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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是時為鳳翔推官,輒能首陳郡中民瘼若此。)

軾再拜獻書昭文相公執事。軾得從宦於西,嘗以為當今制置西事,其大者未便,非痛整齊之,其勢不足以久安,未可以隨欹而拄、隨壞而補也。然而其事宏闊浩汗,非可以倉卒輕言者。今之所論,特欲救一時之急,解朝夕之患耳。

往者寶元以前,秦人之富強可知也。中戶不可以畝計,而計以頃。上戶不可以頃計,而計以賦。耕於野者,不願為公侯。藏於民家者,多於府庫也。然而一經元昊之變,冰消火燎,十不存三四。今之所謂富民者,向之仆隸也。今之所謂蓄聚者,向之殘棄也。然而不知昊賊之遺種,其將永世而臣伏邪?其亦有時而不臣也?以向之民力堅完百倍而不能支,以今之傷殘之餘而能辦者,軾所不識也。夫平安無事之時,不務多方優裕其民,使其氣力渾厚,足以勝任縣官權時一切之政,而欲一旦納之於患難,軾恐外憂未去而內憂乘之也。鳳翔、京兆,此兩郡者,陜西之囊橐。今使有變,則緣邊被兵之郡,知戰守而已。戰而無食則北,守而無財則散。使戰不北,守不散,其權固在此兩郡也。

軾官於鳳翔,見民之所最畏者,莫若衙前之役。自其家之甕盎釜甑以上計之,長役及十千,鄉戶及二十千,皆占役一分。所謂一分者,名為糜錢,十千可辦,而其實皆十五六千,至二十千,而多者至不可勝計也。科役之法,雖始於上戶,然至於不足,則遞取其次,最下至於家貲及二百千者,於法皆可科。自近歲以來,凡所科者,鮮有能大過二百千者也。夫為王民,自甕盎釜甑以上計之而不能滿二百千,則何以為民。今也,及二百千則不免焉,民之窮困亦可知矣。然而縣官之事,歲以二千四百分為計,所謂優輕而可以償其勞者,不能六百分,而捕獲強惡者願入焉,擿發贓弊者願入焉,是二千四百分者,衙前之所獨任,而六百分者,未能純被於衙前也。民之窮困,又可知矣。

今之最便,惟重難日損,優輕日增,則民尚可以生,此軾之所為區區議以官榷與民也。其詳固已具於府之所錄以聞者。從軾之說,而盡以予民,失錢之以貫計者,軾嘗粗較之,歲不過二萬。失之於酒課,而償之於稅緡,是二萬者,未得為全失也。就使為全失二萬,均多補少,要以共足,此一轉運使之所辦也。如使民日益困窮而無告,異日無以待倉卒意外之患,則雖復歲得千萬,無益於敗,此賢將帥之所畏也。

軾以為陛下新御宇內,方求所以為千萬年之計者,必不肯以一轉運使之所能辦,而易賢將帥之所畏。況於相公,才略冠世,不牽於俗人之論。乃者變易茶法,至今以為不便者,十人而九,相公尚不顧,行之益堅。今此事至小,一言可決。去歲赦書使官自買木,關中之民,始知有生意。向非相公果斷而力行,必且下三司。三司固不許,幸而許,必且下本路。本路下諸郡,或以為可,或以為不可,然後監司類聚其說而參酌之。比復於朝廷,固已期歲矣。其行不行,又未可知也。如此,而民何望乎?

方今山陵事起,日費千金,軾乃於此時議以官榷與民,其為迂闊取笑可知矣。然竊以為古人之所以大過人者,惟能於擾攘急迫之中,行寬大閑暇久長之政,此天下所以不測而大服也。朝廷自數十年以來,取之無術,用之無度,是以民日困,官日貧。一旦有大故,則政出一切,不復有所擇。此從來不革之過,今日之所宜深懲而永慮也。山陵之功,不過歲終。一切之政,當訖事而罷。明年之春,則陛下逾年即位改元之歲,必將首行王道以風天下。及今使郡吏議之,減定其數,當復以聞,則言之今其時矣。伏惟相公留意。千萬幸甚。

(宋朝不榷河北鹽不可曉。子瞻宦山東,故所云如此。)

留守侍中執事。當今天下勛德俱高,為主上所倚信,華實兼隆,為士民所責望,受恩三世,宜與社稷同憂,皆無如明公者。今雖在外,事有關於安危,而非職之所憂者,猶當盡力爭之,而況其事關本職而憂及生民者乎?竊意明公必已言之而人不知,若猶未也,則願效其愚。

頃者三司使章惇建言:「乞榷河北、京東鹽。」朝廷遣使案視,召周革入覲,已有成議矣。惇之言曰:「河北與陜西皆為邊防,而河北獨不榷鹽,此祖宗一時之誤恩也。」軾以為陜西之鹽,與京東、河北不同。解池廣袤不過數十里,既不可捐以予民,而官亦易以籠取。青鹽至自敵中,有可禁止之道,然猶法存而實不行。城門之外,公食青鹽。今東北循海皆鹽也,其欲籠而取之,正與淮南、兩浙無異。軾在餘杭時,見兩浙之民以犯鹽得罪者,一歲至萬七千人而莫能止。奸民以兵仗護送,吏士不敢近者,常以數百人為輩,特不為他盜,故上下通知,而不以聞耳。東北之人,悍於淮、浙遠甚,平居椎剽之奸,常甲於他路,一旦榷鹽,則其禍未易以一二數也。由此觀之,祖宗以來,獨不榷河北鹽者,正事之適宜耳。何名為誤哉!且榷鹽雖有故事,然要以為非王政也。陜西、淮、浙既未能罷,又欲使京東、河北隨之,此猶患風痹人曰,吾左臂既病矣,右臂何為獨完,則以酒色伐之,可乎?

今議者曰:「吾之法與淮、浙不同。淮、浙之民所以不免於私販,而竈戶所以不免於私賣者,以官之買價賤而賣價貴耳。今吾賤買而賤賣,借如每斤官三錢得之,則以四錢出之,鹽商私買於竈戶,利其賤耳,賤不能減三錢,竈戶均為得三錢也,寧以予官乎?將以予私商而犯法乎?此必不犯之道也。此無異於兒童之見。東海皆鹽也。茍民力之所及,未有舍而不煎,煎而不賣者也。而近歲官錢常若窘迫,遇其急時,百用橫生,以有限之錢,買無窮之鹽,竈戶有朝夕薪米之憂,而官錢在期月之後,則其利必歸於私販無疑也。食之於鹽,非若饑之於五穀也。五穀之乏,至於節口並日,而況鹽乎?故私販法重而官鹽貴,則民之貧而懦者或不食鹽。往在浙中,見山谷之人,有數月食無鹽者,今將榷之,東北之俗,必不如往日之嗜鹹也,而望官課之不虧,疏矣。且淮、浙官鹽,本輕而利重,雖有積滯,官未病也。今以三錢為本,一錢為利,自祿吏購賞修築廒庾之外,所獲無幾矣。一有積滯不行,官之所喪,可勝計哉!失民而得財,明者不為。況民財兩失者乎?

且禍莫大於作始,作俑之漸,至於用人,今兩路未有鹽禁也,故變之難。遣使會議,經年而未果。自古作事欲速而不取眾議,未有如今日者也。然猶遲久如此,以明作始之難也。今既已榷之矣,則他日國用不足,添價貴賣,有司以為熟事,行半紙文書而決矣。且明公能必其不添乎?非獨明公不能也,今之執政能自必乎?茍不可必,則兩路之禍,自今日始。

夫東北之蠶,衣被天下。蠶不可無鹽,而議者輕欲奪之,是病天下也。明公可不深哀而速救之歟?或者以為朝廷既有成議矣,雖爭之必不從。竊以為不然。乃者手實造簿,方赫然行法之際,軾嘗論其不可,以告今太原韓公。公時在政府,莫之行也,而手實卒罷,民賴以少安。凡今執政所欲必行者,青苗、助役、市易、保甲而已,其他猶可以庶幾萬一。或者又以為明公將老矣,若猶有所爭,則其請老也難。此又軾之所不識也。使明公之言幸而聽,屈己少留,以全兩路之民,何所不可。不幸而不聽,是議不中意,其於退也尤易矣。願少留意。軾一郡守也,猶以為職之所當憂,而冒聞於左右,明公其得已乎?幹瀆威重,俯伏待罪而已。

(河北京東,宋不榷鹽者必有說。愚竊意契丹既獲燕雲十六州,而河北之民特相唇齒,一榷鹽則榷剽之,民恐必無聊而入契丹。故特疎此法網,以為容奸之地云耳,不知是否?)

(必蔡確為省主。)

軾於門下,蹤跡絕疏。然私自揆度,亦似見知於明公者。尋常無因緣,固不敢造次致書,今既有所欲言,而又默默拘於流俗人之議,以為跡疏不當幹說,則是謂明公亦如凡人拘於疏密之分者,竊以為不然,故輒有所言不顧,惟少留聽。

軾於府中,實掌理欠。自今歲麥熟以來,日與小民結為嫌恨,鞭笞鎖系,與縣官日得千百錢,固不敢憚也。彼實侵盜欺官,而不以時償,雖日撻無愧。然其間有甚足悲者。或管押竹木,風水之所漂;或主持糧斛,歲久之所壞;或布帛惡弱,估剝以為虧官;或糟滓潰爛,紐計以為實欠;或未輸之贓,責於當時主典之吏;或敗折之課,均於保任幹系之家。官吏上下,舉知其非辜,而哀其不幸,迫於條憲,勢不得釋,朝廷亦深知其無告也,是以每赦必及焉。凡今之所追呼鞭撻日夜不得休息者,皆更數赦,遠者六七赦矣。問其以不得釋之狀,則皆曰:「吾無錢以與三司之曹吏。」以為不信,而考諸舊籍,則有事同而先釋者矣。曰:「此有錢者也。」嗟夫,天下之人以為言出而莫敢逆者,莫若天子之詔書也。今詔書且已許之,而三司之曹吏獨不許,是猶可忍邪?

伏惟明公在上,必不容此輩,故敢以告。凡四十六條,二百二十五人,錢七萬四百五十九千,粟米三千八百三十斛。其餘炭鐵器用材木冗雜之物甚眾。皆經監司選吏詳定灼然可放者,軾已具列聞於本府。府當以奏,奏且下三司,議者皆曰:「必不報,雖報,必無決然了絕之命。」軾以為不然。往年韓中丞詳定放欠,以為赦書所放,必待其家業蕩盡,以至於幹系保人亦無孑遺可償者,又當計赦後月日以為放數。如此則所及甚少,不稱天子一切寬貸之意。自今茍無所隱欺者,一切除免,不問其他。以此知今之所奏者,皆可放無疑也。伏惟明公獨斷而力行之,使此二百二十五家皆得歸安其藜糗,養其老幼,日晏而起,吏不至門,以歌詠明公之德,亦使赦書不為空言而無信者。幹冒威重,退增恐悚。

(放達。)


軾啟。奉別忽十餘年,愚瞽頓仆,不復自比於朋友,不謂故人尚爾記錄,遠枉手教,存問甚厚,且審比來起居佳勝,感慰不可言。羅山素號善地,不應有瘴癘,豈歲時適爾。既無所失亡,而有得於齊寵辱、忘得喪者,是天相子也。仆既以任意直前不用長者所教以觸罪罟,然禍福要不可推避,初不論巧拙也。黃州濱江帶山,既適耳目之好,而生事百須,亦不難致,早寢晚起,又不知所謂禍福果安在哉?偶讀《戰國策》,見處士顏蠋之語「晚食以當肉」,欣然而笑。若蠋者,可謂巧於居貧者也。菜羹菽黍,差饑而食,其味與八珍等;而既飽之餘,芻豢滿前,惟恐其不持去也。美惡在我,何與於物。所云讀佛書及合藥救人二事,以為閑居之賜甚厚。佛書舊亦嘗看,但暗塞不能通其妙,獨時取其粗淺假說以自洗濯,若農夫之去草,旋去旋生,雖若無益,然終愈於不去也。若世之君子,所謂超然玄悟者,僕不識也。往時陳述古好論禪,自以為至矣,而鄙僕所言為淺陋。僕嘗語述古,公之所談,譬之飲食龍肉也,而僕之所學,豬肉也,豬之與龍,則有間矣,然公終日說龍肉,不如僕之食豬肉實美而真飽也。不知君所得於佛書者果何耶?為出生死、超三乘,遂作佛乎?抑尚與仆輩俯仰也?學佛老者,本期於靜而達,靜似懶,達似放,學者或未至其所期,而先得其所似,不為無害。僕常以此自疑,故亦以為獻。來書云處世得安穩無病,粗衣飽飯,不造冤業,乃為至足。三復斯言,感嘆無窮。世人所作,舉足動念,無非是業,不必刑殺無罪,取非其有,然後為冤業也。無緣面論,以當一笑而已。

(子與荊川嘗力稱,子由之文自不易得,而子瞻亦云如此。)

軾頓首:文潛縣丞張君足下。久別思仰。到京公私紛然,未暇奉書。忽辱手教,且審起居佳勝,至慰!至慰!惠示文編,三復感嘆。甚矣,君之似子由也。子由之文實勝仆,而世俗不知,乃以為不如。其為人深不願人知之,其文如其為人,故汪洋淡泊,有一唱三嘆之聲,而其秀傑之氣,終不可沒。作《黃樓賦》乃稍自振厲,若欲以警發憒憒者。而或者便謂仆代作,此尤可笑。是殆見吾善者機也。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實出於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於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顏淵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學同天下!地之美者,同於生物,不同於所生。惟荒瘠斥鹵之地,彌望皆黃茅白葦,此則王氏之同也。近見章子厚言,先帝晚年甚患文字之陋,欲稍變取士法,特未暇耳。議者欲稍復詩賦,立《春秋》學官,甚美。仆老矣,使後生猶得見古人之大全者,正賴黃魯直、秦少遊、晁無咎、陳履常與君等數人耳。如聞君作太學博士,願益勉之。「德如毛,民鮮克舉之。我儀圖之,愛莫助之。」此外千萬善愛。偶飲卯酒,醉。來人求書,不能縷。

軾頓首再拜。伏蒙再示先人《墓表》特載《辨奸》一篇,恭覽涕泗,不知所雲。竊惟先人早歲汩沒,晚乃有聞。雖當時學者知師尊之,然於其言語文章,猶不能盡,而況其中之不可形者乎?所謂知之盡而信其然者,舉世惟公一人。雖若不幸,然知我者希,正老氏之所貴。《辨奸》之始作也,自軾與舍弟皆有「嘻其甚矣」之諫,不論他人。獨明公一見,以為興我意合。公固已論之先朝,載之史冊,今雖容有不知,後世決不可沒。而先人之言,非公表而出之,則人未必信。信不信何足深計,然使斯人用區區小數以欺天下,天下莫覺莫知,恐後世必有秦無人之嘆。此《墓表》之所以作,而軾之所以流涕再拜而謝也。黃叔度淡然無作,郭林宗一言,至今以為顏子。林宗於人材小大畢取,所賢非一人,而叔度之賢,無一見於外者,而後世猶信,徒以林宗之重也。今公之重,不減林宗,所賢惟先人,而其心跡,粗若可見,其信於後世必矣。多言何足為謝,聊發一二。

(蘇、黃兩相知處,可掬。)

軾頓首再拜魯直教授長官足下。軾始見足下詩文於孫莘老之坐上,聳然異之,以為非今世之人也。莘老言:「此人,人知之者尚少,子可為稱揚其名。」軾笑曰:「此人如精金美玉,不即人而人即之,將逃名而不可得,何以我稱揚為?」然觀其文以求其為人,必輕外物而自重者,今之君子莫能用也。其後過李公擇於濟南,則見足下之詩文愈多,而得其為人益詳,意其超逸絕塵,獨立萬物之表,馭風騎氣,以與造物者遊,非獨今世之君子所不能用,雖如軾之放浪自棄,與世闊疏者,亦莫得而友也。今者辱書詞累幅,執禮恭甚,如見所畏者,何哉?軾方以此求交於足下,而懼其不可得,豈意得此於足下乎?喜愧之懷,殆不可勝。然自入夏以來,家人輩更臥病,匆匆至今,裁答甚緩,想未深訝也。《古風》二首,托物引類,真得古詩人之風,而軾非其人也。聊復次韻,以為一笑。秋暑,不審起居何如?未由會見,萬萬以時自重。

(此等書並長公隨手淋漓者,卻自瀟灑脫俗可愛。)


軾啟。五月末,舍弟來,得手書勞問甚厚,日欲裁謝,因循至今,遞中復辱教,感愧益甚。比日履茲初寒,起居何如。軾寓居粗遣,但舍弟初到筠州,即喪一女子,而軾亦喪一老乳母,悼念未衰,又得鄉信,堂兄中舍九月中逝去。異鄉衰病,觸目淒感,念人命脆弱如此。又承見喻,中間得疾不輕,且喜復健。

吾儕漸衰,不可復作少年調度,當速用道書方士之言,厚自養煉。謫居無事,頗窺其一二。已借得本州大慶觀道堂三間,冬至後,當入此室,四十九日乃出,自非廢放,安得就此。太虛他日一為仕宦所縻,欲求四十九日閑,豈可復得耶?當及今為之。但擇平時所謂簡要易行者,日夜為之,寢食之外,不治他事,但滿此期,根本立矣。此後縱復出從人事,事已則心返,自不能廢矣。此書到日,恐已不及,然亦不須用冬至也。

寄示詩文,皆超然勝絕,赫赫焉來逼人矣。如我輩,亦不勞逼也。太虛未免求祿仕,方應舉求之,應舉不可必。竊為君謀,宜多著書,如所示論兵及盜賊等數篇,但似此得數十首,當卓然有可用之實者,不須及時事也。但旋作此書,亦不可廢應舉,此書若成,聊復相示,當有知君者,想喻此意也。

公擇近過此,相聚數日,說太虛不離口。莘老未嘗得書,知未暇通問。程公辟須其子履中哀詞,軾本自求作,今豈可食言。但得罪以來,不復作文字,自持頗嚴,若復一作,則決壞藩墻,今後仍復袞袞多言矣。

初到黃,廩入既絕,人口不少,私甚憂之。但痛自節儉,日用不得過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錢,斷為三十塊,掛屋梁上,平旦用畫乂挑取一塊,即藏去乂,仍以大竹筒別貯用不盡者,以待賓客,此賈耘老法也。度囊中尚可支一歲有餘,至時,別作經畫,水到渠成,不須預慮。以此,胸中都無一事。

所居對岸武昌,山水佳絕,有蜀人王生在邑中,往往為風濤所隔,不能即歸,則王生能為殺雞炊黍,至數日不厭。又有潘生者,作酒店樊口,棹小舟徑至店下,村酒亦自醇釅。柑橘椑柿極多,大芋長尺餘,不減蜀中。外縣斗米二十,有水路可致。羊肉如北方,豬、牛、麞、鹿如土,魚、蟹不論錢。岐亭監酒胡定之,載書萬卷隨行,喜借人看。黃州曹官數人,皆家善庖饌,喜作會。太虛視此數事,吾事豈不既濟矣乎!欲與太虛言者無窮,但紙盡耳。展讀至此,想見掀髯一笑也。

子駿固吾所畏,其子亦可喜,曾與相見否?此中有黃岡少府張舜臣者,其兄堯臣,皆云與太虛相熟。兒子每蒙批問,適會葬老乳母,今勾當作墳,未暇拜書。歲晚苦寒,惟萬萬自重。李端叔一書,托為達之。夜中微被酒,書不成字,不罪!不罪!不宣。軾再拜。

(詞旨瀟灑可誦。)

軾頓首方叔先輩足下。屢獲來教,因循不一裁答,悚息不已。比日履茲秋暑,起居佳勝。錄示《子駿行狀》及數詩,辭意整暇,有加於前,得之極喜慰。累書見責以不相薦引,讀之甚愧。然其說不可不盡。君子之知人,務相勉於道,不務相引於利也。足下之文,過人處不少,如《李氏墓表》及《子駿行狀》之類,筆勢翩翩,有可以追古作者之道。至若前所示《兵鑒》,則讀之終篇,莫知所謂。意者足下未甚有得於中而張其外者;不然,則老病昏惑,不識其趣也。以此,私意猶冀足下積學不倦,落其華而成其實。深願足下為禮義君子,不願足下豐於才而廉於德也。若進退之際,不甚慎靜,則於定命不能有毫髮增益,而於道德有丘山之損矣。古之君子,貴賤相因,先後相援,固多矣。軾非敢廢此道,平生相知,心所謂賢者則於稠人中譽之,或因其言以考其實,實至則名隨之,名不可掩,其自為世用,理勢固然,非力致也。陳履常居都下逾年,未嘗一至貴人之門,章子厚欲一見,終不可得。中丞傅欽之、侍郎孫莘老薦之,軾亦掛名其間。會朝廷多知履常者,故得一官。軾孤立言輕,未嘗獨薦人也。爵祿砥世,人主所專,宰相猶不敢必,而欲責於軾,可乎?東漢處士私相謚,非古也。殆似丘明為素臣,當得罪於孔門矣。孟生貞曜,蓋亦蹈襲流弊,不足法,而況近相名字乎?甚不願足下此等也。軾於足下非愛之深期之遠,定不及此,猶能察其意否?近秦少遊有書來,亦論足下近文益奇。明主求人如不及,豈有終汩沒之理!足下但信道自守,當不求自至。若不深自重,恐喪失所有。言切而盡,臨紙悚息。未即會見,千萬保愛。近夜眼昏,不一!不一!軾頓首。

(此書所論文,然卻是蘇長公文章本色。)

軾啟。近奉違,亟辱問訊,具審起居佳勝,感慰深矣。軾受性剛簡,學迂材下,坐廢累年,不敢復齒縉紳。自還海北,見平生親舊,惘然如隔世人,況與左右無一日之雅,而敢求交乎?數賜見臨,傾蓋如故,幸甚過望,不可言也。

所示書教及詩賦雜文,觀之熟矣。大略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孔子曰:「言之不文,行之不遠。」又曰:「辭達而已矣。」夫言止於達意,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風捕影,能使是物瞭然於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瞭然於口與手者乎?是之謂辭達。辭至於能達,則文不可勝用矣。揚雄好為艱深之詞,以文淺易之說,若正言之,則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謂雕蟲篆刻者,其《太玄》、《法言》皆是類也。而獨悔於賦,何哉?終身雕蟲,而獨變其音節,便謂之經,可乎?屈原作《離騷經》,蓋風、雅之再變者,雖與日月爭光可也。可以其似賦而謂之雕蟲乎?使賈誼見孔子,升堂有餘矣,而乃以賦鄙之,至與司馬相如同科!雄之陋,如此比者甚眾。可與知者道,難與俗人言也。因論文偶及之耳。歐陽文忠公言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價,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貴賤也。紛紛多言,豈能有益於左右。愧悚不已。

所須惠力法雨堂字。軾本不善作大字,強作終不佳,又舟中局迫難寫,未能如教。然軾方過臨江,當往遊焉。或僧有所欲記錄,當作數句留院中,慰左右念親之意。今日已至峽山寺,少留即去。愈遠。惟萬萬以時自愛。不宣。

(情致脫落蕭颯。)


軾頓首都曹劉君足下。蒙示書教,及編錄拙詩文二十卷。軾平生以言語文字見知於世,亦以此取疾於人,得失相補,不如不作之安也。以此常欲焚棄筆硯,為喑默人,而習氣宿業,未能盡去,亦謂隨手雲散鳥沒矣。不知足下默隨其後,掇拾編綴,略無遺者,覽之慚汗,可為多言之戒。然世之蓄軾詩文者多矣,率真偽相半,又多為俗子所改竄,讀之使人不平。然亦不足怪。識真者少,蓋從古所病。梁蕭統集《文選》,世以為工。以軾觀之,拙於文而陋於識者,莫統若也。宋玉賦《高唐》、《神女》,其初略陳所夢之因,如子虛、亡是公相與問答,皆賦矣。而統謂之敘,此與兒童之見何異?李陵、蘇武贈別長安,而詩有「江漢」之語。及陵與武書,詞句儇淺,正齊梁間小兒所擬作,決非西漢文。而統不悟。劉子玄獨知之。范曄作《蔡琰傳》,載其二詩,亦非是。董卓已死,琰乃流落,方卓之亂,伯喈尚無恙也,而其詩乃雲以卓亂故,流入於胡。此豈真琰語哉!其筆勢乃效建安七子者,非東漢詩也。李太白、韓退之、白樂天詩文,皆為庸俗所亂,可為太息。今足下所示二十卷,無一篇偽者,又少謬誤。及所示書詞,清婉雅奧,有作者風氣,知足下致力於斯文久矣。軾窮困,本坐文字,蓋願刳形去智而不可得者。然幼子過文益奇,在海外孤寂無聊,過時出一篇見娛,則為數日喜,寢食有味。以此知文章如金玉珠貝,未易鄙棄也。見足下詞學如此,又喜吾同年兄龍圖公之有後也。故勉作報書,匆匆。不宣。

(看此等書,長公據几隨手寫出者,卻自疎宕而深眇。)

軾頓首再拜。聞足下名久矣,又於相識處,往往見所作詩文,雖不多,亦足以仿佛其為人矣。尋常不通書問,怠慢之罪,猶可闊略,及足下斬然在疚,亦不能以一字奉慰,舍弟子由至,先蒙惠書,又復懶不即答,頑鈍廢禮,一至於此,而足下終不棄絕,遞中再辱手書,待遇益隆,覽之面熱汗下也。足下才高識明,不應輕許與人,得非用黃魯直、秦太虛輩語,真以為然耶?不肖為人所憎,而二子獨喜見譽,如人嗜昌歜、羊棗,未易詰其所以然者,以二子為妄則不可,遂欲以移之眾口,又大不可也。軾少年時,讀書作文,專為應舉而已。既及進士第,貪得不已,又舉制策,其實何所有。而其科號為直言極諫,故每紛然誦說古今,考論是非,以應其名耳。人苦不自知,既以此得,因以為實能之,故譊譊至,坐此得罪幾死,所謂齊虜以口舌得官,真可笑也。然世人遂以軾為欲立異同,則過矣。妄論利害,攙說得失,此正制科人習氣。譬之候蟲時鳥,自鳴自已,何足為損益。軾每怪時人待軾過重,而足下又復稱說如此,愈非其實。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樵漁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為人識,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答,自幸庶幾免矣。足下又復創相推與,甚非所望。木有癭,石有暈,犀有通,以取妍於人,皆物之病也。謫居無事,默自觀省,回視三十年以來所為,多其病者。足下所見皆故我,非今我也。無乃聞其聲不考其情,取其華而遺其實乎?抑將又有取於此也?此事非相見不能盡。自得罪後,不敢作文字。此書雖非文,然信筆書意,不覺累幅,亦不須示人。必喻此意。歲行盡,寒苦。惟萬萬節哀強食。不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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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坡文鈔

 

本北宋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遠遠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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