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吾齋集/卷十三
序
编辑送內兄金仲和赴北幕序
编辑國家於北之鏡城,置節度使府,府置評事官以佐之,自古必擇新進能文者以遣之。廷議近謂邊守當官者,率多武夫貪橫之輩,糾摘之爲急,而彈壓之爲重也,則必以歷華要負地望者往踐其任,其選其責,視古尤謹且重。又其地之隣於野人,而不可不以威儀夸嫮之也,則於是焉別設衙門而處之,居則供給使令甚備,出則旗鼓騶從甚盛,其所以待之者,亞於待節度之禮,其爲官,亦可謂榮矣。
鏡距京師千餘里,南北隔閡,風氣殊異,嶺海關塞之地,人情之所不樂,而且赴是任者,每自玉堂、天曹出。夫以出入侍從之人,一朝屈於幕僚,遠涉邊徼,自非眞知輕重者,其不示幾微者,亦尠矣。
吾內兄仲和氏,去冬奉使嶺南,驅馳跋涉,備嘗艱險,還朝未幾,又佐北幕以去,朝議雖出於遴揀,而獨賢之歎,親愛所同。況其淸羸善病,蓋有人不及知,而吾所獨知者,則其行也,實有愍然者,而宜亦有以勞苦之也。余竊瞷仲和氏自得此以來,其色暢,其氣舒,若可賀而不可以慰者,則於是乎仲和氏之賢於人遠矣。
夫士之立乎本朝,有致身之義,而無私便之道,東西南北,惟上所使,榮辱燥濕,隨地而安。是故古之人,受命於君,蹈危而不辭,當險而不回者,匪他也,心一於王事,而不暇顧其私;志專於宣力,而不知有其身,夫焉有計較趨避之念哉?斯義也,惟讀書談道理者類,能言之。然夷考其行,罕有能蹈之者,今仲和氏則不然,由淸塗而佐邊幕,未嘗以爲屈;捨京輦而涉關嶺,未嘗以爲遠,陽陽乎坦坦乎意得而貌逸,有若躡亨衢而赴樂土,苟非其賢於人,奚足以及此?向所謂「眞知輕重」者,卽仲和氏其人矣。仲和氏之所存有如此者,則行將盡其職責,以副揀選之意也,於其糾摘彈壓之方,何有乎哉?又況文章,是仲和氏之餘事,而登臨遊覽之壯,亦足使眼孔益大,胸次益寬,則其有得於山川者,吾知其軼前人而無媿於載筆之稱矣。然則玆行也,吾且賀之,奚用以慰?
雖然余竊有所感者矣。夫今之評事,卽古所謂記室者也。處乎牙纛之下,談議緩急,以贊折衝之威者,玆非其任,而仲和氏之才且賢,奚遽不若古人乎哉?若使今之任北門者,有鳴劍伊吾之北而封狼居胥之志,則仲和氏,必能相與而有成矣。不然而只得宴坐深居,日飮無何,以聲妓自娛而已,則仲和氏之行,亦浪耳,尙安能有所展布也耶?此不但爲吾黨之所共惜,抑仲和氏亦必自惜之矣。會其行,徵余以贈言之義,遂錄此以奉。
仲舅退憂堂金先生壽宴序
编辑今年丙寅,卽我仲舅退憂先生之周甲,而十月廿六,卽其懸弧之辰也。越五日至月之吉,先生之子若女,喜先生之無恙,懼此歲之難又,謀所以爲先生壽。於是設酒食邀親黨以娛樂之,伯氏谷雲、季氏文谷兩先生及子婿內外姪孫總若干人,咸序次而坐,自文谷先生而下,各稱觴上壽。
酒數行,相琦諗于衆曰:「盛哉玆會!蓋未之前聞也。凡人之性命壽長,孰不願之?而惟其脩短延促,一定於有生之初,而人莫能與焉,則是固不可以力致者也。然世之得壽者,亦何限?而其中蓋有不可得以相兼者。其或壽矣,而疾病沈淹,瞑眩之是須,砭焫之是事,惴惴焉惟疾之是憂,則是有壽之名,而無壽之樂矣。或康寧矣,而草莽山野之人,貧窮沈鬱,以圽其身,而人亦不知其生死,則譬如草木之泯然以腐,斯不足道矣。高官大爵,震耀一時者有之矣,而苟無德業之施于國家、播在人口者,則亦無異乎有馬千駟而民無得以稱焉者矣。有位矣有德矣,而其或宗黨鮮少,子姓零替,則雖有籩豆之嘉、飮食之飫,無與爲歡,而世亦不以完福稱之矣。
然則壽也、康寧也、富貴也、德業也、以至親戚之相樂也,一有之猶或難之,而況兼有者乎?以今觀於先生,其殆庶幾乎!先生身貌,不踰中人,而神氣粹完,精力康旺,年已踰耆,而紅顔白髮,燁然如神仙中人,則從今以往,老而耄而期頤,可坐而筭也,是先生有其壽矣。中年以後,厚自保養,節宣興居之方,未嘗少忽,而卽今步履輕健,耳目聰明,無異於少壯時,一未聞有床笫之苦,則是先生有康寧之樂矣。發軔名途,致身巖廊,亦嘗佐一人總百僚,而晩更優游樞府,位望俱絶,則是先生有其貴矣。
平居喜怒不形,未嘗有疾言遽色,卽其所養者可知矣,而國家有事,則以之稽大疑决大事,未聞有先先生而能者。而衮職有闕,須先生以補之;朝政有失,須先生以正之者,又不知其幾,則是德業之盛,先生有之矣。兄弟具在,子姓成行,簪紳蘭玉,爛其盈座,談笑云云,和樂融融,則是親戚之歡,先生亦有之矣。
嗚呼!向所謂五者,求之於千百人之中,考之於千百載之上,蓋亦絶無而僅有,而今皆備具於先生一人之身,玆豈不卓絶尠覯者哉?」
衆曰:「子之言則然矣。然千百人千百世之所難,而先生獨有之者,抑何歟?」曰:「有由然矣,《易》不云乎?『積善之家,必有餘慶。』《詩》曰:『愷悌君子!神所勞矣。』惟我外曾王考淸陰先生、外王考雲水先生,禔躬蓄德,以惠後人者,固已厚矣。譬之於物,根之大者枝葉茂,源之遠者派流長,此必然之理也。而況先生又能祗承遺訓,克闡先烈,其修於身而發於行者,宜有以受天之祜而享福無疆,則今此五者之兼備,抑何足怪哉?」
會先生命相琦曰:「與是會者,皆有詩文以記之,汝亦不可以無言。」遂退而錄其語以獻,而若其規警頌祝之辭,則伯季兩舅氏之詩及仲和兄之序,備矣,玆不贅。
送宗兄子徵炳遠北歸序
编辑子夏氏之言曰:「吾離群而索居,亦已久矣。」余嘗讀其語,而未能深究其意。且也身在京師,跡躡俊游,出則有僚友過從之好,入則有隣里游會之樂,曷嘗有所謂離索者?而至其喧卑之甚而應接之煩也,則或時自語曰:「苟得居閒處獨,却掃人事,以求其澹泊沖寂之趣,則此固可樂也。」又何離索之恨焉?
及余之來此,向所謂其樂也者,固已倐然而在我矣,而其始也,去親友未久,不至於甚思,及其稍久也則思矣,思之漸久也,則恨隨之矣。然其思也,豈徒然哉?有懷而誰可語矣?有文而誰與會矣?麗澤之相資也無矣,切偲之相勉也無矣。夫如是則安得不思?思而不見,則又安得不恨哉?然後知余之所嘗自語者未爲全樂,而子夏氏之言,爲先獲也。
余與子徵氏別經年矣,思之之中,子徵氏爲最深,間聞其歸,亟與相見,其喜可知也。語曰:「逃蓬藋者,聞人足音跫然而喜。」況於親友乎?況於子徵氏乎?促膝聯襟,吐露深情,杯勺之間,傍及世故,相視慷慨,雜以諧笑,忽不知此身之在於窮途,而前日之爲恨者,已如失矣。若使子徵氏遂留於此,則此樂可以無窮,而今又告去矣。蓋子徵氏非不欲留者,勢有不得已者,非余之所可挽,則從今以後,又將有恨而無樂矣,詎不愴然矣乎?
雖然聚散理也,哀樂命也,循理而知命,君子事也,亦何必戚戚爲也?惟當安時處順,各保所守,毋負平日相期之意而已。又況近來吾黨之死別者衆矣,視之於此,則雖千里之遠,隔歲之別,猶一室而同居也,一時離索,又何足恨也?遂書此以自廣,且以爲別。
贈李郞夏坤序
编辑自余歸鄕屛居,無所遊從,或終日不聞跫然之音,間有隣童相過問字,而亦絶無僅有矣。今年夏,李君夏坤,委禽于余家,仍留數月。余觀其才逸而氣俊志銳而論博,與之語,文義蔚然,出入古今數百家而獵取之,其言纚纚不窮。顧余半生畸薄,有子累不育,只有稚藐輩數人,無以慰眼前,而今乃於寂寞之濱,得此君與之朝夕,況其才美如此,余甚偉而樂之。
雖然有是長,必有是病。凡人之逸者,難於沈凝;而俊者,易於輕肆,銳則常患其速退,博則多失之不精者,大抵然也。今子亦似未免于此,觀其讀書之際,一覽直下,無所疑難,章句之窒澁,意趣之深曖,固不欲屑屑求解,而亦不能耐久卒業。是以馳驟太急,而淹貫有歉;汎濫雖多,而考究常疎。文章雖小技,亦出於人心之最精者。古之人志於此事者,其淺深高下,固各不同,而莫不以刻厲專篤而得之,未有麤拳大踢躐等凌節,一超而上者也。今君之才美矣、志高矣,乃其病在此,必須除去此習,靜以持之,精以察之,屈首潛心,反復詳味。有不讀,讀之不熟,不措也;有不思,思之不徹,不措也,勿責近效,期以數年,則自當有躍然者矣。不然,貪多而務速,厭常而喜新,一書未了,而又求之他;半編纔閱,而徑索其終,惟務一塲好說話而已,則此雖讀遍萬卷,於以衒人可耳,有何一毫利益於吾身哉?況因是而長虗憍之氣,增傲惰之性,其害有不勝言者,可不戒哉?
雖然文不足道也,又有進乎是者。夫聖人之道,布在方冊,坦然明白,本非高遠難知之事。而然其義理精微,論說錯綜,小而如蠶絲牛毛,大而如海涵地載,苟非先立標準以正趨向,力加硏探以極其旨,以至諷誦而味之、玩索而得之,節節推上,體貼將去,則亦何由見理之所在而得聖賢之意哉?程子曰:「學者好高,如人游心於千里之外,然自身却只在此。」張子曰:「義理之學,須深沈,方有所造,非淺易輕浮之可得。是故學問思辨之工,知止有定之訓,其先後,固自有次第,而其效亦有如此者。」此皆聖賢喫緊爲人處,學者第一義也。
今君之所志,不但爲文詞,其進未可量,而於其外之文,猶且有此病,則況所謂學者,豈能得其要而爲入德之根基哉?毋徒恃博,而必務守約;毋專事高,而必自其卑,循循有序,勿忘勿助,又必硬着脊梁,努力向前,終至於左右逢原、本末俱盡,則此非學之大成而余之所以爲子願者乎?
子今去矣,淸秋憀慄,別恨蒼茫,而乃其惓惓之志,惟在於此。倘於他日相對時,不止於今所觀,而使吾砭責之言,無所更施,則非余之幸,乃子之幸也。顧余非能敎人者,特以愛之深而惜之切,略綴所知以告子。子之父,卽吾所畏也,歸而以余言質之,則未必不以此爲子頂門之一針也。
廉氏族譜序
编辑坡州之廉,在勝國爲大姓,至曲城伯悌臣,父子兄弟,竝貴顯于朝,末連林堅味之獄,闔門誅死,而未幾國隨而亡矣。嘗觀自古世家巨室,其廢興存亡,未嘗不與國相終始,若廉氏之先,可謂盛矣,而其後受禍,又若是之烈,豈天厭麗德,運値傾覆,遘斯會者,莫能自拔而然耶?自是以來,數百餘年,子孫微弱僅存,殆與編戶列世,不復知有廉氏久矣。傳曰:「宗廟之犧,畎畆之勤。」詎不信夫?
其舊譜一本,出於裔孫廸,略紀內外世系,而疎舛甚多。曲城三十代孫就敬,慨然於斯,奔走遠近,搜集編次,視舊譜頗加詳備,積累歲而始完,且鳩私力入榟,來要一言于余。余惟就敬之志可嘉也。夫杞、宋,在春秋時雖微,猶不失爲列國,而夫子已歎其文獻之無徵,況下此而公卿大夫之後,降而爲庶,不能擧其先故者,往往而是,甚者或不知其所自出,若是者,其姓且不保,譜於何有?今就敬乃能忘其鄙賤,勤勤恤恤,致力於尊祖敬宗收族之義,使累代所䵝昧者,一朝煥然,將垂永久,苟非有孝悌之心者,曷能如此?此非但廉氏子孫之幸,抑亦可以爲世敎也,遂不辭而書此歸之。
雖然又有復焉。今考譜中世系,載希憲,希憲卽元朝名臣也。希憲父與祖,旣仕麗朝,則希憲亦必自麗入元,而《元史》以希憲爲畏兀人。所謂畏兀,豈麗之別號而後人未之知耶?牧隱李公,撰曲城墓碑,歷敍始祖以下代遠者,而反遺稍近之希憲,亦何故也?是皆不可考,就敬倘更質之子孫中博雅者,益明其譜系,有以徵信,其亦可也。
送從叔季應奎運氏遊金剛山序
编辑季應氏一日過余曰:「吾將遊金剛山,此行不可無子言,子其爲詩若文以侈之。」余笑曰:「叔安得爲此行,不記前秋西臺事乎?其始也,意甚銳,自謂不上顚不止也,及其半而神怠色沮,躑躅不敢進,幾不免爲山靈所噱。夫西臺雖高,絶比金剛,則直一培塿耳,西臺之不能躋,而何金剛之能遊?世豈有匍匐於庭坳而能致千里之遠者乎?且古人之以山水爲性命者,非但濟勝之有具,亦其心有所獨至焉。是雖未必盡知仁智之樂,而要其深嗜篤好,蓋不殫竭其力而徇其目。然則叔之於西臺,非但其力之不足也,抑以心之不專於山水而然也。如此而謂之遊金剛,無乃欺余耶?余雖欲爲詩若文以侈行,若何以爲說耶?」
季應氏艴然曰:「子何少余之甚也?金剛之名,聞於中國,至有一見之願,山之靈奇,不待言矣。吾之夢想玆山,數十年於此矣。今乃决策勇往,誓不退轉,窒皇之劍,不覺已騰於方城之外矣。道路之脩遠,山川之險阻,皆無足言者。至於萬二千峰瑰奇絶特之狀,亦已羅列於吾眼中。以故其志之不可禦,如箭離弦而水赴海矣,雖欲已,得乎?夫西臺,何足道哉?此特夜郞之自大耳,不足以當大觀。余之沮怠,子不責之於山,而只責之於吾耶?見小敵㥘,見大敵勇,此吾今日之行也,子何少余甚也?」
余曰:「如是則叔之意甚壯,向余所笑,固淺之爲知也。雖然朱夫子有言,『若不透得上頭一關,則萬事皆低。』至於遊山,何獨不然?小天下於泰山,駕長風於祝融者,是何等眼目胸次耶?今雖不敢跂其萬一,而亦須窮毗盧之絶頂,俯東海之滄波,攬松潭先祖之遊躅,讀尤師大筆之題刻,歸以一一語余。然後方可以解余之嘲,而詩文之作,亦未晩也,余姑且俟之。」
《游軒集》序
编辑游軒丁公,卽仁廟乙巳名臣也。以忠言直道忤奸兇,竄嶺海以圽。後百有二十年,尤菴宋先生銘其墓,又二十年而筵臣建請贈爵諡。蓋乙巳諸臣之寃,至宣廟初,雖因栗谷李先生言,大加伸滌,而若公事行,䵝昧已久,猶未大暴於世,至是而發揮表章,始無餘憾焉。獨公遺文若干篇,藏于家,世罕有見之者。
今公五代孫載興,將欲鋟行,問序於余。余辭不獲,謹取其稿,卒業而歎曰:「夫士當平世展素蘊,身與名俱泰者,自古以爲難,況乎世道愈下,邪正相寇,君子之罹讒遘愍顚沛危辱,畢竟蹈禍以死者,可勝道哉?我朝人才之盛,莫過己卯,而姦賊巧譖,芟刈無遺。然其遺風餘韻之在人耳目者,猶未盡泯絶,乙巳諸賢,乃其私淑而興起者也。顧其時勛華繼陟,政出垂簾,奸兇乘時羅織,事之難言,又有甚於己卯。圭庵、晦齋、權忠定諸公,以儒林領袖,俱不得免。公於其間,以年少一微官,危言正色,不少貶屈,引經據義,數論大體。一時士流,雖倚以爲重,奸兇輩,已側目磨牙矣。然則其不入於桁楊刀鋸之中,亦幸矣。
嗚呼!乙巳之於己卯,不過二紀餘,而諸君子被禍之烈,視前有加,栗谷先生所謂『國朝士禍無如乙巳之寃』者,正謂此也。而後人之衋傷,尤至今未已,豈獨爲公一人而已哉?
且余於此,又有感焉。當時流竄諸人,斬伐之餘,或有不死,而獲見宣廟盛際,如盧蘇齋、柳眉巖諸賢,拔之十九年幽囚中,次第登庸,而公則已歿矣,終不得與群賢起廢彙征,以贊聖祖大有爲之治。若公在者,其立朝事業,益將彰明俊偉,不止於乙巳所樹立而已也,豈非重可惜也?
公本以經術進,不屑爲詞章,在謫時,亦以講學爲事。今其殘藁斷編,得於散亡之餘,而質愨有理致,不爲無實之言,讀之可以想見其人,亦非世俗纂組者之所及也。然公自有大於此者,詩文又何足論哉?公諱熿,官止舍人,游軒其自號云。」
記
编辑玉吾齋記
编辑宋子少宦于朝,將顯矣,未幾有不可者,遂退歸于懷德之庄舍,名其所居之室曰「玉吾」。鄕人之來見者咸曰:「異哉,子之齋之名也!名者,由實而立,무實而名,斯之謂强。今者,子之居,陋甚矣。堀堁擁其傍,蓬蒿翳其前,湫隘溷墊,有不堪其苦者,雖子自美而玉之,人誰信之?且山林泉石,漁釣耕耘,無非閒人之雅致而窮谷之眞景,則取以扁子之居,何患無名,而必以玉吾云乎哉?無乃子雖已退,猶未能忘情於群玉之府。故揭此以自慰也耶?」
宋子應之曰:「否否。是名也,卽吾舅氏谷雲先生之所命,而蓋有所受之也。明儒方正學之言曰:『寧爲瓦全,無爲玉毁者,此無識者之言也。天下固無千載之玉,而豈有不毁之瓦乎?天玉我而我瓦之,瓦未必全也,曷若玉吾玉之爲美耶?』試嘗推其意而論之,君子之處於世也,遭遇明時,展布志業,家國俱榮,身命兩全者,此固爲士之至願,而人情之所同也。然而天地之道,陰者常勝,而陽者常詘。故自古君子之不幸遘愍者何限?或枘鑿不合,好惡相乖,卒於挫揠坎壈而死者有之;或忠言直道,不避機辟,至於滅身湛族而不悔者有之。又有名位太盛,被人忌嫉,巧讒奇中,不能自脫者焉;又有身當顚沛,力扶彝倫,以死自矢,甘心立慬者焉。雖其得禍,各隨而異,而論其所遭,槪乎其可悲也。是以古之人,有創乎是,斲方爲圓,斂知若愚,浮沈乎世俗之波,混圇乎塵垢之塗,甚至苟可以保其身,則不恤乎其道之蹔枉也;苟可以萉其患,則不嫌乎其志之少屈也。以是而謂之智士,以是而謂之完人,嗚呼!君子之道,豈亶使然哉?
夫通塞時也,禍福天也,死生命也,是三者,非人之所能與也,所當盡者,惟在我者而已。夫所謂在我者,拱璧尺蔡,不足以易其寶;千駟萬鍾,不足以當其貴,威武有不能屈,鼎鑊有不能奪,達則以之行道濟世,而富貴崇高,有不與也;窮則以之守死善道,而顚頓危亡,有不避也。雖世故百變,時運相嬗,而顧吾之所守則如一焉。是其心固不必求其全,而亦何嘗避其毁也?且天之所以與我者,若是其寶且貴焉,則烏可隨俗遷移,以自卑汚,反吾之所受者而必以苟全爲哉?
況所謂全與毁,亦何常之有?世有擇地而蹈,時然後言,終身不爲崖異之行者,亦或不免焉,是豈非求全而毁隨之者乎?與其求全而毁或隨之,無寧守吾之所甚寶,持吾之所甚貴?得喪成毁,一聽之天而已。如此然後,下可以不愧於心,上可以無負於天矣。
噫!瓦者,物之賤者,而玉其貴者也。賤者,恒於全;貴者,恒於毁,理之所必然也。雖然君子之處身,當以其貴,而不當以其賤,如欲捨其玉而取其瓦,數數然惟全與毁之趨避,則是近於世俗每生之夫,而非君子自重之道也。此方子立言之旨,而吾舅氏命名之意也。」
衆曰:「子之名齋之義則然矣,顧子之所以玉吾者,果何事耶?」曰:「晴窻棐几,默坐焚香,左右圖書,一塵不到者,此玉吾之室也;脩姱是好,鄙吝是祛,握瑾懷瑜,絶垢離氛者,此玉吾之身也;玩索高明,獨觀昭曠,止水明鏡,無少玷翳者,此玉吾之心也。以是而名吾居,豈可謂之無實哉?然則向子所稱『林泉耕釣以爲高,堀堁蓬蒿以爲陋』者,皆未足以當吾心,而適見其言之淺也。況僕之珮玉而志在東山者雅矣,今而得歸,實獲我心,苟有一毫係念於榮辱之境,則天必厭之,而亦豈不有靦於吾齋之名乎?僕雖汚,不至是。」於是衆皆曰:「善!」遂錄其語,以爲吾《玉吾齋記》。
長水縣望北亭記
编辑余嘗忝內史,直禁省,見守令之辭陛也。上輒賜對,責勉之甚至,爲守令者,皆對曰:「敢不盡心?」其或否者,亦必躬詣銀臺,跪誦七事於承宣之前,拜謝於所奉御板而出,莫不肅恭行事。夫分九重之憂,受百里之命,其任固不輕,而又況旨意之隆而事體之重如是,則除非大無良者,其有不惕然祗承,思盡其職者乎?
然今八路三百餘州,固難盡得其人,則其才分不逮者,無論已,雖以能名者,率多苞苴椎剝之爲務,其所用心,不在於封己,則在於求媚,上意朝令,則幾乎弁髦而不顧。其曰「盡心」者,吾未見其能盡,而所謂「七事」,漫不知爲何事,若是者,雖謂之不忠,未過也。如使今之爲守者,能如入對親謝之時而每存此心,則亦豈無一分稱塞者?而凡人之情,遠則怠,怠則忘,忘則放肆玩忽,顧何所不至乎?
嗟乎!今之世,其亦有不然者乎?以余所聞長川閔侯鎭嵩甫,其人哉!侯之爲政,斤斤奉公,不敢有私便意,殆庶乎盡其職者,而又於莅民之暇,作小亭于縣治之傍,扁以望北,請余記之。
余作而言曰:「有是哉,侯之意也!夫「望」者,出於係戀之情,而「北」者,非宸極之所在乎?是將朝夕目在,以寓拱祝之誠,而且因以自勵也。想侯之登斯亭也,見牒訴之盈庭,則思吾君萬幾之煩而不敢暇也;見鞭扑之加人,則思吾君如傷之念而不忍濫也。肥甘之悅於口也,則必曰:『無乃吾君玉觴之無味乎?』;居處之適於身也,則必曰:『無乃吾君丙枕之不安乎?』苟能如此,而隨事感發,無一念不在於吾君,則其所以嚴畏儆惕,不啻若天威之咫尺而玉音之親承矣,於其盡心之方、七事之目,豈敢以其身之遠而有所怠忽也乎?閔侯於此,亦可謂賢於人矣。
雖然名者外也,實者內也。不務其實,而惟名之是事,則其爲政也,末而已。今侯之命名之義,則固善矣,抑未知於其實者,果無一毫之未盡而不慊於心乎?先儒氏之言曰:『盡己之謂忠,以實之謂信。』能盡此二者而後,眞可以無負責勉之意,無負斯亭之號,而亦無負於余之文而記之也。閔侯,勉乎哉!
遊麻谷寺記
编辑九月初二日,往維鳩庶舅家,歷拜外庶祖母墓,向夕踰一嶺,轉尋麻谷,僧輩數十,持籃輿來迎。寺在嶺下十餘里,路傍淸泉白石,已自開眼。到寺門,夕陽欲沒,餘暉散射,左右楓林,照映紅纈。入東寮,日已昏黑。公牧鄭堥來待,煥兒、錫叔、金弟昌彦、李生基重,亦偕來。法堂前有石㙮,高十餘丈,四角懸金鈴,僧言「壬辰倭寇,累次燒燬而火輒滅,只二金鈴缺落」云。寺樓前水勢平鋪,有群魚作隊而游,招漁手持網圍之,使作供具,殊非山門風味也。
翌日食後,肩輿訪白蓮庵,庵在寺之西南隅,地勢最高,穹林蔽日,崖路如線,巖谷間石泉,决决瀉下,庵舍亦淨潔。庵左十餘步有臺,上有蒼松數十株,洞壑林巒,俱在眼底。武城山在前面若對案,而山色頑濁可厭。其上有一廢城,諺傳土賊洪吉同所築。自白蓮轉山腰,往隱寂庵,卽華岳主峰下也。占地高絶,與白蓮相上下,而眼界通闊則不及。有僧炯悟,頗識經可與語。余問「心與性同耶?」僧曰:「心則性,性卽心。」又問「般若何義?菩提何物?」僧曰:「般若是性,菩提是心。」余曰:「如此則心與性,果無分別耶?」僧曰:「此義則不能洞知。」又問「『好把祖家無孔笛,太平煙月盡情吹』之句,笛旣無孔,何以吹得?」僧曰:「無孔之喩,乃指此心不起而自靈也。」經卷中,有《隱寂庵小記》,且書五言律一首,亦能成語,可謂野髡中翹楚者。仍下山出洞,沿澗而行。
蓋此寺以饒庶名,別無奇觀異景,而深邃回疊,水石之勝,亦自可觀。又當秋色方酣之時,粧點益佳,今日之遊,正自不可小也。聞迦葉、上院等庵,尤高絶宜登覽,而病疲未能盡探。舊寺之南,新建佛殿頗精,少憩而歸。
遊鷄龍山記
编辑余嘗聞洞壑寺之名,而未得一覽。八月念後,持卿携煥輩往遊,書報其水石庵寮之勝,心益嚮往。重陽日作省行,仍自孔巖,轉往訪焉。初入洞口,一派溪流,瀉出巖藪間,或激觸噴薄,或平鋪潺湲,色靑若空,石色亦蒼白可愛。左右楓丹松翠,點綴如畵。
入寺則鷄龍石峰,拔地磅礴,森立羅列,或如獸蹲,或如人立。寺居衆峰之間,面勢窄隘。寺前水石尤佳,懸而爲小瀑,匯而爲澄潭。淨覺庵在寺後,絶高且險,庵有數僧,淨室瀟洒。上院庵又在其上,而處於絶頂。庵後石峰千丈,削立如屛,鷄岳群巒,盡在脚下。東南兩面,千峰萬岫,簇簇於雲霄間,目力不及,莫辨爲何地何山也。庵有新舊兩構,舊庵前,竪雙㙮。㙮前有臺,淨潔如掃。自淨覺到此可數里,砯崖斗絶,步步欹危,攀藤捫葛,僅通人跡。一老僧守庵。自㙮臺循巖而下,甚危仄不能輿。踰一嶺,行四五里許,此乃鷄山後麓走散處,山形無奇,仍訪天藏庵,庵側石路陡斷,僅步而過,到此山勢稍下,庵亦無異觀。石峰庵在其下,水石最佳,淸泉㶁㶁,響穿林薄,精藍丹碧,輝暎澗谷,夕陽在山,紫綠萬狀,悠然忘歸,不知暝色之近也。寂滅、文殊兩庵,又在其上,而日暮未及見。過一小峙,歸宿寺中。
初十日,早朝,往訪歸命庵,緣崖有小逕,松櫟交蔭,度一峻峙,庵在鷄山第一峰後,高絶無比。坐於前軒則奇峰峭壁,指顧皆是鷄龍眞面目,一覽盡收,千林萬壑,丹葉紛披,眞佳境也。庵有小記,「崇禎甲辰,碧巖撰」云,未知誰人也。五松臺,在西峰絶頂指點,可見松潭祖考遊賞之所也。舊有庵今廢。日晩到寺,仍向懷川。是行,公牧鄭堥、營將尹淑、成歡察訪宋道錫隨之,沔川從兄及翼卿氏兩人,亦來會。
洞壑之遊旣訖,又聞甲寺在山外,以巨刹名,遊興不可遂已。十九日,自懷川歸路,踰九峙往訪。山回路轉,間有山村,石田茅屋,亦自淸楚。路傍有寺基,古稱玉山寺。前帶溪流,往往有佳處。行十餘里,卽甲寺洞口也。千章老木,蔭列左右,天日爲之礙。寺前溪水,匯作一潭,淸澈可鑑。有一巨石臨潭,頂平可坐。寺樓宏敞高爽,疊嶂穹林,四圍幽邃。兩傍溪水,到寺前合流,水石雖非絶奇,亦頗可玩。有一庵在西南峰下,隱暎於黃葉靑林之間,望之如畵。寺東新創佛殿,藏置經板甚多。其前鐵㙮,高三十三節,不知何代所創,而製作功役,殆非近世所有。夜宿東寮。公牧及持卿、煥兒輩會話,亦有絲竹肉各一。蓋余於莅任後,一切不近,麻谷之遊,余謂同遊者曰「今日則雖有一琴一歌,也亦不妨」云,主牧聞此言而携來也。夜深月色如晝,樓影山翠,光景尤奇。
明早周覽殿宇,繚繞排布,不翅蜂房之開戶也。僧言上獅子庵最可觀,遂肩輿而行。崖路盤回,或高或低,松杉楓竹,夾路交暎,落葉覆逕,不見一塵。行數里,有古寺基,浮圖石㙮在焉。自此山益高路益險,庵卽鷄山後嶽最高處也。峰皆石色,奇壯怪偉,令人愕眙。前臨絶壑,層瀑可五六丈,而水勢幾斷。庵有數僧。東麓一支,斗起作臺。山外恩、石、林、韓,大野遠山,歷歷在眼下矣。眞境庵在獅子、義相兩庵間窮奧處,石路難通云。故余則踰一嶺,直向義相,持卿輩則轉向眞境,來言「其幽深淸絶,甲於一山,瀑流亦最勝」云,恨未與偕也。義相別無他觀,前有一臺,古木參天,可以盤旋徘徊。元曉庵又在數三喚地,萬壑蒼翠,皆集于此。東崖有懸瀑,散布層巖而下,水不甚大,石不甚白,而「若値雨漲,則頗壯」云。此溪卽寺之東邊水也。沿溪至寺,幾五里許,大悲庵在其間。自元曉以下,洞壑巖水,亦多娛悅處。
朝飯後,仍往神院寺,距甲寺十餘里也。姨兄李金堤叔器氏、公牧,竝來會。寺樓頗明爽,而寺在鷄龍外麓。前帶平野,卑湫淺俗,無足開眼,寺後有數庵可觀,寺東水石亦佳云,而歷探已多,興闌遂止。初欲自此轉尋龍湫、鳳林之勝,適聞新伯行期迫近,難於迤留,乘夕還營。持卿輩則留宿寺中,明將往訪,分携之際,不獨惜別之恨而已。
仍念余平生非不癖於山水,名山衆刹,近在按部之內,而簿書勞汩,未暇及此。今幸偸得餘閒,能辦數日之遊,宿願忻始副者,正謂此也。又其溪山景物,亦自難得,雖人情忽近貴遠,前後濟勝者,足跡罕到,而其佳觀勝致,不必遽遜於域內名山,山之遭遇,亦有幸不幸而然耶?聊記之,以詒後之來遊者云。
《端宗大王實錄附錄》後記
编辑戊寅申奎之疏請追復也,上旣詢于大臣儒臣,又集宗親文武大小四百九十餘人,庭議之。其議蓋不無異同,而聖上越拘攣之見,斷行不疑,群臣祗若明命,罔敢或違。乃追上大王諡曰「純定安莊景順敦孝」,廟號曰「端宗」,陵號曰「莊」。王后諡曰「定順」,徽號曰「端良齊敬」,陵號曰「思」。凡請諡上諡之禮,一遵彝章。十二月二十五日,上親臨題新主。翌日,新主自明政殿,具鹵簿儀衛,祗謁宗廟如禮,仍奉詣永寧殿幄次。至二十七日,躋祔于西翼第三室位次文宗大王之下,上親行享祀。
初大王葬寧越,王后葬楊州,至是,竝因舊增修,悉依因山之制。翌年三月初一日,封大王陵,二月二十日,封王后陵。舊主嘗奉于寧陽尉鄭悰後裔家私廟,及大禮旣定,命刊旁題,權移于時敏堂,祔廟禮訖,埋安于思陵,而莊陵舊祠,亦有兩位版,埋于本陵,竝令禮官莅事焉。蓋數百年曠典,一朝始擧,誠文兩盡,幽鬱克伸,眞可以增光宗祏而有辭於百世矣。
後六年甲申,史臣言「舊史於端宗紀,書以《魯山君日記》,當時据實之書,雖不敢議,冊面標題,今不宜仍舊,請改曰『《端宗大王實錄》』」。又請「裒輯追復事實,別爲一錄」,以倣列聖實錄附錄之例。上亦可之,乃命設廳撰次,以大臣領其事。於是謹取中廟朝以後凡所以崇飾之者,首載於上,以見聖上今日之擧,實出繼述之義,不專由一小臣之言。而又以復位時疏若議及諡冊、祝、告、頒敎等文,類次編入,以著其始終,合而名之曰「《端宗大王實錄附錄》」。錄旣成,命分藏于諸史閣,我聖上致隆揚烈之意,至此而無復餘憾矣。
以臣方忝太史,俾記其事于後。臣承命悸恐,撮其大槪,敬書如右,而錄中序次凡例,則皆經稟裁取旨,不敢贅一辭於其間云。
集淸軒記
编辑古之爲吏者,治民視政,必有高明爽塏之居,蓋州縣官雖卑,主一境而臨萬民,其體亦重。不如是,無以眎尊嚴而宣底滯,是亦不可以無者也。後世苛嬈之風日勝,而苟且之心日生,汩沒於簿書科斂之中,以求免乎文法吏議而已,是其神氣昏瞀,耳目煩亂,尙何暇於亭觀游息之事哉?是以吏日益偸,而政日益弊,識者之歎,久矣。
吾宗宋君伯兪守堤川有年,大治公廨百餘間而一新之,其聽治之軒,寬敞宏深,視舊益勝。余固聞而美之,已而書來,請名於余。顧余未嘗一至其地,則景物規制,皆不得以知之,若何以名諸?雖然余聞堤巖邑也,素以山水名,而義湖巨浸,卽杭之西、越之鑑之勝也。每當春雨初晴,秋月揚輝,左右林巒蒼翠之色,暎帶於萬頃琉璃之中,則是山水之至淸者也。斯軒也,雖未得据湖上,而其澄光灝氣,亦足以染衣裾而濯肺腸。又其占勢之勝締構之良,能使炎氛回避,湫雜日遠,翛然曠然,若出塵坱,不覺其爲敲扑朱墨之塲,則是軒之淸者也。
君之莅玆邑,澡心洗手,一意奉公,在官六年,不以絲毫自浼,前後便民之政,蓋不可勝數,而其爲斯役也,亦不煩民力,悉出公帑,不數月而告完。民皆樂其平易,懷其德惠,政通而人和,事簡而功集,殆非俗吏所能及,而君亦喜於有成,安於無事。公退之暇,超然靜坐,嘯傲其中,凡汩吾內而累吾外者,一切屛除,不留於己,則是又政之淸然也。蓋其高明爽塏,得之山水之境,而軒旣稱其勝,政亦如是,則是三者,固已參合而無間矣。雖然有是軒而後,山水增其色,政理著其跡,若相爲之暎發者然,則捨是淸,奚以名哉?請以「集淸」名焉。
嗚呼!山水之淸,亘天地長存,而軒之爲物,雖有時而弊,要亦不知其閱幾人幾年,則其所謂「淸」者,蓋可期之久遠,而獨政之淸與否,係乎人而不可以一定者也。使繼來而居此者,能於山水與軒,皆無愧色,則其爲政,亦幾矣,此後人之所當知也。
雙淸堂重修記
编辑堂之名義,前後記文,備矣,無容復贅,而攷之家乘,先祖考以獻廟時人,建此堂,在宣德七年壬子,卽我世宗大王之十四年也。先祖芋寧於此十五年而下世,至今人之稱其號曰「雙淸」,亦以此也。
後九十三年嘉靖甲申,楊根府君重新之。至松潭府君,嘉靖癸亥,仍舊加葺,萬曆丁酉,被倭燹。丙辰,府君又創焉。由丙辰上距甲申,下至今年戊子,亦皆九十三年矣。年紀寖遠,堂宇漸弊,瓦腐木蠧,不治將壞,非但黝堊之漫漶而已。
宗孫必熻,以世嫡守此堂,大懼傾頹以忝負荷。於是不度力綿,不憚擧贏,盡撤而改之,始於二月,訖於五月。面背左右,一遵舊制,毋敢變易。堗其西者二間,軒其東者四間,而軒之廣礎之高,視舊皆剩一尺,華彩藻飾則不翅過之矣。輪奐再新,堂構永固,水丘桑榟,亦增其光,此豈孱孫之力?良由祖宗先靈,默佑而成就之也。況前後重修者三,而輒當九十三年之數,事若冥會,其亦奇矣。
嗚呼!先祖經始之意,非直爲一時燕居自適而已,蓋將以「雙淸」二字,爲世靑氊,以遺我子孫無窮,而子孫之隨廢輒修,世謹守之者,亦以仰承先祖之志也。朝無百年之家,古人已歎之,況在季世乎?而今此一畆之宮,十世相傳,殆三百年,將與國家相終始,尤豈非古今所罕有也耶?
雖然堂久則弊,理也,而天地間風月,爲無盡。自今以往,雲而仍而至於所不知何人,苟能保此先業,罔或隳失,以至松竹花石,亦無敢毁傷,修治培植,愈久愈虔,則斯堂之傳,雖與風月長存,可也,此子孫之責也。
是役也,取材於板橋、沙山、秩峙三先壠。凡爲松潭府君子孫居近地者及縣監相淹、宅相、其餘諸宗府使炳翼、縣監元錫、堯卿、幼學康錫、時端、時碩、監牧官光林、三嘉宗人廷弼,或出官俸,或出私財,而時碩奔走效力,勞最多。畵師道立,亦係後裔,此正前記所謂「賴一門諸賢之助」者,可備斯堂一故事。故附記之云。
西臺山記
编辑去吾鄕五十里,有石山焉,曰「西臺」。余每望見其磅礴雄傑之狀,欲一遊者,久矣。戊子九月旣望,與舍弟持卿、季應叔、汝成兄相約,聯騎而往。踰鷄峙歷山村,夕抵山下,卽寺門洞口也。夾道,蒼松萬餘株,林立蔽天,爽籟寒色,已洗人耳目。入寺,寺廢只有殘僧數人,生獰如鳥獸,見客皆走避。房寮陋穢,幾令人發嘔,而不得已解衣止宿。
夜飭僧輩飾籃輿,翌朝,告辦食後。余與應叔乘之,成兄、舍弟杖而從。自寺右轉,踰岡麓而上,仰視山腰以上,石壁如削,猿鳥難度。行未一里,路益峻仄,遂捨輿,以草履藜杖,步而行。余適在前,惟務趲進,不暇與後來諸君相謀矣。自此漸上漸高,松櫟藤蘿,糾纏轇轕,中通微徑,僅如線,兩趾之外,絶壑懸崖,不知其幾百丈,必審視而後可置足。鳥道蛇行,又不知幾折。如是者數里,忽見巖腹峻削,無可爲徑,僧輩綴以木棧,下臨深谷,窅然無底,俯視足痒心掉。余乃少休于此。季應氏追到色沮曰:「吾則力已盡,欲止欲止。」余謂「山不在天,上行則至耳,何可已也?況『徐行到山頭』,非古人語耶?」
遂驀越棧道,則絶磴當前,谽谺回疊,迷不知所向。問於僧輩,「此去絶頂幾何?」答曰:「此僅中半,而前路之危峻,倍于後所經者。」余雖以大言勉起應叔,而聞此言亦㥘。然且賈勇先進,攀厓捫壁,且行且憩,幾一里許,則脚酸胸喘,杖亦不可靠矣。乃以麻絙繫腰,兩僧前挽,兩僧後推,猶踸踔不能行。自越棧以後,始則數十步一休,少焉十步一休,末乃數步輒休,而蹀蹀據頓地,口噤不能語。視前一步地,不翅如百弓。蓋其辛苦極矣,而得寸得尺,所歷已高,回視向所望猿鳥難度處,皆在脚下,始知絶頂不遠,更覺心急拚,死力促踵直躋。應叔、成兄,亦相繼而至。日幾午,遂上上顚。
顚有佛殿二,無一緇流,蓋以絶高難居故也。奇峰峭壁,戛霄摩空,石色蒼白,如列戟,如張屛,如怒猊,如騰虬,不可窮狀,而右邊一石筍,不倚附他峰,直聳數百仞,趾廣頂尖,如卓筆樣,尤覺奇拔,神魄凜,殆難正視。又有大盤石,自上峰層疊,連亘至殿後下,覆如廈屋,其中空洞,可容百餘人,而一巨石橢而長者,中立撑柱,以支上巖。左右兩壁,亦純石不雜沙土。北邊有一小竅,可通隙照。緇徒琢小石佛,安于石屋中。殿宇直當其前,乃士女祈祝之所云。兩石泉,出巖罅,相去步武,而一淸一濁,豈玄岳日月池之類耶?㪺其淸者一歃,則氷齒沁髓,洗盡塵土腸胃。於是凝神定睛,俯仰顧眄,則穹然者,去不盈尺,芒然者,但見積蘇,遠近衆山,隱隱轔轔,大芚、鷄岳,稍出頭角,而亦拱揖俯伏,若卒伍之聽命於主將。其餘瑣瑣,卽一螘封,在所不論也。江京大河,蜿蜒屈曲,橫拖白練於數百里煙野之外,眞偉觀也。
循殿左而步,更陟後巓,此乃第一峰也。如俗離、赤裳等山,亦在指顧中。至此四面尤無礙,恍乎惚乎若出宇宙而凌汗漫,不知吾之爲吾,而天路眞人,擧手可招也。坐少頃,舍弟自山北長壽、孤寂兩庵,踰嶺而來。蓋余則直上,舍弟則迤路會于此。相與說登頓之苦,誇歷覽之壯,已而天風振林,日車西側,悄愴幽險,不可久留,遂相携而下。路右衆石峰,雖遜於上頭,亦使人眩晃,應接不暇,乃知來時足不謀目,當面放過也。箕踞石上,指點嗟賞,依依顧戀,有不盡之思焉。
夫山之名者,率以骨不以膚,而骨亦有淸濁雅俗之別。若玆山者,雄據一方,秀挺千仞,而膚不能半於骨。況其種種殊絶奇詭萬狀,似巧似拙,似姸似醜,雖使良工描寫,亦難彷彿其萬一。此非可以山名,乃天地間一大怪石也。無乃化翁摶弄隆施,以資戲劇也耶?
余見世之好事者,得一角石假山,置之盆盎,猶詑以爲奇,此眞井蛙之自大耳。以此較之,則今余所見,亦足以雄一世矣。所可恨者,山無水簾瀑布等勝觀。《春秋》責賢者備,此則不得不爲山惜之也。然天地之大,猶有所不滿,吾於玆山奈何哉?
遊北漢記
编辑九月初一日,出彰義門,過蕩春臺,憶在丁卯春,與金相士肯、李友仲剛,同遊于此,屈指三十年。金相已作古人,俛仰今昔,不堪山陽之感。武溪萬株松,今無一存。壬戌初夏,陪先君及退憂、文谷兩舅氏、農巖諸從,連袂遊從,今獨余一人在耳,而松亦爲虫蝕盡,山水林壑,無復舊觀,不但人事之變,爲可愴悢而已。
稍迤而上,有臨陽君溪亭,引澗水,鑿上下兩池,頗覺蕭洒。過北郊,山路漸高漸險。行幾五里,卽北漢新城南門也。小憩門樓,僧輩數人來迎。仍歷見御營廳別館及輔國寺,寺新創無可觀。寶光寺在南麓而亦陋湫云。禁衛營別館,在東門內,地勢規制,不及御廳。自此沿城堞行,登將臺,高絶無比,一山形勢,幾盡包攬。白雲、露積諸峰巒,指顧羅列。西南江海,亦繚繞於雲煙杳茫中,昨年行幸時駐蹕之所也。龍巖寺新創,在白雲臺下,鮮淨可坐。循洞而下,到中興寺,日已夕矣。經理廳別館及倉庾百餘間,聯絡周布於寺左右前後。僧輩重修山映樓,丹雘才訖,展席倚欄,水光山影,映帶上下,耳目俱淸,神骨欲醒,甚可樂也。此寺舊有名,而築城設倉時,軍夫雜處汚傷,淸致頓減。
夜宿別館,朝起歷見露積寺,寺亦新創,在露積峰下。尋常見此峰,固已奇壯,而到此面目尤別,石骨千萬仞,拔地冲霄,無所倚附,使人不覺神,子瞻所謂「不見廬山眞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者,未必信然也。中將臺在寺後,與上將臺相望,而登臺見之,則白雲又高出露積上,不知其孰爲上下也。踰一岡而下,歷訓局別館,倉厫北門在其後。由澗谷中,行到閔漬寺,此亦新創。閔漬巖水石,與中興幷稱,而巖爲沙水所埋,不如前。寺在西門內,雖欠幽邃,澗瀑巖壑,亦自可觀。房室軒敞明爽,最於諸寺。登西城門,則此乃南北兩山盡處,一山衆水,總由此出,城亦臨水而止。兩厓斗絶,中缺爲石門,懸流石上,幾數丈餘。城外則山勢漸低,迤連平野,曠望數十里。
少憩樓上,復由中興路還歸。國寧、元覺兩寺,在元曉峰下,忙未入。歷上中城門樓,據一山之中,中設水門,此處水石洞壑,爲最勝。甑峰下扶王寺新創。金碧隱映於松檜中,亦覺開眼。還過山映樓,仍詣行宮周覽,遂由來時路,出南門歸。煥兒與閔郞,來待於蕩春臺新館。
是遊也,雖獨往無伴,情悰鮮歡,而然正當秋色方酣之時,山水淸媚,楓菊照映,徘徊嘯詠,悠然忘返,亦足以洗滌塵襟,眞所謂「偶得浮生半日閒」者也。若夫城池規制,利害得失,非玆記之所可盡。故不之及焉。
題跋
编辑《璿源譜略》跋
编辑上之庚辰,《璿源譜略》重成,分藏于宗簿寺及諸史閣矣。至癸巳春,群臣以聖上光臨寶位四十年,咸造庭稱慶已。又援列聖故事,上尊號曰「顯義光倫睿聖英烈」,仁敬王妃曰「光烈」,仁顯王妃曰「孝敬」,中宮殿下曰「惠順」。上始執謙讓,累請而後可之。於是宗臣洛昌君樘等,疏請追書尊號於《璿譜》。命下本寺,臣延礽君〈御諱〉等,覆奏施行,而又令臣紀其事於後。
臣竊惟《璿譜》之作,主於明統系綴本支而已,若聖祖神孫貽謀燕翼之懿,則蓋未之及焉。然謹取而敬閱,則祖功宗德,亦可窺測其萬一。雖周家之綿綿瓜瓞,商宗之六七賢聖,有不足侔擬者。至于我殿下,以聖繼聖,丕顯丕承,四十年之間,盛德巍烈,固已輝暎簡冊,昭示萬世,而値此嘉會,遂膺徽號,其峻偉光明,誠可以配天地而侔日月,是烏可無紀於玉版瑤牒之中哉?而翟儀之尊,亦得以媲鴻名而垂無窮,猗歟盛哉!
抑臣聞《詩》曰:「於乎皇王!繼序思不忘。」然其繼序之本,又在乎夙夜敬止。今我殿下因是譜之標揭,益懷永圖,不自滿假,緝煕殫心,基命宥密,以承先烈,以篤天祜,則玆豈非億萬年無疆之休而臣民顒若之望乎?臣猥忝秉筆之役,略寓頌祝之意如此,若譜中事實,具於前跋;改修凡例,已載卷首,竝不敢復贅云。
《思任堂畫帖》跋
编辑余有一宗人,嘗言「家有栗谷先生母夫人所寫草虫一幅,當夏曝庭中,有鷄來啄之,紙遂穿破」。余聞而奇之,恨未見眞本。今觀鄭宗之此帖,花苽諸品,種種精妙,而虫蝶之屬,尤入神,意態生動,不似毫墨間物,始知宗人家所藏,亦如此,而余所聞爲不虗也。
雖然古之善畵者,亦何限?惟其人有可傳之實,然後其畵愈貴,不然則是畵自畵,人自人耳,曷足爲輕重哉?若夫人淑德懿行,至今談者,稱爲梱範之首,而況以栗谷先生爲之子?先生,卽百世之師也,世豈有師其人而不敬其師之親者乎?然則夫人之所可傳者,固有在矣,而又有此帖以助之。後之人必曰:「此栗谷先生之母之手蹟。」由先生而及於夫人,愛玩寶惜,不翅如拱璧,則吾知此帖之傳於後,將與彤管所載,竝耀於無窮也。
抑余聞畵力可五百年,今去夫人之世,殆半其數矣。宗之其謹藏而世守,後三百年,時出而展之,視其如何?毋令爲鷄喙所汚也!
進宴圖稧屛跋
编辑進宴,載於《國朝五禮儀》,此在祖宗盛時爲常禮,而我聖上四十餘年之間,亦嘗行之屢矣。然進宴一也,而無如今歲九月之宴之爲大慶,何也?
夫耆社之名,三代以下數千年後,至宋時始有。然是在下者之事,以人主之尊,入於耆社,自我太祖大王而始。由太祖至于今三百有餘年,而我聖上又繼之,蓋聖上寶筭之恰滿六旬,固已往牒之所罕,而追配太祖,亦是列聖之所未有。然則斯慶也斯宴也,豈非上下古今數千百年僅一見者乎?況我聖上,多年靜攝,未遑御朝者已久,而初旣親臨,錫宴于耆老諸臣,以寵樂之,繼又勉循群請,特擧盛儀,禮行七爵,酬酢無倦,天顔敷腴,和氣藹洽。凡厥在位臣工,昵近淸光,欣欣相告,擧切庶幾無疾病之祝,而八域群生,亦將咸囿於仁壽之域,則此又與前日之宴,有萬萬不侔者矣。
今日諸臣之躬逢斯會,獲覩無前之慶,夫孰非至幸?而若吾輩,俱以職事,自效於樽簋鐘鼓之間,其所歡忭蹈舞之忱,尤豈他人之比哉?自前都監例有稧屛,蓋所以揚盛典侈榮光,而亦將以志不忘也。由今視前,抑何輕重之相懸也?夫以千百年所無之盛擧,輸入於一屛之中,于以見君臣之相樂,彰國家之洪休,則此豈但爲一時誇耀而止?雖傳之千百年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