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東坡文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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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可必乎?賢者不必貴,仁者不必壽。天不可必乎?仁者必有後。二者將安取衷哉?吾聞之申包胥曰:「人定者勝天,天定亦能勝人。」世之論天者,皆不待其定而求之,故以天為茫茫。善者以怠,惡者以肆。盜跖之壽,之厄,此皆天之未定者也。松柏生於山林,其始也,困於蓬蒿,厄於牛羊;而其終也,貫四時,閱千歲而不改者,其天定也。善惡之報,至於子孫,則其定也久矣。吾以所見所聞考之,而其可必也,審矣。國之將興,必有世德之臣,厚施而不食其報,然後其子孫,能與守文太平之主,共天下之福。故兵部侍郎晉國王公,顯於之際,歷事太祖太宗,文武忠孝,天下望以為相,而公卒以直道不容於時。葢嘗手植三槐於庭,曰:「吾子孫必有為三公者。」已而其子魏國文正公,相真宗皇帝於景德祥符之閒。朝廷清明,天下無事之時,享其福祿榮名者,十有八年。

今夫寓物於人,明日而取之,有得有否;而晉公修德於身,責報於天,取必於數十年之後,如持左契,交手相付。吾是以知天之果可必也。吾不及見魏公,而見其子懿敏公,以直諫事仁宗皇帝,出入侍從將帥三十餘年,位不滿其德。天將復興王氏也歟?何其子孫之多賢也!世有以晉公李棲筠者,其雄才直氣,真不相上下。而棲筠之子吉甫,其孫德裕,功名富貴,略與王氏等,而忠恕仁厚,不及魏公父子。由此觀之,王氏之福,葢未艾也。懿敏公之子,與吾遊,好德而文,以世其家。吾是以錄之。銘曰:

「嗚呼休哉!
魏公之業,與槐俱萌;
封植之勤,必世乃成。
既相真宗,四方砥平。
歸視其家,槐陰滿庭。
吾儕小人,朝不及夕。
相時射利,皇卹厥德;
庶幾僥倖,不種而穫。
不有君子,其何能國?
王城之東,晉公所廬;
鬱鬱三槐,惟德之符。
嗚呼休哉!」

元祐之初,詔起太師潞公於洛,命以重事。公惟仁宗、英宗、神考三聖委倚之重,不敢以既老為辭,杖而造朝。期年,乃求去。詔曰:「昔西伯善養老,而太公自至。魯穆公無人子思之側,則長者去之。公自為謀則善矣,獨不為朝廷惜乎?」又曰:「唐太宗以干戈之事,尚能起李靖於既老。而穆宗、文宗以燕安之際,不能用裴度於未病。治亂之效,於斯可見。」公讀詔聳然,不敢言去,蓋復留四年。天下無事,朝廷奠安,乃力請而歸。公之在朝也。契丹使耶律永昌、劉霄來聘,軾奉詔館客,與使者入覲,望見公殿門外,卻立改容,曰:「此潞公也耶?所謂以德服人者。」問其年。曰:「何壯也!」軾曰:「使者見其容,未聞其語,其綜理庶務,酬酢事物,雖精練少年有不如。貫穿古今,洽聞強記,雖專門名家有不逮。」使者拱手,曰:「天下異人也。」公既歸洛,西羌首領有溫溪心者,請於邊吏,願獻良馬於公。邊吏以聞,詔聽之。公心服天下,至於四夷。《》曰:「德威惟畏,德明惟明。」世所以守伯夷之典,用臯陶之法者,以其德也。若夫非德之威,雖猛而人不畏;非德之明,雖察而人不服。公修德於幾席之上,而其威折沖於萬里之外。退居於家,而人望之如在廊廟,可不謂德威乎?公之子及為河陽守,公將往臨之。吏民喜甚,自洛至三城,歡呼之聲相屬。及作堂以待公,而請銘於軾,乃榜之曰德威,而銘之曰:

德威惟畏,德明惟明。
惟師潞公,展也大成。
公在洛師,崧洛有光。
駕言三城,河流不揚。
願公百年,子孫千億。
家於兩河,日見顏色。
西戎來朝,祇慄公門。
豈惟兩河,四方其訓之。

韶陽太守狄咸新作九成臺,玉局散吏蘇軾為之銘。曰:

自秦並天下,滅禮樂,韶之不作,蓋千三百二十有三年。其器存,其人亡,則韶既已隱矣,而況於人器兩亡而不傳。雖然,韶則亡矣,而有不亡者存。蓋常與日月寒暑晦明風雨並行於天地之間。世無南郭子綦,則耳未嘗聞地籟也,而況得聞於天。使耳聞天籟,則凡有形有聲者,皆吾羽旄干戚管磬匏弦。嘗試與子登夫韶石之上,舜峰之下,望蒼梧之渺莽,九疑之聯綿。覽觀江山之吐吞,草木之俯仰,鳥獸之鳴號,眾竅之呼吸,往來唱和,非有度數而均節自成者,非韶之大全乎!上方立極以安天下,人和而氣應,氣應而樂作,則夫所謂簫韶九成,來鳳鳥而舞百獸者,既已粲然畢陳於前矣。

建中靖國元年正月一日。

維古潁城,因穎為隍。倚舟於門,美哉洋洋。如淮之甘,如漢之蒼。如洛之溫,如浚之涼。可侑我客,可流我觴。我欲即之,為館為堂。近水而構,夏潦所襄。遠水而築,邈焉相望。乃作斯亭,筵楹欒梁。鑿枘交設,合散靡常。赤油仰承,青幄四張。我所欲往,一夫可將。與水升降,除地布床。可使杜蕢,洗觶而揚。可使莊周,觀魚而忘。可使逸少,祓禊而祥。可使太白,泳月而狂。既薺我荼,既醪我漿。既濯我纓,亦浣我裳。豈獨臨水?無適不臧。春朝花郊,秋夕月場。無脛而趨,無翼而翔。敝又改為,其費易償。榜曰擇勝,名實允當。維古至人,不留一方。虛白為室,無可為鄉。神馬尻輿,孰為輪箱。流行坎止,雖獨不傷。居之無盜,中靡所藏。去之無戀,如所宿桑。豈如世人,生短慮長。尺宅不治,寸田是荒。錫瓦銅雀,石門阿房。俯仰變滅,與生俱亡。我銘斯亭,以砭世盲。

禹鑄九鼎,用器也,初不以為寶,象物以飾之,亦非所以使民遠不若也。武王遷之洛邑,蓋已見笑於伯夷、叔齊矣。方周之盛也,鼎為宗廟之觀美而已。及其衰也,為周之患,有不可勝言者。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周之衰也,與匹夫何異?嗟夫,孰知九鼎之為周之角齒也哉?自春秋時,楚莊王已問其輕重大小。而戰國之際,秦與齊、楚皆欲之,周人惴惴焉,視三虎之垂涎而睨己也。絕周之祀不足以致寇,裂周之地不足以肥國,然三國之君,未嘗一日而忘周者,以寶在焉故也。三國爭之,周人莫知所適與。得鼎者未必能存周,而不得者必碎之,此九鼎之所以亡也。周顯王之四十二年,宋太丘社亡,而鼎淪沒於泗水,此周人毀鼎以緩禍,而假之神妖以為之說也。秦始皇、漢武帝乃始萬方以出鼎,此與兒童之見無異。善夫吾丘壽王之說也,曰:「汾陰之鼎,漢鼎也,非周鼎。」夫周有鼎,漢亦有鼎,此《易》所謂正位凝命者,豈三趾兩耳之謂哉!恨壽王小子方以諛進,不能究其義,余故作《漢鼎銘》,以遺後世君子。其銘曰:

惟五帝三代及秦漢以來受命之君,靡不有茲鼎。鼎存而昌,鼎亡而亡。蓋鼎必先壞而國隨之,豈有易姓而鼎猶傳者乎?不寶此器,而拳拳於一物,孺子之智,婦人之仁。烏乎!悲矣。

故龍圖閣直學士禮部侍郎燕公肅,以創物之智聞於天下,作蓮華漏,世服其精。凡公所臨,必為之。今州郡往往而在,雖有巧者,莫敢損益。而徐州獨用瞽人衛樸所造,廢法而任意,有壺而無箭。自以無目而廢天下之視,使守者伺其滿,則決之而更註,人莫不笑之。國子博士傅君裼,公之外曾孫,得其法為詳。其通守是邦也,實始改作,而請銘於軾。銘曰:

人之所信者,手足耳目也。目識多寡,手知重輕。然人未有以手量而目計者,必付之於度量與權衡。豈不自信而信物?蓋以為無意無我,然後得萬物之情。故天地之寒暑,日月之晦明。昆侖旁薄於三十八萬七千里之外,而不能逃於三尺之箭、五斗之瓶。雖疾雷霾風雨雪晝晦而遲速有度,不加虧贏。使凡為吏者,如瓶之受水不過其量,如水之浮箭不失其平。如箭之升降也,視時之上下,降不為辱,升不為榮,則民將靡然心服,而寄我以死生矣。

至人無夢。或曰:「高宗、武王、孔子皆夢,佛亦夢。夢不異覺,覺不異夢,夢即是覺,覺即是夢,此其所以為無夢也歟?」衛玠問夢於樂廣,廣對以想曰:「形神不接而夢,此豈想哉?」對曰:「因也。」或問因之說,東坡居士曰:「世人之心,依塵而有,未嘗獨立也。塵之生滅,無一念住。夢覺之間,塵塵相授。數傳之後,失其本矣。則以為形神不接,豈非因乎?人有牧羊而寢者,因羊而念馬,因馬而念車,因車而念蓋,遂夢曲蓋鼓吹,身為王公。夫牧羊之與王公,亦遠矣,想之所因,豈足怪乎?居士始與芝相識於夢中,旦以所夢求而得之,今二十四年矣,而五見之。每見輒相視而笑,不知是處之為何方,今日之為何日,我爾之為何人也。」題其所寓室曰夢齋,而子由為之銘曰:

法身充滿,處處皆一。
幻身虛妄,所至非實。
我觀世人,生非實中。
以寤為正,以寐為夢。
忽寐所遇,執寤所遭。
積執成堅,如丘山高。
若見法身,寤寐皆非。
知其皆非,寤寐無為。
遨遊四方,齋則不遷。
南北東西,法身本然。

嗚呼哀哉!與可豈其多好,好奇也歟!抑其不試,故藝也。始余見其詩與文,又得見其行草篆隸也,以為止此矣。既沒一年,而復見其飛白。美哉多乎,其盡萬物之態也!霏霏乎其若輕雲之蔽月,翻翻乎其若長風之卷旆也。猗猗乎其若遊絲之縈柳絮,褭褭乎其若流水之舞荇帶也。離離乎其遠而相屬,縮縮乎其近而不隘也。其工至於如此,而余乃今知之。則余之知與可者固無幾,而其所不知者蓋不可勝計也。嗚呼哀哉!

魯襄公十二年,吳子壽夢卒。延州來季子,其少子也,以讓國聞於諸侯,則非童子矣。至哀公十年冬,楚令尹子期伐陳,季子救陳,謂子期曰:「二君不務德而力爭諸侯,民何罪焉?我請退,以為子名,務德而安民。」乃還。時去壽夢卒,蓋七十七年矣,而能千里將兵,季子何其壽而康也。然其卒不書於《春秋》。哀公之元年,吳王夫差敗越於夫椒,句踐使大夫種因太宰嚭以行成於吳,吳王許之,子胥諫不聽,則吳之亡形成矣。季子觀樂於魯,知列國之廢興於百年之前。方其救陳也,去吳之亡十三年耳,而謂季子不知,可乎?闔廬之自立也,曰:「季子雖至,不吾廢也。」是季子德信於吳人,而言行於其國也。且帥師救陳,不戰而去之,以為敵國名,則季子之於吳,蓋亦少專矣。救陳之明年,而子胥死。季子知國之必亡,而終無一言於夫差,知言之無益也。夫子胥以闔廬霸,而夫差殺之如皂隸,豈獨難於季子乎!烏乎悲夫!吾是以知夫差之不道,至於使季子不敢言也。蘇子曰:延州來季子、張子房,皆不死者也。江左諸人好談子房、季劄之賢,有以也夫。此可與知者論,難與俗人言也。作《延州來季子贊》曰:

泰伯之德,鍾於先生。
棄國如遺,委蛻而行。
坐閱春秋,幾五之二。
古之真人,有化無死。

《傳》曰:「不有君子,其能國乎?」余常三復斯言,未嘗不流涕太息也。如漢汲黯、蕭望之、李固,吳張昭,唐魏鄭公、狄仁傑,皆以身徇義,招之不來,麾之不去。正色而立於朝,則豺狼狐貍,自相吞噬,故能消禍於未形,救危於將亡。使皆如公孫丞相、張禹、胡廣,雖累千百,緩急豈可望哉!故翰林王公元之,以雄文直道,獨立當世,足以追配此六君子者。方是時,朝廷清明,無大奸慝。然公猶不容於中,耿然如秋霜夏日,不可狎玩,至於三黜以死。有如不幸而處於眾邪之間,安危之際,則公之所為,必將驚世絕俗,使斗筲穿窬之流,心破膽裂,豈特如此而已乎?始余過蘇州虎丘寺,見公之畫像,想其遺風餘烈,願為執鞭而不可得。其後為徐州,而公之曾孫汾為兗州,以公墓碑示余,乃追為之贊,以附其家傳雲。

維昔聖賢,患莫己知。
公遇太宗,允也其時。
帝欲用公,公不少貶。
三黜窮山,之死靡憾。
咸平以來,獨為名臣。
一時之屈,萬世之信。
紛紛鄙夫,亦拜公像。
何以占之,有泚其顙。
公能泚之,不能已之。
茫茫九原,愛莫起之。

《孟子》曰:「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又曰:「為政不難,不得罪於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國慕之。一國之所慕,天下慕之。」夫所謂世臣者,豈特世祿之人,而巨室者,豈特侈富之家也哉?蓋功烈已著於時,德望已信於人,譬之喬木之謂也封殖愛養,自拱把以至於合抱者,非一日之故也。平居無事,商功利,課殿最,誠不如新進之士。至於緩急之際,決大策,安大眾,呼這則來,揮之則散者,惟世臣、巨室為能。余嘉祐中,始識懿敏王公於成都,其後從事於岐,而公自許州移鎮平涼。方是時,虜大舉犯連,轉運使攝帥事,與副總管議不合,軍無紀律,邊人大恐,聲搖三輔。及聞公來,吏士踴躍傳呼,旗旆精明,鼓角歡亮,虜即日解去。公至,燕勞將佐而已。余然後知老臣宿將,其功用蓋如此。使新進之士當之,雖有韓、白之勇,良、平之奇,豈能坐勝默成如此之捷乎?熙寧四年秋,余將往錢塘,見公於私第佚老堂,飲酒至暮。論及當世事,曰:「吾老矣,恐不復見,子厚自愛,無忘吾言。」既去二年而公薨。又六年,乃作公之真贊,以遺其子鞏。詞曰:

堂堂魏公,配命召祖。顯允懿敏,維周之虎。魏公在朝,百度維正。懿敏在外,有聞無聲。高明廣大,宜公宜相。如木百圍,宜宮宜堂。天既厚之,又貴富之。如山如河,維安有之。彼窶人子,既陋且寒。終勞永憂,莫知其賢。曷不觀此,佩玉劍履。晉公之孫,魏公之子。

韓幹之馬四。其一在陸,驤首奮鬣,若有所望,頓足而長鳴。其一欲涉,凥高首下,擇所由濟,跼蹐而未成。其二在水,前者反顧,若以鼻語,後者不應,欲飲而留行。以為廄馬也,則前無羈絡,後無棰策;以為野馬也,則隅目聳耳,豐臆細尾,皆中度程。蕭然如賢大夫貴公子,相與解帶脫帽,臨水而濯纓。遂欲高舉遠引,友麋鹿而終天年,則不可得矣。蓋優哉遊哉,聊以卒歲而無營。

元祐初,上方閉玉門關,謝遣諸將。太師文彥博、宰相呂大防、范純仁建遣諸生游師雄行邊,飭武備。師雄至熙河,蕃官包順請以所部熟戶除邊患,師雄許之,遂禽猾羌大首領鬼章青宜結以獻。百官皆賀,且遣使告永裕陵。時西域貢馬,首高八尺,龍顱而鳳膺,虎脊而豹章。出東華門,入天駟監,振鬣長鳴,萬馬皆喑,父老縱觀,以為未始見也。然上方恭默思道,八駿在庭,未嘗一顧。其後圉人起居不以時,馬有斃者,上亦不問。明年,羌溫溪心有良馬,不敢進,請於邊吏,願以饋太師潞國公,詔許之。蔣之奇為熙河帥,西蕃有貢駿馬汗血者。有司以為非入貢歲月,留其使與馬於邊。之奇為請,乞不以時入事下禮部。軾時為宗伯,判其狀云:朝廷方卻走馬以糞,正復汗血,亦何所用?事遂寢。於時兵革不用,海內小康,馬則不遇矣,而人少安。軾嘗私請於承議郎李公麟,畫當時三駿馬之狀,而使鬼章青宜結效之,藏於家。紹聖四年三月十四日,軾在惠州,謫居無事,閱舊書畫,追思一時之事,而嘆三馬之神駿,乃為之贊曰:

籲鬼章,世悍驕。奔貳師,走嫖姚。今在廷,服虎貂。效天驥,立內朝。八尺龍,神超遙。若將西,燕昆瑤。帝念民,乃下招。籋歸雲,逝房妖。

長老佛印大師了元遊京師,天子聞其名,以高麗所貢磨衲賜之。客有見而嘆曰:「嗚呼善哉!未曾有也。嘗試與子攝其齋衽,循其鉤絡,舉而振之,則東盡嵎夷,西及昧谷,南放交趾,北屬幽都,紛然在吾箴孔線蹊之中矣。」佛印聽然而笑曰:「甚矣,子言之陋也。吾以法眼視之,一一箴孔有無量世界,滿中眾生所有毛竅,所衣之衣箴孔線蹊,悉為世界。如是展轉經八十反,吾佛光明之所照,與吾君聖德之所被,如以大海註一毛竅,如以大地塞一箴孔,曾何嵎夷昧谷交趾幽都之足云乎?當知此衲,非大非小,非短非長,非重非輕,非薄非厚,非色非空。一切世間,折膠墮指,此衲不寒;礫石流金,此衲不熱;五濁流浪,此衲不垢;劫火洞然,此衲不壞。云何以有思惟心,生下劣想?」於是蜀人蘇軾,聞而贊之曰:

匣而藏之,見衲而不見師。衣而不匣,見師而不見衲。惟師與衲,非一非兩。眇而視之,蟣虱龍象。

蜀金水張氏,畫十八大阿羅漢。軾謫居儋耳,得之民間。海南荒陋,不類人世,此畫何自至哉!久逃空谷,如見師友,乃命過躬易其裝標,設燈塗香果以禮之。張氏以畫羅漢有名,唐末蓋世擅其藝,今成都僧敏行,其玄孫也。梵相奇古,學術淵博,蜀人皆曰:「此羅漢化生其家也。」軾外祖父程公少時遊京師,還遇蜀亂,絕糧不能歸,因臥旅舍。有僧十六人往見之,曰:「我,公之邑人也。」各以錢二百貸之,公以是得歸,竟不知僧所在。公曰:「此阿羅漢也。」歲設大供四。公年九十,凡設二百餘供。今軾雖不親睹至人,而困厄九死之餘,鳥言卉服之間,獲此奇勝,豈非希闊之遇也哉?乃各即其體像,而窮其思致,以為之頌。

§第一尊者,結跏正坐,蠻奴側立。有鬼使者,稽顙於前,侍者取其書通之。頌曰

月明星稀,孰在孰亡。煌煌東方,惟有啟明。咨爾上座,及阿闍黎。代佛出世,惟大弟子。

§第二尊者,合掌趺坐,蠻奴捧牘於前。老人發之。中有琉璃器,貯舍利十數。頌曰

佛無滅生,通塞在人。墻壁瓦礫,誰非法身。尊者斂手,不起於坐。示有敬耳,起心則那。

§第三尊者,抹烏木養和。正坐。下有白沐猴獻果,侍者執盤受之。頌曰

我非標人,人莫吾識。是雪衣者,豈具眼隻。方食知獻,何愧於猿。為語柳子,勿憎王孫。

§第四尊者,側坐屈三指,答胡人之問。下有蠻奴捧函,童子戲捕龜者。頌曰

彼問雲何,計數以對。為三為七,莫有知者。雷動風行,屈信指間。汝觀明月,在我指端。

§第五尊者,臨淵濤,抱膝而坐。神女出水中,蠻奴受其書。頌曰

形與道一,道無不在。天宮鬼府,奚往而礙。婉彼奇女,躍於濤瀧。神馬凥輿,攝衣從之。

§第六尊者,右手支頤,左手拊稚師子。顧視侍者,擇瓜而剖之。頌曰

手拊雛猊,目視瓜獻。甘芳之意,若達於面。六塵並入,心亦遍知。即此知者,為大摩尼。

§第七尊者,臨水側坐。有龍出焉,吐珠其手中。胡人持短錫杖,蠻奴捧缽而立。頌曰

我以道眼,為傳法宗。爾以願力,為護法龍。道成願滿,見佛不怍。盡取玉函,以畀思邈。

§第八尊者,並膝而坐,加肘其上。侍者汲水過前,有神人湧出於地,捧盤獻寶。頌曰

爾以舍來,我以慈受。各獲其心,寶則誰有。視我如爾,取與則同。我爾福德,如四方空。

§第九尊者,食已袱缽,持數珠,誦咒而坐。下有童子,構火具茶,又有埋筒注水蓮池中者。頌曰

飯食已異,袱缽而坐。童子茗供,吹龠發火。我作佛事,淵乎妙哉。空山無人,水流花開。

§第十尊者,執經正坐。有仙人侍女焚香於前,頌曰

飛仙玉潔,侍女雲眇。稽首炷香,敢問至道。我道大同,有覺無修。豈不長生?非我所求。

§第十一尊者,趺坐焚香。侍者拱手,胡人捧函而立。頌曰

前聖後聖,相喻以言,口如布穀,而意莫傳。鼻觀寂如,諸根自例。孰知此香,一炷千偈。

§第十二尊者,正坐入定枯木中,其神騰出於上,有大蟒出其下。頌曰

默坐者形,空飛者神。二俱非是,孰為此身?佛子何為?懷毒不已。願解此相,問誰縛爾。

§第十三尊者,倚杖垂足側坐。侍者捧函而立,有虎過前,有童子怖匿而竊窺之。頌曰

是與我同,不噬其妃。一念之差,墮此髬髵。導師悲湣,為爾顰嘆。以爾猛烈,復性不難。

§第十四尊者,持鈴杵,正坐誦咒。侍者整衣於右,胡人橫短錫跪坐於左。有虬一角,若仰訴者。頌曰

彼髯而虬,長跪自言。特角亦來,身移怨存。以無言音,誦無說法。風止火滅,無相仇者。

§第十五尊者,須眉皆白,袖手趺坐。胡人拜伏於前,蠻奴手持拄杖,侍者合掌而立。頌曰

聞法最先,事佛亦久。耄然眾中,是大長老。薪水井臼,老矣不能。摧伏魔軍,不戰而勝。

§第十六尊者,橫如意趺坐。下有童子發香篆,侍者註水花盆中。頌曰

盆花浮紅,篆煙繚青。無問無答,如意自橫。點瑟既希,昭琴不鼓。此間有曲,可歌可舞。

§第十七尊者,臨水側坐,仰觀飛鶴。其一既下集矣,侍者以手拊之。有童子提竹籃,取果實投水中。頌曰

引之浩茫,與鶴皆翔。藏之幽深,與魚皆沈。大阿羅漢,入佛三昧。俯仰之間,再拊海外。

§第十八尊者,植拂支頤,瞪目而坐。下有二童子,破石榴以獻。頌曰

植拂支頤,寂然跏趺。尊者所遊,物之初耶。聞之於佛,及吾子思。名不用處,是未發時。

§跋尾

佛滅度後,閻浮提眾生剛狠自用,莫肯信入。故諸賢聖皆隱不現,獨以像設遺言,提引未悟而峨眉、五臺、廬山、天台猶出光景變異,使人瞭然見之。軾家藏十六羅漢像,每設茶供,則化為白乳,或凝為雪花桃李芍藥,僅可指名。或云:羅漢慈悲深重,急於接物,故多現神變。倘其然乎?今於海南得此十八羅漢像,以授子由弟,使以時修敬,遇夫婦生日,輒設供以祈年集福,並以前所作頌寄之。子由以二月二十日生,其婦德陽郡夫人史氏,以十一月十七日生。是歲中元日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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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坡文鈔

 

本北宋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遠遠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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