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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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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十八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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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子林,吳城東蘭若也。其規制特小,而號為幽勝。清池流其前,崇丘峙其後;怪石崷崒而羅立,美竹陰森而交翳;閑軒淨室,可息可遊。至者皆棲遲忘歸,如在岩谷,不知去塵境之密邇也。好事者取其勝概十二,賦詩詠之,名人韻士,屬有繼作。住山因公裒而為卷,冠以睢陽朱澤民舊所繪圖,而請余敘焉。

夫吳之佛廬最盛,叢林招提據城郭之要坊,占山水之靈壤者數十百區。靈台傑閣,薨棟相摩,而鍾梵之音相聞也。其宏壯嚴麗,豈師子林可擬哉?然兵燹之餘,皆委廢於榛蕪,扃閉於風雨,過者為之躊躇而淒愴。而師子林泉益清,竹益茂,屋宇益完,人之來遊而紀詠者益眾,夫豈偶然哉?蓋創以天如則公願力之深,繼以卓峰立公承守之謹,迨今因公,以高昌宦族棄膏粱而就空寂,又能保持而修舉之,故經變而不墜也。由是觀之,則凡天下之事,雖廢興有時,亦豈不繫於人哉?

余久為世驅,身心攫攘,莫知所以自釋。閑訪因公於林下,周覽丘麓,復以十二詠者諷之,覺脫然有得,如病暍人入清涼之境,頓失所苦。乃知清泉白石,悉解談禪,細語粗言,皆堪悟入。因公所以葺理之勤,而集錄之備者,蓋為是也。不然,則飾耳目之觀,賞詞華之美,皆虛幻事,豈學道者所取哉?

是則來遊而有得者,固不得而不詠,因公亦不得而不編,既編,則余又不得而不序也。

韓文公詩有曰:「我生之初,月宿南斗。」蘇文忠公謂公身坐磨蝎宮也,而己命亦居是宮,故平生毀譽頗相似焉。夫磨蝎即星紀之次,而斗宿所躔也。星家者說身命舍是者,多以文顯。以二公觀之,其信然乎!

余後生晚學,景仰二公於數百載之上,蓋無能為役,而命亦舍磨蝎,又與文忠皆生丙子,是幸而偶與之同也。

二公之名雖重當世,而遭逢排擯謗毀,幾不自容。仕雖嘗顯於朝,而貶陽山,謫潮州,竄逐於羅浮、儋耳之間,逾嶺渡海,冒氛霧而伍蠻蜃,其窮亦甚矣。顧余庸庸,雖不能致盛譽,亦不為排謗者所及,況遭逢聖明,忝職禁署,蒙恩賜還,無投荒之憂,是幸而不與之同也。然二公之文章德業,赫然照映千古,而余早罹艱虞,中事奔走,學不加修,文無可采,將泯焉為眾人之歸,是不幸而不能與之同也。噫!命之所舍既同,則宜無不同,而何相去若是之遼哉!

蓋窮達得喪由乎命,智愚賢否存乎人,存乎人者可為,由乎命者不可必。世之人常以不可必者責於命,而不以可為者責諸己,所以多自恕而幸得也。若二公者,其道同,其文學同,故毀譽窮達有不必其同而自同,則余之不能與之同者,蓋有在也,而豈命之罪哉?

山陽錢文則能推星以言人之禍福,無不奇中,士大夫多稱道之。將遊湖海,徵余言為贈。因書所以自警者貽之,且使遇夫自恕而幸得者告焉。文則讀書好修,善鼓琴,斯術其餘事云。

報恩教寺,在吳之北郭,距吾舍為近。其中有修竹古檜,廣堂邃閣,可以覽觀眺望,卻煩囂而挹虛爽。其主席若無言宣、白雲聚,又皆賢而與余善,故與諸文友楊孟載、張來儀、王止仲、徐幼文輩數往遊焉。每登西麓,聚落葉籍坐,探韻賦詩,抵日入鳥歸乃去。寺僧好事者,亦往往挈茗抱琴來從之。有示上人者,居眾中年雖少,而警慧好學,余固期其為良緇流也。

後余徙家於郊,及從仕南京,不復至者數年。既歸,今年春始一過焉。而無言、白雲皆已化去,舊僧多散亡,竹樹舍宇,頗蕪廢弗理。計當時同遊者,惟止仲在郡,余或出或處,亦各之四方。俯仰躊躇,為之然以悲。而示上人聞余來,迎勞甚歡,語昔遊之樂,意若願復從余周旋者。叩其學,則已能究宗要,且攻為詩章,方為今住山因公所知,延為寺之第一座。余知其果可為良緇流也,則復為之逌然以喜焉。

未幾,上人往住吳江之寶覺寺,士大夫多賦詩送之。其徒與余善者宗源,為來請序其首,因書疇昔之事與知上人之素者貽焉。夫上人往矣,然吾聞寶覺在吳淞、笠澤之間,江雲湖波,沙禽浦樹,朝夕變化之狀不可摹繪,固東南之勝區,所謂可以覽觀而眺望者,又當遠過報恩,則余不可以不遊也。欲遊,安得復與向之諸文友者同哉!

余嘗與修《元史》,考其故實,見士之行義於鄉,能濟人之急者,皆具錄焉。或謂死喪疾病之相救助,固鄉黨朋友之事,非甚難能者,夫何足書。余則以為自世教衰,人於父子昆弟之恩,猶或薄焉,其視他人之危,能援手投足以拯之者,於世果多得乎?不多,則君子宜與之,不可使遂泯也。乃采其尤卓卓者,為著於篇。自退伏鄉里,聞有斯人之風者,猶復為興慕焉。

一日,趙子禎氏謁余城南,言曰:「近僕自淮南攜累而東歸也,奔走水陸之艱,觸冒霜露之慘,既抵家而俱疾焉。蓋老稚數口無免者,呻吟咿嚶,僵臥滿室,湯粥之奉不時,恤問之友不至,相視盻然為溝壑矣。醫師何子才日來視之,療治周勤,藥裹成績,僕有慚心,而子才無倦色。既彌月,而皆起焉。今以衰暮之年,與老父幼孫復得相依以保其生者,皆子才之賜也。顧無以報,願惠一言識區區之感焉。」

余以子禎家素貧,固非常有德於子才,而子才亦非有冀於子禎者,乃活其闔門於瀕死,豈非以濟人之急為心而世所不多得者乎!若是,固不可使無聞也。然余文思荒落,不能張子才之賢,姑序以復於子禎氏。子才能存此心而不息,義聲積著,則固有當代之執筆者書矣。

天下無事時,士有豪邁奇崛之才而無所用,往往放於山林草澤之間,與田夫野老沉酣歌呼以自快其意,莫有聞於世也。逮天下有事,則相與奮臂而起,勇者騁其力,智者效其謀,辯者行其說,莫不有以濟事業而成功名,蓋非向之田夫野老所能羈留而狎玩者。亦各因其時焉爾。

今天下崩離,征戍四出,可謂有事之時也。其決策於惟幄之中,揚武於軍旅之間,奉命於疆埸之外者,皆上之所需而有待乎智勇能辯之士也。使山林草澤或有其人,孰不願出於其間,以應上之所需,而用己之所能,有肯槁項老死於布褐藜藿者哉?

予生是時,實無其才,雖欲自奮,譬如人無堅車良馬,而欲適千里之塗,不亦難矣!故竊伏於婁江之濱,以自安其陋。時登高丘,望江水之東馳百里而注之海,波濤之所洶,煙雲之所杳靄,與夫草木之盛衰,魚鳥之翔泳,凡可以感心而動目者,一發於詩。蓋所以遣憂憤於兩忘,置得喪於一笑者,初不計其工不工也。積而成帙,因名曰《婁江吟槁》。若夫衡門茅屋之下,酒熟豕肥,從田夫野老相飲而醉,拊缶而歌之,亦足以適其適矣。因敘其篇端,以見余之自放於江湖者為無所能,非有能而不用也。

余始不欲與佛者遊,嘗讀東坡所作《勤上人詩序》,見其稱勤之賢曰:「使勤得列於士大夫之間,必不負歐陽公。」予於是悲士大夫之風壞已久,而喜佛者之有可與遊者。

去年春,予客居城西,讀書之暇,因往雲巖諸峰間,有所謂可與遊者,而得虛白上人焉。虛白形臞而神清,居眾中不妄言笑。余始識於劍池之上,固心已賢之矣。入其室,無一物,弊簣折鐺,塵埃蕭然。寒不暖,衣一衲,饑不飽,粥一盂,而逍遙徜徉,若有餘樂者。間出所為詩,則又紆徐怡愉,無急迫窮苦之態,正與其人類。方春二三月時,雲巖之遊者盛,巨官要人,車馬相屬,主者撞鍾集眾,送迎唯謹。虛白方閉戶寂坐,如不聞。及余至,則曳敗履起從,指幽導勝於長林絕壁之下,日入而後已。余益賢虛白,為之太息而有感焉。

近世之士大夫,趨於途者駢然,議於廬者歡然,莫不惡約而願盈,迭誇而交詆。使虛白襲冠帶以齒其列,有肯為之者乎?或以虛白佛者也,佛之道貴靜而無私,其能是亦宜耳。余曰:今之佛者,無呶呶焉肆荒唐之言者乎?無逐逐焉從造請之役者乎?無高屋廣廈以居,美衣豐食以養者乎?然則虛白之賢不唯過吾徒,又能過其徒矣。余是以樂與之遊而不知厭也。

今年秋,虛白將東遊,來請一言以為贈。余以虛白非有求於世者,豈欲余張之哉?故書所感者如此,一以風乎人,一以省於己,使無或有愧於虛白者而已。

至正二十三年秋,太尉承制以市舶提舉吳陵劉君同知松江府事。將行,其同列走書來徵文以道其美。余於劉君辱交最厚,今之去,雖無請者,猶不敢默然而已,況勤諸君之請邪?然劉君之碩材潔操,隆聲雅望,其自撫戎政,司商稅,所以威輯乎悍卒,惠被乎遠人者,既已充聽者之耳而遍談者之口矣,余何加乎?若夫推太尉以用君之意,以慶其民幸者,則亦無幾焉。

昔吳之富擅南服,其屬邑旁郡,亦號蕃庶。自窺西疆,相望殘毀,而松江於東,一柝之警不起,民恬物熙,獨保完實,斯其民亦幸矣。然數年間,軍旅之需殷,而賦斂之役亟,彼創殘疲羸者,既不可以重困,則凡有所征,舍茲土奚適哉?故芻粟者往焉,布縷者往焉。朝馳一傳需某物,暮降一符造其器,輸者屬於途,督者雜於戶,地雖未受兵,而民已病矣。於是怨谘之聲流,刻弊之形見,視他邑之民,雖葺破墾廢,而泰然田廬中,無發召之勞,無課責之苦,反若有不及者。籲,其幸乃所謂不幸歟!今太尉知其然,慨然思得良吏以撫循之,而劉君獲在選焉。

夫同知與太守相可否於黃堂之上者,其為任不輕而重也,劉君亦知其所以致此乎?余聞太尉之將授君以是職也,指其名語僚佐曰:「此人能愛民。」夫愛民,先王所以治天下也,而況一郡乎哉?太尉能以是取人,可謂知所本矣。且劉君往矣,必能益發之於政,則松江之民不其又幸歟!

雖然,古之人凡聞一言之善,則揚之而不敢隱,況聞之於上者乎?余之區區所以樂道斯語,非惟有以張劉君也,亦將使凡吏於時者,知在上之意而將順之,則民之為幸廣矣。庶乎結厚澤於悠深,復盛治於熙洽也。他日考之,豈不有所自哉?

昔柳子傳宋清,言清居善藥,有就清求藥者,雖不持錢,皆與之。積券如山,度不能報,輒焚券。余固疑清之未善也,苟不責報,尚何以券為哉?又言清取利遠,故大而卒以富,是知清猶未免於利耳。

吳醫徐仲芳,世攻治小兒,至仲芳而益精,人之請於門者相屬也。仲芳視其為士大夫及窮乏者,輒先焉。雖烈風赫日,乘一驢,兀兀黃埃中,周臨其廬,無敢後。其視疾必謹,與劑必良,嬰稚之賴以不殤者,蓋眾矣。有奉物詣仲芳謝者,卒卻去。或問之,則曰:「士大夫吾所敬,窮乏吾所憫,義皆不可取。吾非為詭也,彼資雄而仕達者,固又何辭?」故人皆德仲芳,雖後有復請,仲芳赴之益先,人至有愧心,而仲芳無倦色。嗚呼,若是可不謂賢乎!世嘗言今之人不及於古遠矣。觀清之焚券而仲芳並券有不取,清猶以利而仲芳以義,是則仲芳之賢不止於及清而已也。

余友戴伯庸氏一日來告曰:「僕有弱息,嘗苦多疾,獲仲芳而愈。數欲報仲芳,而仲芳不吾受也。度終不可以虛其德,願求子之文以贈之。」余謂仲芳之賢既可書,且余以嘗德仲芳者,戴不余請,余可已乎哉?雖然,宋清以柳子之文而傳,今仲芳之賢雖過於清,而余文不足以及柳子,顧能使之傳邪?然戴之欲之也,姑為書其概,以俟如柳子者徵焉。

余少喜交遊,以方侍養,不得遠去以求友於四方,故獨與鄉里之君子遊,若徐君以文,其人也。後不幸失怙恃,而天下有變,所在多梗,又不得遠去以償其志。然十餘年間,四方之士來吳者,則亦未嘗不得見焉。其豪健俊偉,魁閎辯博,飲酒談笑以意氣相得者,固不為少。至於講義理之微,詠性情之正,薰然和,粹然溫,優柔浸漬,相入以善而不自知者,則未有及以文者焉。乃知未行四方耳。苟行四方,若以文者,亦豈易多得哉?

余用是益親以文,而以文亦不余厭也。蓋自少及茲之壯,其間春華之晨,秋月之夕,空山流水之濱,崇台古榭之上,以文未嘗不往,而余未嘗不從。二人者,樂其相得之深,從容周旋,忘其為喪亂之時,羈窮之日也。蓋以文不汲汲求世知,居眾中,退然若無所能者,故人皆失以文,而余獨得之,豈非幸也哉?

今年夏,以文將讀書吳興蜀山中,來以別告。余謂久合而有睽離,人事之必然者也,豈足為甚戚也?但以文今絕去紛囂,得益厲舊學,以求其道,顧余乃浮沉閭里間,卒荒落而無所成,是則不能無介然於懷耳。雖然,以文固不可留,余則豈不能去是哉?待秋風之興,當扁舟而南,尋書聲於雲溪煙樹間,以文尚肯以所得告我哉?

太尉鎮吳之七年,政化內洽,仁聲旁流,不煩一兵,強遠自格,天人咸和,歲用屢登,厥德懋矣。然猶不自滿,而圖治彌厲。嘗懼聽覽之尚闕,而思僚佐之相裨也,乃承制以淮南參政臨川饒公領谘議參軍事。公辭以非材,即躬臨其家,諭之至意。公感激,遂起視事。

嗚呼,盛哉!此豈偶然也耶?蓋天將興人之國,則必賚以聰明奇特之士,與之左提右挈,以就大事。故其相合之深,相信之篤,冥契默諭,有莫知其所以然者。今公之起也,人之見者歎於途,聞者頌於室,莫不謂公直氣讜言,夙有以結太尉之知,故能當簡注之深,獲登庸之光。然不知天之相之者,有不如是之偶然也。

且嘗論之,人才之不能相通也,故明於巨者或有昧於微,得乎此者或有遺乎彼,其得而兼焉者寡矣。今太尉奠此南服,端拱廟堂,舉境內之事而屬之參軍,凡內外大小,無不關白,其為任亦豈易言哉?蓋致治理則求其學術之醇,論攻守則資其計畫之良,對賓客則藉其辭令之善,用人物則取其鑒識之精,而況文牒之所交馳,簿籍之所叢委。苟一事之不通,一才之不具,則亦未足稱之矣。今公能從容其間,泛應曲當,使臨至重而不驚,處至煩而不擾,故雖以某之陋,獲與公共事,而亦得以寡過矣。且接尊俎之餘談,樂圖書之清暇,翱翔大府,以極一時之盛,則公之才豈獨上賴之哉?某亦賴之矣。

今年秋,公得解所領職還署省事。竊以嘗有協恭之好,於其去能無言乎?故論次其說以為序。

近代之取人者有二焉:曰儒與吏而已。夫吏固儒之一事,非可以並稱也。蓋《詩》《書》《禮》《樂》所以明道,律令章程所以從政。不明乎道,則無以知出治之本;不從乎政,則無以周輔治之用。古者君子之學,所以通而後成也。二道既分,儒忽吏為末而謂之不足為,吏訾儒為迂而謂之不足用,各視時之所尚以相盛衰,其為弊也久矣。

國家自失承平,校政庶務實繁,在上者欲其嚴辦以供一切之需也。故任吏尤專重,而儒有弗及者矣。嗚呼,豈非其惑歟!蓋聞孫卿氏之言曰:「相高下,視筼肥,序五種,君子不如農人;相美惡,辯貴賤,君子不如賈人;設規矩,陳繩墨,便器用,君子不如工人;不恤是非然不然之情,以相薦拔,以相恥怍,君子不如惠施、鄧析。」然則治文書,奉期會,摘獄訟之微,較賦稅之悉,儒固或不如吏矣。至於屏邪慝之風,行仁義之說,使上尊而下親,內修而外服,非儒其孰能之乎?故善為國者,未嘗以此而易彼也。今厭其高而樂其卑,捐其大而收其小,何哉?亦竊求其故矣,蓋謂今之儒未及於古,不足以稱上之所使也。

夫儒不能盡為古之儒,然吏亦豈能盡為古之吏哉?是但知垂紳獵纓,空言而不切於事者之非儒,而不知磨鉛削牘,拘法而不通夫義者之非吏也,其可乎?余故嘗感歎而思之,以凡在上者亦過矣。苟有於此焉,不以儒為不足用而特任之,則知夫出治之本,而其政豈不成乎?既有思之,則非在上之過也,亦儒之過焉耳。苟有於此焉,不以吏為不足為而兼通之,則周夫輔治之用,而其道豈不行乎?若其人者,世固有之,而余未得見之也。

今年冬,某人以江浙省臣之辟為掾。余聞其讀書與律,學頗事古,豈非所謂其人歟?將行也,其友有來裒士大夫所贈若干篇而屬余序者,乃欣然告之曰:夫掾雖吏也,然佐外宰相治藩府,凡方面之事,雖不得行,亦可得而言也。且省臣能取子於人人之中,是知其賢矣。知其賢,於言有不聽乎?子今能以所學施於時,顯有成效,使皆知儒之非迂,則上之所尚有不改弦而易轍者乎?儒之振不振,吾於子行卜之矣。夫欲援吏而歸於儒者,是吾所望於子也。若云叛儒而入於吏者,豈吾所望於子哉?

國朝置參軍為三公之屬,舊制也。然平時三公無親職,而參軍多私人,故視之者若不甚重。今太尉清河公仗專征之鉞,雄鎮南藩,以戡亂為己任,舉封內之事而屬之參軍,故其職密要華顯,遂非他官所能及矣。然居是者,非忠足以受寄,智足以造謀,而略足以濟務者,弗稱也。太尉公嘗曰:「與我共成大功者,其惟良參軍乎?」故未嘗輕以授人,而人得之者,則莫不謂之榮焉。

江浙行樞密院經歷蔡侯久在幕府,茂著厥績,所謂忠智與略實備於己。初參軍之員有闕也,太尉方求其人,而談者已私擬曰:「宜為是者,其蔡侯乎?」未幾命下,果侯也。於乎!此豈偶然而已哉?蓋侯之賢夙有以當太尉簡注之深,而致國人期望之重,故上下之意,匪謀而一。譬諸大寶橫道,人無智愚,皆知趨而取之,初不待於相告也。不然,則何以能冥契合之神如是哉?於是在上者授任之不差,在下者清議之不泯,並侯之能稱是職,而必與太尉共成大功者,皆可見也。抑何盛哉!

余時竊伏田里,有欲獻於侯而未暇也。適侯之故僚吏有來徵文頌侯者,乃坐而歎,作而言曰:夫士君子之道成於身,而出用於世也,豈不欲流大名施厚澤乎?然嘗患不得乎其位,位得矣而又患不逢乎時。二者之常不偶,則終於挾大技而莫呈,抱奇貨而弗售,此古人所以多感憤悲傷而自歎於不遇也。然則逢時而得位者,非古今之所難而為士君子之至幸歟!今侯之為參軍也,凡征伐之密,侯得聞之;黜陟之重,侯得與之;兵民御撫之方規、賓客應對之辭令,侯皆得兼謀而並任之:則侯之位亦得矣。海內雖未康靖,而太尉方興桓文之業,內修外攘,以答天子之寵命,則侯之時亦逢矣。侯於是時,能思古今之所難得者己實得之,而大攄宿學,以為其職之所當為,則東南之人,有不誦侯之名而被侯之澤者乎?

蓋區區所以願望於侯者,亦太尉任侯之意也。侯其懋乎哉!侯其懋乎哉!

錢塘為東南之會,自五季之亂,海內創殘,而錢氏父子能保其國,又能知歸於宋,不煩征誅,故獨幸富全。

迨我朝國師南駕,既受宋降,市不易肆,列聖相承,重熙累洽,涵養安息,以至於今。計其民之不識兵禍,已四五百年矣。故城邑人物之繁,園池台榭之麗,皆足以侈於遊觀而誇於談詠。舟車管弦日至於西湖之上者,不間風雨。又有名花珍果水陸之味,雜出於四時,而非特居者之樂,凡仕於是者,亦莫不酣嬉而忘去也。可謂盛哉!

至正改元(原闕)。越三月而圍解,內則困於疫饑,外則蕩於燔掠,向之所可觀者,鞠為荒煙宿莽、遺灰斷甓,蓋四五百年之跡,銷滅毀壞,欲求見其仿佛而無在者矣。況連歲流民未還,行旅罕至,則非特居者之戚,凡仕於是者,亦莫不彷徨而厭留也,可勝歎哉!

今年秋,江浙行省左丞潘公,由吳興徙鎮茲土,聞荊南黃君仲博之材,辟以為掾。將行,其友有來乞言贈之者,乃為之言曰:夫地之廢興盛衰,雖有其時,然豈不繫於人哉?苟有其志者,躬葺理之勤,需培積之久,有不能變凋弊為完庶者乎?今錢塘雖繁華委謝,而江山之形勝猶在也。仲博始至之暇,能為我一周覽乎?升於高,見陵谷之可憑,則思設備御之規;行於野,視廬井之可復,則思興墾辟之利。歸言於公而行之,使寇不能復來,民不致久困,方面之事,其孰有大於此乎?仲博固有志者,必能如余言。

他日桴鼓不聞,民得安遂其生,桑麻雞犬,陰交而聲應,皆忘其為喪亂之餘,而漸復承平之舊;余將幅巾藜杖,南遊湖山之間,樂觀盛事,然後賦詩以頌公之功有成而並為仲博賀也。豈不偉哉!豈不偉哉!

君子必慎疾,慎疾必先於擇醫。甚矣,擇醫之難也!其論證之是非,投餌之當否,非通其術者,莫察也。士之通其術者甚寡,苟不察焉,而求驗於已試之後,待其危而黜之,晚矣。豈慎疾之道哉?世故無以知其良,則從眾之所稱者而趨焉,曰:其傳幾世矣,其活幾人矣,良醫也。相率非其藥不食,子不迎以視其親曰不孝,弟不迎以視其兄曰不悌,凡長者不迎以視其卑幼曰不慈,而病者不自迎以視己曰不智,雖失療以死不悔。嗚呼!眾之所稱者,其果良否乎?吳之醫最多,舉城而籍之,不啻千百,而得名者數人,其術未必皆良,而良者反扼其下不得出,甚可歎也。

今年春,友人徐君幼文(原闕)德之,來徵言以贈。余謂復初誠良醫矣,然人未有盛稱之者,惜余言之不足重於世,不能張之。然觀有美譽而無實用,而不得大聞於時者,天下之事多矣,不特醫也,復初何尤焉?

廣陵周克恭氏以事來吳,介友人謁余,言曰:「京口有龔先生惟德者,治俞扁之術。其視疾審若鑒之照物,其投劑當若矢之中的,其施惠均博若輪之行地,不以高下而易軌也。故言良醫師者,必歸惟德焉。吾家瓜渚,距京口,隔大江。兒嘗遘危疾,惟德來視之,駕扁舟,越風濤,略無所避。既療之,輒愈。顧余年已非壯,後視承先世之重者,眇焉在是兒也。不幸而有疾,有疾而幸惟德起之,則其所以惠我者,不惟是兒,乃延吾後於無窮,而免余於不孝也。其德宜何如報哉!然奉之以金,弗受也;將之以幣,弗領也;吾可終無以報者乎?蓋思可以章吾心而侈其德於當世者,莫如君子之言焉。余來是邦,聞先生以文名,敢請!」余辭未遑。

他日,又來言曰:「惟德非特於吾為然也,凡於士之貧與流播羈寓者,皆然也。今其一門三世,下孝而上慈,家道雍豫而壽樂且康者,豈非由是致哉?願先生為之言。」

余乃歎曰:「夫施德於人而不責報者,非世所謂難能者歟?然急利者之所難,而有道者之所易也。蓋人雖不能報,而天必報之矣。故責於人者不得於天,得於天者不責於人;責於人有得有不得,責於天則無所不得也。且天之報人雖若茫昧,然不可以朝夕以需。苟行之不怠以俟之,則其所得較之於人者,不啻乎多矣。今惟德其能責於天者乎?其能行之而不怠者乎?其庶幾所謂有道者乎?是皆余所喜聞而樂言者也。況克恭之請之勤哉!雖欲辭,固不得辭也。」遂書。

吳城西南陬有曰朱家園者,父老言宋朱勔故墅也。廬山陳惟寅氏得之,更名曰綠水,以園中有池,且用杜子美詩語也。其林沼亭軒,亦各有扁焉。近雖破廢,然寬閑幽勝,猶可以釣遊而嘯歌。惟寅以余往來其中最熟,求遍詠之。

噫!當勔以幸貴時,窮尚豪侈,園中之珍木異石,崇台嶢榭,固當百倍於此,文人詞客為之稱美而誇詠者亦多矣,今皆跡滅響沉,無復可睹。惟寅雖窮居隱約,而能以詩書世其業,篤於孝友,其清德雅操,固可以蔑視勔矣。則余為之執筆,亦可以無愧焉。因不復辭,且庶幾或傳,使父老知園之更名綠水者,自惟寅始也。詩凡十六篇。

古人之於詩,不專意而為之也。《國風》之作,發於性情之不能已,豈以為務哉?後世始有名家者,一事於此而不他,疲殫心神,搜刮物象,以求工於言語之間。有所得意,則歌吟蹈舞,舉世之可樂者,不足以易之;深嗜篤好,雖以之取過,身罹困逐而不忍廢,謂之惑非歟?

余不幸而少有是好,含毫伸牘,吟聲咿咿不絕於口吻。或視以廢事而喪志,然獨念才疏力薄,既進不能有為於當時,退不能服勤於畎畝,與其嗜世之末利,汲汲者爭騖於形勢之途,顧獨事此,豈不亦少愈哉?遂為之不置。且時雖多事,而以無用得安於閑,故日與幽人逸士唱和於山顛水厓,以遂其所好。雖其工未敢與昔之名家者比,然自得之樂,雖善辯者未能知其有異否也。故累歲以來,所著頗多。

近客東江之渚,因間始出而彙次之,自戊戌至丁未,得七百三十二篇,題之曰《缶鳴集》。自此而後著者,則別為之集焉。藏之巾笥,時出而自讀之。凡歲月之更遷,山川之歷涉,親友睽合之期,時事變故之跡,十載之間,可喜可悲者皆在而可考,固不忍棄而弗錄也。若其取義之或乖,造辭之未善,則有待於大方之教焉。

吳為古名都,其山水人物之勝,見於劉、白、皮、陸諸公之所賦者眾矣。余為郡人,暇日搜奇訪異於荒墟邃谷之中,雖行躅殆遍,而紀詠之作則多所闕焉。及歸自京師,屏居松江之渚,書籍散落,賓客不至,閉門默坐之餘,無以自遣,偶得郡志閱之,觀共所載山川、台榭、園池、祠墓之處,余向嘗得於煙雲草莽之間,為之躊躇而瞻眺者,皆歷歷在目。因其地想其人,求其盛衰廢興之故,不能無感焉。遂采其著者,各賦詩詠之。

辭語蕪陋,不足傳於此邦,然而登高望遠之情,懷賢弔古之意,與夫撫事覽物之作,喜慕哀悼,俯仰千載,有或足以存勸戒而考得失,猶愈於飽食終日而無用心者也。況幸得為聖朝退吏,居江湖之上,時取一篇,與漁父鼓枻長歌,以樂上賜之深,豈不快哉?因不忍棄去,萃次成帙,名《姑蘇雜詠》,合古今諸體,凡一百二十三篇云。洪武四年十二月日前史官高啟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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鳧藻集

 

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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