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梨洲文集/08
卷八·壽序類
編輯錢漢臣學為古文詞,其初頃刻數百言,無事不欲見之於文,余懼其率也。近頗矜慎,而文亦波瀾推蕩,余喜其變也。蓋兩年之中,而漢臣之學之進如此,漢臣年始二十餘,此後寧復可量耶?漢臣每見,必問作文之法,余所批選,漢臣手抄,殆將數尺,其用志不可謂不篤矣。余亦何敢不以聞於先生長者者,不盡之於漢臣?然漢臣求之於予,不若求之其家先生之為愈也。
所謂古文者,非辭翰之所得專也。一規一矩,一折一旋,天下之至文生焉,其又何假於辭翰乎?且人非流俗之人,而後其文非流俗之文。使廬舍血肉之氣,充滿胸中,徒以句字擬其形容,紙墨有靈,不受汝欺也。今先生以貴公子而代父當室,所以加禮於三黨者,往往為人所難,非即其溫厚之文乎?世人杯酒殷勤,索報江湖,先生群從,郡縣相望,裹足不往,三十年之貧老諸生,奉身若處子,非即其小心之文乎?忠介之難,幾不能有其百口,先生獨身當之,無使滋蔓,非即其放膽之文乎?漢臣欽承庭詔,先河後海,由是而發為文章,豈復影響剿說者所可幾及乎?故曰不若求之其家先生之為愈也。余嘗定有明一代之文,其真正作家,不滿十人,將謂此十人之外,更無一篇文字乎?不可也。故有平昔不以文名,而偶見之一二篇者,其文即作家亦不能過。蓋其身之所閱歷,心目之所開明,各有所至焉,而文遂不可掩也。然則學文者,亦學其所至而已矣,不能得其所至,雖專心致誌於作家,亦終成其為流俗之文耳。錢虞山一生,訾毀太倉,誦法崑山,身後論定,余直謂其滿得太倉之分量而止。以虞山學力識見,所就非其所欲,無他,不得其所至者耳。是余教漢臣以學其家先生者乃學文之篤論也。某月某日,先生七十誕辰,同人相率為壽,余即書此言以上,先生其有契焉否也?
子劉子講學於證人書院,夢奠之後,虛其席者將三十年。丁未九月,余與姜定庵復為講會,而余不能久住越城,念奠夫從先生遊最久,因請之共主教事。奠夫距城二十里而家,每至講期,必率先入坐書院,以俟諸學人之至,未嘗以風雨寒暑衰老一日辭也,於今蓋五年矣。八月十六日,奠夫年登八十,余為同門之友,不可以無言。
或謂五年之中,時風眾勢,不聞有所鼓動,其故何也?余曰:「此正奠夫之所不可及耳。」或疑之曰:「昔泰州、於江,皆能於立談酬答之頃,使士子感悟涕泣,轉其機軸,五年汶汶,所講何事?」余曰:「嗟乎!彼一時也,此一時也。夫為洪水猛獸之害者,非佛氏乎?自窮禪者有祖師如來之變,昔也有體無用,為空寂枯槁,今也有用無體,為機械變詐;昔從事於昭昭靈靈,謂不足以治天下國家,今從事於閃閃鑠鑠,且以之而亂天下國家。故昔之為佛者,非直以佛氏之說,為孔子之說則以佛在孔子之上,是以佛攻儒;今之為佛者,必先以闢佛之說號於天下,而後彈駁儒者不遺餘力,是假儒以攻儒。魑魅罔兩,接跡駢肩而出沒於白晝之下,未有甚於斯時者也。人心恆勝於怠,先儒以持敬救之,彼其言曰,是有方所之學也;人情日趨於動,先儒以主靜救之,彼其言曰,此盤桓於腔子中者也。彼以世之好誇也,為直接孔孟先儒不足法之言以迎之,彼以世之不說學也,為窮理之學猶釋氏教典之言以迎之。古之君子,方矻矻挽之以所甚難,鑿礦求金,剖石取玉,入矍相之圃,揚觶而語,蓋僅有存者,使有人焉,而導之以礦即金也,石即玉也,後生小子,日汩沒於習染之中,而忽加之以洙泗之名,其為說淺陋,可以無假於學問,奈之何不波蕩而從之?故立談酬答之頃,而鼓動者易為力也。奠夫守其師說,不為新奇可喜之論,寧使聽之者嚼蠟無味,旅進旅退,於鼓動乎何有?故曰此奠夫之所不可及也。古今之人,同是堯、舜,同非桀、紂,周、程、張、朱、象山、陽明,不可不謂堯、舜之徒也,世方起而議其學術,是不難非堯、舜而是桀、紂矣。吾欲以同是堯、舜同非桀、紂望之斯人,且有不可。嗟乎!張子能以先儒之說鼓動之乎?劉伯繩嘗謂余曰:『士生斯世,不求以吾身利天下,苟吾身不為天下之害,斯已矣!』三復良友之言,余願與奠夫終身誦之。」
余束髮出遊,遍交當世之士。是時承平日久,賢豪侁侁,滿盈江湖,莫不危舉藝文,共矜華藻,場屋時文之外,別有詩古文,修飾卷軸,以充羔雁,往返皆不寂寞,其間為世所指名者不下百餘,又有巨公元夫以主盟斯道,朝才脫筆,莫熟人口。余時童雅無知,便謂古之傳人大抵皆然。其後稍稍讀書,見古之所稱能文者,左、史而下不及數十人,頗疑天之生才,古如是其縮,今如是其盈耶?崇禎丙子丁丑間,吳門行世文集,一時遝出,列屋兼輛,自非茸閭閻之輩,未有不購而觀者,洋舶所至,或用以填壓空艙,外國人輒兼金易之。余竊弄筆墨,瞭然知其可從事也,始疑文章如是而傳,何傳之易耶?及夫時運而事遷,水落石出,啟、禎一輩之士老死略盡,而當日所為之文章,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抱荊山之玉者,竟不異蟲讙鳥聒,過耳已泯,蓋不特斯頻頻之黨,而所謂巨公元夫者亦然矣。其不隨之為滅沒者,曾異撰之《紡綬堂》、黎遂球之《蓮鬚閣》、艾南英之《天傭子》、徐世溥之《榆溪》,僅百分中之一二耳。曾不三十年而事已如此,況欲垂之千百世之遠乎?然後知古來之不及數十人者,其傳非易事也。
余久處窮山,饑火所驅,干涉人事,始知今天下另有一番為古文詞者,聚斂拆洗,生吞活剝,大言以為利祿之媒,較之啟、禎間,卑之又甚矣,蓋無以議為也。道不中絕,何意數年來,甬上諸子皆好古讀書,以經術為淵源,以遷、固、歐、曾為波瀾,其溯而上之於古來數十人者,已非斷流絕港矣。而吾友杲堂橫厲其間,如層崖束湍,翔霆破柱。戊申而後,每篇見示,吾未嘗不駭而喜歎入骨也。夫文章不論何代,取而讀之,其中另有出色,尋常經營所不到者,必傳文也;徒工詞語,嚼蠟了無餘味者,必不可傳者也。昌黎惟陳言之務去,士衡怵他人之我先,亦謂學淺意短,伸紙搖筆,定有庸眾人思路共集之處,故唯深湛之思,貫穿之學,而後可以去之怵之。嗚呼!非杲堂其亦焉能使吾駭所未見也?今杲堂年才五十,從此主盟吾道數十年為巨公元夫,文章之道,其有不興起者乎?蓋不特曾、黎數子僅以一身一集而傳矣。
姚江慈水之交,有煙火鎮曰藍溪。岩巒擁秀,水清冷如明鏡。蓋四明之支麓,多劉、樊故跡,或者遂疑所謂藍橋自有神仙侶者,即此地也。元亡,戴九靈與其徒慟哭流連於此,山光水影,尚有黯然之色。今汝和陸先生居之,峨冠方領,翱翔於市人之中,莫不指而笑之,聚童子數十人,研土朱,授《三字經》、《千字文》以度日。市日出逢故人,則肘之入舍,沽酒痛飲,晶鹽脫粟,盡歡而後去。酒中亦時時道其生平過去之事,慷慨泣下,直欲起九靈而與之為友也。
蓋先生本富室,板蕩之際,曾參人軍事,日在虞淵,猶藤沒水,以隨誇父,流離異地,嘗見瑞香五色,遍滿山谷,禽鳥啁哳,皆非人世所有,久之隱隱闐闐,疑是人聲,則水石相搏也。徒手歸來,盡喪其田土,五載間關,成一窶人,鄉里小兒,窖有餘粟,輒復傲之以所不如。吾意先生自悔少年喜事,念馬少遊之言不可再得,便當讖舌終身耳,叨叨舉似,性豈人殊?先生嘗過錢牧翁,牧翁歎曰:「東浙固多人物,如汝和者,魯人也,三吳智巧豈少,十倍汝和,使之欲事汝和之事,則不能矣。」於是四方之客過余者亦或過先生,以為舊物,其為當世所重如此。余嘗觀宋時文、謝幕府之士,身填滄海者無論矣,其散而之四方者,亦不負初心,皆能潔然以自老。程篁墩嘗為《遺民錄》記之。余與澤望拾遺其後,《殘編》之不滅沒者尚不啻百餘,屈指危亡事始,一時名存身喪者,固不讓於宋,而慨然記甲子蹈東海之人,未幾已懷鉛槧入貴人之幕矣。不然,則索遊而伺閽人之顏色者也。其逃之方外者,可謂勇矣。而撾鼓上堂,亦竟忘其始之何以為是也。自吾友沈、徐、汪巢數子而外,可以登汐社之堂者,寥寥蓋不數人,先生豈非其一哉?有篁墩者起,知在所不遺。向使先生而死文、謝之幕下,烈則烈矣,何如以今日之所少者,留之作一榜樣乎?雖然,自劉、樊至今千百餘年,國家代遷,陵谷俱變,而藍橋之名如故,先生亦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將見青牛白鹿之士,攀仙木而抬青欞,同一旦暮,興亡之感,亦可以釋然矣。
壬子歲除日,為先生七旬誕日,二三知己登堂為壽,濁酒瓦盆,姑以此文代藏鉤之戲。
白沙子謂名節者,道之藩籬也。程子亦云,東漢之節義,一變至於道。蓋道之未融謂之名節,名節已融謂之道,非有二也。庸人視為焦原雕虎矯世之具,妄人蕩高山廣川,使為魁陵,糞土溝瀆,而飾細故以為名,矜非義之義以為節。是故名節之壞,不在庸人,而在妄人。夫名節非關生死利害之際不可得見。山谷曰:「平居無以異於俗人,臨大節而不可奪,此不俗人也。」今妄人置大節不論,而好短長人之平居,以是而言名節,豈名節乎?
吾友蘭生先生,與汪魏美、萬履安、巢端明,浙中謂之四先生,蓋皆有大名於時。改革之際,皆不赴公車,抱道而不仕者也。唐人之稱四夔以才,浙人之稱四先生以節。每當有司推選,先生不行,以危法相中,先生舉所佩帨以示之曰:「此我磬懸之具也。」數十年棲遲困辱,壞褐破袍,沛然滿篋,王霸之略,汩沒於柴木塵土之中,曾不知悔。而歌聲噭然,若出金石。嗟乎!所謂臨大節而不可奪者,非其人歟?當其初聞先生之風者,未嘗不嗟歎百鳥之孤鳳,絳雲彩露,不犯煙火。年運而往,世多械束,宇宙可喜可愕之事,變化實繁。一寒餓無聊賴之老生,浮沉閭里,不足芥人耳目。後生別出新意,平地推瀾,方遂槐黃,而議所南之南向,日理夏課,而飾假幹之逾垣,利害不臨,安坐而欲以名節蓋過前人。是張己之緦功,禁人之咳嗽也,豈通論哉?
先生之詩,長於樂府,嘗為《西湖竹枝詞》,以寓變衰之感,流傳唱和,仿佛銕崖北裏新聲。松陰奕算,談諧間作,風流蔭於一座。道之融否,不可知。要不失為真名節也。先生之祖,受業於先王父太僕公,令子子慶見余,余亦以父執自處。四世之交,徐氏淵源於黃氏者如故。而余以危葉衝風,濱於十死,其不敢負庭誥者,即是不敢負交情也,不揣鄙言,其為先生之所樂聞矣。
今海內皆知甬上精綜六籍,翱翔百氏,危儒行,標清議,一切誇誕骫骳之習擊去之。今世誇誕骫骳之妄人,累急甬上,終於不可親而止。蓋十年以來,所稱魯、衛之士,必在甬上也。
嗟乎!亦知其所以至此乎?始陳子夔獻與同里十餘人,然約為友,俱務佐王之學,以為文章不本之經術,學王、李者為剿,學歐、曾者為鄙;理學不本之經術,非矜集注為秘錄,則援作用為軻傳,高張簧舌,大抵為原伯魯地也。於是為講經會,窮搜宋、元來之傳注,得百數十家,分頭誦習,每月二會,各取其長,以相會通。數年之間,畢《易》、《詩》、《三禮》。方會之初立,聞見之徒,更口靳故,鴟鼓害翼,犬呀毒啄,會者不懈益虔。里中有以罵坐自喜,勝流多為所絀,間出違言,夔獻大聲叱之,揎袖將搏,其人沮喪避去。故凡僻經怪說,撼其會人者,夔獻必析義秋毫,湣痛以折其角,蓋未幾而同學益進,不啻山鳴而穀應也。向之靳故者,皆懺舌嗟歎,譬蟲蝕木,不知皮外更自有味耳。雖然,會中丹霄之價,宮羽移換,而夔獻棲遲,長資彈壓,年至五十,未名為老。曹瞞之言,豈足為信?或者遂疑羐軸之疾,未易消除,則稱年於夔獻,非志士之所欲聞也。此亦何視夔獻之淺乎?志道德者不屑於功名,誌功名者不屑於富貴。藉富貴以成功名,其功名為邂逅。藉富貴以談道德,其道德為虛假。天生豪傑,為斯世所必不可無之人,本領闊大,不必有所附麗而起,一片田地,赤手可以製造。無論富貴與不富貴,皆非附麗也。夔獻以一諸生,旅見學宮,揖讓於博士之前,有何氣力,不及十年而能轉浙河東黃茅白葦之風,概使之通經學古?浙河東豈少富貴如麻竹者?皆俯首帖帖而不敢與爭,是無所附麗之效也。方今天下多事,不可無夔獻,夔獻亦安能悠悠於薖軸乎?恐不免耳安石之言將無同。
余友石濤、滄柱之家先生,歲戊午為八旬,兩兄謁文於余以為壽。其誕辰在五月,餘留省下,不得登堂修敬。秋七月,石濤書先生之言行來。
先生少受知於學使鄒嘉生、黎博庵,有聲於場屋。甲申以後,罷科舉不赴,幅巾野服,巍然為鄉黨祭酒,衣冠廣席,必援前言往行,以助談柄。大略不以科目官職世家,定榮悴盛衰,先生之論,未嘗同於俗人也。三十年以來,後生欲聞隆、萬間人物風俗學問,不可復得,猶幸先生張此聞見之路。石濤、滄柱,承順嚴訓,服食古聖人之道,晝夜淬礪,聲譽殷然,為江湖聞人。而滄柱為當今選家第一,通都大邑,窮鄉村校,皆家有其書。先生不以為喜,嘗曰:「人心至靈,無微不燭,若或駕虛鶩偽,盜竊名譽,即為得罪名教。」夫石濤、滄柱,所謂道繃於中而襮之以藝者也,先生尚不欲具名過如此。因念昔日交遊之為選家者,吳門則張天如、楊維斗、許孟宏,江上則吳次尾、劉伯宗,武林前則嚴印持、聞子將,後則張天生,金沙則周介生,江右則艾千子、張爾公,閩則余賡之、陳道掌,一時為天下所宗,幾於三君八俊,其他傭食於坊社者,蓋以百計,不過爝火螢光之自為滅沒而已。諸君唯介生為黨人所錮,或以節義,或以著述,持清議而廣聲氣,期之後世,雖有著有不著,要不可謂純盜虛聲者也。然推其所以成就,顧不在區區時文之美惡耳。千子以時文為不朽之具,震而矜之,為有識者所笑。方今滄柱之名,不下於余所稱引諸君,亦以湛心經術,墨守庭誥,故文章風韻,主盟於當世而無愧。不然,今之傭食於坊社者,即昔之傭食於坊社者也。徒欲譸張吊詭於其間,拾千子之餘唾,寧知經史子集之外,又有一種東鄉紙尾之學哉?此即先生所謂盜竊虛名,得罪名教者也。唐、宋以詩賦取士,其時甲賦律詩,當不減近日時文之汗牛充棟,今已化為野馬塵埃,不知焉往,夫時文亦若是而已矣。然頗疑其久而不變,古今制度雲為,未有經五百年者。自宋神宗罷詩賦帖經墨義以後,一意時文,即稍有變更,旋復如故,於今蓋六百一十餘年矣,未有如是其力之健也。乃先生不赴場屋,不出三十餘年,而時文頗為黃金所絀,坊社即極力以張之,顧有所不能,使先生再觀數十年,時文能保其復健乎?然後知子子呫呫以為不朽者,即盜竊名譽,亦不可得也。
陳伯美先生,甲子與余同物。己酉歲,余為文壽其六十,因推宋景濂祿命辨之,意以歸之人事,然此時窮通奇偶,不甚相遠也。十年以來,令子介眉讀中秘書,孫莘學弱冠登賢書,先生亦受封翰林院編修,而余頑鈍如故,白首青燈,學不加進,終不敢以命之不猶而自委也。戊午冬,先生偕莘學公車北上,因得謝恩。介眉上疏陳情,乞侍南還。天子加恩近臣,允其給假送親。而八月八日適當七十誕辰,介眉先期自京師緘書,欲余為序。
夫先生以甕牖繩樞之子,一旦而為天子所知,亦可為榮矣。而余之不能無望於介眉者,方今朝廷開史局,纂修《明史》,取草野之士以充賦,明示以翰苑無雄文奧學之人也。然余觀今所取於草野者,以視明初所取之三十二人,相去何等?必有能辨之者。此固不具論,其亦有能度越於吾介眉者乎?吾不能知今之在翰苑者,由介眉推之,未可便謂草野之士勝於翰苑也。吾聞朝廷之上,欲留介眉分任史事,便當勵其三長。即未敢侈口遷、固,然必能考真偽,定是非,有所載削,不附和於流俗,此便可關草野之口而奪之氣矣。蓋明初之有求於遺逸者,議論之公,而今之不敢信草野者,聞見之陋也。奈何急於南還,不為當世張一聞見之路乎?雖然,此余局外人之意也。
昔景濂歸省其父,上賜金帛遣之,然蓉峰處士未嘗至京師也。震川言周美為尚書郎,封君就養京師,秩滿受封,父子相隨奉天門謝恩,觀者歎息。內侍引入禁苑,遍觀玉堂、神明、漸台、太液之勝,餉以內珍,曰封君謝恩者蓋少,況年盈八十健爽如此者乎?掖送出長安門而別,然不聞上賜其還也。今先生兼而有之,此顧儒者之盛事,介眉又遑顧其他乎?
先生雖七十,而鬚髮黝然,望之如五十歲人,無俟於憑幾撰杖。倍之而五十年,始可當期頤耳。子姓從此名位愈高,其受朝廷之寵眷,亦將至再至三,不一而已也。介眉又何必亟亟於今日乎?獨怪余龍鍾潦倒,不能以祿命同先生之通塞者,且不能以祿命同先生之老壯也。是故言祿命者,自景濂以上,王魯齋以為古今之遠,四海之廣,人生林林,俱囿於二百五十有九萬二千命之中,何其術之窮也?自景濂以下,童軒以為命在有無之間,引高穀、李昂、單昂、王稽四人同物者以證之。天生余與先生若,似乎為三家之談助也。
應酬之文,知文者所不為也,頌禱之詞,此應酬之尤者。然震川於壽序,雖置之外集,而竟不能廢者,何也?顧壽序如震川,而可以應酬目之乎?余文豈敢望震川,而不欲為應酬之文?年來刻啟徵文,填門排戶,不異零丁榜道,余未嘗應之。一二共學之友,松欣柏悅,豈得無情?一年之中,壽序恆居二三,蓋即籍以序交情。論學術,與今所應徵啟文詞不類,苟非吾共學之友,顧何當於華堂之黼黻而命之乎?
辛亥四月二十六日,靈寶使君夫人六十誕辰,吾黨以其文見屬,夫人為吾友張壁薦之母,陳介眉妹氏之姑,又不可以辭也。嘗觀古今學術不能無異同,然未有舍體而言用者。所謂體者,理也。宋儒窮理之學,可謂密矣。姚江尚疑其在物為支離,而歸之未發之知以為宗旨。文定公淵源於羅整庵,與姚江議論不合,其學在有明為別派,而其議論以靜虛為本,事物未交,收斂至密,求放心之說,雖濂、洛不能易也。姚江未嘗言用,而其事業非捧土揭木者之所能為,文定公未嘗言用,而鑒達治體,事該軍國,青史不可沒也。棒喝交馳,飛鉗雜出,於是天時人事相趨,而求所謂為用居其位者,以不任事為明哲,以關通苞苴為經濟,其屈曲於成敗之間。以寓捷丸不濡手之能者,則世方視其進退,以為天下之安危,而江湖熟軟之士,亦且大言撼貴人之門,徒手搏食以為智。嗟乎?此固履豨竊鉤之常習,一哄之市,莫不皆然。本無所為學術,行之既熟,遂取而緣飾之,以為後世之名。是故昔之講學者,其言如是,其行未必如是,其心畏;今之講學者,其行如是,而後其言如是,其心無忌憚。無體有用之言,其禍若是之烈也。文定公以來,今且五世,使君吏治,飾以經術,夫人閫德,煒於彤管,而三子親師取友,文譽沛然,文定公之澤,蓋方張而未艾也。吾聞文定公母夫人年九十餘,文定公宦轍所至,必御板輿以往,壽觴舉,慈顏和,壁薦能世其學,以變今之習,則所以壽夫人者,亦猶之昔日矣。
范國雯至自京師,值其□母李太夫人七旬誕辰。三月初七日,同學諸子修登堂之禮,命余以文先之。余曰:「吾聞昔之求文者,齎貨幣,貰舟車,必至館閣,得之以為親榮。館閣者,文章之囿也。今豈無以文載道,足以希前古而聳後學者乎?國雯居京師兩載,以國雯之聲名,為公卿所倒屣,何難得之?即不然,京師者,天下之才藪也。文士馳騖,談藝揚聲者,多於管弦嘔啞,國雯遍交其人,豈無斐然懷作述之思者乎?」國雯欣然曰:「上之吾不聞,下之吾未見也。夫文章之權,自宋、元以來,盡歸館閣,其僻固而狹陋者,散在江湖。明初館閣之體,趨於枯淡,然體裁不失,天下猶莫之不宗。成、弘之後,散而之於縉紳各操其權,而館閣始為空名矣。嘉、隆間,縉紳亦不能盡收,散而入於韋布,然韋布崛起之士,未有不藉縉紳而顯。自萬曆至崇禎,舉世陷溺於場屋,縉紳之為讀書種子者絕,而淪剝甲子之餘,猶能隱括遺聲。所謂館課試錄之出自館閣者,不惟不足為法,且以之為戒矣。」聞之鄭禹梅曰:「今世作者,可略而言。出於模客者,以割裂為修辭,出於經生者,以膚淺為大家,雖分路揚鑣,曾何與文章之事乎?天尾旅奎,館閣江湖,同一寂寞,不知此權將復誰寄?國雯起自東海,與其徒斟酌六經,參考眾論,深明古今治亂之故,溢而為文,非復世人模擬所及,蓋浸浸乎未有止也,此豈草野人物?潤色皇猷,當必有待,館閣文章之權,將見自國雯而復,宜乎今日之為文者,皆非國雯之所欲也。吾聞太夫人並事,兩姑,皆得其歡心,撫育諸子,有均一之德,就令太史書之,可以無愧,固非以館閣一文為榮者比。」此日執爵而登堂者,皆與國雯同為古文,多天下之才士,其讚誦之辭,當不如余之蹇乏,又何彼衰而此盛也?
自摯仲治撰《文章流別集》,其中諸體,唯序為最寡見之文,選者止九篇耳。唐、宋而下,序集序書,加之送行宴集,稍稍煩矣,未有因壽年而作者也。至元程雪樓、虞伯生、歐陽原功、柳道傳、陳眾仲、俞希魯集中皆有壽序,亦文體之一變也。歸震川所作壽序,不下百篇,然終以其變體不古,置之外集。近日古文道熄,而應酬之所不能免者,大概有三,則皆序也。其一升遷賀序,假時貴之官階,多門客為之,其一時文序,則經生選手為之;其一壽序,震川所謂橫目二足之徒,皆可為之。蓋今之號為古文者,未有多於序者也,序之多,亦未有多於壽序者也。其多之所以至於如此者,求文之家,不識古文詞為何物,無所差擇,不過以為誇多鬥靡之資,即相如、子雲之作,豈能與李、蔡、劉、屈氂爭其輕重乎?南州李太虛云:「吾大索海內,但得四君子之言,為吾親壽,於願足矣。」其人則華亭陳仲醇、山陰王季重、閩曹能始、竟陵譚友夏也。四人者,余得交仲醇、季重。仲醇似陸魯望而傷於纖巧。能始博而雜,要當以其人重。友夏雕刻粗淺。季重諧而俗,余嘗與萬履安山行,不數里輒困,余靳之曰:「當罰讀《遊喚》一過。故錢牧齋之評四君子,皆有貶辭,雖不無過當,大抵非古文之正派也,太虛有意於差擇矣。而其失復如此,且其文苟足傳,即一人已足,又何必至於四哉?
去歲老母八旬,交遊之作,喜得范陽孫鍾原一言,然亦以其人足重,而余先時之所注意者,在吾友鄭禹梅之文,禹梅薄遊在外,不果作。今八月初六日,禹梅之母施恭人六十誕辰,以其序見屬,余文豈能過禹梅,乃禹梅之注意則與余同。恭人為永從縣令之孫女,總戎二華公之侄孫女,其姑即總戎之女也,婦姑之慈孝,著聞郡邑。當平子先生風波之際,恭人耆定震驚,卒使家室宴然,以為故國之命婦當世之文母如恭人之賢,即使橫目二足之徒,交口誦之,亦為實錄,余故不辭而序之。
辛亥,鄭平子先生六十,余為文壽之,羨其蕭然自得隱居之樂。今又十年,令子禹梅書來,復欲余言。念此十年間,先生既其聲光,輕滅喧俗,禹梅三入長安,公車流冗,灌浦書帶,靜然四屋,當世得氣之家。方且文號儒宗,武稱將表,風騰波湧,更相駘藉,以先生之才,亦何難請托郡邑,借寵時賢?陳同父所云有才之人,則索手之徒,踏一片閑田地,便可以飽食暖衣,而長雄於一方一所,先生不其然者,蓋必有所甚痛於心,寧懷琬琰以就煨塵,不欲猖狂無妄之福,以取矍相揚觶之辱。
余見今之亡國大夫,大略三等:或齷齪治生,或丐貸諸侯,或法乳濟、洞,要皆胸中擾擾,不勝富貴利達之想,分床同夢,此曹豈復有性情?先生視之如糞土也。昔文山入燕,王炎午作《生祭文丞相》文,驛途水步,山牆店壁,所在粘之,恐丞相之不死也。宋室遺民,此為最著。然觀其吾汶稿,再上參政姚牧庵書,唯恐其不相容接。是時牧庵分政江省,而炎午累形幹請,則是當路之交際,炎午未常絕也,豈其嚴於論人而恕於論己哉?士之報國,各有分限,炎午未便為失,而先生絕匿名跡,當路投分無所,可不謂過乎?馬碧梧七十,汪復為賦十月之交,碧梧曰:「某偷生而不願生,祈死而未得死者也。」今之為壽,夫豈先生所欲,君子以為不然,先生之年與常人不同?淵明元嘉,晉亡已九年,朱子猶書晉處士,是典午一星之火,寄之淵明之一身也。年來汐社諸君子,汪魏美、余若水、萬履安、沈眉生、巢端明、徐昭法、閻古古皆確然免於疑論者,相次絕算、江湖憔悴,星火之寄,殆將無人,非先生而誰乎?灌浦故四明山之翠竭也,梅子真嘗避地焉,相傳至今猶在,子真亦西漢之遺民耳,先生采藥弄水之暇,得無遇之,而與之弔古傷今歟?則先生之年正未可知也。雖然,先生終不得與皋羽、韶父諸人比,文章未墜,必有英絕領袖之者。禹梅傳其家學,以氣節發為文章,吐言天拔,出於自然,照爛卷軸,砥藝苑之橫流,余且苦其軒車不容巷,門庭無子真之跡矣。
萬貞一從京師致書,屢以其家先生壽序為請。夫京師。文章之淵藪也,顧沾沾一老生之言,何足為重輕?豈以其久故歟?
壬申之冬,余始交文虎、履安兩先生。是時祖繩年十六,讀書西皋,蓋所謂翠竹碧梧,鸞鵠停峙者也。從錢忠介學製藝,稱為高第弟子。場屋氣習,不用力古作,而更竄易於時文;不訂經史本處,而求故事於時文。祖繩求理於大全,求法於大家,原原本本,當時未之或先也。逮更喪亂,此誌不衰,旌旗亂野,飛火壓城,人方竄針孔以自匿,而祖繩書聲琅琅,猶出戶外,人以此笑之,此一時也。馳驅南北,蕭然四壁,讀書更萬卷,無一字用。乃從道士郎堯生學老氏法,久之,自詫有得。蒙存淺達,誠不如參同、悟真之有倫脊矣,又一時也。令子貞一,聘入史館,彌綸一代。一時同被征者,出入靡定,而貞一八年不調,專董其事,天下皆知有萬氏之學。嘗讀《宋景濂集》,當時所聘修元史者,極天下之選,飲酒賦詩,視之如在天上,而景濂之父蓉峰處士,一時名公,皆有詩祝誦。今日祖繩,即異時之蓉峰處士也。人生文字之榮,得此足矣。萬氏之門,文章風教,為衣冠瞻矚,又一時也。祖繩亦思七十年來,變燧回星,不過俄頃,而所曆流變如此。
去歲過逸老堂,余所選文集,祖繩抄之等身,余篋中墜落,反從祖繩抄之。祖繩之好學,不因所曆為流變,萬氏詩書之澤,當方長而未艾也。
陳介眉教授里中,書舍至不能容。其時顧在瞻來學,介眉稱其為後來之秀,因同毛孝章訪余於黃竹浦,訥口少言。未幾,返於淮海。歲辛酉,萬公擇自淮歸,言在瞻倡率其里人為經史之學,不殊甬上,余喜其索居而能自立也。丙寅冬十二月,在瞻不遠千里,問病於師,重過黃竹,偉然如劍客奇材,當是稼軒、同甫路上人物。余兒自都中寄書,以其家先生榮生六旬壽序為請。
君山陽人,長身嶽立,膂力過人,所挽弓數石,發必命中。嘗與人較射,以他弓授之,應手而折。雅欲以功名自見,入海澄公麾下,從破廈門,論功升遊擊。浙帥朱君招之共事,君遂來定海。部伍霜寒,刁斗應節。耿逆之亂,海水群飛,常提督節制諸帥,出海擊之。至大佛頭,賊伏舟山峽,俟官兵半濟,橫衝為二,首尾不能相應。朱帥在圍中,各舶莫敢向邇,君擬刃舵工頸上,使之轉舵,突入賊陣,炮聲雷,波濤起立,賊帥朱非熊殲焉。朱非熊者,烏雞島賊,精於水戰,賊恃之橫行海上,非熊死而水師不競矣。事平,君成功不居,返於淮海。讀《二溪語錄》有得,日與周君調講性命之學。君調固奇士,嘗參史閣部軍事,失勢為獄吏所困,從圜中得大光明,遂棄家為僧。其所以與君語,人莫能測也。出家乃大丈夫事,非將相之所為,是古之學道者,每輕將相。余以為非,能為將相者,不可以學道。故子房輔漢而赤松絕粒,長源定難而懶殘分芋,李林甫之陰賊,盧杞之奸邪,未嘗不遇異人,終為蟻鳶所笑耳。君雖不為將相,而海上之捷,則大將之所為也,於學道也何有?今以將相之業,授之於子,振衣千仞,諱言平生,則謂之輕將相也亦宜。
自達摩之來,六傳至大鑒,鑒之後析為二宗:其一為石頭,雲門、曹洞、法眼宗之;其一為馬祖,臨濟、溈仰宗之,是為五家宗派。於是世之為釋氏者,莫不以承接源流為事,競張空虛,某祖某代,儼然自命於白椎卓杖之間。顧未幾而聲銷響滅,與者受者,同一庸妄。古之人以道為通塞,今之人以師為重輕。師者,道之表也,有其表,則當求其實以應之,苟惟表是循,儲胥虎落,豈能寄汝不朽?是故遁、肇、澄、遠,未嘗有宗派可尋,其名器豈讓傳燈?雲門、法眼、溈仰之絕,無關佛法盛衰,則知人重夫世係,非世係之足以重人也。
嗟乎!吾豈敢薄待方外之人乎?謝康樂曰:「得道應須慧業文人,憧憧瓢笠,旅俗膠加。」故震旦諸師,欲撫中下之資,不得不言椎樸少文,無害於道。愚者誘於其跡,直謂聖人道妙,可以鄙俚凡近,躐至牛頭馬脯,以搏源流。遂薄經論為淺教,斥文字為異端,愈趨而愈下矣。
天嶽禪師年十三,即為詩人。銳誌讀書,始出而遍參名宿。雪嶠、玉林、箬庵、山翁,在釋門如五緯之麗天,芒寒色正,皆急於得師,而卒歸之山翁。師從悟後發為文詞,湔拂塵蒙,沾飾光價。其學問之功,非師資所獎。余以為如師者。始不愧傳燈中人物耳,他又何論哉?庚午暮春,為師掛履之辰。其門人鐵夫,過我黃竹,以壽文謁余。余語之曰:「子之師,其詩詞足以自壽,余之所言,無乃贅乎?」
康熙辛未十月十八日,鄭蘭皋先生八十誕辰,聞孫復之,舟黃竹浦,乞余壽言。余於先生六、七十,俱嘗有言矣,惟是先生炳然之節,粹然之養,固有累言不盡者。袁公安曰:「試令一老人與少年並立,問彼少年:『爾所少之壽何在?』覓之不得;問彼老人:『爾所多之壽何在?』覓之亦不得。」此為常人言也,君子一生閱歷,如積金玉,壽彌高,積彌多,舉之盡足為世寶,詎與庸庸晷景,同其銷歇?
先生值事會多故之時,涵養稍未純,幾微稍未化,非激則隨。先生泊如恬如,而其中之確如者,又未嘗少逾乎銖黍。故其自少而壯,自壯而老,一以守道自重,出處較然。當崇禎時,以科目不得士,行積分之法,優者台省,劣猶郡縣,同輩多由之出仕。先生以時不可為,退守初服。金陵立國,當事欲挽先生,先生曰:「豺狼當道,舉目將有山河之異矣,寧可褰裳赴之乎?」會稽之守,以監軍副使征先生,先生與叛帥不咸,移疾而返,其難進易退,此一時也。桑海之交,波路壯闊,閉門聽難之時,臧否不立,先生沈名於桑柘,弋者何慕,又一時也。令子登朝,封加翰苑,以故國遺老,羽儀當世。子孫皆有文章,大名為時所宗。而先生藥欄竹塢,參差蔚會,臨之以草堂,樊之以槿垣,新詩間作,輕禽短葉,尚識音光,蔗境彌甘,薑境彌辣,又一時也。
余嘗謂吾人之應世,種種不齊。時有常變,勢有順逆,德有剛柔,類有邪正,然此中各有自然之天則。惟氣質未融,私意未化,不能虛以適變,不免參以己意,故有形跡可指,不能合夫天德。乾則是純陽,謂之龍德,蓋渾然太虛之體,故能隨時變易,與世推移。宜潛而潛,宜見而見,宜飛躍而飛躍,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自無形跡可指,不露圭角,故謂之無首者此也,先生之所得於《易》者深矣。
往余選東浙之文,甬上萬履安,首以「鶴山七子」見示,其一掖青也。庚寅、辛卯間,有《明州八家詩》選出,而掖青之詩最為俊拔。掖青亦遂與履安訪余兄弟於黃竹浦,時餘四方之交遊方息,其所以慰寂寥者,賴有甬上也。已而掖青移居郊外,間或遊齊魯,余至甬上,多不相值。近年來,掖青始返故居,相與話舊,風霜荏苒,而髮鬢皆已皓然矣。
當坊社盛時,吾輩翹然各有功名之志。居常如含瓦石,品核公卿,裁量執政,不欲入庸人小儒之人度,直望天子赫然震動,問以此政從何處下手。逮勢與願違,赤梢鯉魚,□之齏甕,亦不禁其撥刺之狀。荒台菀井,哭聲所至,朱鳥飛來,鐵函待後,匹夫煩冤,乾象未嘗不為之變色也。今也歎老嗟卑,髮短心長,既無關於經世長民之事,徒黨紙上之枯骨,而為之奔走服役。茫茫然尚欲計算百世而下,為班氏之人物表者,不與李、蔡並列,豈非愚者乎?
嗟乎!余與掖青投分以來,年愈進而處愈下。言念身世之故,有不堪回首者矣。然而不可不謂之天幸,同社之士,一時居盛名者何限,往往為天之所忌、人之所妒,立身一敗,萬事瓦裂。而其間慷慨於事會之來者,又皆下從國殤,寄姓名於談口退筆而已。當年所謂俊及顧廚,復有幾人?鍾石變聲,誰不欲以清流自矢?靖節甲子,依齋易卦,年運而往,突兀不平之氣,已為饑火之所銷鑠。落落寰宇,守其異時之面目者,復有幾人?掖青始為名士,繼為遺民,今儼然又為世之老成人。朱子言放翁能太高,跡太近,恐為有力者所牽挽,處今之世,而得以浮沈陸海,不為人之所指名,寧詎非幸耶?雖然,掖青之觀於世變已熟矣,審於義理已精矣,當必有以寄其胸中之所獨得。余嘗有詩寄沈眉生云:「書到老來方可著,交從亂後不多人。」余之所致望於掖青者,未嘗不與眉生同也。
當崇禎初,士子通經學古者,其私試之經義,皆標以社名,極眾人之所眩曜,三吳、豫章、閩、楚為盛。東浙三江之限,而二馮開其風氣,慈、甬人士,亦莫不有境外之交。獨姚江中處,以熟爛時文,骫骳場屋。是時余學南中,饒士大夫遨遊,與之上下其議論,鄉邑之中,未嘗有相應和者。逮丙子、丁丑間,聞有所謂昌古社者,起於邑之海濱,主之者則諸碩庵、諸九徵。雲間聞君才名,招之入幾社。碩庵、九徵因結里中諸子,俱務佐王之學,由是聲譽殷然,余兄弟之交碩庵者始此。甲申歲,碩庵選文於武林,余寓吳山,念天下將亂,思欲一試於崩城危障之間,痛飲相勉,豈知一時之為夢語耶?後二年,余偕燕城王仲撝有事於臨山,碩庵與焉。無幾何,好事者以東林點將之目,彈射時人,余與碩庵,皆不能免。蓋碩庵負氣而多智,雖縛虎之急,其鬱鬱不能平者,時一發見。三十年來,碩庵偃息衡門,與時抑揚,然而世人終不謂其妥帖也。
嗟乎!天生子才,以供斯世,義利雙行,王霸並用,亦惟視時主之所好者而後應之,豈知袖手旁觀,愚巾凡裘,忽焉已老!其出而架漏牽補乎天地者,又非意中摸索之人物。風急天寒,輩行略盡,其所成就凡幾。即在當時,坊社名士,標榜氣習,至為細故,使今日而縛腰紥腳,重將卷軸,與後進爭名,豈可復得?雖然,才不才者人也,用不用者時也。吾聞之,有以用而累其才者矣,未有以不用喪其才者也。客帥陳梧,自浙西戰敗,渡海而來,其健兒數百,以掠食為事。離鄉聚之蒙難者,訴於有司,有司不敢受。梧紐浙西之恣,放手無忌。碩庵乘民之忿,以田丁蹙之,陷於淖,死焉。北鄉之田,受溉於汝仇湖,奸民累欲請佃,當事勿許。季年根枯,奸民遂以佃湖之利進,奉旨開為阡陌,故田待槁,民怨胥結。碩庵獨力支定,奸民卒不得志以去。碩庵雖不用於世,其所論議施設及於人,則皆有位者之事也。向使得盡其才,當何如哉!癸丑七月某日,為碩庵六十誕辰,碩庵之子□人,翩翩皆後來之秀,門戶成立,詩書無恙。以視今日故家,困迫有甚編庶者,亦可以慨然於才不才之辨矣。
元末之亂,宋景濂避地流子裏,處於陳堂之西軒,堂煦嫗而軫存之,使其忘流離顛沛之苦,景濂敘其交情,宛轉而欲涕。甲寅歲,山寇起四明山麓,數百里皆蕩為灰燼。余於是奉太夫人渡江而北,諸九徵俾居其東偏之室,朝夕過從。暇則觀海泛湖,尋文正雪湖唱和之詩跡,每逢節序,則九徵子姓九思、亮工、龍友雜之家人宴中,觥籌交錯,其子姓之內子,事太夫人一不異子婦之事其姑也。九徵有父敬槐先生,尤憐余之羈窮,時時存問,太夫人且時時袖果餌以啖余女孫兩孩,兩孩見先生之來,則鳧藻就之。夫景濂之周旋於患難者,堂之夫婦二人耳,今以父子兄弟一門之內,歡然共出一心,是堂之所無也;景濂是時三世為四人耳,余以十口仰賴,使無失所,是又堂之所無也。
今山寇已平,言返故廬。五月二日,適當先生八旬大誕,先生好觀族祖理齋通鑒,余請言今日致亂之故乎。數十年來,人心以機械變詐為事。士農工商,為業不同,而其主於賺人則一也;賺人之法,剛柔險易不同,而其主於取非其有則一也。故鏌鋣之藏於中者,今而流血千里矣。饕餮之火,炎而焚舍,逾牆之穢,幻而穿掌。川瀆並決而莫之塞,遊豶蹂稼而莫之禁也,是豈一朝一夕之故哉?蓋人心如鏡,今日之禍,影現於鏡中者,已數十年矣,又何怪其然乎?先生嘗謂余曰:「胡致堂有言:『天之立君,以為民也。』君之求臣,以行保民之政也;臣之事君,以行其安民之術也。故世主無養民之心,則天下之賢人君子不為之用,而上之所用者,莫非殘民害物之人矣。」數語可榜朝堂。嗚呼!今之世,向若以先生之心為心,又何至於如是乎?
昔崑山周壽誼生宋景定中,至洪武五年,年百有十歲,躬逢盛世鄉飲酒之禮,其視元一代之興亡,不啻如燕雀之集耳。先生生萬曆二十四年,至今耳目聰明不衰,將所謂周壽誼者,非其人乎?余感先生之德,尚能如王彝作為歌詩以告來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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