梗概及之。若其論詩之誤,俟他日篝燈剪韭,抵掌極論,而茲固未能悉也。

賴古堂文選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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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丑之春,余釋南囚歸里,盡發本朝藏書,裒輯史乘,得數百帙,選次古文,得六十餘帙,州次部居,遺蒐闕補,忘食廢寢,窮歲月而告成。庚寅孟冬,不戒於火,為新宮三日之哭,知天之不假我以斯文也。息心棲禪,皈依內典,世間文字眇然如塵沙積劫矣。越五年甲午,遇周子元亮於吳門,出《賴古堂文選》屬余是正,且請為其序。

序曰:近代之文章,河決魚爛,敗壞而不可救者,凡以百年以來,學問之繆種浸淫於世運,熏結於人心,襲習綸輪,醞釀發作,以至於此極也。蓋經學之繆三:一曰解經之繆。以臆見考《詩》、《書》,以杜撰竄三《傳》,鑿空瞽說,則會稽季氏本為之魁。二曰亂經之繆。石經托之賈逵,《詩傳》擬諸子貢,矯誣亂真,則四明豐氏坊為之魁。三曰侮經之繆。訶《虞書》為俳偶,摘雅頌為重復,非聖無法,則餘姚孫氏礦為之魁。史學之繆三:一曰讀史之謬。目學耳食,踵溫陵卓吾之論斷,而漫無折衷者是也。二曰集史之繆。攘遺拾瀋,昉毗陵荊川之集錄,而茫無鉤貫者是也。三曰作史之繆。不立長編,不起凡例,不諳典要,腐於南城(《皇明書》),蕪於南潯(《大政記》),踳駁於晉江(《名山藏》),以至於盲瞽僭亂,蟪聲而蚋鳴者皆是也。《說文長箋》行而字學繆,《幾何原本》行而歷學繆,冬瓜瓠子之禪行而禪學繆。凡此諸繆,其病在膏肓湊理,而症結傳變,咸著見於文章。文章之壞也,始於餖飣掇拾,剽賊古昔,極於驕僨昌披,偭背規矩。星移物換,霜降水涸,而賴古之選始出。是選也,溯古學,搜繆種,窮雅故,於經史甄流別,於文字剪削枝葉,芟稂莠,恤恤乎,其恐失也!愀乎悠乎,其有餘思也!余讀之幡然而喜,退而有憂焉。何憂乎?憂夫學問之繆種,誠難於祓除,而文章升降之際,未易以隻手挽也。日者雲間之才士起而噓李、王之焰,西江為古學者昌言辟之。辟之誠是也,而或者揚榷其持論,以為敢於評古人,而易於許今人。抹殺《文選》,詆裛《文賦》,非敢乎?某詩逼太白,某文過昌黎,非易乎?有敢心焉以評古,此則知古人之淺也。有易心焉以許今,此亦愛今人之薄也。塗車芻靈,象物也。耳目鼻口,象人也。有化工焉,有神理焉,非其象之謂也。規模韓、柳,擬議歐、曾,宗雒閩而祧鄭、孔,主武夷而賓鵝湖,刻畫其衣冠,高厚其閈閎,龐然標一先生之言,而未免為象物象人之似,則亦向者繆種之傳變,異候而同病者也。嗟乎!目睫之論,其則不遠,口耳之間,相去幾何?余之憂亦元亮之憂,亦西江諸君子之憂也。徐巨源,余通家稚弟也。詒書往復,巨源不以為不然。艾千子不遠二千里,為其母乞銘,來商此事,值余赴急征而返。日月逾邁,存歿迢然,因元亮之請序,發其狂言,亦猶昔之思復於巨源、千子者也,重為告諸君子。余老矣,付以斯文,有元亮在,繼自今相與肆力古學,發皇蕩滌,煥然與唐宋同風,余得執其緒言,自附於老馬之識路,其亦與有庸哉!

申比部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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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長公維誌者,故少師文定公之塚孫也,官南比部。執政張羅鉤黨,毒螫善類,傳示風旨,嶷然不為動,遂受譙鐫以去,余聞而壯之。歸而杜門卻掃,不關人事,名行益修,學殖益厚,而聲律亦益工。吳之士友相率排定其詩,凡四卷,而請余為序。

余初入史館,謁文定於裏第,稟承其訓辭,所謂「昔我有先正,其言明且清」者也。晚而采詩於館閣。萬曆中,以文定為首,追思太平,風流宰相,一觴一詠,翰墨遊戲,皆乘載國家之元氣,以出流風餘韻,可以衣被百世,而況其孫子乎!比部之詩,鏘然而珠圓,渾然而璧合,玉瓚黃流,為當世所貴重,而其源之出於文定也,余則能知而言之。

昔者歐陽永叔譜洛陽之花,以謂花之極其美,與夫癭木臃腫之極其惡,醜好雖異,而得分氣之偏,為元氣之病則均。予甚以為不然。造化吉祥之氣,與國家休明之運,旁薄結簹,而鍾美於人物,必有奇絕殊尤者出於其間。草木之華,亦中氣之分也,而可以為病乎?《卷阿》之九章言鳳凰之鳴也,必曰「於彼高岡」,言梧桐之生也,必曰「於彼朝陽」。說《詩》者謂「高岡」,集止之地,以喻國家。陽被溫仁之氣,亦君德也。謂天地之正氣,不宜限而自私者,亦過也。文定之事我神祖,《卷阿》之鳳凰也,比部則其長離厓穀也。來歌矢音,再世而其詩益昌,其為草木之華也亦大矣。由是而益知永叔之非通論也。

嗟夫!國家二百餘年,世習平康正直之俗,人被溫柔敦厚之教。比部之詩多出於黍離之後,雍頌爾雅噍殺不作,梧桐之萋谿,鳳凰之雍喈,宛然猶在尺幅之中。周家忠厚,仁及草木,吾夫子之所以歎豐芑也。論次比部之詩,而推本於文定,可以興,可以觀矣。蘇子有云:「使天下之人相與勉為忠厚,而恥為俞薄。」或由於此,斯余之志也矣。

江田陳氏家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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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近輯《列朝詩集》,厘為甲乙丙丁四部,而為之序曰:遺山《中州集》止於癸,癸者,歸也。余輯列朝詩止於丁,丁者,萬物皆丁壯成實,大盛於丁也。蓋余竊取刪詩之義,顧異於遺山者如此。而閩中孝廉陳昌箕以《江田詩乘》示余,俾為其序。

余觀陳氏家集江山公伯康,洪武間任江山令,則甲集中人也。讚善公完、中書公登侍講學士,公全登朝永宣間,則乙集中人也。布政公崇德、教諭公良貴在成化中,則丙集中人也。太常少卿聯芳、兵侍郎省在嘉靖、萬曆間,則丁集中人也。陳氏一門歷三百年,簪纓不絕,蘭醿相望,又能以詩世其家,金張舊業,七葉漢貂,視陳氏有愧色焉。班固有言:國藉十世之基,家承百年之業,士食舊德之名氏,農服先疇之畎畝,商循族姓之所鬻,工用高曾之規矩。當國家綦隆盛治,流漢漂唐,久道化成,人文滋茂,燦然三代同風。以陳氏一家征之,豈不信哉!昌箕之輯是集也,其不獨以頌箕裘,誇閥閱,徘徊黍離、麥秀之秋,而闡揚菁莪、豐芑之盛,其意尤可感而傳也。

余采閩詩,未獲斯集,多所闕遺,因昌箕之索序,喜得附名其後也,不敢以老髦辭。《詩》曰:「昔我有先正,其言明且清。」自丁以上,江山諸公當之矣。又曰:「子子孫孫。勿替引之。」自丁以下,豈非昌箕之責乎?萬物盛於丙,成於丁,茂於戊。丁於時為夏,夏,大也。於人為四十強仕之年,年,幹也。自江山諸公以逮昌箕,於時為夏。昌箕年方強仕於幹,為丁。鴻朗莊嚴,富有日新,丁成而戊茂,將於是乎在。《詩》曰:「豐水有芑,武王豈不仕,貽厥孫謀,以燕翼子。」百世之仁也。此又余所以竊取刪《詩》之義,敬為江田之後人告焉。

葉九來鋤經堂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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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老歸空門,闊疏翰墨,歸子玄恭過而詫曰:「鹿城婁水才士蔚起,以探珠采玉為能事,葦蕭之人至矣,能終為驪龍之睡乎?」余笑而不應。近示余以賞花諸記得呼子得下斷句詩,禪誦之餘,挑燈長吟,癢癢然如不自禁,久之乃已。少時葉子九來,以近刻詩見貽,開卷見得下敘,讀之而歎,斯所謂崑山之人以玉抵鵲者耶?玄恭之惎我宜也。

九來為童子時,背誦覆局賦詩,驚動長老。長而學益殖,才益老,杼軸性情,鉤貫風雅,爬梳於物情世變,七言歌詩尤為敻厲,如健馬在禦,蹀蹀不能止。要其天才激越,鬱負秀氣,抉剔剽賊傭販之病,合於自然。呼、葛二子之序,庶幾似之。皇甫持正稱顧逋翁之詩,謂吳中太湖異石,洞庭朱實,華亭鶴唳,與虎丘天竺佛寺,鉤綿秀絕出其中,翕輕清以為性,喣鮮榮以為詞,故非尋常所能及。崑山一峰,秀出海上,奇石空中,玲瓏漏穿。文人才子,飲食其輕清、鮮榮之氣,玉膏金壺,湧出筆端,穿天心而出月脅,誠有如持正之所云:「斯世之割剝補緝,剪紙花畫死水者,宜其日相倍而不能以幾及也。」當勝國末,楊廉夫以風流儒雅主盟江左,崑山之傑出者郭翼羲仲、袁華子英、呂誠敬夫皆出其門,而鐵厓之道益尊。

余昏忘失學,九來以禮先一飯,俾敘其詩,有深愧焉。然鐵翁老不解事,酒後耳熱,塗膏醉墨,猶欲與諸子掉鞅決勝。余今為啞羊僧,憑軾以觀文戰,風檣陣馬,鯨呿鱉擲,仿佛齋鍾佛火,間日昃而歌,聊以送老,其暇逸過廉夫遠矣。書以敘九來之詩,竊以自幸,玄恭又何以惎我也?

金爾宗詒翼堂詩草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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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定有懷文抱質,溫恭大雅之君子,曰金先生子魚。其子曰德開,字爾宗,以文行世其家。爾宗沒十餘年,其子熊士刻其遺詩三卷,而請余為其序。往予獲交子魚,爾宗以執友事余,摳衣奉手,不命之進,不敢進,赩抑抑如也。子魚沒,爾宗請余誌其墓,其事余益恭。今爾宗不幸早世,其子起士、字懷節者遭逢國難,早夜呼憤,竟以強死。其歌詩為人傳寫,位置於殷士周黎之間。蓋余之交於金氏者三世,其髫童毀齒,荷衣出拜者,皆已化為古人,而余猶執筆而敘其詩,可歎也。

嘉定為吳下邑,僻處東海,其地多老師宿儒,出於歸太僕之門,傳習其緒論。其士大夫相與課詩書敦名,行父兄之訓誨、師友之提命,咸以諛聞寡學、叛道背德為可恥。爾宗為子魚之子,胚胎前光,得以服事其鄉之孝秀若唐叔達、婁子柔、程孟陽者,濡染其風尚,而浸漬其議論。蓋其學問不出於家庭唯諾,幾席、杖函之間,而話言誦習,已超然拔出於俗學矣。其為詩故未嘗矜辨博獵新詭,求以自異於人,顧其情真,其詞婉,雍頌諷歎,行安而節和,遠不違唐人之聲律,而近不失鄉里名家和平深穩之矩度,譬諸王謝子弟,風流吐納,望而知非俗子,固不待揄長裙、躡高屐,以奇服盛飾為能事也。嗟乎!斯世之俊民才子、含章挺生者,皆天地之間氣也。世之隆也,天地精英之氣,韞結而為崑山之玉、合浦之珠,精神渾圓,輝藪澤而見山川。子魚之後,有爾宗焉,非與?迨其降也,天地精英之氣,刻露而為赤堇之銅、都山之鐵,光芒騰上幹星文而沸江水。爾宗之後,有懷節焉,非與?夫以嘉定之多君子,讀書修行,涵養蘊蓄,百有餘年,風流弘長,餘分閏氣,演迤旁薄,猶濬發為爾宗父子。自古在昔,先民有作,君子之澤焉,可誣哉?

世之攬斯集者尚有考於余言,其有感於老成典刑,如孔北海之見虎賁者,亦必為之慨然而流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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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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