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七 有學集
卷三十八
作者:錢謙益 
卷三十九

卷三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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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杜蒼略論文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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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略友兄執事:僕狂易愚魯,少而失學,一困於程文帖括之拘牽,一誤於王李俗學之沿襲。尋行數墨,倀倀如瞽人拍肩。年近四十,始得從二三遺民老學,得聞先輩之緒論,與失古人詩文之指意、學問之原本,乃始豁然悔悟,如推瞌睡於夢囈之中,不覺流汗浹背。世網羈絏,日月逾邁,遂無從摶心屏慮、溯流窮源,以究極古昔孫志時敏之學,牽率應酬,支綴撰述,每一舉筆,且愧且恧,胸中怦怦然。如與筆墨,舉春相應和,今所傳《初學集》者,皆是物也。少讀班馬二史,欣然自喜。戊寅歲,訟係西曹,取而讀之,然後少知二史之史法與其文章之蹊徑阡陌,始自歎四十六年以前雖讀《史》、《漢》,猶無與也。向後再讀之,輒有所得。去歲,纍囚白下,又翻一過,又自愧向者之闊疏也。讀古人之書,其難如此。而況於自作乎?又況於驅駕古人,欲淩而上之乎?僕所以重自退損,不敢妄插牙頰僭冒於著作之林,為此故也。

然而區區之心,或有未能釋然者,則以今之世俗學沉錮,古道滅熄,以愚之諛聞寡學,猶得竊聞先輩之緒論、古學之原本,倘得一二雄駿君子,相與辨問,扣擊郵傳其百一,譬之橫流之一壺、昏夜之一燈,安知不可以衍斯文未絕之一線,而少逭後死之責乎?此所以目瞬口張,舌癢涎流,每欲傾倒於知友之前,而不暇顧流俗之訾笑也。今於邂逅之頃,得遇足下,聽其言,如石之投水,又從而導揚之,讚歎之,則僕之瞽說庶幾不徒設,而任後死斯文之責,或不患乎無人矣。

語有之:教學相長。吾何以長子哉?韓柳之文,皆自敘其所讀之書。而古人讀書之法,則宋潛溪於《曾侍郎墓誌》蓋詳言之。由宋元以上溯於兩漢有唐,其學問之條目一而已矣。唐文之奇莫奇於樊宗師,韓文公論其文曰:「文從字順乃其職。」乃知宗師之文如《絳守園池記》,今人聱牙不能句讀者,乃文公之所謂文從字順者也。由是推之,則揚子雲諸賦、古文奇字,層見疊出,亦不過文從字順而已矣。推極古今之文,至於商盤周誥,固不出於文從字順,宜乎?讀書為文之易易也,而愚之於二史,則亦嘗韋絕撾折,白首而茫如。由此言之,古人之書豈易讀,而其詩文豈易及者哉?

足下謂吾之評文,恐流入可之、魯望、表聖之倫而微詞相諷諭,此則高明之見如此,而僕固不敢有是論也。可之之文出於退之,再傳魯望、表聖。托寄不一,要皆六經之苗裔,《騷》、《雅》之耳孫也。其所以陷於促數噍殺,往而不返者,以其生於唐之季世,會逢未劫之運數而發作於詩章。故吾於當世之文,欲其進而為元和,不欲其退而為天復有望焉,有禱焉,非其文之謂也。如以其文也,遂欲高視闊步,躋足下之文而抑諸公於壇之外,則僕亦為妄人也已矣。足下亦何取而過存之也哉?牘末云云,此千古之曠見,亦千秋之冥感。汗青有日,敬拜德音,然而鄙人則有以自命矣,曰:「昔年之不死,不死而已矣。今日之瀕死而不得死,則猶然不死而已矣。」自今以往,禽息鳥視,草亡木卒,為籠檻之殘生,為圈牢之養物;生則空蝗梁黍,死則寄羽蜉蝣;尚欲刻畫殘生,塗抹後世,豈不重辱青編而羞千古之士乎!要之,死日是非始定。足下具窮塵之觀,抱陽秋之簡,如遼緩以待之而已矣。新詩氣韻琅琅,詠史十章,為茂之所稱者,使事押韻具有前輩典則,實西淮諸公之遺則也。後生可畏,來者難誣。惟足下努力自愛,狂言滿紙,不惜為知己,惟藏諸篋衍,勿以示人,滋衰遲之,詢厲則幸矣,時己丑王正之五日也。

再答蒼略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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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略賢良友兄執事:再惠長箋,斐亶爛熳讀之,未能即了,再乙其處而後竟其詞也。僕之著作,流傳絕少,往年為瞿稼軒蕞萃,刻成百卷,刻甫就而國變作,書版漫漶,不復料理,且亦不敢復出,不知足下所見是僕何等文字,而獎飭之若是。曹子桓有言:「文之佳惡,吾自得之。」杜陵亦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僕之才與志未必不逮今人,而學問則遠不如古人。古人之學,自弱冠至於有室,六經三史已熟爛於胸中。作為文章,如大匠之架屋,楹桷榱題,指揮如意。今以空疏繆悠之胸,次加以訓詁,沿襲之俗學,一旦悔悟,改乘轅而北之,而世故羈絏,年華耗落,又復悠忽視蔭不能窮老。盡力以從事於斯,遂欲鹵莽躐等,驅駕古人於楮墨之間,此非愚即妄而已矣。此僕之所以深思易氣,自知不逮古人,正子桓所謂佳惡自得者。而非敢故自貶損,以自附於退之,小慚大慚之說也。足下他日當自知之,亦以吾言存之而已矣。

六經,史之宗統也。六經之中,皆有史,不獨《春秋》三傳也。六經降而為二史,班馬其史中之經乎。宋人班馬異同之書,尋扯字句,此兒童學究之見耳。讀班馬之書,辨論其同異,當知其大段落、大關鍵來龍何處,結局何處。手中有手,眼中有眼,一字一句,龍脈歷然,又當知太史公所以上下五千年縱橫獨絕者在何處。班孟堅所以整齊《史記》之文,而瞠乎其後,不可幾及者又在何處。《尚書》、《左氏》、《國策》,太史公之粉本,舍此而求之,見太史公之面目焉,此真《史記》也。天漢以前之史,孟堅之粉本也。後此而求之,見孟堅之面目焉。此真《漢書》也。由二史而求之,千古之史法在焉,千古之文法在焉,宋人何足以語此哉!以文法言之,二史之文亦不過文從字順而已矣。吾之前言似易於殷盤周誥,而難於二史,以此啟高明之疑吾之為斯言也,非有兩端也。

昌黎之言曰:「《易》奇而法,《詩》正而葩,殷盤周誥,詰曲聱牙。」又曰:「惟古於文必己出,文從字順乃其職,降而不能乃剽賊。」故知昌黎之所謂詰曲聱牙者,未嘗不文從字順;而古今之文法,章脈來龍結局,紆回演迤,正在文從字順之中。此吾之於二史,所以童而習之,白首茫然不能不望洋而長歎者也。

歐陽子,有宋之韓愈也。其文章崛起五代之後,表章韓子,為斯文之耳目,其功不下於韓。《五代史記》之文,直欲祧班而禰馬。唐六臣伶人宦者,諸傳淋漓感歎,綽有太史公之風。人謂歐陽子不喜《史記》,此瞽說也。歐陽玄《金史》諸傳,虞集《大典》諸序論,其亦讀歐陽之文而興起者乎。

自弘正以後,剽賊之學盛行,而知此者或罕矣。震川窮老而不遇,弇州衰晚而自悔。居今之世,欲從事於二百餘年之史,非有命世之豪傑如歐陽子者,其孰能為之?嗚呼!難言之矣。今且無論其他,即我聖祖開國,因依龍鳳滁陽之遺跡,子長《楚漢月表》之義,誰知之者?韓公之誅夷,德慶之賜死,金櫝石室之書,解、黃諸公執如椽之筆者,皆晦昧不能明其事,而後世寧有知之者乎?世之通人如某某輩,皆網羅搜討,勒成一書,儼然自命良史,亦間出以相商,僕為之竊笑,亦為之竊歎,終不敢置一喙也。

嗟乎!西清東觀已屬前生。官燭隃麋,徒成昔夢。老夫耄矣,無能為矣。庶幾以餘生莫齒,優遊載筆,詮次舊聞,以待後之歐陽子出,而或有採取焉。用以當西京之《雜記》、東都之《長編》,猶可以解黍蝗食蠹之譏,而慰頭白汗青之恨,此則某之所竊有志焉。而亦深望於同志之君子啟予助我者也。昔之論學者以為大扣則大鳴,小扣則小鳴。足下虛懷下問,可謂善於扣擊者矣。而僕之諛聞渺見,老而多忘,則辟之於布鼓也,瓦釜也,扣之而不能鳴;即鳴矣而不足以發皇幽渺。導颺底滯,亦祗博善撞者之一喟而已矣。東方朔和柏梁曰:「逼迫詰屈幾窮哉。」其僕今日之謂乎。

答徐巨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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謙益再拜巨源世兄畏友足下:喪亂已後,忽復一紀,雖復刀塗血道,頻年萬死,師恩友誼,耿耿余懷。自惟降辱,殘軀奄奄,余氣仰慚,數仞俯愧。七尺郵筒,往來握筆,伸紙輒復,淚漬於衽,汗浹於背,聲塵寂蔑,與吾巨源積不相聞,職此由也。長益偉長,深悉存念,文孫繼至,損惠手書。嗟乎!巨源瞪目相視,尚以為有口有目,可以比數於人。巨源蓄我良厚,而僕之淚漬汗浹,綆縻涔淫,殆有甚焉。古之人不死於千金而死於一言,不死於黔奴夾食而死於上尊養牛,則僕之所當草野自屏,引決以謝知己者在此日矣,何以恤我?我其收之,巨源終何以命我?

今日文長且置是事,姑與子言文事。當今俊民,鳴生所在,蔚起倚閭,舉業枕籍,經史古學之興,駸駸乎葭吹琯動矣。其中淄澠流變,朱碧錯互,惠思之叢,馮藉壇坫,黎丘之鬼,雄長桓文,非有高名宿素老於文學者,為之建旗鼓、申誓命,別裁其真偽,格量其是非,奔者東走,逐者亦東走,將使誰正之哉?僕老且耄及矣,皈心空門,重自蕪廢,當今之世,舍我巨源其誰?僕嘗觀古之為文者,經不能兼史,史不能兼經,左不能兼遷,遷不能兼左,韓不能兼柳,柳不能兼韓。其於詩,枚蔡曹劉潘陸陶謝李杜元白,各出杼軸,互相陶冶,譬諸春秋日月,異道並行。今之人則不然,家為總萃,人集大成,數行之內,苞孕古今;隻句之中,牢籠《風》、《雅》。今人之視古人,亦猶是兩耳一口也,何以天之降才,古偏駁今偏純?何以人之學術,古偏儉今偏富?何以斯世之文章氣運,古則餘分閏氣,今則光嶽渾圓?上下千載,吾不知其何故也。兼並古人未已也;已而復排擊之以自尊,稱量古人未已也;已而復教責之以從我,搉史則曄、壽,廬陵折抑為皂隸;評詩則李杜,長吉鞭撻如群兒,大言不慚,中風狂走,滔滔不返,此吾巨源他日之憂也。

竊嘗謂末學之失,其病有二:一則蔽於俗學,一則誤於自是。九經六藝,炳若丹青,律數小學,具有譜牒,今不為爬搔搜剔,溯本窮源,經學亂於蛙紫,史家雜於秕稗,眾表競指,百喙爭鳴。蒼耳蒺藜,罥之皆能。刺足鹿床,烏喙食之,便可腐腸,至今為梗,實煩有徒,故曰蔽於俗學。以免近為準的,以訛繆為種性。胸中先有宿物,眼下自生光景。於是逞臆,無稽師心,自用章句,聊爾先己訂其雌黃。旨趣茫然,便欲褰其疵,斯則病在膏肓,魔入肺腑。牛羊之眼,但向一隅;蟪蛄之聲,終違九里。孟子曰:「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良可湣也。」故曰誤於自是。此二者流俗之人,項背相望,而世之君子以斯文為己任者,殆亦未能免也。

今誠欲回挽風氣,甄別流品,孤撐獨樹,定千秋不朽之業,則惟有反經而已矣。何謂反經,自反而已矣。吾之於經學,果能窮理折義、疏通證明如鄭孔否?吾之於史學,果能發凡起例、文直事核如遷固否?吾之為文,果能文從字順,規摹韓柳,不偭規矩,不流剽賊否?吾之為詩,果能緣情綺靡,軒翥《風》、《雅》,不沿浮聲,不墮鬼窟否?虛中以茹之,克己以厲之,精心以擇之,靜氣以養之,如所謂俗學之傳染,與自是之症結,如鏡淨而像現,如波澄而水清。於是乎函道德,通文章,天晶日明,地負海涵,彼欲以螢火燒山,蜉蝣撼樹,其如斯世何?其如千古何?管子之伯齊也,作內政寄軍令,然後能懸車東馬,刜令支斬孤竹,此古人內治之道也。去年為周元亮作《賴古堂文選序》,頗及巨源千子之緒言,輒錄一通奉覽,斯文未喪,來者難誣。在吾巨源勉之而已矣。巨源新文,高明廣大,氣格蒼老,所得於憂患者不少,良欲抉擿利病,以副來請,而非衰耄所能及也。《江變紀略》假太子者,一妄男子謂是王駙馬,亦非也。舊輔腐儒也。當少為讚,予以旌愚忠其中,書法當隱,寄內外之義,以徵信史,古人合葬,題不書婦,今日暨配某者,空門以後,不典之辭也。佛門文字,非貫穿內典不可聊且命筆。南北二宗,是宗門事,與教下無預。性相二宗,是教門事,與宗下無與。惟清涼五教,用頓教攝宗門,此別自有說。今以性相判南北宗,非也。凡此皆無預於文體,亦不得不一簡點,以為反經之小助耳。干戈未息,關河渺然,天涯兄弟,聚首何日?嬋媛文事,代西窗一夕之談,此所謂溺人必笑耳。縷長言,具在別楮,鴻羽不絕,願聞德音。

與嚴開正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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僕家世授《春秋》,兒時習胡傳,粗通句讀,則已多所擬議而未敢明言。長而深究源委,知其為經筵進講,箴砭國倫之書,國初與張洽傳並行,已而獨行胡氏者,則以其尊周攘彝,發抒華夏之氣,用以幹持世運,鋪張金元已來驅除掃犁之局,而非以為經義。當如是也,竊謂左丘明親授經於仲尼,公、穀皆子夏之門人。以宗法言之,《左氏》則宗子也,公、穀則別子之子也。漢世《公羊》盛行,《左氏》後出,立於劉,釋於杜,至孔氏而始備。迨於有唐之世,學者鑿空好新,欲舍傳以求經,於是入主出奴,三傳皆茫無質的,而《春秋》之大義益晦。元季有黃澤楚望者,獨知宗《左氏》以通經,以其說授之於東山趙汸。東山屬辭諸書,殆高出宋元諸儒之上,而惜其所謂集傳者,猶為未成之書,擇焉而未詳也。明朝富順、熊過有《春秋明志錄》,援據該博,而於彭山李氏杜撰不根之說亦有取焉,則亦好新說之過也。私心不自量,謂當以聖經為經,左氏為緯,採集服杜已後,訖於黃趙之疏解,疏通畫一,訂為一書,而盡掃施丐、盧同、高閣三傳之臆說,庶幾《春秋》一書不至為郢書燕說,疑誤千載。日月逾邁,舊學荒落,憒悶遺忘,不復省記,蓋二十年於此矣。

荒村臥病,冒絮蒙頭,門下忽以《春秋》大聲擲示,患漫開卷,頭目岑岑然,俄而目光迸發,心華怒生,如向所失物,取次得之,記憶宛然,口不能喻,惟有歡喜踴躍而已。書之大指,在乎據傳以通經,據經以訂傳,其於文定傳義,發凡起例,條析理解,如秦越人之診病,洞見其髒腑症結,攻伐療治,瞭如指掌。雖有二豎子,不能逃之於膏之上、肓之下也。今略撮其要義,如曰《春秋》之託始,以魯隱之見弒而始,其終以請討陳恆而終。又曰文公以前,政在諸侯;文公以後,政在大夫。二百四十二年間,但有大夫弒諸侯,不聞諸侯弒天子,經為大夫作,不為諸侯作也。又曰齊桓既伯諸國,無一人敢弒君者,齊桓殺哀薑之威所也。楚莊既伯二十餘年之內,海內無弒君之患,楚莊殺徵舒之威所也。大夫之惡莫大於趙盾,聖人所取無急於楚莊,此《春秋》大關目,炳如日星,古今未嘗標舉者也。謂隱桓二十年間,外事皆以鄭莊為綱,魯隱半生,全被鄭莊播弄。此老吏斷獄,案問得其主名,無可解免者也。謂盟會城築,無皆譏之例。謂母弟稱弟,史家恆詞,齊年鄭語,初無貶例。此如良吏平反,盡洗酷吏,故入文致之,案深文者亦無所置其喙也。此書雖專攻胡氏,如古人所謂箴膏肓起廢疾者,覈其實,則根據左氏貫穿全經。胡氏棄灰之鎖法,一切平亭,而諸儒墨守之疑城一往摧倒,斯則尼父之功臣,非獨康侯之諍友也。非門下具千古心,開千秋眼,不能信手開闢發此議論,然非僕老眼無花,似亦不能作此賞識也。

所最可惜者,本是通經著述之書,卻言為舉業而作。先之以標題舉業,繼之以別論經義,先號後笑,曲終奏雅,高明之士一見講章面目,不待終卷已欠申恐臥矣。辟之隋侯之珠光可照乘,而崑山之人用以彈鵲,又若圭璋穀璧裹襲敗絮,天吳紫鳳顛倒礻豆褐,物之失所莫甚於此。猶記兒時先宮保授以《春秋》,錄疑訓之,曰此晉江趙恆□先生所著也。先生著此書,顓心屏氣,以纊塞其耳,然後執筆,書成,去其纊,兩耳聾矣。先輩專勤如此,雖可重,亦可哂也。今門下所撰述,縱橫千古,可以廢口遊、夏,輟簡啖趙,而乃沿襲流俗,夾雜講章,徒為趙先生瑱耳之物而已,豈不可為歎息哉!倘門下不棄瞽言,慨然改正芟削,蕪梗節為一書,僕雖老耄,尚當溫繹舊聞,悉意而為之序。如其不然,畢竟以舉業為主,經義為客,則僕之斯言,或可命侍史繕寫置之,末簡使世之君子,有習其讀而不欲竟者,或將為之決眥拭目,蹶然而興起也。歲在丙申五月五日某再拜。

與吳江潘力田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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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時枉顧,深慰契闊,老人衰病,頭腦冬烘,不遑攀留信宿。扣擊緒論,別後思之,重以為悔。伏讀《國史考異》,援據周詳,辨析詳密,不偏主一家,不偏執一見,三復深惟,知史事之必有成,且成而必可信可傳也。一官史局,半世編摩,頭白汗青,迄無所就,不圖老眼見此盛事。

天啟乙丑,承乏右坊,欲鈔昭示奸黨諸錄,而削奪之命驟下,踉蹌出都門,屬門下中書代寫郵寄。於時黨禁戒嚴,標題有奸黨二字,繕寫者援手咋指,早晚出入閣門,將鈔書夾置褲襠中,僅而得免。又為梁國公胡顯錯誤,取證楚昭王行實,屬遊侍郎肩生從楚府覓得原本。楚藩密囑,勿使人知,蓋訪求掌故,其難如此。癸未歲,《國初及群雄事略》已削稿,瞿稼軒刻《初學集》,取其文略成章段者為《太祖實錄辨證》一編,□以卷帙,其實則初稿未成之書,闕誤弘多。次復洊經喪亂,羈囚南北而編摩之事未嘗寢閣,增損刊正,遂與初稿頓異。又八年,劫火告災,遂成煨燼,初後同異,不復記憶。今《列朝詩集》載劉廌、劉三吾及朝鮮陪臣諸事,皆出於《辨證》初稿之後,則此稿之不堪援據從可知矣。

今得足下《考異》,從頭釐正,俾不敢以郢書燕說遺誤後世,則僕之受賜多矣。《辨證》與《考異》抵忤者,不妨一一駁正。惟廖永忠一事,準愚見言之,畢竟以《通鑒》博論為是。蓋此書寧王權奉太祖命編輯,編成有表,進御刻在內府,最為鄭重,而自始迄終,不過尋常。歷朝故事,獨於至正二十六年,特記永忠沉韓林兒於爪步,寧非聖祖特標此一段垂示千萬世耶?庚申,外史以北人紀南事,多所未核,所謂風浪覆舟者,即沉林兒者之託詞,所謂君其問之水濱耳。庚午詔書黨比楊憲,紀綱獄詞則云:「僭用龍鳳,服伏誅。」皆又從而為之辭,非實事也。其所以然者,則又非臣子所當盡言,可以意得耳。

國初事惟元宋之際最宜留心,僕於《群雄錄》中立《元宋之際月表》,《序》見《初學集》。高明不廢芻蕘,請於年表中仿而為之。此亦東漢張平子不沒更始之遺意,非鄙人之創例也。老人多忘,甚於師丹,又以翻閱內典,課誦嚴緊,世間文字,一切不復料理。足下不忘老馬,虛公下問,聊布其一二如此。牆角殘書,或尚可資長編者,當悉索以備搜采。西洋朝貢典錄,乞仍簡還,偶欲一考西洋故事耳。赤溟同志不復裁書,希道鄙意。

復方密之館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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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法垂秋,法竿倒卻,可道人於爾許,時應緣出,世如獐獨跳,如麟一角,眼光爍破四天下,大放獅子吼,俾斯世野幹銷聲,狐猩屏跡,方不辜負轉輪遺囑也。茫茫世界,共在墨穴,不以此時安立日月,布置星辰,使我輩愚鈍眾生昏天黑地,從漫漫長夜中過活,不亦傷乎?殘生暮齒日逼,西垂教義單疏,修持頹墮,每念憨大師,摩頂記莂,輒復克骨驚心,中夜涕泣,誓願以文字結習因緣,回向法門,銷歸教海。庶幾一知半解,少有發明,本師智燈心鏡,默傳一線,此即是船子和尚翻身入水之日也。鈍根肉眼,鑽穴文字,正如誦帚比丘,誦帚忘埽,誦埽忘帚又如佛懺正法滅後,比丘將此大經,鈔前著後,鈔後著前,前後著中,中著前後,只如佛頂,一經五番,輟簡茫無頭緒,卻亦了不自悔也。自知多生習氣,一往粗浮,正欲仗此鈍愚,刮磨折伏,自今以往,生生世世,長鈍長愚,無知無解,寧可向三家村中拖繩拽草,作牧牛漢;寧可向折腳鐺,邊擔柴送飯,作啞羊僧,斷斷不肯鋪眉豎眼,掂斤播兩,□頭禪作過頭話,與世間髑髏,盛糞之流,共作法門中獅子蟲也。中歲皈依,暮年策勵,老老大大,摸索得這幾句沒志氣話,頭正不堪,可道人陞師子座,一棒趕山耳。

少年讀《易》,猶不讀也,今則不遑讀矣。每觀清涼永明之書,判《易》有太極,一陰一陽,為外道殊,未敢信。而其所以不可信者,云何則未之知也。又觀張無盡洪覺範已後,知會之兩家說,良不敢不信,而其所以不可不信者云何,則亦未之知也。此中齧節,關頭尚自茫如,都無把柄,豈敢作矮人觀場,隨人說長道短邪?陽符三極,一家秘傳,古人所謂心《易》,已易也,學《易》者於此求之,足矣。若夫古今學《易》者,精微之旨,無過於王輔嗣、韓康伯之流。宋人一往抹殺,則過也。纂集之家,遠則李鼎祚,近則俞琰、熊迥。近代之談《易》者,自李卓吾、管東翁之外,似未免為時人講章、兔園冊子。若欲一一取之,恐尼父之韋編有不勝絕,而銕撾之有不勝折也。素伯不恥下問,趣舉以告想,過庭時聞之,當笑狂夫老更狂耳。山川阻絕,末由執手,信筆申寫,聊當一昔面談,亂後廢人,恩紀曠絕,宿草在念,徒有泫然。

復徐巨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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頃者不揆狂瞽,抵齒文字,叫囂隳突,都無倫次,巨源不抵之於地,披襟采納,又從而鄭重獎許,開示引誘,通懷若斯,感歎何已。巨源之言曰:「當虞山之世,未有以斯文自任者也。」巨源知虞山之深者也。然巨源之知虞山,固不若虞山之自知也。僕之馬齒長矣,下上今古劌心缽腎,亦不啻三折肱矣。晚而周覽中區,旁皇顧視,迢然自引,願以此事推巨源者,則固有其說矣。

竊觀古人之文章,銜華佩實,畫然不朽,或源或委,咸有根底。韓柳所讀之書,其文每臚陳之。宋景濂為曾侍郎志,敘古人讀書為學之次第,此唐宋以來高曾之規矩也。宋人傳考亭西山讀書分年之法,蓋自八歲入小學,迨於二十四五,經經緯史,首尾鉤貫,有失時失序者,更展二三年,則三十前已辦也。自時厥後,儲峙完具,逢源肆應,富有日新,舉而措之而已耳。眉山兄弟,出蜀應舉,蓋已在學成之後,方希古負笈潛溪,前後六載,學始大就,皆此法也。

去古日遠,學法蕪廢。自少及壯,舉甚聰明猛利、朝氣方盈之歲年,耗磨於制科帖括之中,年運而往,交臂非故,顧欲以餘景殘晷,奄有古人分年程課之功力,雖上哲亦有所不能,況如僕者?流浪壯齒,泛濫俗學,侵尋四十,賃耳傭目,乃稍知古學之由來,而慨然有改轅之志,則其不逮於古人也亦已明矣。夫學不逮古人而不自知,其不逮則愚也。明知其不逮古人而不欲自仞,其不逮則妄也。語曰:「文之佳惡,吾自得之。」又曰:「後生可畏,來者難誣。」夫其不逮古人既已自知而仞之矣,又或舍己之知而假人之知我以自蒙,抑且奪己之自仞而俠人之知我以蒙世,愚妄並用,眉目易位,旋而思之,又爽然自失也。

喪亂餘生,討論舊學,搜集明朝文史,州次部居,取次命筆,一夕而毀於劫火,如天之復假我以斯文也。殘灰餘燼,示現宿因,水涸山枯,回向佛法,回觀世間,語言文字,如空花,如嚼蠟,如蟲蝕木,如印印泥,以耽空扣寂之人,守旁行四句之典,馬班二史,唐宋八家,如夢中物,如囈中語。顧欲於此時點勘韻筆,主張藝林,鏤緣影為文章界,虛空為壇,不亦誕乎?不亦荒乎?僕之自知審矣。撫心問影,動自忖度,不敢以斯文自任者,職此由也。嗟乎!巨源知我不可謂不深矣。以巨源之知我,而不復諦審其所自知,譬如水母以蝦為目,俄而失蝦所在,詫曰我在目,將安往?不可為一笑乎?在劫波墨穴中,無豪易高耳。又倚恃巨源,輦宿名巨手強有力者,以號令天下。乘間抵隙,餘分閏位,江淮之朱弓赤矢,南越之黃屋左纛,唐公見推,其誰得而禁之?僕固心知其不可,臣猶知之,而況於君乎?此亦一善喻也。巨源諄復示誨,期以弘長風流,鼓吹大雅,而又汲引同志,如濮陽長汀一二俊人,以相佽助,則僕竊有以自處矣。其以僕為斗杓,為帝車,芒寒色正,傑然而出世乎?則僕固將趨風望塵,曳踵而卻避,其或以為謏聞樸學,稟承師說,粗知古學之源流,文章之體制,與夫近代之俗學,所以偭背規矩者,使之背行除道,稱足而前驅,則固不得而辭也。

養由基之射穿楊葉,百步而射之,發無不中,楚人觀之曰:「可教射也。」西國有誚人說法者曰:「販針兒過針師門賣針耶?」以僕之固陋,苟不見棄於世之君子,見譽則為楚人之教射,見笑則為西人之販針,亦安有以自效而已。此其說在老馬之識道也。夫縱馬而識道,老馬之智也。懸車束馬,刜令支斬孤竹,則桓公管仲之為而非老馬之能也。僕今自比於老馬,負轅長鳴,以須懸車束馬之役,不亦可乎?巨源引子美之詩「不薄今人愛古人」,以為愛古人易,不薄今人難,知僕斯言引繩披根,厚自破斥,法行自近,此則薄今日之尤者也。巨源將毋代我張目耶?

西垂之歲,委心空門。刊落浮華,銷歸真實,汗青頭白,已付前生。甲乙丹鉛,尚煩後哲。若復張皇塗抹,久假不歸,不惟貪明多類,猶結餘因。正恐外論虛詞,終邀空果,發茲誠語,藉以懺心,是則係表之言,亦通人所悉也。老不曉事,言不由衷,非敢矯志,鳴謙為恭,簡牘光嶽如故,丹青未沬,當仁不讓,巨源勉旃,若曰先河後海,後輝前光。如歐陽之於子瞻,所謂付以斯文者,僕固不敢以此薄巨源,而亦非巨源之所以自命者也。山川間阻,接席末由,起廢發蒙,謹俟後命。

答王於一秀才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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謙益白足下:學古之道,慨然思興復古文,以僕禮先一飯,為識路之老馬,再三扣擊,俾指利病,蘄至於古之立言者。僕老且倦,歸心空門,喉吻癢癢然,牙齒搰搰然,不自禁其葭灰,將吹冰魚欲渙也。見徐巨源《與陳伯璣書》,論僕晚年文字,顓好罵人,傳語相勸戒,為之咋指吐舌、急杵搗心者累日。今將默而習乎?則虛足下避席之誠,欲進而言乎?又違徐巨源斯言之戒,弇婀瞪夢,未知其可。昨巨源復書,盛推僕主張壇,鼓吹《大雅》,不應逃虛談空,坐視蒙瞽。今復語伯璣云云,則是憎鸚鵡之能言而更厘其舌,猩猩之善笑而反醉之酒也。其又何從而可退,而深惟生平悻直,妨身叫呶,尚口惟以文字罵人,自分無有。乙未冬,為周元亮敘《賴古堂文選》,數俗學流派,擢搯病根,多所破斥。巨源所指,或在於是。俗學謬種,不過一贗。文則贗秦漢,詩則贗漢魏盛唐,史則贗左馬,典故則贗鄭馬,論斷則贗溫陵,編纂則贗毗陵,以至禪宗則贗五葉,西學則贗四韋陀,長箋則贗三倉,邪偽相蒙,拍肩接踵,一旦張目奮臂,區別稂莠,據一閭之地,而為四戰之國,布方寸之鵠,而招千人之射,實應且憎,號咷寡助,物莫之與,而傷之者至矣。豈不岌岌乎殆哉!巨源愛我者也,憂其危閔,其獨憚其狂易,婉約其詞,聊以微言相勸,戒其忍具曰:予聖以規瑱吾耳者乎?

日者《答巨源書》極言殘年餘晷,不當參預斯文之故,成言鑿鑿,具在昔簡。俄而二三士友弄引,惟論詩家之弊,歸獄於嚴儀、劉義會、孟暨,本朝之高柄,矯首厲角,又成哄端。譬之穀陽豎之飲,左阿之舞,勞歌夢囈,浸淫發作,此佛所云,習氣種子也。今而後,綺語惡舌,奉持木義,戒請自文字始,字有源流,文有體要,吾所知者,不過膚末。老而多忘,宛然昔夢,足下學殖,富筆力強,又有良友平格,磨抃講貫,又何俟於余言?若復傾倒,腹笥放讕狂言,於人無捧土之益,而在己有壅河之損。足下幸以老耄舍我,無復考音布鼓,乞雨土龍也。雖然,僕有緒言,敢諗足下:巨源之先人與吾子之先人,吾之師友也;鄒忠介、劉文端在師友之間;李忠文,吾長兄也。墓木已拱,汗青邈然,責在後死,故已心許之矣。是數君子者,名在斗杓,命在磨蠍。其抗手排擠者,入邑之虎,當門之犬也。其射聲附麗者,負塗之豕黎丘之鬼也。邪正敵對,是非錯迕,僕未即填溝壑,緣隙奮筆,何能籍手?如其薰蕕同器,涇渭合流,忠直奸諛胥歸墨穴,斯則可謂不罵人矣。而腐骨奚恃焉。罵則仇生,不罵則欺死。良知不死,猶有鬼神中立,祈免非所能也。

往者關門之役,舊經略議棄門外地八百里,高陽出督師,闢地百里。既而膏唇拭舌,厚誣高陽。僕為行狀,據事直書,經略怒而抵之,地亦終無以難也。虎尾不咥,雞肋幾何,由今觀之,非狂則謗。年在桑榆,惟有棲心佛法,息陰送老,何暇弄翰,舌爭短長,代他人拭鼻涕?耶竹帛未艾,袞鉞有人,束書閣筆,謹戢巨源之良規,冥明相負,竊有辭於數君子矣。惠而好我,良有同心,疏通證明,實在足下。昌黎有言:「後生可畏焉。」知不在足下,則願足下勉之。

與吉水李文孫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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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文公神道之文,去歲剋期下筆。偶遊陪京,見一二野乘禆史記載,甲申議南遷事,不考核忠文建議固守分封之始末,猥與倉皇避敵、委棄廟社者同類而共列之。彼援據者,即一時私家撰錄。起居召對之文,陰推陽附,巧借山鬥巨公以張皇手目,豎儒小生不能通曉國家大計與大臣元老建置興復之本謀,以目借目,以耳食耳,目蕭蘭為同心,混薰蕕於一器,訛繆流傳,將使百世而下,丹青無稽,涇渭莫別,良可歎也,良可慮也。循覽行狀,文直事核,大闡定哀之微詞,一洗陽秋之曲筆。幸哉!忠文有後,吾可藉手以告成矣。

然而命筆之期,所以遷延改歲者,以斯文之作,殊非聊爾。用以證明信史,刊定國論,其考訂不得不詳,而敘述不得不慎也。狀所載監撫二疏備矣,第未詳初疏在某月某日,次疏在某日。詞臣南遷之疏,相去又幾日,此大事也,須用史家以日係月、以事係日之例,時日分明,奏封隔別,則同堂共事,交口合喙之心跡,可不辨而瞭然矣。龍胡既逝,螭頭不存,造膝之談,憑几之語,人為增損,家為粉飾,今當就彼記注,確為箋疏,無令暗中摸索,移頭改面。即弘光詔書罪狀,光時亨之語,未嘗以南遷一議通指兩家可覆視也。時亨脅上之疏,或言傳斥南遷,或言並攻監撫,當日簡牘,具在不可矯誣,此亦時事相關,當並為條析者也。嗟乎!一代表儀,千秋知己,忠文往矣,寧有斯人七尺未亡,三寸猶在,倘其鯁避,氣焰回互,忌諱黎丘之鬼,語笑扶同恆思之叢,形影假借,馴致孔墨齊驅聃非合傳,千秋青史,爚亂自我,何以逭於昌黎,人禍天刑之責乎?

古人作史,期於直書,其文必先年經月緯,巧偽滋多,口眾我寡,或有掛漏,反貽口實。是以臨文思懼,泚筆而不敢舍然也。伏望為我再考掌故,重核闕遺,旬月之間,詳書見示,請以發函之日為授簡之辰,俾得策勵衰遲,抖擻翰墨,發攄肺腑之菀,除史乘之災青,庶幾金石之託不愧後死,抑亦可以有辭於汗青也。又若皖城之役,單騎入左營,保全東南半壁,此事尤為奇偉,當時奏報書尺,處分條畫之詳,更欲詳悉訪求,以供撰述。古人如司馬韓歐論次此等事情,必須委曲描寫,使百世而下,鬚眉咳唾,一一如見,不應草草命筆也。惟足下重圖之。僕今年餘殃未盡,長孫夭折,一切世事冰銷灰冷,獨未能忘情。此文為餘生未了公案耳。孟昉郵筒,往來多便,幸無金玉爾音,某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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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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