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仓山房文集
小仓山房文集 作者:袁枚 清 |
序
编辑文莫古于经,而经之注疏家非古文也,不闻郑笺、孔疏与崔、蔡并称;文莫古于史,而史之考据家非古文也,不闻如淳、师古与韩、柳并称。其他藻语、俚语、理障语皆非古文,则本朝望溪先生言之也详。鹿门八家之说袭真西山《读书记》中语,虽非定论,要为不失文章正宗。后世遵之者弱,悖之者妄。惟吾友子才太史扫群弊而空之,记叙用敛笔,论辨用纵笔,叙事或敛或纵,相题为之,而大概超超空行,总不落一凡字,此其志也。千载而下,当有定论。同征老友杭世骏序
我读随园文,太史之官徒纷纷。
四百年来作者存,屈指中郎多虎贲。
依傍门户袭笑颦,岂不皮傅但失真。
先生弃官抱《典》、《坟》,胎息元气藏精神。
静观万物求其根,
岳峙渎流手挹扪,天结地构心吐吞。
我文之法如是云,庶几成吾一家言。
百年数事代数人,特笔传志臣见闻。
达者贵者功德尊,卑者贱者志业勤。
孝义节烈困厄群,正气郁律生苦辛。
端严疏密气象陈,旁见侧出须眉新。
《石渠》、《金匮》遗佚频,公为存之待讨论。
丞相卿尹大将军,削牍论事开螺纹。
明体达用言可循,利弊得失毫毛分。
规抑上官直气伸,亦严亦婉理道醇。
君子受之回怒瞋,取而施行何其仁。
循吏指画皆宜民,用之庙堂风益淳,
文人之文斯可焚。
读书论世平反申,一洗俗眼千年尘。
自言序记别有遵,紧严峭洁荆公论。
辨才豪气至此驯,玩之信然无迹痕。
天授此笔回千钧,辅以学识成彬彬。
染羽屡入缁緅𫄸,练丝沃盝涂宿因。
角干三液胶必均,鲍人治革缓急匀。
篇成读之觉恂恂,数易稿本谁策勋!
我望海洋虽退奔,字字暖我阳和温。
我翁志节埋九原,言行完美忧终沦。
叩头陈状泪沄々,倘赐表著公之恩。
伤哉贱子亦史臣,乞因其子怜其亲。
馆后学蒋士铨题
初,先生以制举文震海内,后生小子争摹仿句调以弋科名者,如操券取也。惟谷芳为童子时,颇不以先生文为然。逮乾隆癸酉馆金陵,谒先生于随园之小仓山房,每谈及时义,即歉然以少年刊布流传为悔,而深以予之不然其文者为知己。于是惊叹先生之虚怀好学不可及,而世之媚人之文以求知于人者,其必为先生之所唾弃也久矣。
时先生正以诗古文词树坛坫江南,欲收致四方才俊士,与之共商史汉文章之正统。而外间科举之说盛行,徒知有先生之时文而已,不知有古文也。其或借先生为声援者,亦徒知有先生之诗而已,不知有古文也。而于举世不知之时,又惟谷芳知之最早,而好之也为尤笃。即谷芳之好古文而敢执笔以为之也,亦实因先生之教而后毅然不摇于俗见。至于今盖二十有一年矣。然则先生之文集,谷芳乌可以无言乎哉?盖尝论文章之道有三:曰理学之文;曰经济之文;曰辞章之文。所谓理学者,非皮傅儒先空谈性命,亦非缀缉训故注疏之琐琐者相考证已也。其所谓经济,又不得以浮诞无实、坐而言不克起而行者当之。至于辞章,则亦必有物有序,而夸富丽、矜淹博者不与焉。予观古今以来,其有兼三者而一之之人乎?无有也。乃今读先生之集,而知其为信能兼之者矣。
疑者曰:随园之辞章不必言,经济尚可于其吏治信之,若目以理学,毋乃阿所好而失于诬乎?子曰:不然。夫言必求肖于周、程、张、朱,而后为理学。噫,此世之所以多伪君子也!随园于同时之讲经而株守汉学(原注:见《与惠栋论学书》。),讲道而虚崇宋儒(原注:见《与是镜书》。),必为文以辟之,不遗馀力,俾支离穿凿迂阔无用之学自呈其伪,以不使溷吾学之真。故其见于文者,无一字及于经,而无非经之精华也;无一字及于道,而无非道之充实也。诚诸中者形诸外,噫,夫岂可以袭而取与?故予因其文而审其为人,性情脱洒,和而不流,非即周茂叔之吟风弄月者乎!早年高隐,不慕荣进,而又笃于友谊,不以穷通生死易心,即尹和靖之奉母终身,蔡季通之为友远谪,何异焉?
凡此皆见于诸论著中。读者试一一按而求之,当知随园之学与年俱进,而德亦与年俱劭者,固非昔日所闻“风流才子”之随园,而真为今日兼理学、经济、辞章而一之之随园也。然则予之言岂有阿乎?彼犹以为阿者,必前之徒知有先生制举之文者也,不知先生者也,不知文者也,并不知予非媚人之文以求知于人者也。然则予之言亦惟先生知之而已。宣城宗后学谷芳
文章代兴协元会,道比姚姒承黄农。属辞比事肇盲左,嗣有迁、固昌其宗。起衰八代赖韩子,元和复振西京风。降及北宋只数子,落落泰华恒衡嵩。厥后岂无著作手,绘画不称乾坤容。帝恐人间久寥阒,五百年后生我公。公年弱冠即名世,赫若旭日升于东。鞭霆驭风织云锦,更凿混沌开鸿闬。上清小谪出为吏,异绩琐屑传吴侬。凤凰来仪偶一见,安可久集虞廷中?名园奉母谢禄养,著书矻矻无春冬。积累三十年,富敌丘山隆。先出骈体文,一扫徐、庾空。《诗集》别专行,授梓尚未终。独将古文编排分卷二十四,寸心得失五十年琢金千熔。赋本古文词,冠首实类从。体格用相如,不与唐律同。碑铭状表及传志,义贵纪实非褒崇。如衡量物镜取影,国史征信垂无穷。昌黎此体推第一,尚恐谀墓难为雄。书则俪欧阳,缠绵罄深衷。上规大府下勖友,畾侃侃告以忠。匡时论古不忍默,力挽元气回春融。记序关掌故,不涉小品夸雕虫。论必归大醇,眉山雄辩犹虚锋。其馀杂著尽超绝,妙谛无上惟天通。至哉《原士》篇,治术首辟颿。析弊到秋毫,铸鼎称神工。何当悬此文,上列于学宫?百年树人得至计,元恺复出襄时雍。国初诸老事帖括,健者声律兼磨砻。汪、朱独治古文学,已觉瑀旗鸣梧桐。体裁茂密固闳赡,未免襞积由裁缝。迩来学者知嗜古,高挹贾、郑思希踪。著文亦以训诂济,陷阵欲假偏师攻。兹文一出正鹄定,真面乃幸庐山逢。我朝艺苑譬合乐,诸子一器公黄锺。卓然不朽冠一代,公所自致天无功。京江旧雨怀蒋诩,首先寄示烦邮筒。贱子款三径,惊怪腾白虹。搜览得公文,目慑光熊熊。粲然新若手未触,意似不甚珍璜琮。携之竟出不返顾,荆州借得还无庸。韩文旧本共宝惜,枕秘吾可骄蔡邕。饥来一字不堪煮,赖挟此卷忘飧饔。佛灯将烬漏四鼓,兀坐据案方喁。飒然阴风忽入户,云雾晦冥驱丰隆。径恐六丁下搜取,急诵万遍藏诸胸。年家子万应馨。
古文凡例
编辑一、古文本无例也,自杜征南有发凡起例之说,后人因之。例愈繁,文愈敝。德州卢氏刊《金石三例》,苍崖、止仲诸君所考甚详,亦不过引韩比欧,依样标的而已,并无独见。然既已有之,不可废也,否则口实者多,故作凡例。
一、古文编集都无一定,韩先杂著,柳先论,欧分四集是也。《仓山文稿》编者误以为碑板居先,后见《颜鲁公集》亦然,遂仍而不改。
一、碑传标题,应书本朝官爵,昔人论之详矣。至行文处不可泥论,或依古称太守、观察、牧令、刺史等名,或依俗称制府、藩司、臬使等名。考古大家皆有此例。其从古称者,如浑瑊萧以金吾卫大将军扈驾,而权文公碑称公以大司马翼从。奚陟薨,赠礼部尚书,而刘禹锡碑称追赠大宗伯。宋子京《冯侍讲行状》称大理寺为廷尉平。欧公《许平墓志》称经略为大帅。皆从古称也。以故归震川《张元忠传》称某知县为钱塘令,《洧南居士传》称某知府为某太守。其从俗称者,如李玨《牛僧孺碑》称宋申锡贬郡佐,郡佐者唐时之司马也。韩文公《盐法条议》称院监巡院,院监巡院者唐时之度支使盐池监也。欧公《桑怿传》称阁职,阁职者宋时之六部架阁也。伊川《伯淳行状》称漕司,漕司者宋时之发运使、转运使也。皆从俗称也。以故朱竹《杨雍建传》称总督为制府,施愚山《袁业泗传》称按察使、布政使为藩、臬两司。凡此在行文中不一而足。至于权文公,唐相也,唐人宰相官名应书平章事同中书门下,而韩公《神道碑》竟以“故相”二字标题。沈璧,建安知县也,而震川《墓志》竟以“建安尹”三字标题。宋知某县事与知县有京朝官之分,非今之知县也,而竹《蒋君墓志》竟以“知伏羌事”标题。是则古人率意处,犹之《史记》标题忽称“魏公子”,忽称“平原君”也。未敢援以为例。
一、碑传标题必书本朝地名,亦昔人所论也。然行文中亦难泥论。欧公《李公济碑》称南昌曰豫章,若以宋论,当称隆兴。震川《王震传》称震为京兆尹,若以明论,当称应天府尹。汤文正《施愚山墓志》曰典试中州,若以本朝论,当称河南。
一、官名地名行文处随俗用省字法,考古大家俱有此例。其序官用省字法者,如昌黎《刘昌裔碑》应书检校尚书左仆射云云,而标题单摘“统军”二字。《韩绅卿墓志》应书录事参军,而序事只称“司录君”三字。《孔戣墓铭》称容、桂二管,一容州总管,一桂州总管,省却两“州”字、两“总管”字。又称桂将裴行立、容将杨竁,亦省却“州”字、“总管”、“都督”字样。宋人文集中所称三司、三班、一府、二府者,俱包括无数官名。欧公《刘先之墓志》称与州将争公事及后将范公至云云,亦犹今之称前督、称后抚也。以故施愚山《李东园墓志》称督抚,汪钝翁《郝公墓志》称司道,称参游,称抚提,称副左,归震川《章永州墓志》称院司:皆不称全官。
一、其序地名用省字法者,如欧公《伊仲宣铭》称历知汝州之叶,不称叶县,郑州之荥阳,不称荥阳县。东坡《赵康靖公碑》称吕溱守徐,蔡襄守泉,赵小二寇庐、寿。王荆公《王比部墓志》称愿得苏、常间一官。曾南丰《钱纯老墓志》称为尉于秀、婺、邓云云,皆省却一“州”字。以故归震川《李按察碑》称滇民乞留,《叶文庄公碑》称公在广。汤文正《张尚书墓志》称楚抚,《先府君碑》称斌在虔闻之,官名地名皆省却数字。
一、本朝官行文书有不得不从俗者。汪钝翁《乙邦才传》取太守结状以报,人嫌“结状”二字不典。按昌黎《盐法议》有“脚价”、“脚钱”之称,欧公《曾致尧墓铭》有“支差”、“添解”之号,陈琳《檄吴将部曲文》称“如诏律令”,任昉《弹刘整文》称“充众准雇”,皆结状类也。正宜从俗,以存一朝文案。
一、非史臣不应为人立传,昔人曾有此论。然柳子厚引笺奏隶尚书以自解,归震川则直言古作《楚国先贤传》、《襄阳耆旧传》者,皆非兰台馆阁之臣;公羊、穀梁亦未闻与左丘明同为某国之史臣也。此论出而纪事之例始宽。
一、黄黎洲言行状为请谥而作者,不书子女及谥法;为请墓志而作者书之。今请谥之状久不行矣。唐宋诸大家行状无不书婚娶及谥法者,合从之。
一、满洲姓氏与唐、虞、三代相同,其冠首一字,非其姓也。元许有壬作《镇海碑》,题曰“右丞相怯烈公”。姚燧作《博罗拓碑》,题曰“平章忙兀公”。集中亦仿此例。阁峰尚书、师健中丞本富察氏,故均书富察公。雪村中丞本姓白,故书白公。至若鄂、尹两文端公,其冠首一字,父子相承,有类於姓,宜因其俗称。若溯所由来,尹祖居关外章佳地方,因以为氏,当称章佳公。然以标题犹可也,若行文处称尹为章佳公,将举世不知为何人矣。要知周公、孔子亦非本姓,秦始皇本姓嬴,生于赵,遂姓赵。以故方望溪《佟法海墓志》称法公,未为过也。
一、编古人已定之集,碑传中贵贱男女,可以以类相从。若自编其未竟之文,则先后撰成,有不得不参错互见者。
一、古人文无圈点,方望溪先生以为有之则筋节处易于省览。按唐人刘守愚《文冢铭》云有朱墨围者,疑即圈点之滥觞。姑从之。
一、古人无自梓其文者。梓集百卷,始于和凝,为人所嗤。然唐以前文多传抄,非板而行之,可见古人文之不梓亦由风气未开,非尽从谦也。虑门人子弟有所窜改,不得不自蹈詅痴符之诮。第古书有卷无页,故每篇皆连属成文。今既付之攻木之工矣,倘仍用古人编卷法,则改一篇全篇皆动,故各自为篇,亦用今法。
一、文章有馀意未尽者书之于后,始于韩文公。宋、元人有自记之例,盖示人以行文繁简之法也。集中仿之,凡未竟之意,不入本文者,别署纸尾。
一、集中议论文字,有偶异先儒独抒己见者。拘士颇以为惊。恭读皇上御批《颜鲁公祠堂记》云:“今之学者,一字一句与程、朱不相似,则引绳批根曰此异端也。及考其行,乃与流俗无异。”又曰:“今上智之士,謦咳偶异于圣人,即摈之不得为吾徒,而中才以下反可以口说得之,则学问之道将沦胥以亡,较不讲学之时,晦冥尤甚。”大哉,王言!洵万古读书之准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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