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蘇齋類集/卷十九
卷十九·說書類
編輯讀孟子
編輯《孟子》一書,只是以性善二字為主。此善字,非善惡之善,如《大學》所謂至善也。性離文字,離言說,離心緣,不可見矣,見之於初發之情耳。故曰: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又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以為善也。蓋論性難矣,舉其全,則豈惟第一念是性,即念外生念,千狀萬態,總是性也。何也?若無本性,不生忘念,故即性。溯其初,則豈惟念外生念,千狀萬態者不是性,即第一念總不是性也。何也?性本離念,念即離性,故云非性。譬如論月之全,則第二月是月也。以至光彩隨地,或長或斜,或扁或方,亦莫非月也。何也?無真月則無餘月,故皆是月。論月之體,則隨地光影非月也。即第二月亦非月也。何也?惟一月真,餘俱是妄,故皆非月。故為月之難見,而遂取隨地光影以為月。則或有疑月是長者矣,有疑月是扁者矣,有疑月是斜者矣,有疑月是方者矣,不愈遠而愈失其真乎?不若第指二月為近之。何則?第二月離月非遠,雖曰幻妄,體相全同也。論性亦然,為其不可指示,而遂取念外生念,千狀萬態者以當之。則或疑戕賊是性者矣,湍水猶性者矣,生是性者矣,食色是性者矣,惡是性者矣,有善不善是性者矣,可善可不善是性者矣,不愈遠而愈失其真哉!不若指第一念為近之。何也?第一念離性未遠,雖曰情識,尚屬自然也。戰國之時,人不知性體,無責矣;而乃以杞柳湍水食色等,昭昭然揭於天下,曰此性也,則何所不至,其害可勝言哉!孟子生乎此時,何忍不方便救援,是以論天德,論王道,俱專提第一念,以惻隱羞惡辭讓是非為仁義禮智,以禮義悅心為心之所同然,以愛親敬長為不慮不學之知能。以不失赤子之心為大人,以充其有所不忍,有所不為,為不可勝用之仁義;而取證於孩提稍長之年,乍見入井之時,嘑爾蹴爾之頃。其論王道也,定天下則決之不嗜殺人之一念;王天下則決之不忍觳觫之一念;治天下如運掌,則決之怵惕赤子之一念。而總歸之曰性善。可謂香中爇其牛頭,水中飲其甘露,其有功於斯世斯民大矣。豈惟孟子?自精一執中之傳,以至於今所謂顯說者,亦惟此第一念而已矣。所謂執中者,以此執也。所謂克明者,以此明也。所謂一貫者,以此貫也。所謂致知者,致此也。所謂率性者,率此也。所謂修道者,修此也。所謂養氣者,養此也。所謂定性者,定此也。所謂主敬者,主此也。若夫一片本地風光,乃天地未分,父母未生時消息。而《中庸》首揭曰天命之謂性者,雖孔子、孟子窮其玄辯,亦不免轉說轉遠耳。雖然,苟有默契吾孔、孟不說之說者耶?所見飛潛動植,牆壁瓦礫,皆深譚天命之性,又何杞柳湍水諸論,而為性外之譚者乎!夫桓文定霸之業,豈不偉哉,固當時人之所不必能,亦當時人心之所共駭為奇者。見觳觫之牛而動心,即人誰無是心,且誰有執此為奇者。而孟子所取保民而王,乃在此不在彼,何也?嗟夫,寧有人人之所不必能而可通之人人者乎!寧有人心之所共駭而可聯屬乎人心者乎!夫惟人心所共能而心之所共安者,乃可以治天下矣。且以力服人,布彩於焦芽也;以羊易牛之一念,則發幾於靈根也,不翅遠甚。齊宣衣藏明珠,而津津渴慕他人之碔砆。不為其易而為其難,舍其上而趨其下者,不亦可笑矣乎!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治天下可運於掌。」「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孝弟也者,鼓鑄一世之大洪爐,點化庶品之大還丹也。各老吾老,各幼吾幼,各親吾親,各長其長,聖賢何嘗敝敝焉以治天下為事哉,因民而已矣;何嘗有為哉,自然而已矣。乃獨以無為自然歸老、莊者何歟?
友人問知言養氣大意。余曰:聖賢學問,只是個不動心。曾子述孔子之言,「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定靜安便不動心,慮便是不動心的作用,知止便是不動心的工夫也。曾子得孔子知止之學,便能自反而縮。孟子得曾子自反之學,故能養氣知言。須知知止自反,知言養氣,總是一樣,總是不動心之的訣也。舍此而談不動心者,都是硬作主張的,與聖賢天地懸隔。如告子、孟賁、北宮黝、孟施捨等,便是不動心之外道也。譬如要樹不生,將樹枝葉縛了,縱然不發,他生意原不曾絕。畢竟如何即得不生,須是向根下著一刀方得。要心不動,硬作主張,隻不動便了。縱然暫時按伏得住,其偷心怎得絕,即這硬不動的便是偷心了也。所謂將心無心,心轉成有;止動歸止,止更彌動。何異縛樹枝葉,而求樹之不生者乎?如告子曰:「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他分明自知不得於言,不得於心,這兩不得,便是他受病根本,已是蚤動了也。乃曰:我隻一個不求便了。正是掩耳偷鈴。孟子認得不動心的根本,故說養氣非求之氣,知言非求之言,總在心上作功夫。氣,心之氣也;言,心之言也。一得於心,則氣不期養而自養,言不期知而自知矣。所以曰行有不得於心則餒。蓋告子不顧得與否,只要不求。孟子不顧求不求,只要得於心。欲辨孟子、告子之得失者無他,辨諸心之得與不得耳。告子便是縛枝葉的,孟子正所謂根下著刀者也。義即是心,求得於心,便是集義。集義,則知言養氣都在里許了。所以說到知言處隻數語。無功夫如何集義,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便是。此孟子一生學問大頭腦,直接聖人之傳處。看此處那得草草。大抵人不是作意,即是忘懷,舍此二途,便無措手處。才忘懷便是無事了,便是忘了。才作意便是正了,便是助長了。直是趨向無路,湊泊不得。親之如大火聚,透之如生鐵壁。古人教人曰:此事不可以有心求,不可以無心得,不可以語言造,不可以寂默通。人隻有此四路,把來一時塞了,卻要他別尋一路,難哉,難哉!不知此正是吾人放身命處。誰能進一步於百尺竿頭,翹兩腳於獨木橋上,自爾浩然之氣一時養就,差別言語一時知得,方悟此心寂靜活潑,不以求時動,不求時不動也。不動時固不動,動時亦不動也。動亦不動,是為大定。無不得之言,無不得之心,不須求,亦不須不求,方才是當人大休歇之處,方才是孟子之不動心,曾子之不動心,孔子之不動心,一切聖賢之不動心,豈告子輩之所能知哉!
李卓吾先生有《四書義》數十首,予最愛其《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可》篇,後二股云:「心無時而不動,故言之動,即心之動,初不待求之而後動也。既不待求而動矣,而又何惡於求耶!心無時而或動,故言雖動而心不動,而又豈求之所能動也。既非求之所能動矣,而又何害於求耶!」看他徹的人,出語自別。
友人問: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其意何如?余曰:若論天地未分,人物未生時,直是沒開口處。及天地既分,人物既生,乃有仁義禮智名字。雖有名字,實無形相,雖然,已生實即未生的消息,正所謂性體也。然既有本體,便有發用,如所謂不忍人之心是矣。惻隱羞惡辭讓是非,總是不忍人之心。友人問:羞惡辭讓是非,如何也是不忍人之心?余曰:內之耳目口鼻意,與外境相觸,神感神應,不由人不惻隱,不由人不羞惡,不由人不辭讓是非,要忍也忍不得,故總屬之不忍也。友人又問:惻隱等心,何不便名仁義禮智乎?曰:仁義禮智是體,惻隱等是用。無感時則名仁義禮智,有感後則名惻隱等。如惻隱緣孺子感之而有,羞惡等亦各因感而有,無感則寂然,強名仁義禮智耳。友人曰:無感則無有,如何又有仁義禮智之名?余曰:其實隻一真心,無多種心。因感之而惻隱,則說他源頭是仁;感之而羞惡,則說他源頭是義。禮智亦然,若不因感則仁義等名亦不立也。譬如空,一而已,在房則曰空房,在堂則曰空堂,在亭則曰空亭。在方器則曰方空,在圓器則曰圓空。因房堂方圓等器,故立差別空名。若無房堂等,即空名亦不立也。又曰:如何說惻隱等是仁義禮智之端?余曰:見人影則知有人,見鳥影則知有鳥,見山中響則知有泉,見石縫煙則知有火,見囊中尖則知有錐。仁義禮智是性體,非知可知,非識可識,惟於發用處見得耳。孟子說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蓋人是天地之生機,既是一團生機,如何忍得,所以各各有不忍人之心,不因聖增,不因凡減者也。但凡民初觸物便有,隨即昏昧。如石火忽現,倏然便滅。先王有不忍人之心,便用出來治天下,若運掌耳。人聞說治天下如運掌,便謂先王有多少奇特,豈知卻甚平常,祇從人人皆有的一副不忍人之心作出耳。如何見得此心人人皆有,即乍見孺子入井,而惻隱可見矣。謂之曰乍見,隨感輒應,那有毫髮許別意才入,正所謂第一念也。蓋此個離元明本體不遠,不曾轉入第二念。如第二月非是月影,禪家謂之現量,轉入第二念便是比量,非量矣。此如九轉靈丹一點,則瓦礫皆黃金。堯、舜得此一點,將滿世界化為時雍風動,故曰治天下可運於掌上。夫不忍於不惻隱,則當羞惡時,決不忍於不羞惡。以至當辭讓是非時,決不忍於不辭讓是非矣。若曰無此數種心,其必非人類而後可也。且道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是甚麼,這不是別的,就是人所驚駭,以為決不可能之仁義禮智的端緒也。可見盡天下人都是仁義禮智的人,不然怎解如是惻隱,如是羞惡,如是辭讓是非,人奈何自菲薄哉,而謂己不聖人若也。且如人必有四體,然後成人。四端就與四體一般,誰人不信自己有四體者,誰人以有四體為奇特事者。奈何不信己有四端,奈何以有此四端為奇特事哉?說到此尚恐人信不及,又以惡名激他。夫賊其身,賊其君,便盜蹠聞賊名也不甘,豈不是天地間第一惡名。今不信有四端,便是這般人了,可不懼哉!孟子無奈戰國人人麻木何!說得痛的,的真是令人墮淚,我輩猶然信不及,豈惟孤負先賢,亦乃辱末自己也。夫四端既是決有的,宜乎通得到別處,如何別處又擴充不去。如乍見孺子,固然惻隱,及見鄉鄰失所者,又全不相干。此其病在何處,病在不能知耳。若還知得,皆能擴充了。便如始然之火,必至燎原;始達之泉,必然盈壑。又當知知即是擴充,非知了又另去擴充也。蓋即知之時,全體現見,豈不是擴充。知之一字,最是吃緊。如所謂「百姓日用而不知」,所謂「民可使由,不可使知」,聖凡之隔,隔於一時耳。故伊尹曰:「以先知覺後知,以先覺覺後覺。」千古聖賢設教,只是教人一知便了。擴而充之,便可以保四海,與治天下如運掌之先王比功而並烈。若還不知而充之,莫說保天下,便自己妻子也保不得。人雖至下劣,豈可不求保妻子乎,而可不知為也!要知帝堯克明峻德,當其初明時,四海已保合在一念中,時雍風動,特粗跡耳。孔、孟雖微賤,無一毫功業在春秋、戰國,不知已保合四海於一念中了。桓、文源頭不明,就能九合海內,亦止是以力服,非心服。非心服,豈得為保合者聯屬之意。余往歲居村中,有人說傳記,至龐氏舍柴買魚作衣奉姑處,其時坐客都出淚。予視一客,其客收淚而笑,蓋其慚也。余曰:「你不須慚,孟子所謂苟能充之,便是充你這一滴淚。你這一滴淚,不數鮫人一滴珠也。且你一向是凡民,今幸而作一刻聖人,而又慚乎?」予因思坐中數客,有妻子全不相聯屬者,這便是不保妻子的人。不是別人,就是先間聞龐氏事而出淚者。倏而聖人,又倏而下愚。下愚、聖人,信不隔一條線也,可哀可懼。余讀此章,知孟子以齊王猶反手,其胸中素定矣,豈有如公孫丑所疑動心之理。乃有謂孟子不能王而強欲王者,是何言歟?考亭答梁文叔書云:「近看《孟子》,見人即道性善,稱堯、舜,此是第一義。若於此看得透,信得及,直下便是聖賢,便無一毫人慾之私,做得病痛。若信不及,孟子又說第二節工夫,又隻引成芃、顏淵、公明儀三段說話,教人如此發憤,勇猛向前。日用之間,不得存留一毫人慾之私在這裏,此外更無別法。」伯安先生編朱子晚年定論,有此一段,較之註解《四書》時,見解真大異矣。安得考亭於他注不安者,一一改正如此說之直截痛快也耶!顧學者徒稱法達亮禪,大能誦經講論,而不知其見曹溪馬祖後消息,可歎也。
赤子之心無分別,無取捨,所謂第一念也。大人事業,隻用第一念有餘裕矣。故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然熾然分別取捨,亦未嘗失赤子之心,又當知有這個道理。
謂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靈知乎?則血氣之屬,必有知;凡有知者必同體,禽獸固未嘗異於人也。禽獸之所以異於人者,妄知乎?則一切凡民出作入息,何者非妄?見利即趨,見害即避,人又未嘗異於禽獸也。然則所謂篔希者安在乎?曰:人與禽獸,共由此道,而可使之知者獨人耳,此其所以少異也。裴公休曰:「鬼神沉幽愁之苦,鳥獸懷獝狖之悲。可以整心慮,趨正覺者,惟人道為能耳。」人之異於禽獸,信在一知也。舜明於庶物,察於人倫,則為千古之極聖。百姓行矣而不著,習矣而不察,則為襟裾之禽獸。然則知與不知,所係甚大也。人聞罵之為禽獸者,誰不攘臂。自我觀之,宜急求脫禽獸之實,不必怒其名也。
庶物人倫,百姓日用,獨舜能明能察耳。由仁義行,如孔子所謂從心不逾矩也。即伽文亦曰隨順覺性。行仁義便攙入思勉,墮於情識,非從心矣,非隨順矣。
古人喻論性者曰:如有一人,曾於七處住止,適人問月出沒於何地。首則曰月自水東出,而水西沒,曾居水國見之。又雲月自山頂出,而山下沒,曾居山中見之。又雲月自城頭出,而城外沒,曾居城中見之。又或指月出沒於舟之左右,樓之上下,村之前後,郭之東西,皆其曾居而見之。而智者咸不許其說,當知彼所指處,未嘗非月也,惟是月實不於此七處出沒。原其所指之謬者無他,雖隨處見月,惟未曾仰天一見耳。如告子所指杞柳湍水食色,無善無不善;又或者謂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有性善有性不善,與論月出沒於七處者何異?彼固非無所見而漫說者,其奈束於所見。何哉?世有能仰天一見者,始默契孟子性善之說於言外矣。
告子曰:「生之謂性。」性,體也。性發而為情,曰生,用也。若論性體,則凡有血氣無有不同者,固無分人與犬牛矣。正猶白之謂白,無不同也。若發而為生,於是各各不同。如人食芻豢,牛食草,犬食穢,以至居處,莫不各異。正猶白羽之異於白雪,白雪之異於白玉也。告子不知性體,而以生之謂性,則雖欲同之而不可得矣。故孟子舉雪羽玉之不同者以詰之,而告子又強同之。至於人與牛犬,即三尺童子知其嗜好之不同也,而告子猶能強同之乎?是以彼雖強辨,亦無可措詞矣。雖然,性無同異,因異立同。異既不立,同亦何有。此又孟子性善之奧義也。
鄧豁渠曰:「睡著不做夢時,此是沒沾帶去處,言思路絕,煙火泯滅,五丁不能致力,六賊不能窺測,是謂向上機緣,玄之又玄。然人安得不睡時有此消息耶?平旦雖未與物接,然獮猴正醒,卻已落覺寤獨頭,非緣未來,但不至東跳西蹼之極耳。故曰:好惡與人相近也者篔希,人所謂本來人也。」余謂學者只愁不識獮猴本來麵孔耳,若也識得,決不賤跳蹼而貴安靜矣。即熾然好惡,卻與睡著不做夢時一般耳。
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夫當耳聽物目視物之際,是渠自見自聽,而無關於心耶?心之官則思,夫觸物遇境由耳聽目見乃思耳,又豈心自思而無閡於耳目耶?此不容不疑者。如《大智度論》問曰:「聞者云何聞,用耳根聞耶?用耳識聞耶?用意識聞耶?」若耳根聞,耳根無覺知,故不應聞。若耳識聞,耳識一念不能分別,亦不應聞。若意識聞,意識亦不能聞。何以故?先五識識五塵,然後意識識意識。不能識現在五塵,惟識過去未來五塵。若意識能識現在五塵者,盲聾人亦應識聲也。何以故?意識不破。故夫有能於此,思之思之,又重思之,一旦豁然,則意根既返其源,而耳目口鼻俱一時解脫矣,自能鑒超於機先,聞在於聲前,豈非從大體之大人哉!
好善與強知慮多聞識正相違。強知多聞,必沾沾自好,豈能好人耶?故無他技,乃能有容。
聖賢論學,頓漸雙標,以俟上中下根人各取證焉。如說己立立人,己達達人,便說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如說反身而誠,樂莫大焉,便說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盡心知性節,所謂頓學也。存心養性節,所謂漸學也。夭壽不二,乃合頓漸,俱證超生死田地,所謂及其成功一也。程子所謂明得盡渣滓便渾化,其次惟莊敬以持養之。以是發明盡心存心二節之意,何等分曉。
夫心量之大,非數等譬喻之所及也。心生虛空,虛空立世界。所以道空生大覺中,如海一漚,發則心量之大何如哉!而人乃取物交物之影相,認之為心。如人夢為蟻,渺渺然蟻也,而不知其實人也。眾人心括虛空,而誤以為在形骸之內,方寸之間,何啻人之自惑為蟻乎?然雖惑為蟻,而未始非人也。雖小其心,而心未嘗小也,特不能盡心之量耳。而其咎安在乎?咎在不知性。知性則微雲散而太清朗,泡沫消而大海現,有不盡其心量者乎?故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性之所從來亦無不知矣。維天之命,於穆不已,上天之載,無聲無臭。所謂性之所從來也。
萬物皆備於我矣,此我非形骸之我,如釋典所謂常樂我淨之我也。萬物皆備於我,如釋典所謂色身外泊,山河虛空,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也。人恨不能反身耳,若能迴光返照,則根塵之虛妄俱消,本地之實相獨露,所謂誠也。至此煩惱重障,當下冰釋,樂可知矣。其或未然,則又有強恕之漸學焉。我也,誠也,仁也,總一真心,但異名耳。
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此堯、舜之業也。而以論之於性,則纖雲之於太虛也,微塵之於五嶽也。世入駭時雍風動之績,而不究堯、舜廣大之心,是見纖雲而不見太虛,見微塵而不見五嶽者也。此莊生所以比之於井蛙歟?
治平事業,俱從第一念做出,與天命之性不相聯續。蓋性者,離念者也,故曰所性不存焉。
分定者,世無一人不具,人無一刻而可離。包宇宙而不易,亙萬古而無遷,所以大行不加,窮居不損。舍此即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俱為分外。
仁義禮智根於心。味根字,則知其餘總是枝葉。惟根於心,所以曰分定也。
虛靈之地,不染一塵,亦不舍一法。故不見有一法可取,亦不見有一法可舍。若有所取,則有所舍矣。楊子取為我,墨子取兼愛,而子莫執中。夫有取則有舍,有舍則其所廢者多矣。故孟子惡執一,而謂其賊道。蓋謂之曰執,則所執非道,固賊道;即所執全是道,亦賊道也。故佛家有人執法執之說。又《信心銘》曰:「至道無難,惟嫌揀擇,但莫憎愛,洞然朗白。」又曰:「執之失度,必入邪路;放之自然,體無去住。」昔司馬溫公謂:「此心未有歸著,常念一中字以為得術,乃復為中所係縛。」蓋信乎執心為道之大害也。
余觀《圓覺經》曰:「四大各離,今者妄身,當在何處。即知此身,畢竟無體,和合為相,實同幻化。」又曰:「覺悟清淨圓無際,故當知六根遍滿法界。根遍滿,故當知六塵遍滿法界。塵遍滿,故當知四大遍滿法界。」由前言之,則形骸情識,總屬幻緣;由後言之,則牆壁瓦礫,收歸妙覺。又何形骸情識而為性外之物者乎?故曰:形色天性。永嘉所謂無明實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亦此意也。由迷故即轉佛性為無明,由悟故不動幻身成法身。夫幻身化為法身,所謂踐形也,非聖人其孰能之。程子注此句曰:「能充其形。」蓋幻身稊米,而法身太倉也。故曰充。
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仁與人一,合相不可得,說個合而言之道也,早是孟子方便接引之辭。學者乃以人求仁,是使道覓道也,展轉成二矣。況復求之聞見解會,何異埋頭向東走,欲取西邊物,不知隔了幾重公案。
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若謂本地風光,實泊然其無可欲也。非己可有也,本虛而無所謂實也,無所謂光輝也。故必化之而後入聖,化者若冰雪之消化也,至此始能了悟本地矣。然曰化之,則尚有能化所化在也,至於聖而不可知,則融其悟境,亡其了心。無能化,亦無所化,非惟人不能知,即己亦不能自知,與日用不知的百姓一樣,方謂之神。昔黃櫱謂裴公休曰:「言化城者,謂二乘及十地等覺妙覺,皆是權立接引之教,並為化城。言寶所者,乃真心本佛自性之寶,此寶不屬情量,不可建立。」無佛無眾生,無能無所,何處有城。夫聖而不可知乃稱寶所,前並是化城耳。
龍溪論鄉願,極細極徹,真能令學者赧然慚,又惕然懼也。其言曰:「鄉願一生幹當,分明要學聖人。忠信廉潔,是學聖人之完行;同流合汙,是學聖人之包荒。謂之似者,無得於心,惟以求媚於世,全體精神,盡何世界陪奉。謂之同流者,不與俗相異,同之而已。謂之合汙者,不與世相離,合之而已。若自己有所汙染,世人便得以非而刺之。聖人在世,善者好之,不善者猶惡之。鄉願之為人,忠信廉潔,既足以媚君子;同流合汙,又足以媚小人。比之聖人局麵,更覺完美無滲漏。」又曰:「三代而下,士鮮中行,得鄉願之一肢半節,皆足以成世。若究其隱微,尚不免致疑於妻子。求其純乎鄉願,且不易得,況聖人之道乎!」
余嘗以講學勸一友人。友人曰:「吾隻做篤行君子便了,講學奚為?」余曰:「堯、舜之世,比屋可封。即無論閭閻之民,其廷臣自禹、皋而外,豈無行誼卓犖,忠孝克盡,如你所欲為者?而可以聞知者,獨此兩聖人。且所謂聞而知之,見而知之者何物耶?可舉以教我乎?且你起模作樣,去為篤行君子,又怎得?即學到圓成,亦只是鄉願耳。」
然而無有乎爾,則亦無有乎爾。若曰:吾去聖人之世,去聖人之居,若此其近,較之五百餘歲後聞道差易矣,然不有見知如曾子者,我亦安得聞而知之乎?其負荷此道,可謂勇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