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苞集/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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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六
編輯哀辭
編輯康熙辛未,余始至京師,即與詒孫善。嘗怪其才足以立事,而於仕進泊如也,學足以立言,而於論述頹如也。間與同舍,夢中數悲嘯,或摽辟而呼。余驚起問故,則垂涕而不言。叩其鄉人,乃知其父惑於所嬖,母得心疾。每欲以義理廣之,語相近,輒以他說格余。癸酉冬,自京師歸其家。余始寓書,告以君子之遭變也,在審其身之所處。鯀之殛也,禹未嘗身殉於羽淵;而匡章之行,不見絕於孟子。況未至此極者乎?使徒若焦若熬,以喪其精爽,而於身之所處,或未盡焉,非君子之所尚也。戊寅冬十有一月,余客澄江,舍側有方池。夜夢詒孫赫然起自池中,面泥淖,瞪目無言。覺而心惡之。次年秋七月,歸金陵,得詒孫凶問,果以余見夢時死。詒孫之歸也,母癲益甚。父閉之,加束縛焉。詒孫日夜號泣而從,數歲亦得心疾,昏昏不辨人事。一夕自投門外小溪中。
始詒孫去京師,余送之歧路間。既與儕輩登車,復返下車,執余手而號慟曰:「惟子知我,何當歸?吾與子得更相見足矣。」其後詒孫一至金陵,余適在外,竟不得再見。餘一子新殤,意殊不自得。及聞詒孫死,出門西鄉,號而哭之,不復覺子死之痛矣。
詒孫姓徐氏,諱念祖,池州青陽人,年四十有四。內行潔修,文章冠郡邑。聞其死者,知與不知,皆為流涕。其辭曰:
生常自懟兮,吾知子艱。死非其所兮,人終汝憐。仁孝之鬱兮,為惑為癲。孰使至此兮,彼蒼者天。
駙馬孫公諱承運,遼東人也。其先將軍思克為國捍城,顯功名於秦隴。康熙三十有五年,上親征厄魯特噶爾丹,三路並發。將軍以西師絕漠扼之,殲其魁,其部由是遂亡。駙馬為童子時,召見,即許以尚主。駙馬生貴甚而性樸厚出於自然。沈陽范恆庵、白山祁學圃每道其為人,曰:「以不學為恨,聞過而能改,未有如斯人者也。」
己亥孟夏,吾友左未生自江東來省余,會余將祗役塞上。恆庵言於駙馬,使延未生偕行以便余。駙馬先就見,擇日以騎迎,使者曲跪將命。及門,主人先俟於門外。歷門階必揖,三讓升堂,使子某出拜。曰:「孺子非能師先生也。吾少失學,欲先生講以所聞耳。」駙馬以扈從,先至上營。五月朔,未生繼至,越八日,忽襜車裝載過余曰:「駙馬遘厲疾,一夕死矣。」因太息曰:「吾固知斯人之不長也。臥一室,寧謐如儒生。每薄暮下直,雖甚憊,必手一卷,問難移時。室無聲色狗馬珍異之觀,門無獻技請事之客,世胄中幾見此乎?」
駙馬年始三十有一,形貌偉然。其折節務學,蓋不甘以勳戚終,而將益振前人之功緒。故其卒也,未生、恆庵、學圃哀慟皆逾常,雖余亦不能自克也。其辭曰:
嗟蔓草之叢生兮,朝繩芟而夕滋。何芝蘭之旖旎兮,日數溉而猶萎?彼受氣之有厭兮,此剝喪其焉懟?軫予懷而不釋兮,予不自知其所為。
康熙四十七年秋七月,吾友北固歸自廣東。余與其弟古塘溯江候於桐,過期不至,而得凶問。嗚呼!昔吾先人與劉氏世好。以行輩,北固尊於余,而與余為兄弟交。北固生於桐,餘生六合,繼而遷江寧,未相面也,而所學之趣同。稍長,朋試於有司,名必相次也。及遊四方,與士大夫往還。善於北固者,多餘昵好,而嫉余者,間波及於北固。與北固居,或此唱而彼和,或辨論相持,雜以誚讓,而胸中所懷,無毫髮間隔,未嘗覺其為兩人。
北固終世為羈於京師,而余往來流滯者亦十年。每愁思無聊,或中有所得,輒思見北固。計旬日中,必再三宿其寓齋。余疲屙困憊,恆先就寢,而使北固誦詩、歌、古文,臥而聽之。靜夜聲朗然,率以為常。他時客異地,歸休於家,獨居私處,未嘗不念此樂也。
北固體素強,邇年頓衰。余既東歸,再書責之,恐其負夙志而羈死於遠方。北固感焉。其遊廣東,蓋將次第為歸計,而謀所以終老者,乃不幸竟道卒。其喪之還,子選、適與古塘往迎。余以故未得偕,欲哭於其殯之次,亦未得也。因為文以攄余悲,俾其子薦告以妥靈焉。其辭曰:
謂子之歸兮,終吾生以後先。痛一言之未接兮,遂閉影於重泉。宦與學其交悔兮,命奄忽而不延。吾語子非不早兮,胡因循而致然?
左人與餘生同郡,長而客遊同方,往還離合逾二十年,而為泛交。己丑、庚寅間,余頻至淮上,左人授徒邗江。道邗,數與語,始異之。其家在龍山,吾邑山水奇勝處也。每語余居此之樂,而自恨近六十,猶棲棲於四方。余久寓金陵,亦倦遊思還故里。遂以辛卯正月至其家。左山右湖,皋壤如沐,留連信宿,相期匝歲定居於此。而是冬十月,《以南山集》牽連被逮。時左人適在金陵,急余難,與二三骨肉兄弟之友相後先。在諸君子不為異,而余固未敢以望於左人也。壬辰夏,余繫刑部,左人忽入視。問何以來,則他無所為。將歸,謂余曰:「吾附人舟車不自由。以天之道,子無恙,尋當歸。吾終待子龍山之陽矣。」及余邀寬法出獄,隸漢軍,欲附書報左人,而鄉人來言:「左人死矣!」時康熙五十二年也。
龍山地偏而俗淳,居者多壽耇,左人父及伯叔父皆八九十。左人貌魁然,其神凝然,人皆曰當得大年。雖左人亦自謂然,而竟止於此。余與左人相識幾三十年,而不相知。相知逾年而余及於難。又逾年而左人死,雖欲與之異地相望,而久困窮,亦不可得。此恨有終極邪?辭曰:嗟子精爽之炯然兮,今已陰為野土。閉兩心之所期兮,永相望於終古。川原信美而可樂兮,生如避而死歸。解人世之糾纆兮,得甘寢其何悲!
康熙丙申夏,聞武君商平之喪,哭而為墓表,將以歸其孤。冬十月,孤洙至京師,曰:「家散矣!父母、大父母、諸兄七喪,蔑以葬,為是以來。」叩所學,則經書能背誦矣,授徒某家。冬春間數至,假唐、宋諸家古文,自繕寫。首夏,余出塞,返役而洙死已浹日矣。始商平有子三人,余皆見其孩提以及成人。長子洛為邑諸生,卒年二十有四。次子某,年二十有一,將受室而卒。洙其季也。憶洙五六歲時,余過商平,常偕群兒喧聒左右。少長,抱書從其父往來余家。及至京師,則幹軀偉然。余方欲迪之學行,以嗣其宗,而遽以羈死,有子始二歲。
商平生故家,而窶艱迫阨,視細民有甚焉。又父母皆篤老煩急,家事淩雜,米鹽無幾微,輒生瑕釁。然卒能約身隱情,以盡其恩,而不愆於義。余每歎其行之難也!而既羸其躬,復劄其後嗣。嗚呼!世將絕而後乃繁昌者,於古有之矣,其果能然也邪?
洙卒於丁酉十月十日,年二十有一,稿葬京師郭東江寧義塚。余志歸其喪,事有待,先以鳴余哀。其辭曰:
嗟爾生兮震愆,罹百憂兮連延。蹇孤遊兮局窄,命支離兮為鬼客。天屬盡兮煢煢,羌地下兮相從。江之幹兮淮之汭,繄先靈兮日延企。魂朝發兮暮可投,異生還兮路阻修。孺子號兮在室,永護嗬兮無失!
始余兄弟應童子試,即聞阮君以南名於閭巷間。及入庠序,與君後先,時相見稠人中而未狎也。其後余遊燕、齊,倦而歸,則先君子故交零落幾盡,而新知中惟阮先生汝咸經過最密。叩之,則君之父也。君所居近市,曲巷小橋逶迤而入,四面環陂塘,老屋數間,蔽翳於叢篁高柳中。入其門,如在山林之隩。方盛暑,風謖謖穿戶牖。坐有頃,必加衣。自仲夏入秋,日未旦,先君子即披衣就阮先生。夜定,然後歸。率以為常。君率妻子力作,殺雞屠狗,具肴蔬,未嘗乏絕。阮先生既歿,君於門側市藥,而授生徒於堂上。先君子旬月猶三數過君,余兄弟隨行。每至,君必散生徒,輟其所事,置酒酣嬉,終日而罷。由前之為,君以樂其親也;由後之為,則以便余兄弟之情而不肯逆也。嗚呼!君可謂順於親而篤於友者矣!
君既免喪,時謂余:「子知交在四方,朋儕多資子以糊其口,而獨遺余何也?」時余私計,先君子棲遲寡歡,惟君居近而意愜。故獨難之,以滯君之行。及先君子歿,而余及於難。又逾年而君死。追念平生遊好傾心向余,而余無纖毫之報者,莫如君。乃哭而為文以誌余哀。
君諱夢鼇,江寧人,卒於康熙某年,年五十有一。余聞其喪,次年之某月日也。其辭曰:
忠養不匱,心之競也。蹇以無年,亦其命也。重施而蔑以稱,獨余之病也。
李習仁,字長人,吾友恕穀長子也。戊戌春,余命子道章就學於恕穀。歸言習仁耕且學,孝友信於其家。今年春,恕穀歸自江南,率習仁過余,俾受業。其承親,事師,交友,跬步皆在於禮,而行之甚安。白門翁止園見而歎曰:「子弟中未見如斯人者也。」
恕穀少遊浙東西,樂江介土風,南中士人亦聞其風而慕之。故率習仁往相宅。其乘車,習仁御,騎則執鞭以從。恕穀與諸公論學,左右其間,南士皆傾心焉。恕穀以母老未能定遷。會其友內人南行,使習仁與妻附舟先之。至天津,疾作,將暫反。比登車,曰:「吾父志此久矣!疾當愈,何反為?」還舟。又數日,疾革。其妻出視命之曰:「勿泣!此外艙,汝不可久留。」夜將半,氣絕,惟小童在側。時康熙辛丑八月望前一日也。
昔明道程子志其子邵公,謂「賦生之類,雜糅者多,而精一者間或值焉,則其數或不能長」。夫自古聖賢之生,鮮不為帝王、公侯、卿相,澤流世嗣者,而程子之言若是。豈如眾人之激於所遇邪?蓋深觀造化之消息而有以窮其變也。余杪秋自塞上歸,聞吾友劉古塘長子將冠而殤。南中子弟,無與比並者。慘慟未平,而習仁之訃繼至。嗚呼!以恕穀、古塘之躬行,日暮途窮,而天奪其良子。以二子之資材間值,而不能延其一日之生。此余所以易哀為憂,而終之以懼也。
習仁自成童有巨人之志。既冠,立課程自檢,晝所為夕必籍之。卒年二十有四,妻宋氏始有身。其辭曰:
嗟爾幼志,離群匹兮,善承親心,嗣道術兮。晝耕夜誦,六藝畢兮。性栗而溫,儀有壹兮。煢煢南行,志決壯兮,知命不惑,死無悢兮。任道有徵,識祈向兮。斯人則亡,予復何望兮?
吾友張彝歎,名自超,高淳縣人。康熙五十七年,天子命公卿舉積學篤行之士,司空徐公以自超對。詔下江南守土吏,齎送赴闕。余私獨喜,計日以待其至。南中故人爭趣之曰:「子抑心自強,此行也,尚其慰方子之思!」俄而傳遽至。則道卒矣。
始自超以母老,高祖以下惟一身,而久無子,不敢仕進。癸未成進士,長洲韓公將以館職薦,踵門辭。需次當得縣令,不就。嘗遊金陵,關中白玫玉適至。介余請見,而彝歎難之。即日駕而行,曰:「吾鄉人也,而世有相慕用者,吾無死所矣。」及余遘難,徐公出撫浙,而彝歎往為義學師。余心詫焉,而未暇詰其所以然。其被征也,天下士皆以多徐公。及道卒,又以咎公,而意其言之出於余。金陵翁止園聞而歎曰:「嗞咄哉!使彝歎為浙行者,我也。」
彝歎逾六十無子,而前卒之三月,妾楊氏有身。眾皆曰,是必生男。彝歎之生也,余既譜其行,與昆繩、言潔、古塘為《四君子傳》。茲故不具,而獨最其死生離合之跡,以誌余哀。其辭曰:
名之不可耀兮,惟子杜其幾;義之各有時兮,惟子識其宜。惟大專之槃物兮,數少全而多奇。守丘園以竟世兮,而卒死於為羈。曰德人其必祀兮,亦豈余之所敢知!
君諱宗華,字瑤峰,歙縣人。學儒,試輒擯。通醫方,恥以自名。年四十餘,以親老無養,授徒京師。
康熙癸巳,余出刑部獄,供事內廷。吾母衰疾,而京師無良醫。當塗吳穎長曰:「吾友王君通醫,匿而不試。吾今與子過之。」既相見,再拜致辭。許諾。君館內城,去余居十里。余繼遷海澱,愈遼遠。君市馬,與主人要曰:「吾友母老疾,旬日中必再三往視。若難之,當辭去。」主人重君,曲聽焉。每過余,或驟雨及之,淋漓遍體。其隆冬晨至,冰霜結鬚眉,面色異常。余對之慘動,心忡忡。君言笑晏然,恐余不自克也。每歲孟夏,余役塞上,迫冬始歸,倚君如兄弟。吾母疾作,聞君至,即自寬。及將終,眾醫皆曰:「可療。」君獨曰:「疾不可為也。」去年冬,君持所為文及詩十數篇示余,曰:「視世士何如?」余讀竟太息,謂曰:「如君之方,苟試之,必大行。有餘資,歸而市田宅,事親從兄,以竟所學,當與古之人絜高下。子何恥於為醫?」君感焉,將散生徒,僦屋市藥,事未就而死。
先卒之旬日,余夜歸。家人曰:「王先生來,自言胸中如有物,遲子不出,暮而歸。」余家僅一僕,方臥病,將俟其間使問君,而黃君際飛以書來,言君死矣。叩之,君疾作,即歸自余家之夕也。嗚呼!君視吾母之疾猶母,而君疾余不視,君死余不知,聞君之喪,竟不得一昔之期撫君之棺而哭也。余之恨於君者有終極邪!
君鄉人袁某與際飛紀其喪,權厝某丘,而報君之兄弟使來迎。際飛亦因穎長而得交於君者。君卒於丁酉三月望後二日,年五十有二。無子,妻某氏早卒。親老,而余不能為之謀。雖恨於君,莫可如何。其辭曰:
子之旅兮,吾與子依;子之歸兮,吾為子期。養則不遂兮,死而為羈。絕天隔地兮,此志長齎。懷文服義兮,蔽遏而不施。混俗自閉兮,行與心違。靈魂營營兮,何去而之?意氣焄蒿兮,結我涕洟。乾坤莽蕩兮,惟余汝思。千秋萬歲兮,人當汝知。
乾隆元年六月,天子命修《三禮》。以閣部之長董其成,而余亦濫廁焉。各舉所知,余言十有二人於鄂、張二相國,翰林四人而外,固請而得之者惟和生。生,單門也,家世農田。生六七歲,父母求之不在側。跡之,常凝立村塾外,曰:「吾甚慕諸童子誦書者。」以為誑,試於塾師,則《論》《孟》已耳熟矣。少長,或聚徒古寺中。因請為諸生灑掃,眾食飲之以受書。
法公淵若,余故人也。雍正二年,余得假歸葬。公督學,按部至江寧。叩吾廬,謀分校者,遂就見吾友古塘而請焉。試事畢,古塘謂余:「吾得和風翔,此役不虛矣。」越日來見。因勸生棄時文,篤志於諸經。而屬雲台山人翁止園以淬礪之。會山西梁君裕厚欲重訂朱子《儀禮經傳通解》,挾其書至江南,與止園討論,借力於生者蓋半焉。
生幼學書,不能躬耕,而志在通經。業科舉者,無所取之。親老,家窘空,居常戚戚。及部檄至,聞之色喜。卷書裝歸,告其親曰:「兒茲行,館餐於方氏。歲秩百金,半給家用,半市近宅之田。三年歸,可不耕而食,終吾生於聖籍矣。」越日而疾作,逮余聞之,已逾月矣。急致參苓,道希將命至其家。生披衣而起,曰:「吾固知公之不能忘吾疾也。吾學當成,二親免寒饑,疾當愈。」止園繼以醫至,和齊煮之,未熟而生死。余與生惟南歸時一相見,未嘗從余遊也。餘年已逝,病日滋,諸經未竟之緒,將以屬焉,而今已矣。
生諱風翔,字宇清,上元縣人。世居蔣山之陽,卒年三十有四。妻某氏,無子。辭曰:嗟爾童年,趨獨異兮。勞辱苦辛,惟學之嗜兮。業將就而聞彰,倏齎志兮。眾萬叢生。惟天所寘兮。窮泉有知,毋悔毋懫兮!假而隸農,二親亦中棄兮。
康熙丙申六月十八日,余在熱河。夢僕王興至自京師,視其貌,聽其聲,皆不類。詰之,則自謂「我某人也」。再三云,覺而心動。又數日,家書至,興以是日死。
興為嫂張氏家僮,歲丁卯,從至余家。性愚蒙,少慮。余嘗以事督責,退而大聲向其曹訟言余過。將抶之,既而舍之。因語家人:「是與處困約,履顛沛。當無他腸。」從余館某家,天久雨,以私錢市製屨,甚自惜。俄而失之。數月,主人家僮某著以出。余識之,命索取。復曰:「彼不告而持去,若索之,彼何所施面目,寧已也。」自余遘禍,奴僕皆散去,黠者盜財物。其尤無能者,雖勉相依,多桀驁,惟興執事如平時。今年春二月,余晨起,怪其面目異常,疑有疾。曰:「無有也。」越三日,其女音暴死。又兼旬,遂遇疾。
興邇歲益昏憒,咫尺間不辨人言語,作事多傎。余時忿詈。河間王振聲見而止余曰:「子毋然!彼受詈,意色循循,純實人也。」余少戒,而未能盡止。自其女之死,始決意不詈,而疾遽作。念興在余家三十年,衣食未嘗適口體,患難相依,其得免余詈者,僅四月餘耳。因為哀辭,以誌吾悔。其辭曰:
眾知時以集菀,汝劬躬而守枯。果違天以離湣,孰謂此其非愚?
婢音,僕王興所生也。九歲,入侍吾母,灑掃浣濯如成人。稍長,於女事無不能。奉事八年,未嘗以微失致嗬詰。其群居,未嘗笑嬉妄出一語。余蒙難,家人御吾母北上。音隨吾妹,日夕相扶持。或以事暫離,吾母輒問:「音兒安在?」吾母臥疾逾年,危篤且兩月,親者不敢去左右。為糜粥,供水漿,治藥物,皆音任之,不失晷刻。余家貧,冬無炭薪。音獨身居西偏空室中。夜四鼓臥,雞鳴而起,率以為常。性剛明。容止儼恪,雖故家女子中寡有,余每心詫焉。乃竟以厲疾夭,年十有七。先數日,音晨入。短衣不蔽骭。為市布以更之,未及試而歿。舉室惻傷,人如有所失焉。乃為文以哀之。其辭曰:
惟茅葦之漫漫兮,芝孤生而易殘兮。石礦堅以磊磊兮,玉精融而多毀兮。非造物之無章兮,乃汝性之不祥兮!
祭文
編輯嗚呼!大雅蕪塞,不絕如線。公復雲亡,來者何見?古惟哲人,以道相持,降而文學,猶其流支。陸相登韓,道光於唐。程、張、蘇、曾,顯以歐陽。假無二公,二代曷述?群賢繼武,茲塗無閼。余試禮部,實出公門。公嘉余文,或有違言。公謂「斯文,惟某能然。所舉不遂,甘棄一官」。既發其覆,果匪異人。滿堂動容,僕隸同喧。與公朋齒,宿號知音。得以至公,兩無愧心。老親趣餘,歸裝在途。公使來追,斬鞅道隅。余不反顧,懼公見督。公以書來,詞溫意渥。公尋使楚,命余速西。余時腹悲,冬以為期。忽承凶問,帶絰長號。紼枿帷荒,尋駐江皋。余入太學,公實朋試。公既日顯,余每自避。辱公交余,惟恐不親。鈍直可貴,公知獨真。十年三接,違離日遠。誼重心勤,結歡則淺。公之詩篇,已足自壽。在公無悲,獨為世疚。
古稱善人,天地之紀。余所師友,蓋可屈指。大理質行(宛平高公裔),秩宗經術(長洲韓公),侃侃少宰(太原姜公掞),守官不屈。窮在下者,劉、徐二生(言潔、詒孫),經明行修,吾道之楨。後先一紀,壯脆老終。匪余恩私,懼世瞽聾。楚山峛崺,邗水嗚咽。涕泣陳詞,肝腸斷絕。
嗚呼我公!為國宗臣。終始一節,帝用忱恂。公如元氣,運物無跡。審機正軸,功無與匹。其志其事,異世可知。寸心耿耿,獨承恩私。
余幼泥古,孤行自尚。病俗流從,誤矯以亢。伊餘先世,與公有連。眾附恐後,余避不前。北試京兆,牒過禮部。公比群士,謂宜獨步。凡在列者,湊公稱師。余獨自外,接以常儀。謂公餘棄,公心以傾。始脫文貌,喻以平生。歲在協洽,蒼龍南御。公來長幹,獲侍旅寓。謂「國得賢,如室有木。子果能駕,吾推子轂。」余謂「公已!小人有母。衰疾相依,獨身無輔。」公鑒其誠,悄然不怡。謂「子固爾,我心則違。」感公拳拳,中如有物。余豈能賢,公知恐辱。
余籍春官,由顧與陳。陳成進士,實出公門。余既南還,謁公里第。北面升堂,始正大義。公在林泉,亹翼翼。至忠體國,心懷宸極。私為世喜,公誌未衰。孰期逾歲,遂乘東維。公自禁密,經體讚元。明農待老,人無閑言。「於人無愧,在天曲全。」先儒所稱,公實應焉。在公何悲?邦國之痗。況於知故,能無心劌?嗚呼,哀哉!
嗚呼!子生於天,余謂非偶。嗟同眾萬,視猶芻狗。子之心胸,函山振海。子之議論,風驚雷駭。豈惟在今,志亦無古。英光浩氣,今歸何所?世士虛儒,外張中餒。古所云狂,子差可擬。少隨父兄,陸沈自喜。匿跡淮墳,行歌燕市。志以貧移,傾身菽水。外取所求,中以自鄙。顧視儕輩,如塵如稃。可者數士,謬及於余。未見而親,久益不疑。行身務學,以謀以諮。天與屯蹇,異徑同歸。夙心並負,次且路歧。
丙戌之春,揖我長辭:「二親丘首,惟吾所之。窮山絕壑,形駐影隨。雖子知我,跡亦難窺。」解手三歲,別語依依。念子孤直,諒不余欺。乾坤浪莽,會面何時?忽叩吾廬,驚喜相顧。曰「余回車,將農將圃。聞子之鄉,岩深川互。我行我遊,子先我路。我耕我耘,子偕我作。我文我史,子訂我誤」。高酣連旬,忘晨與暮。越歲為期,並從所務。
始春過余,杪秋復至。申固前期,志氣益厲。孰期分背,遂歸虛無。委衾旅舍,妻子莫扶。款款友生,視衿與襦。傲然乘化,其色於於。子少自則,管、葛與衡。晚希顏、孟,其志亦誠。行與心違,蹉跎竟老。遺書在篋,其半惟草。臨風灑泣,氣盡心孤。子止於此,況於吾徒?
嗚呼哀哉!尚饗!
嘻乎陳公!履道方夷。命忽隕墜,斯人之悲。公材天植,遭遇亦奇。屢困而亨,終鬱不施。始令西安,繼調山陽。端緒已兆,所部稱良。及再作守,皆由特舉。義聲先路,戶歌衢舞。旬時風動,期月政成。嘉師怙恃,奸豪易行。公治一方,譽流千里。遊談奮袂,心矜色喜。再忤大府,必擠之死。先皇鑒照,獄詞無浼。公之在理,士民洶洶。輟耕廢業,號泣而從。或奉壺飧,或持腶脯。謂「公良食,公無我苦!」罷歸內殿,稽編文史。四海望公,如痿思起。觀察霸昌,聖心復倚。天語親承,古賢是擬。河決武陟,害延近畿。千村流漂,漕轉不時。皇帝曰「諮!汝予肱股。往巡往宣」,遂攝大府。公入大府,百政皆清。蠹袪工實,賦役有憑。三舉監司,罔非民譽。父老泣言:「自今保聚。」惟嗣天子,大孝親賢。乃實授節,以肅政權。歲漕既畢,躬臨決河。相基命植,程工別科。告功有期,民勞其愒!孰謂公身,先與世棄。
公之屢試,久者逾年。晚而大任,俾公獨肩。謂宜永年,以宏開濟。而功未成,歿猶齎誌。邦國之瘁,黎蒸之窮。其在於公,高朗令終。眾心難饜,直節易虧。惟公炯炯,終始無疵。完公令名,閼世實用。彼蒼有知,能無悔慟?有心有耳,莫不惻傷。況於知舊,憯裂中腸。
嗚呼哀哉!尚饗!
余於故里,兄事者三:宋、劉齎誌,今君亦熸。始聞君行,矯亢異俗。及余得交,但見可欲。臭味之同,如流斯彙。憂思苦病,見君即解。余出余歸,行蹤每合。惟宋與劉,未若君習。余之在難,君未及唁。誓言拳拳,生必再見。果踐前期,崎嶇自致。黃髮素髭,其容則。余出塞門,君亦繼至。磧色灘聲,朝昏相慰。始秋南轅,回燕市。經涉冬春,余行復啟。謂君趣駕,秋以為期。孰知背面,遂至於斯。
君訃之至,君喪已歸。號痛窮天,膈臆敗摧。計數吾儕,動屯行蹇。惟君怡愉,履道坦坦。學同志同,命豈能懸?老而羈死,理亦宜然。死者之恨,生者之憂。泯矣終古,欲訴何由?
嗚呼哀哉!尚饗!
余聞君訃,往歲之秋。時在塞垣,心填百憂。盡室北徙,回在途。沈屙疊嬰,顧影心孤。燕、秦懸隔,莫通喪紀。欲寄一言,寸心難理。公私薄遽,以夕以晨。昏昏莫辨,經涉冬春。傳車祗役,夜宿蘧廬。君來見夢,執手踟躕。告余將歸,余不能止。相持驚寤,心怛不已。
與君為友,歲逾星紀。以古為要,善終如始。君令於桐,余為部人。義相然信,若弟與昆。吏疵民瘼,有言不違。行危語盡,君亦余規。余之在難,君未得面。傳君逾年,寢食惓惓。孰云交契,遂止於斯。絕天隔地,永無見期。聞君喪歸,已閉埏門。魂既安宅,來存故人。
君有悌弟,子姓皆良。成然首丘,順彼大常。我心之悲,惟君則喻。幽明殊路,終古誰訴。昧旦聯辭,晨告於野。明水瓣香,有淚如瀉。
嗚呼!高山大原,聚日星河嶽之氣,以生良才。根株已中乎繩墨,棟梁可任,而雷火為之災。是乃陰陽之錯行,實為天地之大絯。
嗚呼元孚!慨余暮年,所得士友,信道篤而務仔肩名教者,子最淳誠,而交期則未久。子自中州入副臺長,始得相見,而逾年即分手。余既南還,子歸養母,歲時通書,惟《禮經》是叩。往歲仲秋,子持使節,盡屏儀從,徒步以相從。問何以然?則賢母遺命,必躬親杖屨,若睢州之於夏峰。余愧非其人,辭未得致,已稽首而扶筇。再過吾廬,上下千載,始知古人之志事,已蟠結於子之心胸。茲孟秋望後,吾友玉圃將以監司入覲,約汎舟於北湖。前期二日,薄暮來告,茲遊宜罷,博野遽殂。行者為之心惻,而況於吾徒?降中庭而東面,三踴號而淚枯。亟相過以問故,則遘瘧寒之疾,以望前四日按臨松泖,越翼日而含珠。玉圃再起,治在祥符,子為大府。班隨旅見,栗階以趨。子獨加禮,釋辭自下,若後進之接師儒。二司心詫,動色睢盱。玉圃南移,子適視學三吳。會其以疾在告,就視臥榻,握手踟躕。感念往事,蒿目相對,竟夕而長吁。
嗚呼元孚!子之當官,實心實政,所至而愛遺。子之在戚,居處飲食,一應於喪期;子之造士,閉邪養正,引洛、閩之綱維。而常自慚碌碌,無一事能踐高賢烈士之跡,使尚論者,千載而有餘思。余謂世有斯人,天或將降以大任,但恐歲不吾與,不獲親見其功施。孰知乃先得子之凶問,臨風而涕洟。
余困衰疾,玉圃事羇,弔唁弗躬,嗚咽馳辭!豈惟吾儕之私義,實為斯民斯道重此憂悲。子宜知之!
嗚呼哀哉!尚饗!
嗚呼!夫人之年七十有一,又得良子以養生送死,抑又何悲?而余聞夫人之凶問,不覺絫欷而嗚唈者,蓋為其子自超痛也。今年春,自超成進士。或欲薦以館職,自超曰:「某之舉於鄉也,吾母愀然曰:『汝無所用此!吾第欲汝得妾以子,而常在吾側耳。』」自超歸而從命焉,而妾入室之夕,夫人以卒。
嗚呼!世俗之人願其子舉甲乙、歷科第,而死不恨者眾矣,而天漫以畀自超。有子以繼世,匹夫匹婦之常也,而於自超難之。自超終當有子,而獨不得早歲月,以傷其垂死之母之心。
嗚呼!禹之仁孝也,而痛之以羽淵;周公之弟也,而阨之以管、蔡。以至君臣夫婦朋友之間,其賢者不必相遇,而不賢者巧作之合以生惡。故先兄有言:「乾坤之辟,始於屯而終於未濟。蓋天地之氣有盈竭,數有純奇。物生所值,雖造物者亦不可如何也。」
嗚呼!為父母而得見其子之成立者寡矣!見其成立,而子於兄弟、夫婦、子姓之間苟有恨焉,則無物足以解其憂,而致孝與敬,適足為親心之累。故余不獨為自超痛,又以為凡為父母與為子者痛也。因書之,以馳奠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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