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顧亭林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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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曰:「聲成文謂之音。」夫有文斯有音,比音而為詩,詩成然後被之樂,此皆出於天而非人之所能為也。三代之時,其文皆本於六書,其人皆出於族黨庠序,其性皆馴化於中和,而發之為音無不協於正。然而《周禮·大行人》之職:「九歲屬瞽史,諭書名,聽聲音。」所以一道德而同風俗者又不敢略也。是以《詩》三百五篇,上自《商頌》,下逮陳靈,以十五國之遠,千數百年之久,而其音未嘗有異。帝舜之歌,皋陶之賡,箕子之陳,文王周公之係無弗同者。故三百五篇,古人之音書也。魏晉以下,去古日遠,詞賦日繁,而後名之曰韻;至宋周顒、梁沈約而四聲之譜作。然自秦、漢之文,其音已漸戾於古,至東京益甚。而休文作譜,及不能上據《雅南》,旁摭騷子,以成不刊之典,而僅按班、張以下諸人之賦,曹、劉以下諸人之詩所用之音,撰為定本。於是今音行而古音亡,為音學之一變。下及唐代,以詩賦取士,其韻一以陸法言《切韻》為準,雖有獨用、同用之注,而其分部未嘗改也;至宋景祐之際,微有更易;理宗末年,平水劉淵始並二百六韻為一百七;元黃公紹作《韻會》因之,以迄於今。於是宋韻行而唐韻亡,為音學之再變。世日遠而傳日訛,此道之亡,蓋二千有餘歲矣。

炎武潛心有年,既得《廣韻》之書,乃始發悟於中而旁通其說。於是據唐人以正宋人之失,據古經以正沈氏唐人之失,而三代以上之音部分秩如,至賾而不可亂。乃列古今音之變,而究其所以不同,為《音論》三卷;考正三代以上之音;注三百五篇,為《詩本音》十卷;注《易》,為《易音》三卷;辨沈氏部分之誤,而一一以古音定之,為《唐韻正》二十卷;綜古音為十部,為《古音表》二卷。自是而六經之文乃可讀;其他諸子之書,離合有之,而不甚遠也。天之未喪斯文,必有聖人復起,舉今日之音而還之淳古者。子曰:「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實有望於後之作者焉。

余纂輯此書三十餘年,所過山川亭鄣,無日不以自隨,凡五易稿而手書者三矣。然久客荒壤,於古人之書多所未見,日西方莫,遂以付之梓人。故已登版而刊改者猶至數四,又得張君召為之考《說文》,采《玉篇》,仿《字樣》,酌時宜而手書之;二子葉增、葉箕分書小字;鳩工淮上,不遠數千里累書往復,必歸於是,而其工費則又取諸鬻產之直,而秋毫不借於人。其著書之難而成之之不易如此。然此書為三百篇而作也,先之以《音論》,何也?曰:審音學之原流也。《易》文不具,何也?曰:不皆音也。《唐韻正》之考音詳矣,而不附於經,何也?曰:文繁也。已正其音而猶遵元第,何也?曰:述也。《古音表》之別為書,何也?曰:自作也。蓋嘗四顧躊躇,幾欲分之,幾欲合之,久之然後臚而為五矣。嗚呼!許叔重《說文》始一終亥,而更之以韻,使古人條貫不可復見,陸德明《經典釋文》割裂刪削,附注於九經之下,而其元本遂亡。成之難而毀之甚易,又今日之通患也。孟子曰:「流水之為物也,不盈科不行。」《記》曰:「不陵節而施之謂孫。」若乃觀其會通,究其條理,而無輕變改其書,則在乎後之君子。李君因篤每與余言詩,有獨得者,今頗取之,而以答書附之於末。上章涒灘寎月之望,炎武又書。

炎武所著《日知錄》,因友人多欲鈔寫,患不能給,遂於上章閹茂之歲刻此八卷。歷今六七年,老而益進,始悔向日學之不博,見之不卓,其中疏漏往往而有。而其書已行於世,不可掩。漸次增改,得二十餘卷,欲更刻之,而猶未敢自以為定,故先以舊本質之同志。蓋天下之理無窮,而君子之志於道也,不成章不達。故昔日之得,不足以為矜;後日之成,不容以自限。若其所欲明學術,正人心,撥亂世以興太平之事,則有不盡於是刻者,須絕筆之後,藏之名山,以待撫世宰物者之求,其無以是刻之陋而棄之則幸甚!

《北史》言周樂遜著《春秋序義》,通賈、服說,發杜氏違。今杜氏單行,而賈、服之書不傳矣。吳之先達邵氏寶有《左觿》百五十餘條,又陸氏粲有《左傳附注》,傅氏遜本之為《辨誤》一書,今多取之,參以鄙見,名曰《補正》,凡三卷。若經文大義,左氏不能盡得,而公、穀得之;公、穀不能盡得,而啖、趙及宋儒得之者,則別記之於書而此不具也。

昔神廟之初,邊陲無事,大帥得以治兵之暇留意圖籍。而福之士人郭君造卿在戚大將軍幕府,網羅天下書志略備,又身自行歷薊北諸邊營壘,又遣卒至塞外窮濡源,視舊大寧遺址,還報與書不合,則再遣覆按,必得實乃止,作《燕史》數百卷。蓋十年而成,則大將軍已不及見。又以其餘日作《永平志》百三十卷,文雖晦澀,而一方之故頗稱明悉。其後七十年而炎武得遊於斯,則當屠殺圈占之後,人民稀少,物力衰耗,俗與時移,不見文字禮儀之教,求郭君之志且不可得,而其地之官長暨士大夫來言曰:「府誌稿已具矣,願為成之。」嗟乎!無郭君之學,而又不逢其時,以三千里外之人,而論此邦士林之品第,又欲取成於數月之內,而不問其書之可傳與否,是非僕所能。獨恨《燕史》之書不存,而重違主人之請,於是取二十一史、《通鑒》諸書,自燕、秦以來此邦之大事,迄元至正年而止,纂為六卷,命曰《營平二州史事》,以質諸其邦之士大夫。

世之人能讀全史者罕矣,宋宣和與金結盟,徒以不考營、平、灤三州之舊,至於爭地構兵,以此三州之故而亡其天下,豈非後代之龜鑒哉!異日有能修誌者,古事備矣,續今可也。或曰:及營,何也?曰:中國之棄營久矣。夫營,吾州也,其事與平相出入焉,焉得不紀!若夫合幽并營,以正古帝王之疆域,必有聖人作焉,余以此書俟之。

余自少時,即好訪求古人金石之文,而猶不甚解。及讀歐陽公《集古錄》,乃知其事多與史書相證明,可以闡幽表微,補闕正誤,不但詞翰之工而已。比二十年間,周遊天下,所至名山、巨鎮、祠廟、伽藍之跡,無不尋求,登危峰,探窈壑,捫落石,履荒榛,伐頹垣,畚朽壤,其可讀者,必手自鈔錄,得一文為前人所未見者,輒喜而不寐。一二先達之士知余好古,出其所蓄,以至蘭台之墜文,天祿之逸字,旁搜博討,夜以繼日。遂乃抉剔史傳,發揮經典,頗有歐陽、趙氏二錄之所未具者,積為一帙,序之以貽後人。夫《祈招》之詩,誦於右尹,孔悝之鼎,傳之《戴記》,皆尼父所未收,六經之闕事,莫不增高五嶽,助廣百川,今此區區,亦同斯指。恨生晚不逢,名門舊家大半凋落,又以布衣之賤,出無僕馬,往往懷毫舐墨,躑躅於山林猿鳥之間,而田父傖丁,鮮能識字,其或褊於聞見,窘於日力,而山高水深,為登涉之所不及者,即所至之地,亦豈無掛漏?又望後人之同此好者繼我而錄之也。

炎武之先家海上,世為儒。自先高祖為給事中,當正德之末,其時天下惟王府官司及建寧書坊乃有刻板,其流布於人間者,不過四書、五經、《通鑒》、性理諸書。他書即有刻者,非好古之家不蓄,而寒家已有書六七千卷。嘉靖間,家道中落,而其書尚無恙。先曾祖繼起為行人,使嶺表,而倭闌入江東,郡邑所藏之書與其室廬俱焚,無孑遺焉。洎萬曆初,而先曾祖歷官至兵部侍郎,中間蒞方鎮三四,清介之操,雖一錢不以取諸官,而性獨嗜書,往往出俸購之,及晚年而所得之書過於其舊,然絕無國初以前之板。而先曾祖每言:「余所蓄書,求有其字而已,牙簽錦軸之工,非所好也。」其書後析而為四。炎武嗣祖太學公,為侍郎公仲子,又益好讀書,增而多之,以至炎武,復有五六千卷。自罹變故,轉徙無常,而散亡者什之六七,其失多出於意外。二十年來贏幐擔囊以遊四方,又多別有所得,合諸先世所傳,尚不下二三千卷。其書以選擇之善,較之舊日雖少其半,猶為過之,而漢、唐碑亦得八九十通,又鈔寫之本別貯二麓,稱為多且博矣。自少為帖括之學者二十年,已而學為詩古文,以其間纂記故事,年至四十,斐然欲有所作;又十餘年,讀書日以益多,而後悔其向者立言之非也。自炎武之先人皆通經學古,亦往往為詩文,本生祖讚善公文集至數百篇,而未有著書以傳於世者。

昔時嘗以問諸先祖。先祖曰:「著書不如鈔書。凡今人之學,必不及古人也,今人所見之書之博,必不及古人也。小子勉之,惟讀書而已。」先祖書法蓋逼唐人,性豪邁不群,然自言少時日課鈔古書數紙,今散亡之餘猶數十帙,他學士家所未有也。自炎武十一歲,即授之以溫公《資治通鑒》,曰:「世人多習《綱目》,余所不取。凡作書者,莫病乎其以前人之書改竄而為自作也。班孟堅之改《史記》,必不如《史記》也;宋景文之改《舊唐書》,必不如《舊唐書》也;朱子之改《通鑒》,必不如《通鑒》也。至於今代,而著書之人幾滿天下,則有盜前人之書而為自作者矣,故得明人書百卷,不若得宋人書一卷也。」炎武之遊四方十有八年,未嘗干人,有賢主人以書相示者則留,或手鈔,或募人鈔之,子不云乎:「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今年至都下,從孫思仁先生得《春秋纂例》《春秋權衡》《漢上易傳》等書,清苑陳祺公資以薪米紙筆,寫之以歸。愚嘗有所議於左氏,及讀《權衡》,則已先言之矣。念先祖之見背,已二十有七年,而言猶在耳,乃泫然書之,以貽諸同學李天生。天生,今通經之士,其學蓋自為人而進乎為己者也。

西安府儒學先師廟之後,為亭者五。環之以廊,而列古今碑版於中,俗謂之碑洞。自嘉靖末地震,而記誌有名之碑多毀裂不存,其見在者,猶足以甲天下。余遊覽之下,因得考而序之。昔之觀文字,模金石者,必其好古而博物者也。今之君子有世代之不知,六書之不辨,而旁搜古人之跡,疊而束之,以飼蠹鼠者。使郡邑有司煩於應命,而工墨之費計無所出,不得不取諸民,其為害已不細矣。或碑在國門之外,去邑數十武,而隸卒一出,村之蔬米,舍之雞豚,不足以供其飽,而父老子弟相率蹙額,以有碑為苦;又或在深山窮穀,而政令之無時,暑雨寒冰,奔馳僵仆,則工人隸卒亦無不以有碑為苦者,而民又不待言。於是乘時之隙,掊而毀之以除其禍。

余行天下,所聞所見如此者多矣,無若醴泉之最著者。縣凡再徙,而唐之昭陵去今縣五十里。當時陪葬諸王公主功臣之盛,墓碑之多,見於崇禎十一年之志,其存者猶二十餘通,而余親至其所,止見衛景武公一碑,已劃其姓名。土人云,他碑皆不存,存者皆磨去其字矣。夫石何與於民,而民亦何仇於石?所以然者,豈非今之浮慕古文之君子階之禍哉!若夫碑洞之立,凡遠郊之石,並舁而致之其中,既便於觀者之留連,而工人湯集其下,日得數十錢以給衣食,是則害不勝利。今日之事,苟害不勝利,即君子有取焉,予故詳列之以告真能好古者。若郊外及下邑之碑,予既不能遍尋,而恐錄之以貽害,故弗具。且告後之有司:欲全境內之碑者,莫若徙諸邑中;而有識之君子,慎無以好古之虛名,至於病民而殘石也!

《記》曰:「優優大哉!禮儀三百,威儀三千。」禮者,本於人心之節文,以為自治治人之具,是以孔子之聖,猶問禮於老聃,而其與弟子答問之言,雖節目之微,無不備悉。語其子伯魚曰:「不學禮,無以立。」《鄉黨》一篇,皆動容周旋中禮之效。然則周公之所以為治,孔子之所以為教,舍禮其何以焉。劉康公有言:「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是以有動作禮義威儀之則,以定命也。」三代之禮,其存於後世而無疵者,獨有《儀禮》一經。漢鄭康成為之注,魏、晉已下至唐、宋通經之士,無不講求於此。

自熙寧中,王安石變亂舊制,始罷《儀禮》,不立學官,而此經遂廢,此新法之為經害者一也。南渡已後,二陸起於金谿,其說以德性為宗。學者便其簡易,群然趨之,而於制度文為一切鄙為末事。賴有朱子正言力辨,欲修三《禮》之書,而卒不能勝夫空虛妙悟之學,此新說之為經害者二也。沿至於今,有坐皋比,稱講師,門徒數百,自擬濂、洛,而終身未讀此經一遍者。若天下之書皆出於國子監所頒,以為定本,而此經誤文最多,或至脫一簡一句,非唐石本之尚存於關中,則後儒無由以得之矣。濟陽張爾岐稷若篤誌好學,不應科名,錄《儀禮》鄭氏注,而采賈氏、陳氏、吳氏之說,略以己意斷之,名曰《儀禮鄭注句讀》。又參定監本脫誤凡二百餘字,並考《石經》之誤五十餘字,作《正誤》二篇,附於其後,藏諸家塾。時方多故,無能板行之者。後之君子,因句讀以辨其文,因文以識其義,因其義以通制作之原,則夫子所謂以承天之道而治人之情者,可以追三代之英,而辛有之歎,不發於伊川矣。如稷若者,其不為後世太平之先倡乎?若乃據《石經》刊監本,復立之學官,以習士子,而姑勸之以祿利,使毋失其傳,此又有天下者之責也。

子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古之人學焉而有所得,未嘗不求同志之人,而況當滄海橫流,風雨如晦之日乎?於此之時,其隨世以就功名者固不足道,而亦豈無一二少知自好之士,然且改行於中道,而失身於暮年,於是士之求其友也益難。而或一方不可得,則求之數千里之外;今人不可得,則慨想於千載以上之人;苟有一言一行之有合於吾者,從而追慕之,思為之傳其姓氏而筆之書。嗚呼!其心良亦苦矣。

吳江朱君明德,與僕同郡人,相去不過百餘里而未嘗一面。今朱君之年六十有二矣,而僕又過之五齡,一在寒江荒草之濱,一在絕障重關之外,而皆患乎無朋。朱君乃采輯舊聞,得程克勤所為《宋遺民錄》而廣之,至四百餘人。以書來問序於余,殆所謂一方不得其人,而求之數千里之外者也。其於宋之遺民,有一言一行或其姓氏之留於一二名人之集者,盡舉而筆之書,所謂今人不可得,而慨想於千載以上之人者也。余既鮮聞,且耄矣,不能為之訂正,然而竊有疑焉:自生民以來,所尊莫如孔子,而《論語》《禮記》皆出於孔氏之傳,然而互鄉之童子,不保其往也;伯高之赴,所知而已;孟懿子、葉公之徒,問答而已;食於少施氏而飽,取其一節而已。今諸係姓氏於一二名人之集者,豈無一日之交而不終其節者乎?或邂逅相遇而道不同者乎?固未必其人之皆可述也。然而朱君猶且眷眷於諸人,而並號之為遺民,夫亦以求友之難而托思於此歟?莊生有言:「子不聞越之流人乎?去國數日,見其所知而喜;去國旬月,見所嘗見於國中者喜;及期年也,見似人者而喜矣。」余嘗遊覽於山之東西,河之南北二十餘年,而其人益以不似。及問之大江以南,昔時所稱魁梧丈夫者,亦且改形換骨,學為不似之人。而朱君乃為此書,以存人類於天下。若朱君者,將不得為遺民矣乎?因書以答之。吾老矣,將以訓後之人,冀人道之猶未絕也。

國家之所以常治而不亂者,人材也。人材之出於天下者,固將愛之重之;夫苟人材之出於其宗,則尤愛之而尤重之。以文王之明德作人,而其用之也,常先同姓而後庶姓;周公為太宰,康叔為司寇,聃季為司空;成王顧命,而六卿之長,五為同姓。周公、祭公、毛伯、凡伯之屬,每見於《春秋》,而與周相終始。漢唐而下,以同宗而為丞相,管中書者不可勝數。然則自古以來,待宗人之失,未有如有明者也。庸疏而舍戚,內羈而外親,既不得筮仕為吏,而復限之於國城之中,若無罪而拘之者。故其不肖者怙侈放辟,以為民害,而其賢者亦僅僅守己潔行,學為詞賦,以自附於文苑之徒。於是舉天子之宗,無一人焉任國家之事,以生草澤之心,而召蠻裔之侮,寧以其四海之大,宗祧之重,畀之非族者而不恤。嗚呼!此亦後世有天下者之大監也已。

余聞萬曆以來,宗室中之文人莫盛於秦,秦之宗有七子,而子斗最少。及崇禎之末,六子皆先逝,而子斗獨年至八十,後先帝十一年乃卒,故其為詩多離亂之作,有閔周哀郢之意而不敢深言。余又聞其人孝弟忠信,而又明於當世之故,蓋宗之賢者也。子斗名誼㳆,永興王府奉國中尉。當天啟時,開科舉之途,而子斗久以詩文為關中士人領袖,其次子存柘彥衡乃得為諸生,中副榜。賊陷西安,存柘義不屈,投井死。長子存杠伯常,扶其父逃之村墅得免。子斗沒後八年而余至關中,訪七子之後,其六子皆衰落不振,而伯常年已六十有二。獨其家遺書尚存,而為人亦溫恭葸慎,以求全於世,惟恐人目之為故王孫者,反不若庶姓之人,猶得盱衡扼腕,言天下之事於朋友之前而無所忌。雖時勢則然,亦繇國家向日裁抑太過,無有強宗大豪如南陽諸劉,得以撓新莽之威而保先人之祚者也。余悲夫以子斗之賢,使其立朝,必能為天子正紀綱,補闕失;其在封疆,必能秉一節,遏寇虣;乃終老不用,歷變故以卒,而僅以其詩著。故序而傳之。七子者:惟㸌伯明、惟焢叔融、懷𡋧士簡、懷𡈾長生、懷䨈季鳳、誼瀄伯聞與子斗為七,皆號能詩。而又有誼眔明遠、存稺舂夫二中尉者,賊至時同不屈死。明遠中崇禎九年舉人,此皆秦宗之有學行者。子斗詩中往往及之,故並舉而列之於篇。嗚呼!孰謂宗室無人材也哉!

嘗讀《商頌》之《那》曰:「自古在昔,先民有作。」而夫子之稱《詩》亦曰:「昔吾有先正,其言明且清。」是以古人之立言也,必稱諸祖考而本諸先正先民;在朝則稱於朝,高宗之言「先正保衡」是也;與人交則稱於友,叔孫豹之言「先大夫臧文仲」是也。降及末世,人心之不同既已大拂於古,而反諱其行事,《召旻》之詩曰:「維今之人,不尚有舊。」而周公之戒後王也,亦曰:「乃逸乃諺,既誕,則曰:昔之人無聞知。」余自少時侍於先王父,其終日言而無擇者,大率皆祖考之世德,鄉先生之行事;既得見於先王父之友,則其言亦然;既又得見於異邦之名公耆碩,則其言亦復然。距今三十餘年,而邈焉不可作矣。貪欲以為能,捷徑以為巧,苟同以為賢,而罔念夫昔之人者,天下皆是也。

余至德州,工部正夫程君出其所作,於其州之自國初以來士大夫二十一人合為一章,而序之曰《先賢詩》。於其高祖以下四公各為一章,而序之曰《程氏先賢詩》。是諸君子者,行誼不同而無不明於出處取與之分,有古賢人之遺焉。工部之為是作也,其亦所謂「景行行止」者乎?昔趙文子觀乎九原而願隨武子之為人,孟僖子述正考父之鼎銘,以卜其後之將有達者。故子孫不忘其祖父,孝也;後人不忘其先民,忠也;忠且孝,所以善俗而率民也。是鄉大夫之職也。然則工部之為此也,殆古人之義而亦其先大夫之遺訓也夫!

予讀《唐書》韋雲起之疏曰:「山東人自作門戶,更相談薦,附下罔上。」袁術之答張沛曰:「山東人但求祿利,見危授命,則曠代無人。」竊怪其當日之風,即已異於漢時;而歷數近世人材,如琅邪、北海、東萊,皆漢以來大儒所生之地,今且千有餘年,而無一學者見稱於時,何古今之殊絕也?至其官於此者,則無不變色咋舌,稱以為難治之國,謂其齊民之俗有三:一曰逋稅,二曰劫殺,三曰訐奏。而余往來山東者十餘年,則見夫巨室之日以微,而世族之日以散;貨賄之日以乏,科名之日以衰,而人心之日以澆且偽;盜誣其主人,而奴訐其長,日趨於禍敗而莫知其所終。

乃余頃至東萊,主趙氏、任氏,入其門,而堂軒几榻無改於其舊;與之言,而出於經術節義者,無變其初心;問其恒產,而亦皆支撐以不至於頹落。余於是欣然有見故人之樂,而歎夫士之能自樹立者,固不為習俗之所移。任君唐臣因出其家譜一編,屬余為之序。其文自尊祖睦族以至於急賦稅,均力役,諄諄言之,豈不超出於山東之敝俗者乎?子不云乎「得見有恒者,斯可矣」?恒者久也,天下之久而不變者,莫若君臣父子,故為之賦稅以輸之,力役以奉之,此田宅之所以可久也。非其有不取,非其力不食,此貨財之所以可久也。為下不亂,在醜不爭,不叛親,不侮賢,此鄰里宗族之所以可久也。夫然,故名節以之而立,學問以之而成,忠義之人、經術之士出乎其中矣。不明乎此,於是乎飲食之事也而至於訟,訟不已而至於師,小而舞文,大而弄兵,豈非今日山東之大戒?而若任君者,為之深憂過計,而欲倡其教於一族之人,即亦不敢諱其從前之失,而為之丁寧以著於譜。昔召穆公思周德之不類,故糾合宗族於成周而作詩曰:「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任君其師此意矣。余行天下,見好逋者必貧,好訟者必負,少陵長,小加大,則不旋踵而禍隨之,故推任君之意,以告山東之人,使有警焉,或可以止橫流而息燎原也。

《呂氏千字文》者,待詔餘姚呂君裁之之所作也。蓋小學之書,自古有之。李斯以下,號為《三蒼》,而《急就篇》最行於世。自南北朝以前,初學之童子無不習之。而《千字文》則起於齊梁之世,今所傳「天地玄黃」者,又梁武帝命其臣周興嗣取王羲之之遺字次韻成之,不獨以文傳,而又以其巧傳。後之讀者苦《三蒼》之難,而便《千文》之易,於是至今為小學家恒用之書。而崇禎之元,有仁和卓人月者,取而更次之,以紀先帝初元之政,一時咸稱其巧。呂君以為事止於一年,未備也,於是再取而更次之,而明代二百七十年之事乃略具。若夫錯綜古人之文如己出焉,不亦進而愈巧者乎?蓋吾讀史遊《急就篇》,博之於名物制度,浩賾而不可窮,而其末歸於「漢地廣大,萬方來朝,中國安寧,百姓承德。」而呂君此文其首曰:「大明洪武,受命配天。」其末曰:「臣呂章成,頓首敬書。」則猶史遊之意也。史遊在元帝時為黃門令,日侍禁中,當漢室之無事;而呂君身為宰輔之後,丁板蕩之秋,遁跡山林而想一王之盛,《匪風》之懷,《下泉》之歎,有類於詩人,而過於齊、梁文士之流者也。不然,崔浩之書改漢強而為代強者,今豈無其人乎?而呂君棄之不顧,曰:吾將退而訓於蒙士焉。其風節又豈在兩龔下哉?夫小學,固六經之先也,使人讀之而知尊君親上之義,則必自其為童子始,故余於是書也樂得而序之。

勞山在今即墨縣東南海上,距城四五十里,或八九十里。有大勞小勞,其峰數十,總名曰勞。《志》言:「秦始皇登勞盛山,望蓬萊。」因謂此山一名勞盛,而不得其所以立名之義。案《南史》:明僧紹隱於長廣郡之嶗山。則字或從山。又《漢書》:成山作盛山,在今文登縣東北。則勞盛自是兩山。古人立言尚簡,齊之東偏,三面環海,其鬥入海處南勞而北盛,則盡乎齊東境矣。其山高大深阻,旁薄二三百里,以其僻在海隅,故人跡罕至。凡人之情以罕為貴,則從而誇之,以為神仙之宅,靈異之府。其說云:吳王夫差登此山,得《靈寶度人經》。考之《春秋傳》:吳王伐齊,僅至艾陵,而徐承率舟師自海道入齊,為齊人所敗而去。則夫差未嘗至此,而於越入吳之日,不知度人之經將焉用之?余遊其地,觀老君、黃石、王喬諸跡,類皆後人之所托名,而耐凍白牡丹花在南方亦是尋嘗之物。惟山深多生藥草,而地暖能發南花,自漢以來,修真守靜之流多依於此,此則其可信者。乃自田齊之末,有神仙之論,而秦皇、漢武謂真有此人在窮山巨海之中,於是八神之祠遍於海上,萬乘之駕常在東萊,而勞山之名由此起矣。夫勞山皆亂石巉岩,下臨大海,逼仄難度,其險處土人猶罕至焉。秦皇登之,是必萬人除道,百官扈從,千人擁挽而後上也。五穀不生,環山以外,土皆疏脊;海濱斥鹵,僅有魚蛤,亦須其時。秦皇登之,必一郡供張,數縣儲偫,四民廢業,千里驛騷而後上也。於是齊人苦之而名曰勞山也,其以是夫?古之聖王勞民而民忘之;秦皇一出遊,而勞之名傳之千萬年,然而致此則有由矣。《漢志》言:齊俗誇詐,自太公、管仲之餘,其言霸術已無遺策。而一二智慧之士倡為迂怪之談,以聳動天下之聽,彼其意不過欲時君擁篲,辯士詘服,以為名高而已,豈知其患之至於此也。故御史黃君居此山之下,作《勞山志》未成,其長君朗生修而成之,屬余為序。

黃君在先朝抗疏言事,有古人節概,其言蓋非誇者。余獨考勞山之故,而推其立名之旨,俾後之人有以鑒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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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亭林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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