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古文觀止
卷十 宋文
作者:吳楚材 吳調侯 
1695年
卷十一

卷十  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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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聖俞詩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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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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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予聞世謂詩人少達而多窮,劈頭引一語,拈「窮」字起。夫豈然哉?蓋世所傳詩者,多出於古窮人之辭也。一句駁倒詩人多窮,下詳寫詩非能窮人。凡士之蘊其所有而不得施於世者,多喜自放於山巔水涯之外。見蟲魚草木、風雲鳥獸之狀類,往往探其奇怪,內有憂思感憤之鬱積,其興於怨刺,以道羇雞。臣寡婦之所歎,而寫人情之難言,蓋愈窮而愈工。述古今詩人,作意摹寫。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後工也。惟窮而後工,故世所傳詩者,多出於古窮人之辭。 ○一語點正,引出聖俞。

  予友梅聖俞,點出人。少以蔭補爲吏。累舉進士,輒抑於有司。困於州縣凡十餘年,年今五十,猶從辟闢。書,爲人之佐。鬱其所蓄,不得奮見於事業。辟書,聘書也。爲人佐,如作幕賓之類。 ○點出遭遇,正寫其窮。其家宛陵,幼習於詩,自爲童子,出語已驚其長老;旣長,學乎六經仁義之說。其爲文章,簡古純粹,不求茍說於世,世之人徒知其詩而已。點出文章,爲詩作陪引。然時無賢愚,語詩者必求之聖俞。聖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樂於詩而發之。故其平生所作,於詩尤多。方正點出詩。世旣知之矣,而未有薦於上者。昔王文康公嘗見而歎曰:「二百年無此作矣!」雖知之深,亦不果薦也。若使其幸得用於朝廷,作爲「雅」、「頌」,以歌詠大宋之功德,薦之清廟,而追商、周、魯《頌》之作者,豈不偉歟!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爲窮者之詩,乃徒發於蟲魚物類、羇愁感歎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窮之久而將老也,可不惜哉!此段正寫聖俞之詩,窮而後工。如敍事,如發論,開合照應。盡態極妍,亦復感慨無限。

  聖俞詩旣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謝景初,懼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陽至於吳興以來所作,次爲十卷。予嘗嗜聖俞詩,而患不能盡得之,遽喜謝氏之能類次也,輒序而藏之。結出作序意。其後十五年,聖俞以疾卒於京師,余旣哭而銘之,因索於其家,得其遺稿千餘篇,並舊所藏,掇端入聲。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爲一十五卷。記所集篇數。嗚呼!吾於聖俞詩,論之詳矣,故不復雲。言於聖俞詩中,已論之詳。故於序中,不復言其所以工也。 ○惘然不盡。

「窮而後工」四字,是歐公獨創之言,實爲千古不易之論。通篇寫來,低昂頓折,一往情深。「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一段,尤突兀爭奇。

送楊寘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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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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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予嘗有幽憂之疾。退而閒居,不能治也。旣而學琴於友人孫道滋,受宮聲數引,久而樂之,不知其疾之在體也。先自記往事,提出學琴,送楊子意在此。

  夫琴之爲技小矣,頓折。及其至也,大者爲宮,細者爲羽。該商角徵。操絃驟作,忽然變之。聲以情遷。急者悽然以促,緩者舒然以和。如崩崖裂石,高山出泉,而風雨夜至也;如怨夫寡婦之歎息,雌雄雍雍之相鳴也。其憂深思遠,則舜與文王、孔子之遺音也。悲愁感憤,則伯奇孤子、屈原忠臣之所歎也。伯奇,尹吉甫子。吉甫聽後妻之言,疑而逐之。伯奇事後母孝,自傷無罪,投河死。屈原,楚懷王臣,被放作離騷。 ○借景形容,連作三四疊,乃韓歐得意之筆。喜怒哀樂,動人必深。二句爲下轉筆。而純古淡泊,與夫堯舜三代之言語,孔子之文章,易之憂患、《詩》之怨刺無以異。必如此寫,方不是琵琶與箏。其能聽之以耳,應之以手。取其和者,道其湮鬱,寫其幽思。則感人之際,亦有至者焉。寫琴至此極盡。

  予友楊君,入楊子。好學有文。累以進士舉,不得志。及從廕調,爲尉於劍浦。區區在東南數千里外,是其心固有不平者。且少又多疾,而南方少醫藥,風俗飲食異宜。以多疾之體,有不平之心,居異宜之俗,其能鬱鬱以久乎?三句,總攝幽憂意,情至而語深。然欲平其心以養其疾,於琴亦將有得焉。讀至此,則知通篇之說琴,意不在琴也。止借琴以釋其幽憂耳。故予作琴說以贈其行。且邀道滋酌酒,進琴以爲別。一結泠然。

送友序,竟作一篇琴說,若與送友絕不相關者。及讀至末段,始知前幅極力寫琴處,正欲爲楊子解其鬱鬱耳。文能移情,此爲得之。

五代史伶官傳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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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

  嗚呼!盛衰之理,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原莊宗之所以得天下,與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莊宗,姓朱耶,名存朂。先世事唐,賜姓李。父克用,以平黃巢功,封晉王,至存朂,滅梁自立,號後唐。 ○先作總挈。盛衰得失四字,是一篇關鍵。

  世言晉王之將終也,以三矢賜莊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朱溫從黃巢爲盜,旣而降唐,拜爲宣武軍節度使,賜名全忠,未幾,進封梁王。竟移唐祚。燕王,吾所立;燕王姓劉,名守光,晉王嘗推爲尚父。守光曰:「我作河北天子,誰能禁我!」遂稱帝。乞。丹,與吾約爲兄弟,而背晉以歸梁。契丹耶律阿保機帥衆入寇,晉王與之連和,約爲兄弟。旣歸而背盟,更附於梁。此三者,吾遺恨也。與爾三矢,爾其無忘乃父之志!」莊宗受而藏之於廟。其後用兵,則遣從事以一少牢告廟,羊曰少牢。請其矢,盛平聲,以錦囊,負而前驅,及凱旋而納之。凱,軍勝之樂。 ○以上敍事。

  方其係燕父子以組,守光父仁恭,周德威伐燕,守光曰:「俟晉王至聽命。」晉王至而擒之。函梁君臣之首,晉兵入梁,梁主友貞謂皇甫麟曰:「李氏吾世仇,理難降之,卿可斷吾首。」麟遂泣弒梁主,因自殺。函,以木匣盛其首也。入於太廟,還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氣之盛,可謂壯哉。一段揚。及仇讎已滅,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亂者四應,倉皇東出,未見賊而士卒離散,君臣相顧,不知所歸,至於誓天斷髮,泣下沾襟,何其衰也!一段抑。豈得之難而失之易歟?抑本其成敗之跡,而皆自於人歟?復作虛神,宕出正意,應繳人事。

  《書》曰:「滿招損,謙得益。」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忘身,自然之理也。引《書》作斷,應篇首「理」字。故方其盛也,舉天下之豪傑,莫能與之爭;又一段揚,仍用「方其」字,妙。及其衰也,數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國滅,爲天下笑。伶人,樂工也。莊宗善音律,或時自傅粉墨,與優人共戲於庭。後爲伶人郭從謙所弒。 ○又一段抑,仍用「及其」字,妙。夫禍患常積於忽微,而智勇多困於所溺,豈獨伶人也哉!結出正意,慨想獨遠。

起手一提,已括全篇之意。次一段敍事,中、後只是兩揚兩抑。低昂反覆,感慨淋漓,直可與史遷相爲頡頏。

五代史宦者傳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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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

  自古宦者亂人之國、其源深於女禍。女、色而已。宦者之害、非一端也。自來婦與寺只是並提、此特與極力分出。蓋其用事也近而習、其爲心也專而忍。先總挈二句、是宦者爲害之根、下文俱從此轉出。能以小善中人之意、小信固人之心、使人主必信而親之。宦者之害、一轉。待其已信、然後懼以禍福而把持之。雖有忠臣碩士列於朝廷、而人主以爲去己疎遠、不若起居飲食、前後左右之親爲可恃也。宦者之害、二轉。故前後左右者日益親、則忠臣碩士日益疎、而人主之勢日益孤。勢孤、則懼禍之心日益切、而把持者日益牢。安危出其喜怒、禍患伏於帷闥。則嚮之所謂可恃者、乃所以爲患也。宦者之害、三轉。患已深而覺之、欲與疎遠之臣、圖左右之親近。緩之則養禍而益深、急之則挾人主以爲質。至、雖有聖智、不能與謀。宦者之害、四轉。謀之而不可爲、爲之而不可成、至其甚、則俱傷而兩敗。故其大者亡國、其次亡身、而使姦豪得藉以爲資而起。至抉淵入聲、其種類、盡殺以快天下之心而後已。董卓因而亡漢、朱溫因而篡唐、千古同轍。 ○宦者之害、五轉。此前史所載宦者之禍常如此者、非一世也。應前自古二字、總兜一句。夫爲人主者、非欲養禍於內、而疎忠臣碩士於外、蓋其漸積而勢使之然也。放寬一步、正是打緊一步、履霜之戒、可不慎歟。夫女色之惑、不幸而不悟、則禍斯及矣。使其一悟、捽卒、而去之可也。持頭髮曰捽。宦者之爲禍、雖欲悔悟、而勢有不得而去也。唐昭宗之事是已。昭宗與崔胤謀誅宦官、宦官懼。劉季述等乃以銀撾畫地、數上罪數十、幽上於少陽院、而立太子裕。故曰深於女禍者、謂此也、可不戒哉。結段申前深於女禍一句、最深切著明、可爲痛戒。

宦官之禍、之漢唐而極。篇中詳悉寫盡。凡作無數層次、轉折不窮、只是深于女禍一句意。名論卓然、可爲千古龜鑑。

相州晝錦堂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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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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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此人情之所榮、而今昔之所同也。富貴歸故鄉、猶當晝而錦、何榮如之。史記、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晝錦之說本此。 ○四句、乃一篇大意。蓋士方窮時、困阨閭里、庸人孺子、皆得易而侮之。若季子不禮於其嫂。蘇秦、字季子、說秦、大困而歸、嫂不爲炊。買臣見棄於其妻、朱買臣、家貧、採薪自給。妻羞之、求去。買臣笑曰、待吾富貴當報汝。妻怒曰、從君終餓死。買臣不能留、卽去。一旦高車駟馬、旗旄導前、而騎卒擁後、夾道之人、相與駢肩累跡、瞻望咨嗟、而所謂庸夫愚婦者、奔走駭汗、羞愧俯伏、以自悔罪於車塵馬足之間。歷數世態炎涼、何等痛切。此一介之士、得志於當時、而意氣之盛、昔人比之衣錦之榮者也。數句收拾前文、振起下意。惟大丞相衛國公則不然。韓琦、字稚圭、封魏國公。 ○一句撇過上文。公、相去聲、人也。相州、今河南彰德府、安陽縣。 ○伏句。世有令德、爲時名卿。自公少時、已擢高科、登顯士。海內之士、聞下風而望餘光者、蓋亦有年矣。所謂將相而富貴、皆公所宜素有。應起二句。非如窮阨之人、僥倖得志於一時、出於庸夫愚婦之不意、以驚駭而誇耀之也。翻季子、買臣一段。然則高牙大纛、不足爲公榮。桓圭袞裳、不足爲公貴。高牙、車輪之牙。大纛、車上羽葆幢。桓圭、三公所執。袞裳、三公所服。惟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勒之金石、播之聲詩。以耀後世而垂無窮、此公之志、而士亦以此望於公也。豈止誇一時而榮一鄉哉。此又道公平生之志、以見異於季子、買臣處。公在至和中、至和、仁宗年號。嘗以武康之節、來治於相、以武康節度來知相州、是富貴而歸故鄉也。乃作晝錦之堂於後圃。點題。旣又刻詩於石、以遺相人。其言以快恩讎矜名譽爲可薄、蓋不以昔人所誇者爲榮、而以爲戒。於此見公之視富貴爲何如、而其志豈易量哉。就詩中之言、見其輕富貴、而不以晝錦爲榮、爲韓公解釋最透。故能出入將相、公先經略西夏、後同平章事。勤勞王家、而夷險一節。夷、平時。險、處難。一節、謂一致也。至於臨大事、決大議、垂紳正笏、不動聲色、而措天下於泰山之安、可謂社稷之臣矣。公在諫垣、前後凡七十餘疏。及爲相、勸上早定皇嗣、以安天下。故曰臨大事云云。 ○此段所稱皆是實事。初無溢美。其豐功盛烈、所以銘彝鼎而被絃歌者、應前勒金石、播聲詩二句。乃邦家之光、非閭里之榮也。一篇結穴只二語。筆力千鈞。余雖不獲登公之堂、幸嘗竊誦公之詩、樂公之志有成、而喜爲天下道也。於是乎書。拈出作記意。

魏公永叔、豈皆以晝錦爲榮者。起手便一筆撇開、以後俱從第一層立議、此古人高占地步處。按魏公爲相、永叔在翰林、人曰、天下文章、莫大于是、卽晝錦堂記。以永叔之藻采、著魏公之光烈、正所謂天下莫大之文章。

豐樂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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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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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旣治滁除。之明年夏,滁,滁州,在淮東。時公守是州。始飲滁水而甘。始飲而甘,明初至滁,未暇知水甘也。只此句,意極含蓄。問諸滁人,得於州南百步之近。出其處。其上則豐山,聳然而特立。陪一上。下則幽谷,窈然而深藏。陪一下。中有清泉,滃翁上聲,然而仰出。出泉。俯仰左右,顧而樂之。再陪左右。於是疏泉鑿石,闢地以爲亭,而與滁人往遊其間。出亭。 ○以上敍亭之景,當滁之勝。末帶與「滁人」句,爲下文發論張本。

  滁於五代干戈之際,用武之地也。五代,梁、唐、晉、漢、周也。 ○議論忽開,一篇結構。昔太祖皇帝,趙匡胤。嘗以周師破李景南唐。兵十五萬於清流山下,生擒其將皇甫暉,姚鳳於滁東門之外,遂以平滁。周主柴世宗征淮南,唐人恐,皇甫暉,姚鳳,退保清流關,關在滁州西南,世宗命匡胤突陣而入,暉等走入滁,生擒之。 ○此滁所爲用武之地,不能豐樂,以起下文。修嘗考其山川,按其圖記。升高以望清流之關,欲求暉鳳就擒之所。而故老皆無在者,蓋天下之平久矣。就平滁想出天下之平,一往深情,是龍門得意之筆。自唐失其政,海內分裂,豪傑並起而爭。所在爲敵國者,何可勝升。數。上聲, ○宕開一筆,不獨說滁也。及宋受天命,聖人出而四海一。嚮之憑恃險阻,剗產,削消磨。百年之間,漠然徒見山高而水清。欲問其事,而遺老盡矣。再疊一筆,虛神不盡。今滁單接「今滁」。介江淮之間,舟車商賈,四方賓客之所不至。民生不見外事,而安於畎畝衣食,以樂生送死。而孰知上之功德,休養生息,涵煦許,於百年之深也。歸重上之功德,是爲「豐樂」之所由來。凡作數層跌宕,方落到此句。文致生動不迫。

  修之來此,樂其地僻而事簡,又愛其俗之安閒。應「舟車商賈」數句。旣得斯泉於山谷之間,乃日與滁人仰而望山,俯而聽泉。掇幽芳春。而蔭喬木,夏。風霜冰雪,刻露清秀。峭刻呈露,清爽秀出。 ○秋冬。四時之景,無不可愛。又幸其民樂其歲物之豐成,而喜與予遊也。點出題面,應轉與滁人往遊句。因爲本其山川,道其風俗之美。使民知所以安此豐年之樂者,幸生無事之時也。結出作記意,應轉「休養生息」句。

  夫宣上恩德,以與民共樂,刺史之事也。遂書以名其亭焉。收極端莊鄭重。妙絕。

作記遊文,卻歸到大宋功德休養生息所致,立言何等闊大。其俯仰今昔,感慨係之,又增無數烟波。較之柳州諸記,是爲過之。

醉翁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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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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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環滁除、皆山也。滁、州名、在淮東。○一也字、領起下文許多也字。其西南諸峯、林壑尤美。從山單出西南諸峯。望之蔚畏、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從諸峯單出瑯琊。山行六七里、漸聞水聲潺潺、殘、而瀉出於兩峯之間者、釀娘去聲泉也。從刪出泉。峯迴路轉、有亭翼然、臨於泉上者、醉翁亭也。從泉出亭。作亭者誰、山之僧曰智仙也。出作亭之人。名之者誰、太守自謂也。出名亭之人、法只應雲太守也。又家自謂二字、因有下注故耳。太守與客來飲於此、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接手自注各亭之意、注醉一句、注翁一句、妙。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接手又自破各亭之意。一句不在酒、一句亦在在酒、妙。若夫日出而林霏開、明。雲歸而巖穴暝、晦。晦明變化者、山間之朝暮也。記亭之朝暮。野芳發而幽香、春。佳木秀而繁陰、夏。風霜高潔、秋。水落而石出者、冬。山間之四時也。記亭之四季。朝而往、暮而歸。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又總收朝暮四時、申出樂字、起下文數樂字。至於二字、貫下端。負者歌於途、行者休於樹、前者呼、後者應、傴於上聲、樓、提攜、傴僂、伸也。往來而不絕者、滁人遊也。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釀泉爲酒、泉香而酒洌。洌、清潔也。山肴野蔌、遠、○菜謂之蔌。雜然而前陳者、太守宴也。先記環人遊、次記太守宴、妙。宴酣之樂、非絲非竹。二句、貫下段。射者中、投壺。弈者勝、圍棋。籌交錯、觥、謂爵。籌、所以記罸。坐起而諠譁者、衆賓懽也;蒼顏白髮、頹然乎其間者、太守醉也。記衆賓自懽、守自醉、妙。已而二字、貫下段。夕陽在山、人影散亂、太守歸而賓客從也。歸時景。樹林陰翳、鳴聲上下、遊人去而禽鳥樂也。歸後景。滁人亦去。忽又添出禽鳥之樂來、下便借勢一路捲轉去、設想甚奇。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遊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刻畫四語、從前許多鋪張、俱有歸束。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結出作記。太守謂誰、廬陵歐陽修也。結出作記姓名。

通篇共用二十個也字、逐層脫卸、逐步頓跌、句句是記山水、卻句句是記亭、句句是記太守。似散非散、似排非排、文家之創調也。

秋聲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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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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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歐陽子方夜讀書、聞有聲自西南來者、先出聲字。悚然而聽之。聽字、領起下文。曰、異哉、初淅瀝以瀟颯、糝入聲、○含風雨句。忽奔騰而砰烹、湃。派、○含波濤句。如波濤夜驚、一喻。風雨驟至。二喻。其觸於物也、鏦鏦聰、錚錚、撐、金鐵皆鳴。含赴敵數句。又如赴敵之兵、銜枚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銜枚、所以止諠譁也。枚、形似箸、兩端有小繩、銜於口而繫於頸後、則不能言。○三喻、連下三喻、長短參差、虛狀秋聲、極意描寫。予謂童子、此何聲也、汝出視之。借視陪聞、作波。童子曰、星月皎潔、明河在天、是方夜。四無人聲、聲在樹間。是視不是聞、妙。予曰、噫嘻、悲哉、此秋聲也、胡爲而來哉。借童子語、翻出秋聲二字。先咨嗟、次怪歎、領起全篇。蓋夫秋之爲狀也、其色慘淡、煙霏雲斂。其色、賓。其容清明、天高日晶。精、○晶、光也。○其容、賓。其氣慄冽、砭人肌骨。其氣、賓。其意蕭條、山川寂寥。其意、賓。故其爲聲也、淒淒切切、呼號奮發。從其色、其容、其氣、其意、喚出其聲。豐草綠縟肉、而爭茂、佳木蔥籠而可悅。二句未秋。草拂之而色變、木遭之而葉脫。其所以摧敗零落者、乃其一氣之餘烈。實寫秋聲已畢。夫秋、刑官也、司寇爲秋官、掌刑。於時爲陰。以二氣言。又兵象也、主蕭殺。於行爲金。以五行言。是謂天地之義氣、常以肅殺而爲心。鄉飲酒禮雲、殺、此天地之義氣也。天之於物、春生秋實。實字、含既老過盛意。故其在樂也、商聲主西方之音。商聲、屬金、故主西方之音。夷則爲七月之律。夷則、七月律名。孟秋之月、律中夷則商、傷也。物既老而悲傷。夷、戮也;物過盛而當殺。注四句。○此段又細寫秋之爲義、洗刷無餘、下乃從秋暢發悲哉意。嗟乎、草木無情、有時飄零。人爲動物、惟物之靈。草木無情、而人有情。無情者、尚有時而飄零、況有情者乎。○四句起下數層、是作賦本意。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有動乎中、必搖其精人之秋、非一時也。。而況思其力之所不及、憂其智之所不能。人或有時非秋、而又欲故自尋秋也。宜其渥然丹者爲槁木、黟衣、然黑者爲星星。朱顏忽而變枯、黑髮忽而變白、猶草木之綠縟而色變、蔥蘢而葉脫也。奈何以非金石之質、欲與草木而爭榮。若欲任其憂思、必此身爲金石而後可也。奈何非金非石、而欲與草木爭一日之榮乎。念誰爲之戕賊、亦何恨乎秋聲。念此槁木星星、乃憂思所致、是自爲戕賊耳。亦何恨乎天地自有之秋聲哉。○結出悲秋正旨。童子莫對、垂頭而睡。但聞四壁蟲聲唧唧、如助予之歎息。又於秋聲中添出一聲、作餘波。

秋聲、無形者也。卻寫得形色宛然、變態百出。末歸于人之憂勞、自少至老、猶物之受變、自春而秋、凜乎悲秋之意、溢于言表。結尾蟲聲唧唧、亦是從聲上發揮、絕妙點綴。

祭石曼卿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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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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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維治平英宗年號。四年、七月日、具官歐陽修、謹遣尚書都省令史李敡、異、至於太清。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欲亡友曼卿之墓下、而弔之以文曰、嗚呼曼卿、一呼。生而爲英、死而爲靈。生死並點。其同乎萬物生死、而復歸於無物者、暫聚之形。不與萬物共盡、而卓然其不朽者、後世之名。許其名傳後世、單就死一邊說。此自古聖賢、莫不皆然。而著在簡冊者、昭如日星。引古聖賢一證、言其名之必傳。十九字、一句讀。嗚呼曼卿、二呼。吾不見子久矣、猶能髣髴子之平生。喚起下文。其軒昂磊落、突兀崢撐、嶸、宏、而埋藏於地下者、十六字、一句讀。意其不化爲朽壤、而爲金玉之精。不然、生長松之千尺、產靈芝而九莖。恆、○此從生前、想其死後、必當化爲金玉、爲長松、爲靈芝、必不與萬物同爲朽壤也。○中閒用不然一折、更快。奈何荒煙野蔓、荊棘縱宗、橫。風淒露下、走燐飛螢。燐、鬼火。但見牧童樵叟、歌唫而上下、與夫驚禽駭獸、悲鳴躑擲、逐、而咿伊、嚶。悲其今日之墓。今固如此、更千秋而萬歲兮、安知其不穴藏狐貉與鼯鼪。悲其後日之墓。此自古聖賢亦皆然兮、獨不見夫纍纍乎曠野與荒城。又牽自古聖賢皆然、呼應有情。嗚呼曼卿、三呼。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臨了有一折。而感念疇昔、悲涼悽愴、不覺臨風而隕涕者、有愧夫太上之忘情。自述傷感、欷歔欲絕。尚饗。

篇中三提曼卿、一歎其聲名、卓然不朽。一悲其墳墓、滿目淒涼。一敍己交情、傷感不置。文亦軒昂磊落、突兀崢嶸之甚。

瀧岡阡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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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

主頁面:瀧岡阡表

  嗚呼、惟我皇考崇公、卜吉於瀧岡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於其阡。瀧岡、在江西吉安府永豐縣。阡、壟也。非敢緩也、蓋有待也。提出緩表之故、包下種種恩榮。修不幸、生四歲而孤。太夫人守節自誓、居窮自力於衣食、以長以教、俾至於成人。爲下告之發端。太夫人告之曰、汝父爲吏廉、而好施與、喜賓客、其俸祿雖薄、常不使有餘、曰、毋以是爲我累。故其亡也、無一瓦之覆、一壠之植、以庇而爲生、十四字、一句讀。吾何恃而能自守耶。反跌一句。吾於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於汝也。起下能養有後。自吾爲汝家婦、不及事吾姑、然知汝父之能養去聲、也。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將有後也。一段、敍父之孝親裕後。吾之始歸也、汝父免於母喪方逾年。歲時祭祀、則必涕泣曰、祭而豐、不如養之薄也。閒御酒食、則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餘、其何及也。淺語、更覺入情。吾始一二見之、以爲新免於喪適然耳。頓宕。旣而其後常然、至其終身未嘗不然。吾雖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養也。一段、承寫孝親。汝父爲吏、嘗夜燭治官書、屢廢而歎。吾問之、則曰、此死獄也、我求其生不得爾。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則死者與我皆無恨也、矧求而有得耶、以其有得、則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猶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仁人之言、纏綿愷惻。回顧乳者、抱汝而立於旁。生波。因指而歎曰、術者謂我歲行在戌將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見兒之立也、後當以我語告之。謂死獄求生之語。 ○述至此、不勝酸楚。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語。吾耳熟焉、故能詳也。描情真切。其施於外事、吾不能知。補筆。其居於家、無所矜飾、而所爲如此、是真發於中者耶。嗚呼、其心厚於仁者耶、此吾知汝父之必將有後也。一段、承寫裕後。汝其勉之。夫養不必豐、要平聲、於孝。利雖不得博於物、要其心之厚於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總束數語、有收拾。 ○以上並太夫人之言。修泣而志之不敢忘。結受母教。先公少孤力學、咸平真宗年號。三年、進士及第、爲道州判官、泗綿二州推官、又爲泰州判官、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瀧岡。一段、詳崇公仕宦年葬。太夫人姓鄭氏、考諱德儀、世爲江南名族。太夫人恭儉仁愛而有禮、初封福昌縣太君、進封樂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一段、詳太夫人氏族德爵。自其家少微時、治其家以儉約、其後常不使過之、曰、吾兒不能苟合於世、儉薄所以居患難也。逆知後來遷謫之事、有先見。其後修貶夷陵、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貧賤也、吾處之有素矣、汝能安之、吾亦安矣。一段、又表太夫人安於儉薄。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祿而養。又十有二年、列官於朝、始得贈封其親。又十年、修爲龍圖閣直學士、尚書吏部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疾終於官舍、享年七十有二。帶點太夫人年壽。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樞密、遂參政事、又七年而罷。詳記年數、應起手六十年句。自登二府、天子推恩、褒其三世。蓋自嘉祐仁宗年號。以來、逢國大慶、必加寵錫。皇曾祖府君、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曾祖妣、累封楚國太夫人。皇祖府君、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祖妣、累封吳國太夫人。皇考崇公、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皇妣、累封越國太夫人。今上初郊、皇考賜爵爲崇國公、太夫人進號魏國。一段、敍出自己出處及歷朝寵錫。於是小子修泣而言曰、此段歸美祖先、方入己意。嗚呼、爲善無不報、而遲速有時、此理之常也。名言至理、足以訓世。惟我祖考、積善成德、宜享其隆、雖不克有於其躬、而賜爵受封、顯榮褒大、實有三朝之錫命。是足以表見於後世、而庇賴其子孫矣。總贊前人。乃列其世譜、具刻於碑。旣又載我皇考崇公之遺訓、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於修者、並揭於阡。總收父母教訓、言約而盡。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鮮、遭時竊位、而幸全大節、不辱其先者、其來有自。結出己之立身、本於先澤、最得體要。熙甯神宗年號。三年、歲次庚戌、四月辛酉朔、十有五日、乙亥、男推誠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觀文殿學士、特進行兵部尚書、知青州軍州事、兼管內勸農使、充京東路安撫使、上柱國、樂安郡開國公、食邑四千三百戶、食實封一千二百戶、修表。

善必歸親、褒崇先祖。仁人孝子之心、率意寫出、不事藻飾、而語語入情。祗覺動人悲感、增人涕淚。此歐公用意合作也。

管仲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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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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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仲相威公,威公,卽桓公。因避宋欽宗諱,故改「桓」爲「威」。霸諸侯,攘戎狄,終其身齊國富強,諸侯不敢叛。功案。管仲死,豎刁易牙開方用,威公薨於亂,五公子爭立,公子武孟,公子元、公子潘、公子商人、公子雍、公子昭。昭立,是爲孝公,故曰五公子。其禍蔓萬。延,訖簡公,齊無寧歲。禍案。

  夫功之成,非成於成之日,蓋必有所由起;禍之作,不作於作之日,亦必有所由兆。接上生下。故齊之治也,吾不曰管仲,而曰鮑叔。鮑叔薦管仲,桓公用之。 ○承功「所由起」,是客。及其亂也,吾不曰豎刁易牙開方,而曰管仲。承禍「所由兆」,是主。何則?豎刁、易牙、開方三子,彼固亂人國者,顧其用之者,威公也。責威公,是客。夫有舜而後知放四兇,有仲尼而後知去少正卯。彼威公何人也?句含蓄。顧其使威公得用三子者,管仲也。責管仲,是主。事見下文。仲之疾也,公問之相。當是時也,吾意以仲且舉天下之賢者以對。而其言乃不過曰:豎刁、易牙、開方三子,非人情,不可近而已。管仲病,桓公問曰:「羣臣誰可相者?」管仲曰:「知臣莫如君。」公曰:「易牙如何?」對曰:「殺子以適君,非人情,不可。」「開方如何?」對曰:「倍親以適君,非人情,難近。」「豎刁如何?」對曰:「自宮以適君,非人情,難親。」管仲死,而桓公不用其言,近用三子,三子專權。 ○入管仲罪處,全在此段,以下反覆暢發此意。

  嗚呼,仲以爲威公果能不用三子矣乎?仲與威公處幾年矣,亦知威公之爲人矣?威公聲不絕於耳,色不絕於目,而非三子者則無以遂其欲。彼其初之所以不用者,徒以有仲焉耳。一日無仲則三子者,可以彈冠而相慶矣。須看有無二字意。仲以爲將死之言可以縶威公之手足耶?夫齊國不患有三子,而患無仲。有仲,則三子者,三匹夫耳。轉換警策。不然,天下豈少三子之徒哉?雖威公幸而聽仲,誅此三人。而其餘者,仲能悉數而去之耶。此轉更透。嗚呼!仲可謂不知本者矣。斷句有關鎖。因威公之問,舉天下之賢者以自代,則仲雖死,而齊國未爲無仲也。夫何患三子者?不言可也。此段設身置地,代仲爲謀,論有把握。

  五霸莫盛於威文。文公之才,不過威公,其臣狐偃,趙衰,先軫,陽處父。又皆不及仲,靈公文公子。之虐,不如孝公桓公子。之寬厚,文公死,諸侯不敢叛晉,晉襲文公之餘威,猶得爲諸侯之盟主百餘年。何者,其君雖不肖,而尚有老成人焉。晉以有賢而強。威公之薨也,一敗塗地,無惑也,彼獨恃一管仲,而仲則死矣。齊以無賢而敗。 ○此把晉文來照齊桓,方知管仲無所逃責。

  夫天下未嘗無賢者,蓋有有臣而無君者矣。未有有君而無臣者也。威公在焉,而曰天下不復有管仲者,吾不信也。見非天下無賢,正罪仲不能薦。仲之書,《管子》。有記其將死,論鮑叔,賓胥無之爲人,且各疏其短。管子寢疾,對桓公曰:「鮑叔之爲人也,好直而不能以國強。賓胥無之爲人也,好善而不能以國詘。」是其心以爲數子者,皆不足以託國。而又逆知其將死,則其書誕謾不足信也。據仲之書,竟以爲無賢,故不足信。吾觀史鰌,秋, ○卽史魚。以不能進籧伯玉,而退彌子瑕,故有身後之諫。《家語》:史魚病,將卒。命其子曰:「吾仕衛不能進蘧伯玉,退彌子瑕。是吾生不能正君,死無以成禮,我死,汝置屍牗下,於我畢矣。」其子從之。靈公弔焉,怪而問之。其子以告。公愕然失容。於是命殯之客位。進蘧伯玉,而退彌子瑕。蕭何且死,舉曹參以自代。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引二人,俱臨歿時進賢切證。夫國以一人興,以一人亡。賢者不悲其身之死,而憂其國之衰。故必復有賢者,而後可以死。彼管仲者,何以死哉?結語冷絕。

通篇總是責管仲不能臨歿薦賢。起伏照應,開闔抑揚。立論一層深一層,引證一段緊一段。似此卓識雄文,方能令古人心服。

辨奸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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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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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引成語起。惟天下之靜者,乃能見微而知著。惟靜故能知幾,此先生自負之言也。○開端三句,言安石必亂天下,但靜以觀之自見,虛虛冒起全篇。月暈運。而風,礎楚。潤而雨,礎,柱下石也。月旁昏氣曰暈,柱礎生汗曰潤。人人知之。天地陰陽之事,人無不知。人事之推移,理勢之相因,其疏闊而難知,變化而不可測者,孰與天地陰陽之事?人事、理勢,較天地陰陽則為易知。而賢者有不知,歐陽公亦勸先生與荊公游。其故何也?好惡亂其中,而利害奪其外也。常人尚能知天地陰陽之事,而賢者反不能知人事之推移、理勢之相因,蓋其心汩於好惡利害,而不能靜也。○此段申明起手三句意。

  昔者,引證。山巨源見王衍曰:「誤天下蒼生者,必此人也。」晉惠帝時,王衍為尚書令,樂廣為河南令,皆善清談。衍少時,山濤見之,嘆曰:「何物老嫗,生寧馨兒。然誤天下蒼生者,必此人也。」郭汾焚。陽見盧杞曰:「此人得志,吾子孫無遺類矣。」唐德宗以楊炎、盧杞同平章事。貌丑,有才辯,悅之。時郭子儀每見賓客,姬妾不離側。惟至,子儀悉屏侍妾。或問其故,對曰:「貌丑而心險,婦人見之必笑。他日得志,吾族無遺類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見者。理有固然。以吾觀之,王衍之為人,容貌言語,固有以欺世而盜名者,然不忮至。不求,與物浮沉。無盧之陰險。使晉無惠帝,僅得中主,雖衍百千,何從而亂天下乎?反照神宗,伏下「願治之主」。 盧之奸,固足以敗國,然而不學無文,容貌不足以動人,言語不足以眩世。無王衍之虛名。非德宗之鄙暗,亦何從而用之?反照神宗,伏下「願治之主」。 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雖理有固然,非事所必至。○此段言衍、之奸未甚,特其遇惠帝、德宗而為亂耳。正形安石為極奸。

  今有人,暗指安石。口誦孔、老之言,身履夷、齊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與造作言語,私立名字,以為顏淵、孟軻復出,有王衍之虛名。而陰賊險狠,與人異趣。有盧之陰險。是王衍、盧合而為一人也,其禍豈可勝 升。言哉?厥後卒生靖康之禍,直是目見,非為懸斷。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緩。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囚不櫛首。居喪者,不洗面。○明指安石。此豈其情也哉?從恆情勘出至奸,所謂見微知著者以此。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豎刁、易牙、開方是也。注見《管仲論》中。○拓開一步。以蓋世之名,而濟其未形之患,緊入本人。雖有願治之主,好賢之相,猶將舉而用之。規諷仁宗。則其為天下患,必然而無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應上二子容有未然意。

  孫子曰:「善用兵者,無赫赫之功。」不欲有功,恐致傷人也。使斯人而不用也,則吾言為過,而斯人有不遇之嘆,孰知禍之至於此哉?不然,天下將被其禍,而吾獲知言之名,悲夫!寧願安石不見用,使天下以吾言為過,毋願安石用,使天下被其禍,而吾獲知言之名也。○結得淋漓感慨。

介甫名始盛时,老苏作《辨奸论》,讥其不近人情。厥后新法烦苛,流毒寰宇。见微知著,可为千古观人之法。

心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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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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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將之道,當先治心。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舜。然後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敵。第一段,言為將當先治心。○此篇每段自為節奏,而以治心為主。

  凡兵上義,不義,雖利勿動。非一動之為利害,而他日將有所不可措手足也。夫惟義可以怒士,士以義怒,可與百戰。第二段,言舉兵當知尚義。

  凡戰之道,未戰養其財,將戰養其力,既戰養其氣,既勝養其心。謹烽燧,嚴斥堠,後。○烽燧所以警寇。晝則燔燧,夜則舉燧。斥,度也。堠,望也。以望烽火也。使耕者無所顧忌,所以養其財;豐犒而優遊之,所以養其力;小勝益急,小挫益厲,所以養其氣;用人不盡其所欲為,所以養其心。雖平敘,自歸重養心。故士常蓄其怒、懷其欲而不盡。怒不盡則有餘勇,欲不盡則有餘貪。故雖並天下,而士不厭兵,此黃帝之所以七十戰而兵不殆也。不養其心,一戰而勝,不可用矣。第三段,言議戰當知所養。

  凡將欲智而嚴,凡士欲愚。智則不可測,嚴則不可犯,故士皆委己而聽命,夫安得不愚?夫惟士愚,而後可與之皆死。第四段,言將與士當得智愚。

  凡兵之動,知敵之主,知敵之將,而後可以動於險。鄧艾縋 墜。兵於蜀中,非劉禪之庸,則百萬之師可以坐縛,彼固有所侮而動也。後漢炎興元年,魏將鄧艾入蜀,自陰平行無人之地七百餘里,鑿山通道,造作橋閣,山高谷深,至為艱險。艾以氈自裹,推轉而下。將士皆攀木緣崖,魚貫而進。先登至江油,遂至成都。後主禪出降,漢亡。故古之賢將,能以兵嘗敵,而又以敵自嘗,故去就可以決。此段就上段分出,申說「智」字。

  凡主將之道,知理而後可以舉兵,知勢而後可以加兵,知節而後可以用兵。知理則不屈,知勢則不沮,知節則不窮。見小利不動,見小患不避。小利小患,不足以辱吾技也。夫然後有以支大利大患。夫惟養技而自愛者,無敵於天下。故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靜可以制百動。第五段,言主將當知理、勢、節三者。

  兵有長短,敵我一也。敢問:「吾之所長,吾出而用之,彼將不與吾校;吾之所短,吾蔽而置之,彼將強與吾角,奈何?」曰:「吾之所短,吾抗而暴仆。之,使之疑而卻;吾之所長,吾陰而養之,使之狎而墮其中。此用長短之術也。」第六段,言主將當善用長短之術。

  善用兵者,使之無所顧、有所恃。無所顧,則知死之不足惜;有所恃,則知不至於必敗。尺箠當猛虎,奮呼而操擊;喻有所恃。徒手遇蜥昔。蜴,亦。變色而卻步,喻無所恃。人之情也。知此者,可以將矣。袒裼而案劍,則烏獲不敢逼;冠胄衣甲,據兵而寢,則童子彎弓殺之矣。此喻不可徒恃,比前喻更深一層。故善用兵者以形固。夫能以形固,則力有餘矣。第七段,論有備無患之道,而以「善用兵者以形固」終焉。

此篇逐节自为段落,非一片起伏首尾议论也。然先后不紊。由治心而养士,由养士而审势,由审势而出奇,由出奇而守备,段落鲜明,井井有序,文之善变化也。

張益州畫像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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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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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和 仁宗年號。元年秋,蜀人傳言有寇至邊。邊軍夜呼,野無居人。四語寫出將亂光景。妖言流聞,京師震驚。方命擇帥,天子曰:「毋養亂,毋助變,衆言朋興,朕志自定。外亂不作,變且中起。旣不可以文令,又不可以武競,惟朕一二大吏。孰爲能處茲文、武之間,其命往撫朕師。」代天子言,便是天子氣象。且語語爲下伏根。乃推曰: 衆推也。 「張公方平其人。」天子曰:「然。」公以親辭,不可,遂行。冬十一月,至蜀。至之日,歸屯軍,撤守備。伏根。使謂郡縣:「寇來在吾,無爾勞苦。」明年正月朔旦,蜀人相慶如他日,遂以無事。又明年正月,相告留公像於淨衆寺。公不能禁。敍事簡嚴,質而不俚。

  眉陽蘇洵言於衆曰:「未亂易治也,旣亂易治也。有亂之萌,無亂之形,是謂將亂。將亂難治。不可以有亂急,亦不可以無亂弛。有亂急,無亂弛,卽上不可以武競,不可以文令意。惟是元年之秋,如器之敧,溪。未墜於地。敧,不正也。惟爾張公,安坐於其旁,顏色不變,徐起而正之。旣正,油然而退,無矜容。得坐鎮之體,卽上歸屯撤守意。爲天子牧小民不倦,惟爾張公。爾繄以生,惟爾父母。以下至「不忍爲也」,皆述張公之言,發揮本意。且公嘗爲我言:『民無常性,惟上所待。人皆曰蜀人多變,於是待之以待盜賊之意,而繩之以繩盜賊之法。重足屏丙。息之民,而以碪斟。斧令,於是民始忍以其父母妻子之所仰賴之身,而棄之於盜賊,故每每大亂。夫約之以禮,驅之以法,惟蜀人爲易。至於急之而生變,雖齊、魯亦然。吾以齊、魯待蜀人,而蜀人亦自以齊、魯之人待其身。若夫肆意於法律之外,以威劫齊民,齊等之民。吾不忍爲也。』此段議論,皆從上敘事中發出,雖稱道張公,實迴護蜀人,蓋先生本蜀人,不得不回護也。嗚呼!愛蜀人之深,待蜀人之厚,自公而前,吾未始見也。」皆再拜稽首曰:「然。」收拾前文,下乃拈出畫像意。

  蘇洵又曰:「公之恩在爾心,爾死,在爾子孫。其功業在史官,疊下三「在」字,錯落有致。無以像爲也。且公意不欲。如何?」 先作一折。皆曰:「公則何事於斯?雖然,於我心有不釋焉。今夫平居聞一善,必問其人之姓名與其鄰里之所在,以至於其長短、小大、美惡之狀,甚者或詰其平生所嗜好,以想見其爲人。而史官亦書之於其傳,意使天下之人,思之於心,則存之於目。存之於目,故其思之於心也固。由此觀之,像亦不爲無助。」此段就人之至情上,曲曲寫出留像意,文勢激昂,筆墨精采。蘇洵無以詰,遂爲之記。

  公南京人,爲人慷慨有大節,以度量雄天下。天下有大事,公可屬。祝。○數語應篇首,以起揚頌意。係。之以詩曰:天子在祚,歲在甲午。西人傳言,有寇在垣。庭有武臣,謀夫如雲。天子曰嘻,命我張公。捨武臣、謀夫不用,而特用張公。公來自東,旗纛舒舒。西人聚觀,於巷於塗。謂公暨暨,公來于于。暨暨,果毅貌。于于,自足貌。公謂西人:「安爾室家,無敢或訛。訛言不祥,往卽爾常。春爾條挑。桑,秋爾滌場。」條,枝落也。○此乃是常。是歸屯撤守實際。西人稽首,公我父兄。公在西囿,草木駢駢。公宴其僚,伐鼓淵淵。駢駢,並茂也。淵淵,鼓聲平和不暴怒也。○就歸屯撤守描寫。西人來觀,祝公萬年。有女娟娟,閨闥閒閒。有童哇蛙。哇,亦旣能言。娟娟,美好貌。閒閒,自得貌。哇哇,小兒啼也。昔公未來,期汝棄捐。倒轉二句,妙。禾麻芃蓬。芃,倉庾崇崇。芃芃,美盛貌。嗟我婦子,樂此歲豐。是歸屯撤守後效。公在朝廷,天子股肱。天子曰歸,公敢不承?轉到公歸留像。作堂嚴嚴,有廡有庭。公像在中,朝服冠纓。西人相告,無敢逸荒。公歸京師,公像在堂。結有餘韻。

前敍事,後議論。敍事古勁,而議論許多斡旋回護,尤高。末一段,寫像處說不必有像,而亦不可無像。三、四轉折,殊爲深妙。系詩一結,更見風雅遺音。

刑賞忠厚之至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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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

  堯、舜、禹、湯、文、武、成、康之際,何其愛民之深,憂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長者之道也!正是忠厚處,一篇主意在此一句。○總冒以詠歎起,另是一種起法。有一善,從而賞之,又從而詠歌嗟嘆之,所以樂其始而勉其終;有一不善,從而罰之,又從而哀矜懲創之,所以棄其舊而開其新。一意翻作兩層。故其吁俞之聲,歡休慘慼,見於虞、夏、商、周之書。吁,嘆其不然之辭。俞,應許之辭也。○應上堯、舜、禹、湯、文、武、成、康,此言盛時之忠厚。成、康旣沒,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猶命其臣呂侯,而告之以祥刑。《呂刑》:「告爾祥刑。」刑,兇器。而謂之祥者,刑期無刑,民協於中,其祥莫大焉。其言憂而不傷,威而不怒,慈愛而能斷,惻然有哀憐無辜之心,故孔子猶有取焉。此言至衰世而忠厚猶存。

  傳曰:「賞疑從與,所以廣恩也。罰疑從去,所以慎刑也。」當賞而疑,則甯與之。當罰而疑,則甯不致罰。○就疑處見出忠厚來,篇中不出此意。當堯之時,皋陶爲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執法之堅,而樂堯用刑之寬。 「皋陶曰」二句,諸主文不知其出處,及入謝,歐陽公問其出處,東坡笑曰:「想當然耳!」數公大笑。四岳曰:「鯀可用。」堯曰:「不可。鯀方命圮痞。族。」既而曰:「試之。」四岳,官名。一人而總四岳諸侯之事也。方命,逆命而不行也。圮族,猶言敗類也。何堯之不聽皋陶之殺人,而從四岳之用鯀也?然則聖人之意,蓋亦可見矣。獨舉堯以爲舜、禹、湯、文、武之例,刑賞忠厚意便躍然。《書》曰:「罪疑惟輕,功疑惟重。與其殺不辜,甯失不經。」罪可疑者,則從輕以罰之。功可疑者,則從重以賞之。法可以殺、可以無殺者,與其殺之而害彼之生,甯姑生之而自受失刑之責。嗚呼!盡之矣。引經頓住。下乃暢發題旨,得意疾書,如長江大河,一瀉千里。可以賞,可以無賞,賞之過乎仁;可以罰,可以無罰,罰之過乎義。過乎仁,不失爲君子;過乎義,則流而入於忍人。故仁可過也,義不可過也。至理快論。

  古者賞不以爵祿,刑不以刀鋸。又振起。賞之以爵祿,是賞之道行於爵祿之所加,而不行於爵祿之所不加也;刑以刀鋸,是刑之威施於刀鋸之所及,而不施於刀鋸之所不及也。又將刑賞振宕一番,下便一轉而入,快利無前。先王知天下之善不勝升。賞,而爵祿不足以勸也;知天下之惡不勝刑,而刀鋸不足以裁也。是故疑則舉而歸之於仁,到底不脫「疑」字。以君子長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歸於君子長者之道,應前。故曰忠厚之至也。一句點出。文氣已完。下作餘波。

  《詩》曰:「君子如祉,恥。亂庶遄已。君子如怒,亂庶遄沮。」祉,喜也。遄,速也。夫君子之已亂,豈有異術哉?制其喜怒,而無失乎仁而已矣。《春秋》之義,立法貴嚴而責人貴寬,因其褒貶之義以制賞罰,亦忠厚之至也。引《詩》、引《春秋》,亦見同歸於忠厚,深著夫子作《春秋》之意,有得於堯、舜、禹、湯、文、武、成、康之心。

此長公應試文也。只就本旨,從「疑」上全寫其忠厚之至。每段述事,而斷以婉言警語。天才燦然,自不可及。

范增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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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

主頁面:范增論

  漢用陳平計,間疏楚君臣。項羽疑范增與漢有私,稍奪其權。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為之,願賜骸骨歸卒伍。」歸未至彭城,疽發背死。蘇子曰:增之去善矣。不去,羽必殺增。略一揚。獨恨其不早耳。劈下一斷,作冒。

  然則當以何事去?故作問。增勸羽殺沛公,羽不聽,終以此失天下,當於是去耶?故作問。曰:否。增之欲殺沛公,人臣之分也。羽之不殺,猶有君人之度也。增曷為以此去哉?故作答。○故作問答,以起下正意。《易》曰:「知幾其神乎!」《詩》曰:「相彼雨雪,先集維霰。」線。○霰,雪之始凝者也。將大雨雪,必先微溫。雪自上下,遇溫氣而搏,謂之霰。久而寒勝,則大雪矣。○先引《詩》、《易》語,文勢不迫。增之去,當於羽殺卿子冠軍時也。義帝命宋義為上將,號曰卿子冠軍,後為項羽所殺。○通篇只一句斷盡。陳涉之得民也,以項燕、扶蘇。陳涉初起兵,假楚將項燕、秦太子扶蘇為名。二人已死,陳涉詐稱,以感動人心。○借陳涉引起項氏。項氏之興也,以立楚懷王孫心。而諸侯叛之也,以弒義帝。楚懷王入秦,無罪而亡,楚人憐之。南公曰:「楚雖三戶,亡秦必楚。」范增勸項梁求楚懷王孫名心者,立以為楚懷王。項羽陽尊懷王為義帝,陰使人弒之。○此言楚之盛衰繫於義帝之存亡。且義帝之立,增為謀主矣。義帝之存亡,豈獨為楚之盛衰,亦增之所與同禍福也。未有義帝亡而增獨能久存者也。此言義帝之存亡關乎范增之禍福。羽之殺卿子冠軍也,是弒義帝之兆也。其弒義帝,則疑增之本也,豈必待陳平哉?三人生死去就,最相關涉。推原出來,正見增之去,當於殺卿子冠軍時也。物必先腐也,而後蟲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後讒入之。陳平雖智,安能間無疑之主哉?反振二句,結過疑增不待陳平意。

  吾嘗論義帝天下之賢主也。獨遣沛公入關,不遣項羽;借遣沛公引起識卿子冠軍。識卿子冠軍於稠人之中,而擢以為上將。不賢而能如是乎?嘆義帝之賢,以起羽與義帝勢不兩立。羽既矯殺卿子冠軍,義帝必不能堪。非羽弒帝,則帝殺羽。不待智者而後知也。申上「羽殺卿子冠軍,是弒義帝之兆」句。增始勸項梁立義帝,諸侯以此服從;中道而弒之,非增之意也。夫豈獨非其意,將必力爭而不聽也。空中著想,妙。不用其言而殺其所立,羽之疑增,必自是始矣。申上「弒義帝則疑增之本」句。

  方羽殺卿子冠軍,增與羽比肩而事義帝,救趙時,項羽為次將,范增為末將,故曰「比肩事義帝」。 君臣之分未定也。為增計者,力能誅羽則誅之,不能則去之,豈不毅然大丈夫也哉?代增處置一番。增年已七十,合則留,不合則去。不以此時明去就之分,而欲依羽以成功名,陋矣!責增之不能知幾,由於不明去就之分,最有關鎖。雖然,增,高帝之所畏也。增不去,項羽不亡。嗚呼!增亦人傑也哉!結尾作讚嘆語,盡抑揚之致。

前半多从实处发议,后半多从虚处设想。只就增去不能早处,层层驳入,段段回环,变幻无端,不可测识。

留侯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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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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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之所謂豪傑之士,必有過人之節,伏能忍。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為勇也。不能忍者。天下有大勇者,卒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能忍者。○能忍不能忍,是一篇主意。

  夫子房受書於圯夷。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楚人謂橋為圯。《史記》:張良嘗游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墮其履圯下,顧謂良曰:「孺子,下取履!」良愕然,欲毆之。為其老,強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業為取履,因長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去里所,復還曰:「孺子可教矣。」約後五日平明,會圯上。怒良後至者再。最後出一編書曰:「讀此則為王者師矣。後十年興。十三年,孺子見我濟北谷城山下,黃石即我矣。」遂去,不復見。○入事。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隱君子者,出而試之?觀其所以微見其意者,皆聖賢相與警戒之義,而世不察,以為鬼物,亦已過矣。看老人事,非渺茫鬼怪。特作翻案,妙。且其意不在書。深入一層發議,此句乃一篇之頭也。當韓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鋸鼎鑊待天下之士,其平居無罪夷滅者不可勝升。數。上聲。雖有賁、孟賁。育,夏育。無所獲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鋒不可犯,而其勢未可乘。有大勇者,當此時自能忍之。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於一擊之間。當此之時,子房之不死者,其間不能容發,蓋亦危矣。良,韓人,其先五世相韓。秦滅韓,良欲為韓報仇。求得力士,為鐵椎重百二十斤,狙擊秦皇帝博浪沙中,誤中副車。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十日,弗獲。○此正不能忍之故。先抑一筆。千金之子,不死於盜賊。何者?其身可愛,而盜賊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蓋世之才,不為伊尹、太公之謀,而特出於荊軻、聶政兩刺客。之計,以僥倖於不死,再抑一筆。此圯上老人所為深惜者也。惜其不能忍。是故倨傲鮮上聲。忝。而深折之。鮮腆,言不為禮也。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後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此段見老人以一「忍」字造就子房。是解上文「意不在書」一句。

  楚莊王伐鄭,鄭伯肉袒牽羊以迎。莊王曰:「其主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鄭伯能忍。句踐之困於會稽,而歸臣妾於吳者,三年而不倦。句踐能忍。且夫有報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剛也。此下又提前語申論之。前只虛括,此乃實發。夫老人者,以為子房才有餘,而憂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剛銳之氣,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謀。何則?非有平生之素,卒然相遇於草野之間,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驚,而項籍之所不能怒也。子房之於老人,可謂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矣。雖有秦皇、項籍,亦不能驚而怒之也。○此段極寫子房之能忍,以見其為天下之大勇。

  觀夫高祖之所以勝,項籍之所以敗者,在能忍與不能忍之間而已矣。忽推論到高祖、項籍,正欲說歸子房。項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戰百勝而輕用其鋒;高祖忍之,養其全鋒而待其敝,此子房教之也。高祖能忍,由子房教之,所謂「忍小忿而就大謀」者以此。當淮陰破齊而欲自王,高祖發怒,見於詞色。由是觀之,猶有剛強不能忍之氣,非子房其誰全之!淮陰侯韓信請為假王,漢王大怒,張良躡漢王足,因附耳語,漢王悟,立信為齊王。○舉一事,以明子房教高祖能忍。

  太史公疑子房以為魁梧奇偉,而其狀貌乃如婦人女子,不稱去聲。其志氣。《史記·留侯世家》贊:「余以為其人計魁梧奇偉,至見其圖,狀貌如婦人好女。」嗚呼!此其所以為子房歟!淡語作收,含蓄多少!

人皆以受书为奇事,此文得意在“且其意不在书”一句撇开,拿定“忍”字发议。滔滔如长江大河,而浑浩流转,变化曲折之妙,则纯以神行乎其间。

賈誼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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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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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惜乎!賈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賈誼,雒陽人,年二十餘文帝召以為博士,一歲中至大中大夫。天子議以為賈生任公卿之位,絳、灌之屬盡害之,乃短賈生,帝於是疏之,出為長沙王太傅。後召對宣室,拜為梁王太傅。因上疏曰:「臣竊惟今之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帝雖納其言,而終不見用。卒以自傷哭泣而死,年三十三。○一起斷盡,立一篇主意。

  夫君子之所取者遠,則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則必有所忍。古之賢人,皆負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萬一者,未必皆其時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以其不能待且忍,故云自取。○申「不能自用其才」句。

  愚觀賈生之論,如其所言,雖三代何以遠過?得君如漢文,猶且以不用死。然則是天下無堯、舜,終不可有所為耶?冷語破的。仲尼聖人,歷試於天下,苟非大無道之國,皆欲勉強扶持,庶幾一日得行其道。將之荊,先之以冉有,申之以子夏。荊,楚本號。將適楚,而先使二子繼往者,蓋欲觀楚之可仕與否,而謀其可處之位歟。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得君勤。一引。孟子去齊,三宿而後出晝,猶曰:「王其庶幾召我。」君子之不忍棄其君,如此其厚也。愛君厚。一引。公孫丑問曰:「夫子何為不豫?」孟子曰:「方今天下,捨我其誰哉?而吾何為不豫?」君子之愛其身,如此其至也。愛身至。一引。夫如此而不用,然後知天下果不足與有為,而可以無憾矣。得此一鎖,方可接到賈生。若賈生者,非漢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漢文也。此段說出得君勤、愛君厚、愛身至,必如是始可以無憾。摹寫古聖賢用世之不苟,以責賈生。見得賈生欲得君甚勤,但愛君不厚,愛身不至耳。故曰「生之不能用漢文也」,甚有意味。

  夫絳侯親握天子璽而授之文帝,帝初封代王,孝惠無嗣,大臣迎立之。始至渭橋,大尉勃跪上天子璽符。灌嬰連兵數十萬,以決劉、呂之雌雄,高后時,諸呂欲危劉氏。大將軍灌嬰,與齊王襄連和,以待呂氏之變,共誅之。又皆高帝之舊將,此其君臣相得之分,豈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賈生,洛陽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間,盡棄其舊而謀其新,亦已難矣。此言其上疏中之意。○此段發明賈生不善用才之故。為賈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絳、灌之屬,優遊浸漬恣。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後舉天下而唯吾之所欲為,不過十年,可以得志。代為賈生畫策。安有立談之間,而遽為人「痛哭」哉!責倒賈生,覺《治安》等篇,俱屬無謂。觀其過湘為賦以吊屈原,有「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句。縈紆鬱悶,趯同躍。然有遠舉之志。有「予獨抑鬱其誰語?鳳縹縹其高逝兮,夫固自引而遠去」句。其後以自傷哭泣,至於夭絕。梁王騎墮馬而死,賈生自傷為傅無狀,哭泣歲餘,亦死。是亦不善處窮者也。不善處窮,即不能自用意。夫謀之一不見用,則安知終不復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變,而自殘至此。文情開宕。嗚呼!賈生志大而量小,才有餘而識不足也。總斷二句,是「不能用漢文」之本,一字一惜。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遺俗之累。是故非聰明睿胃。智不惑之主,則不能全其用。古今稱苻扶。堅得王猛於草茅之中,一朝盡斥去其舊臣,而與之謀。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秦王苻堅,因呂婆樓以招王猛。一見大悅,自謂如劉玄德之遇諸葛孔明也,乃以國事任之。○借苻堅能用王猛,正歸過漢文不能用賈生,此一轉尤妙。愚深悲生之志,故備論之。亦使人君得如賈生之臣,則知其有狷介之操,一不見用,則憂傷病沮,不能復振。二十一字為一句。○補出人主當憐才意。而為賈生者,亦謹其所發哉!仍歸結到本身上去。○雙關作收,深情遠想,無限低徊。

贾生有用世之才,卒废死于好贤之主。其病原欲疏间绛、灌旧臣,而为之痛哭,故自取疏废如此。所谓不能“谨其所发”也。末以苻坚用王猛责人君以全贾生之才,更有不尽之意。

鼂錯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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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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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之患,最不可為者,名為治平無事,而其實有不測之憂。暗說景帝時諸侯強大。坐觀其變,而不為之所,則恐至於不可救。開。起而強為之,則天下狃鈕。於治平之安,而不吾信。狃,習也。○闔。暗說晁錯建言削諸侯。惟仁人君子豪傑之士,為能出身為天下犯大難,以求成大功。三句為一篇關鍵。此固非勉強期月之間,而苟以求名之所能也。暗說晁錯非其倫。○一段是冒。天下治平,暗說景帝時。無故而發大難之端。暗說削七國。吾發之,吾能收之,然後有辭於天下。所謂出身犯難。事至而循循焉欲去之,暗說錯居守。使他人任其責。暗說使天子將。則天下之禍,必集於我。暗說誅錯。○一段是承。○以上兩段,攝盡通篇大意。

  昔者晁潮。錯盡忠為漢,謀弱山東之諸侯。山東諸侯並起,以誅錯為名。而天子不之察,以錯為之說。景帝三年,晁錯患七國強大,請削諸侯郡縣。吳王濞、膠西王卬、膠東王雄渠、菑川王賢、濟南王辟光、楚王戊、趙王遂,合兵反。罪狀晁錯,欲共誅之。帝與錯議出軍事,錯欲令上自將,而身居守。袁盎素與錯有隙,因言唯斬錯可以謝諸侯,帝遂斬錯東市。○入事。天下悲錯之以忠而受禍,不知錯有以取之也。一句斷定,全篇俱發此句。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忍不拔之志。惟堅忍不拔,故能從容收功。伏下「徐」字,反照下「驟」字。昔禹之治水,鑿龍門,決大河,而放之海。方其功之未成也,蓋亦有潰會。冒衝突可畏之患,惟能前知其當然,事至不懼而徐為之圖,是以得至於成功。借禹作證,為立論之根。夫以七國之強,而驟削之,不能「徐為之圖」。其為變豈足怪哉?不能「前知其當然」。錯不於此時捐其身,為天下當大難之沖而制吳、楚之命,乃為自全之計,欲使天子自將而己居守。一句指出晁錯破綻。通篇從此發議。且夫發七國之難者誰乎?緊喝一句。己欲求其名,應前「求名」。安所逃其患?應前「禍」字。以自將之至危,與居守之至安,己為難首,擇其至安,而遺天子以其至危,此忠臣義士所以憤怨而不平者也。斷盡晁錯,與袁盎何與耶?當此之時,雖無袁盎,亦未免於禍。承上遞下。何者?己欲居守,而使人主自將,以情而言,天子固已難之矣,而重違其議,是以袁盎之說得行於其間。正見受禍皆錯自取。使吳、楚反,錯以身任其危,日夜淬翠。礪,火入水為淬。礪,磨也。東向而待之,使不至於累其君,則天子將恃之以為無恐。雖有百盎,可得而間哉?此段是代為錯計,作正意收住。

  嗟夫!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則無務為自全之計。又喚醒。使錯自將而討吳、楚,未必無功。到底只責其不自將,收足「出身犯難」意。惟其欲自固其身,而天子不悅,奸臣得以乘其隙。錯之所以自全者,乃其所以自禍歟!收上「錯有以取之」句。

此篇先立冒头,然后入事,又是一格。晁错之死,人多叹息,然未有说出被杀之由者。东坡之论,发前人所未发,有写错罪状处,有代错画策处,有为错致惜处,英雄失足,千古兴嗟。任大事者,尚其思坚忍不拔之义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