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倉山房文集/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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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编辑公姓陳,名鵬年,字滄洲,長沙湘潭人。生時太夫人夢大鳥挾一青衣童子來,故命之曰鵬。以康熙辛未進士知衢州府西安縣,有善政。大學士張鵬翮薦之,移知山陽,遷知海州,再遷知江寧府。
江寧俗,父母死子必親訃。公頒《士喪禮》禁之。惡捕誣良事發,赦後,公仍置之法。康熙三十九年聖祖南巡,總督阿山借供張名欲加稅,公不可,乃以他事中之,落職按驗。聖祖赦其罪,命入武英殿修書。起知蘇州府。蘇大疫,公所至疫斷,民書公名鎮於門。過維亭鎮,見水浮漚,心動,遣探得屍。鞫之其鄰,乃某村婦手絞其夫也。奉旨攝布政使,忤總督噶禮,再以陰事中之,落職按驗。聖祖赦其罪,命入武英殿修書。
學士沈涵密薦公,聖祖還其奏。逾年,召公見,曰:「沈涵薦汝,朕疑之。今知非汝所聽請,故用汝為霸昌道,可乘傳奏事。」故事:督學使者歸,輸金修城。沈修昌州城,有冠花翎者數人,稱某王遣來索金,勢甚張。公偽遜詞,延花翎者入,而陰伏健步縛置獄中。馬馳奏。適某王入覲,上示以公奏。曰:「無之。」上曰:「然則可聽陳鵬年處分。」公杖斃一人,枷四人徇於城。自是畿甸肅然。
六十年,大學士張鵬翮視黃河,奏公協辦。公請於廣武山下開引河,使溜南趨。又請疏南壩尾下流,以殺水勢。尋署總河,兼署總漕。漕舟阻風,旗丁糧盡,公先給河庫銀六萬而後奏,聖祖嘉之,以為得大臣任事體。世宗即位,授河道總督。未一年,薨。上深惜之,賜諡恪勤,予祭葬。
公廉幹有才,民愛之如水趨壑。每褫職按問,老幼罷市聚哭,持鄉醪相遺。滿洲駐防兵,亦率男婦蹋門入,牽袍嗅靴,求一見陳青天狀貌。聞赦詔下,焚香跪,北呼「萬歲」者,其聲殷天。繫江寧獄,或絕其食。獄卒憐之,私哺以餅,為守者李丞偵知,怒杖卒四十,曰:「通一勺水入獄者如之。」公自分命絕矣。忽聞外有貴人騶唱聲甚高,曰:「獄官來,我浙江巡撫趙申喬也。入覲時,皇上命我語江南督撫,還我活陳鵬年,不知汝等可知否?」言畢去,不與公交一語。未十年,公總督南河,李為邳睢同知,大懼,來謁公。公無言,李心稍安,疑公忘之矣。居亡何,黃河南岸崩,芻茭翔貴,治者竹楗石菑需金萬。公張飲,召河官十餘人入,酒行,歎曰:「鵬年餓江寧獄幾死,不意有今日。自賀一觥。」且飲且目李,目閃閃如電,鬚髯翕張。李色變,客亦瞠視,不知所以。公笑曰:「諸君不賀我乎?盍盡一觥!」合席諾聲如雷,不能者強畢之。俄而奴捧饕餮樽出,磁而鶬金者也。狀獰惡,公起手斟之,遍示客曰:「滿乎?」曰:「滿矣。」持行至李所曰:「某年月日為一餅故杖獄卒欲餓我死者,非他人,即足下也。今河岸崩,百萬生靈所關,不比老陳性命不值一錢也。罰汝飲,即往辦治。放一勺水入民田者,請敕書斬汝,亦使群公知鵬年非報私仇者。」李長跪色若死灰,持樽,樽墮地碎,兩手自搏,叩頭數百。滿席客咄嗟回首,無一人忍睇其面者。李出,傾家治河。河平,來驗工官。纓帽小車,所杖江寧獄卒也。既,李竟慚恨死。
公於故人子弟,孤寒後進,汲引如不及。賓從歡飲,而公目覽手答,沛然有餘。每用人,則其家之一蹄一縷,必為資送。稱善廣坐,訓過密室,人銜感次骨。入獄,逌然自憶未了事,曰:「杜茶村未葬,某僧求書未與,布衣王安節缺為面別。」從容料量,承鎖而行。在蘇,舁鬱林石於郡學。遊焦山,遣人泅水取《瘞鶴銘》,為亭護之。其標寄如此。所著詩文若干卷。
其被逮入京也,除夕市米潞河。主人問:「客何來?」曰:「陳太守。」曰:「是湘潭陳公耶?」曰:「然。」主人曰:「是廉吏,安用錢為?」反其直,問住某所。次日,戶外車聲檻檻,饋米十石,書一函,稱天子必再用公,公宜以一節終始,毋失天下望。紙尾不著名姓。問擔夫,曰:「某人姓魏。」訪之,則閉戶他出,竟不知何許人也。
論曰:先有堯、舜,後有皋、夔。非遇聖祖,雖十陳公,烏能賢?昔汲長孺、魏玄成輩,束以細荊三十,則亦呼而乞恩矣。筄々得善諍名,皆其所遭者幸也。聖祖南巡,公不除道,不供張。甫入獄,百姓張黃旗城上,曰「如喪考妣」。村氓蠢愚至於如此,忌者誣以大逆,非無因也。而聖祖怡然,但云:「民愛如此,甚好。」為霸昌道,進瓜熱河,聖祖詔家人:「汝主官清,不必以常例供奉。好將瓜帶歸,即賜汝主。」嗚呼,聖祖知公何其深也!昔權德輿讀太宗賜李靖手詔,不覺嗚咽流涕而歎曰:「君臣之際,至於如此!」吾於恪勤亦云。
仲姊嫁陸氏,寡,攜二孤以歸。其季早亡。長曰建,即湄君也。大眼而頎,容貌充充然。幼不甚敏。既長,澄神於學,摩研編削,祓飾厥躬,行安而節和,去不善如絕弦。年十七,補博士弟子。張古香太守妻以女,從官宿州,權記室事甚辦,古香絕愛憐之。
性好吟詩,持論與舅氏合,不屑屑界唐、宋,而內寫幽愫,外群雅,結采必鮮,運思必邃。其聲清揚而遠聞。得若干首,或嫌近體差勝。湄君笑曰:「近體近《風》,宜少年;古體近《雅》、《頌》,宜晚年。吾其有待耶!」余亦無以難也。
去秋患咯血,五倉頓空,心若墜琅玕然。迎醫而藥之,勿治;召巫而占之,勿祥。予因索其稿。湄君知余之有意其存之也,脫手交,又取去,讎字酌句,喀喀然柴立吮毫,力不勝則臥,臥起再讎。氣魂魂矣,猶呼阿奶泣曰:「舅為兒詩開雕,成否?不甚費否?兒思遊目焉裁瞑耳。」其溺苦如此。死時年三十五。有子官郎,生八年矣。
嗚呼!姊守志撫孤,卒與無孤同。余哀姊而撫甥,卒與未撫同。且余年五十,髮斑斑有二色,無子,無兄弟之子,而前年婿死,去年五弟死,今年湄君又死。湄君者,其才且賢,出婿與五弟上。而余夫婦恩之又最久,日謀以身後托者也。嘻,其酷矣!為之傳,以弁其詩。
公姓李,名衛,字又玠。明初以軍功起家,襲錦衣衛,由浙遷碭山。公伉健有氣,入貲為戶部郎,司納粟事。親王某屬每金千加平十兩,公不可。強之,則舁櫃置戶部東廇下,署曰:某王贏餘。王大驚,諭止之。王府歌者殺人,公會刑部鞫。刑部因王故,欲為道地,公爭之急。同僚止公,而公往益早。世宗心重之。登極,授雲南驛鹽道,遷布政使,旋巡撫浙江。
康熙末年,鹽法抏弊,滇省有私壓、短平諸色目,浙商浮費至十二萬,州縣赤腳丁錢攤入田畝,有田者不占名籍,奉土豪為甲長,供奉如奴。公一切禁督。奏免湖屬浮糧,又奏玉環山、乍浦近海,請設參將、同知鎮撫之。北新關虧稅,司榷者患之,公奏以南關之贏抵北關之縮,往來商大歡。雍正四年,遷總督,節制江南七府五州。
當是時,浙省逆案屢發,杭州汪景祺、查嗣庭等以誹謗伏誅,而妖人曾靜又為石門呂留良弟子。上震怒,停浙人禮部試,將大創之。賴公外嚴內寬,教督於下,開說於上,致民俗丕變,天心回和。庚戌殿試,前三名皆浙人。
公駢脅多力,鼻孔中通,身長六尺二寸,痘瘢如錢,著頰上皆滿,而白晰精采,豐頤廣顙,腰腹十圍,善養威重。每出,繡衣袞袍,乘八座露車,去其帷,壯士一人高丈餘,執大刀,光明如雪,扶輿而趨。絳旗黃蓋,暴槊葩蚤數十重,鳧藻雁行,罔不整。最後馬上鼓吹,細樂鏗鏘三四里。闔城老稚,聞制府鉦聲,爭奔趨窺觀,目眩良久。引喤始畢,而提爐香猶冉冉四散。
性好武,設勇健營,募兵教之擊刺,一切器仗加鮮明。每霜天大蒐,公披金甲,執鐵如意,登壇指揮。先是,東南武備遜西北,而公自信過之。屨請從征西戎,又請長子星垣征楚、滇諸苗。然世宗終不許也。
公不甚識字,而遇文人甚敬。修《浙江志》,建書院,餼廩獨豐。公餘坐南面,召優俳人季麻子說漢、唐雜事。遇忠賢屈抑,僉壬肆志,輒嗚咽憤罵,拔劍擊撞。聞鄞縣有王安石祠,大怒,嚴檄毀燒。奏飭十三省督撫修古賢祠墓,諸生入學者行肅拜禮,許士女逢春秋節賽會迎神,其奸惡則伐瀦其墳。事雖不行,海內皆嘉公之志。凡文移奏章不過目,聽人雒誦,不可於意者,嚄唶命改,動中肯綮。雖儒者文吏,皆心折駭伏,以為天授。疏西湖淤三十里,增修祠廟,植柳桃。春時堤樹盡花,水亭風台,金碧明耀。公晡餐畢,鳴騶出清波門,攜文案坐亭子灣辦治。文武屬吏白事者,就湖光山色間稟請意旨,判決如流。
七年,召署刑部尚書,加太子太保。未二月,總督直隸。故事:直隸五總兵一提督,與總督抗行。公往,悉受節制。總河朱藻素侜張,公首劾之,減死為城旦舂。公負氣好勝,遇權要人,務出其上乃已。當是時,大將軍年羹堯、河東總督田文鏡、九門提督鄂爾奇、管戶部果親王皆隆赫柄用,而公輒彈劾搖撼之。雖有動有不動,然中外側目,欲甘心於公者相環矣。賴世宗知公深,排群言,眷龐不少衰。十三年八月世宗崩。公自知孤危獨立,萬無全理,入謁梓宮,跪伏大慟,暈絕不能起。上知其意,召見,慰之曰:「卿但努力報國,先帝雖崩,自有朕在也。」賜珊瑚朝珠、荷囊兩匣,再賜長子星垣武探花及第。公意始安。
公尤長於治盜。凡盜之巢藪火伴,訪知如繪。臨期以一錦囊付將弁,往如教,即時擒獲。所到處江湖千里如枕席,行舟桴鼓不鳴,不禁妓,不擒樗蒱,不擾酒坊茶肆。曰:「此盜線也,絕之則盜難蹤跡矣。」先是,朱文端公以醇儒治浙,考於古,頒喪婚宴會儀教民,又禁燈棚水嬉、婦女遊山。民肩背資生及賣漿市餅家,弛擔閉戶,嘿嘿不得意。公雖受知於文端,而為政不相師。一切聽從民便,歌舞太平,誘掖而張皇之。民喁喁大和,愈卑賤者愈禱頌焉。雍正十二年,公總督保定,與戶部尚書海望同勘海塘至浙,遠近村氓以為公復來撫浙也,額手迎者蟻屯數十里,歡聲殷天。文端公聞之,歎曰:「古人云:『觀徐公言論,不復以學問為長。』斯言信矣。」
公生時太夫人夢神僧授以異寶,及卒病黃疸,呿聲震屋瓦,衙內牛馬皆吼應之,同起同止。如是者三晝夜,氣乃絕。年五十三,諡敏達。
論曰:世宗皇帝時,才臣任封疆者,田、李並稱。然世之人往往優李而劣田,意頗疑之。後讀朱批上諭:田文鏡奏禁銅法,請民間有拋擲制錢者擬軍;又奴婢首主人藏銅器者,許脫籍,治其主人之罪。公奏禁銅法,請官增價購,有售者即與值,不問所由來,亦不治藏者之罪。是二疏者在,世宗俱未允行,而兩人之見解心術,判若天淵,已可見矣。公每以權貴,拜疏後必抄稿以示其人。嗚呼,壯哉!
枚第三妹曰機,字素文,皙而長,端麗為女兄弟冠。幼好讀書,既長,益習於誦。鍼袵之旁,縹緗庋積。雍正元年,先君客吳中,聞衡陽令高君清卒,庫虧,妻子獄繫。歎曰:「我,高公幕下客也。非我往,則難不解。」遂治裝,歷洞庭而南,告其弟高八曰:「曩而兄傾庫供上官,吾嘗止之,而兄不可,則勸其簿籍而加印焉。亦知正為今日計乎?」高大悟,檢篋得印簿,訴制軍。制軍者,大學士邁柱也。素善先君,兼知高公之冤,為平其事。當是時,簿中貴人,隱探高氏孤稚無能為,使人具三千金,啖先君。先君怒而叱之。高八益感謝。臨別泣曰:「無以報,聞先生第三女未昏,某妻方姙,幸而男也,願為公婿。」已而果然。因寄金鎻為禮。時妹未周晬,枚長妹四歲,代繫金鎻飾項者數年。
高故如皋人,而先君自楚歸,復之粵,之滇,之閩,與高氏音問遂絕。乾隆七年,高八執訊來曰:「某子病,不可以昏。願以前言為戲。」先君猶豫。妹侍側,持金鎻而泣,不食。先君亦泣,亦不食。以其意復高氏。高之族人驚,讙傳高氏得貞婦。高八歿,其兄子繼祖來曰:「婿非疾也,有禽獸行,叔杖死而蘇。恐以怨報德,故躛言辭昏。賢女無自苦。」妹聞如不聞,竟適高氏。
高渺小,僂而斜視,躁戾佻險,非人所為。見書卷怒,妹自此不作詩;見女工又怒,妹自此不持鍼黹。索奩具為狎邪費,不得則手掐足踆,燒灼之毒畢具。姑救之,毆姑折齒。輸博者錢,將負妹而鬻。妹見耳目非是,告先君。先君大怒。訟之官而絕之。
妹歸侍母。母體微不適,妹徹夜立,持粥飲而匕箸進之。又能記裨宮、襍史、國家治亂、名臣言行、神仙鬼怪可喜可愕者,數稱說歌呼,為老人娛。枚入定省,聞所未聞,學為之博。自離婿後,長齋,衣不純采,不髲鬀,不聞樂,有病不治。遇風辰花朝,輒背人而泣。如皋人至,必出問堂上姑安否,寄贈服食甚謹。
前一年,高氏子死。妹亦病,以乾隆二十四年十一月死,年四十。枚在揚州,聞病奔歸,氣已絕,一目猶瞠也,撫之乃瞑。女阿印病瘖,一切人事器物不能音而能書,指形摹意,皆母教也,想見妹之苦志云。檢篋得手編《列女傳》三卷,詩若干。
乾隆九年,枚宰沭陽。淮海道莊公來巡,相傳有理學名,疑其峻而難近也,心怵焉。既至,則循故事饋殽烝,公一切勿拒,曰:「物已烹飪,卻之是暴天物而違人情也。凡賓饗與主人共之,禮也。」止枚而觴之。三爵後,問沭水原委、簿領利病甚悉,論山經地志、星象樂律甚辨,出所為詩甚工。
越翼日,諸生會於庠。公上座講《中庸》,不皮傅濂、洛語,而理境顯顯大明。聞者色盡變,若欲即駕車赴聖域者然。諸生有所陳說,雖俚,公必靜聽無惰容。翼日,校壯丁。丁疏於技。發矢,矢旁穿,且墜,爇火器,閉,焦其手。諸丁伏地請罪,枚亦起立皇恐,謝平日教敕無素。公弛外衣,手弓而前,支左屈右,教如法。十八人無不當鵠者。火器如之。畢,就坐,笑謂枚曰:「而奚慊慊耶?藝成而下,文人不習常也。專心治民,吾職在巡,年年來為汝教馴之耳。」枚聞愈不安,睨諸壯丁,皆歎,有泣者。先是,大府巡沭,饋牲牢不受,令袒鞲蔽,上食不受,矜嚴若神。及去,庫為之虧。公來飲食笑語,盡主賓歡。及去,無角尖耗。如春風歸,留餘溫而已。所從隸六人,蒼頭二人,僮一人,皆自飲其馬。犒之,跽而辭曰:「公視奴輩如兒子,不告而受,於心不安。告公,公必命辭,是仍虛君惠也。」強之,皆伏地誓,指其心,乃聽之。
公諱亨陽,字復齋,世居漳州靖南縣之龜山。康熙進士,初知濰縣。迎養,太夫人道亡,公自此不復仕。今上元年,以楊文定公薦召見,授吏部主事,出為德安同知,遷守徐州。蘇松道汪某,以危法中沛令某,督撫白簡繕矣,命公補牒。公牒稱沛令不侮鰥寡,不畏強禦。汪聞悛而止。果毅公訥親巡江南,聲耀隆赫,監司皆靴褲跪迎,公獨長揖。訥責問,曰:「非敢惜此膝於公,其如《會典》所無何?」訥默然。
尋遷淮徐海道。海州有河通海以運鹽,故雖暴漲,非遍告諸大府不啟閘。公力請,得以時開。勘淮海災過勞,以羸疾卒,年六十一。卒之日,淮海諸氓罷市奔走,樹素幟,哭而投賻,一日至六千緡。嗚呼!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公殆真儒也已。公少時受知於李文貞公光地,成進士,出謝公濟世門。謝亦奇士,世宗時為御史,三日露章奏河東總督田文鏡十大罪。前一夕夢震雷擊於庭,翌日章上,果得譴,減死戍邊。
公姓童,名華,字心樸,浙之山陰人。年十二入郡庠,屢鄉舉不第,乃習刑名,從事幕府。年四十九,循例入貲,與纂《大清律》,受知於大學士朱文端公,以知縣薦。世宗召見,命查賑直隸。直隸樂亭、盧龍二邑報饑口不實,公倍增之,所全活甚眾。會怡賢親王在直隸,問公灤河形勢,公條對如指掌。王以為能,奏知平山縣。縣災,公不待報,遽出倉粟七千石貸民。總督某劾奏,世宗心重之,免其罪,擢知正定府,權按察使事,移知蘇州。
當是時,奉旨清查康熙五十一年至雍正四年江蘇負課一千二百餘萬。大府妄測上意,鉤考攤派,民不能堪。狴犴累累,無容囚處。公向大府開說甚辨,大府怒曰:「汝沽名,敢逆聖旨耶?」公直前抗聲曰:「華非逆旨,乃遵旨也。皇上明知有積欠而不命嚴追,特命清查者,正欲清其來歷,查其原委,或在官,或在役,或在民,或應徵,或不應徵。使了然分曉,然後奏請上裁,恩從中下,此聖意也。今奉行者絕不顧名思義,而徒以十五年之積欠,詙詙然求完納於一時,是暴徵,非清查也。」曰:「於汝云何?」曰:「寬華限三月,當部居別白,分牒申報。」大府嘿然。公出即釋所獄繫者千餘人,而造冊若列眉,求為轉奏。未幾,世宗風聞江南清查不善,璽書嚴飭,眾方折服。
蘇撫某訪僧與民婦奸,製一枷,兩人荷以徇。公聞,即往破枷縱遣,而自詣轅請罪曰:「犯奸者枷,律也。為一枷兩荷,以揶揄之,非政體也。且奸罪止杖,府縣所司,非尊官所宜聞。」巡撫敬其強直,面謝之,而心不悅。浙江總督李衛篡人江南,絕無文牒。他府畏其威,唯唯聽命。至蘇州,公抗不與,曰:「地界各有統轄,毋相儳也。」李深嗛之,為蜚語聞上。世宗召公見,命往陝西以知府用。署肅州,忤巡撫某,被劾罷官。今上元年,起知福州,再加漳州,又忤巡撫某,被劾罷官。歸數年卒,年六十六。
公精勤廉悍,善治下,不善事上。發奸摘伏如神,而尤長於水利。佐怡賢親王營田直隸,得十八泉於正定府城外,建西南二閘,墾膏腴三百五十頃。佐經略鄂公屯田肅州,鑿通九家窯五山,引水於十五里外,升之於二十丈之高,穿渠築堡,溉田萬畝,民至今利賴之。所著詩文若干卷。其《開太湖水田議》一篇,蓋守蘇時未竟之志也。蘇民德公尤深,論者以比前明知府況鍾云。
論曰:《傳》稱:「天為剛德,猶不干時。」公屢幹其長官,隨起隨顛,致不竟其用。豈干將、莫邪缺折亦其性耶?不然,何所遭之不幸也!公歿至今垂四十年,聞其子孫過吳,吳市漿賣餅家猶有質衣履供其斧資者。嗚呼!公得民心久而如此,可知誠能動物,非一時沽名者流。而或謂吳俗輕儇,毀譽多浮其實者,亦非也。
江寧程氏有二賢焉:其昆曰綿莊先生,余已銘其墓矣;其季年亦七十有九,曰南耕先生。余悲綿莊之不及見余銘也,使綿莊見余銘,喜當何似?因思韓退之為太學生何蕃立生傳,豈非欲其親見之以為笑樂耶?余嘗以此語戲南耕,南耕額手曰:「幸甚。」遂摭大概而書之。
先生名嗣章,字元樸,一字南耕。七歲能詩。既長,習舉子業,連閔於有司,頊頊不得志。朱文端公與有舊,教之曰:「唐趙匡論選舉以辟召為先,古賢多記室參軍。士果有心經世,奚沾沾科第耶?」先生感焉,遂研究刑法、食貨諸務,識其大者。為人作奏,纂詞奮筆,得晁、董遺意。諸大府走金幣延之,憂不得先。
當是時,桂林、祁陽兩相公及晏一齋中丞,皆負清望,居五長十連之任,奉先生若仰衡石而操表綴也。先生參畫密勿,彌口不宣,章疏稿出火入。一切體國經野事秘,外不能知。而三人所張施顯顯然,海內無訾言。先生翼扶之功從可知矣。先是州縣災例為蠲漕。先生謂晏公曰:「災地無米,必倍價遠購。災民免地丁之一,而納漕費之十,其何以堪!」晏公以其言入奏。上敕九卿議,嗣後被災,漕米銀或蠲或緩,臨期奏請,永著為例。祁陽公之督閩也,蘇祿國王進表使者報閩人某在呂宋嗾夷人劫貢物。先生曰:「是詐也,宜斥還其表,聽候詗察,則事敗矣。」公從之,果來使讕言,冀誣其仇。先生之能仁民、能決大事皆此類也。
先生不問旨畜,雖享多儀,皆畀綿莊,己如不聞。綿莊靜而峻,先生孔揚采色,和顏熙熙,莊從者皆憚伯之嚴,就季之寬。然平生於大義所在勿狎,於不順雖賁、育何搖焉。中年耳聵,絕意仕進。有欲薦於朝者,堅謝之。
所著《堥敦說》、《牧民瑣言》,皆歷言天下要務。其《明史略》七十卷,尤其精力所注存也。外《金陵識古錄》、《史學例議》若干卷,詳所自序中。
論曰:《周官》稱公國有孤,入王朝乘夏篆,稱大客。今之督撫,昔之公也。然則今督撫之大客,或即當日之孤乎?使先生以此致通顯,出而有為,豈不更光於古?然士君子有名之見存,則所樹立者非己莫為也。如忘乎名,而一以利物為懷,則古聖人皆因人成事,而己不屍其功者也。《老子》曰:「為而不有。」不難其為,而難其不有。如先生者,其近之矣!
孝子姓常,名裕綸,山西徐溝人。生四歲孤,母戴氏哀鞠子而撫焉。家故纖嗇,無存歲資,母針衽以供。孝子侍側,愉愉然不刻離。既長,以武舉授鎮海衛千總。
故事:督漕者多風波危,以故勿克迎輜軿,視膳飲。乾隆二十八年,孝子畢官事還鎮。人見孝子連日喜色溢眉宇,異恒常時,詗之,乃其母已來。未一載,母卒。孝子雞斯徒跣,不納勺飲。將大殮,攀棺號「阿母」不止。聲盡血湧,腸裂而卒。越母亡才三日。
論曰:《禮》稱「毀不危身」,又稱「五十不毀」。然皋魚立哭而死,孔子與之。《傳》稱胡女敬歸之子子野,卒,毀也。人惜其不立,以徵魯之衰。孝子年五十矣,不為生孝,甘為死孝,彼其心豈不知留其身以慰乃母於地下哉!乃情極而禮忘焉,非得已也。王荊公之論李翱曰:「賢者過之。」翱之賢,翱之過也。因其過,愈見其賢。吾於孝子亦然。
太守莊君從白門還宣州,未半月,訃至。士大夫知與不知,俱為流涕。聞其渡新河遇風,舟幾覆。食飲滯留,服大黃臥,便利不止。果藥誤耶,抑驚顛離旬以隕其生耶?嗚呼,求其故而不得者,命也夫!
昔予知江寧,今劉映榆學士介君於余。長不逾中人,而秀眉方頤,言論風發。從此交甚歡。二十年來,予雖居林下,而君之黜陟升降以及其尊主隆民之治功,有其子孫所不能知,而予獨知之者。然則君後人之來乞傳於予也,固君志也。
君始知建德,再知盱眙,寧國,泗州,而終於宣州太守。乾隆十年,貴池民熊永安與金海鬬。金傷重,熊慮訟不勝,會族弟長德病死,乃斧尸誣金。縣令謝錫伯廉其姦,遂並誣謝落職而抵金罪,民洶洶不平。撫軍檄公與無為牧王名標勘詰。君檢腦骨陷於顱,非生前傷,鉤距旁證,得嗾訟人某。而長德妻亦傷其夫屍之無故熏灼也,跪謝告實。熊乃伏法。事雪,皖江數萬人噪於時,稱「兩君子」云。盱眙大水,湖岸崩,庭飲者相掬。君雨立油衣而騎指揮,水退,民以為神。在泗州,請免二十五年漕耗。大府聞諸朝,天子許之。到宣州三月,積案五百,無留獄者。
乾隆十六年至三十年,天子四巡江南。前總督黃文襄公、今相國尹公俱以絕世才總領百務,而非君在側,如失左右手。一切山川舟車供張儲偫,君能先機置想,後事補缺,絲毫不掛於過差。余嘗見其扈蹕時,踞坐帳中,庋硯膝上,十指雨下。旁立文武內監數十人,噂嚃相環,或催逼火急,而君墨無停書,筆無誤字,面無異色。朝奏入,夕報可,其敏健如此。
樂道人之善,遇孤寒,一才一伎必薦寵。遇建德舊令於途,貧,為還帑而寧其歸。性狷狹,乘氣辨口,小忤意,輒以精神淩逼人,雖貴遊長官不少含忍。以致先為泗州陳刺史排笮,再為安撫衛公劾奏,至落職簿錄,而卒之事皆無驗。天子閔其勞,每南巡,必加擢遷。自縣令而州牧,而太守,雖忮者聞之皆服,曰:「莊君以才力取,非福命也。」然屢躓屢起,危而後光。家以是貧,而精亦消亡矣。卒年五十五。
君諱經佘,字井五,一字念農,乾隆二年進士。
贊曰:儒者多迂緩養名,為文俗吏所訾謷,得莊君而人不敢輕科目。才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夫!然君色繞然,蹇蹇無已,卒皆料量苛細,馳逐雜務,與書之云「循吏」者異也。過此以往,鞅掌將畢,而宣州民安風淳,君必能修先王之政,與民相和親,而己亦將流覽其山川,詠歌賦詩,以永嘉譽於來茲。乃竟齎志以歿,若蒼蒼者故限之,而欲其止於是也。福之方始,壽之已終,悲夫!
我國家百有三十餘載,而江寧以校官祠於學者,只二人焉。
其一曰教諭湯先生,諱偉,字鵬乎,宣城人。康熙庚午舉人,居官時年已七旬。天倪甚和,碌碌然不可見涯縵。夏月短葛衣搖扇,與群兒嬉。或上樹撲棗,童子環啖之,先生俯而笑曰:「盍留苦敗者,償老子勞耶?」其風趣如此。
兵部左侍郎法海督學江南,威棱言言,所至不敢仰視。初按江寧,命報程生某劣。先生搖首,意若有所疑。法嗬之,先生正色曰:「程生不特不劣,且賢。公命舉優耶,今晚牒且上矣!若以為劣,則公知之,偉不知也。」法大怒,叱先生出,將劾先生。江寧先輩蔡鉉升者,與法有舊,往見法,爭曰:「公知程生所以劣乎?生故狷者也,嫉惡嚴。過上新庵,見僧奉富商木主與天子龍牌峙,生詆其妄,朓而投之。以故僧與商造蜚語陷生。公得毋為若輩所眩乎?湯先生正人,九學所推。公不知敬,何也?」法大慚悔,三肅先生而謝。
江寧學舍穿漏,每大雨,先生持傘坐承矲下,白髮淋漓。客駭問,則顰蹙曰:「大成殿未修,先聖露居,而某敢即安乎?」上官及諸紳士聞之,爭來營度構造。終先生之世,學宮煥然。俸滿,遷國子監典籍,以篤老辭,卒年九十餘。
其一曰訓導唐先生,諱時琳,字宸枚,上海人。康熙甲午歲貢。飭躬訓士,一衷於禮。在官捐俸修前明周貞毅公祠。去後,諸生即以先生與湯先生纖焉。
乾隆三十九年,邑有修學之舉,將遷祠周公,並遷兩先生。訓導曹君懼兩先生之澤將湮也,屬予作傳以永之。予覽所持來湯狀甚具,而唐事寂然無可記述,以故筆澀不下者屢矣。然竊念東漢諸賢,瑰意琦行,顯顯在人耳目,而黃叔度以牛醫兒彌口無言,一事無為,當時欽之者,至以孔門顏子比之。然則古之君子,固有行而無跡者存耶,抑動靜語默亦各視其時耶?今人間方面大府,在官赫然,去則車未出城,民已忘其姓氏者,不知凡幾。而此二校官,獨能以一縷香食報於荒廬苜蓿之場,可知官不在大小,惟其人;人不在顯晦,惟其真。《中庸》曰:「誠之不可揜如此夫。」後之人聞兩先生之風,可以觀,可以興矣。
曹君倒冠而至,偈偈然欲不朽先賢,其立志非凡所及,是亦昌黎所云「得牽連書」者。名錫端,字菽衣,亦上海人。
乾隆三十九年春,大理寺正卿鄧遜齋先生予告還蜀。啟行之前一月,從京師作書寄其弟子袁枚曰:「蜀道大難,予偕汝衰,未必再見。即生死音耗,亦慮少通。予生平出處本末,惟汝知詳,盍為我撰《墓誌》以須?」枚聞命皇恐,疑從先生之言,則預凶非禮;以不敏辭,又恐非先生所以命枚之意,而沒先生可傳之賢。敬考古人文集,為賢者立傳,不妨及其生存而為之,如司馬君實之於范蜀公是也。先生蜀人,聲望與范公相峙。枚雖非君實,請引此例,以質先生。
謹按:先生名時敏,字遜齋,四川廣安人。高祖士廉,崇禎進士,以吏部侍郎從永明王入滇,與李定國等同日殉難。祖嗣祖,邑庠生。父琳,以歲貢生任中江縣訓導。生六子,先生其季也。雍正十年舉於鄉,乾隆元年登進士,入翰林。七年,遷侍講。八年,為江南宣諭化導使。十年,遷大理寺正卿。丁父憂歸里。服闋,奏請養母。上許之。二十六年,太夫人薨。二十九年,先生入朝,補原官。
先生純和介樸,遇人穔穔無矜容躁顏。於道義所在,則凝然不可撓。當其登九列時,天子加恩邊遠之臣,銳意用先生。先生年才三十餘,一歲數遷,旁觀辟睨,以為稍從容即可宰輔。而先生勿顧也,歸依膝下,忽忽二十年。再入長安,諸新貴少年望先生如過時古物,爭避面挪揄,而先生亦不樂與熱客昵,退朝閉門,與一卷書、二三耆舊共晨夕而已。大理,古皋陶所為,權甚重。元、明以來,一切決於司寇。居此職者,視若贅旒,頭仰屋梁,手批大諾,相誇為識時務。而先生每秋鞫,苦心平反,有所得必爭,爭不得必奏。雖旨從中下,有從有不從,而同事怫然,覺平林中儳此直幹,鋤而去之乃善。賴皇上知先生深,優容者屢矣。
今年以計典休,論者疑先生受主眷隆於始,而替於終。枚獨以為不然。夫陳寶赤刀,天球《河圖》,陳之東序,照耀萬物,恩也;藏之典寶,俾無玷缺,亦恩也。先生以萬里孤臣,旁無憑藉,而能委蛇卿班,適來適去,卒全名節以歸。此非遭際聖明,始終眷護,而能如是乎?先生手劄嗛々以未報君恩為愧。枚又以為不然。夫建一議,理一事,此報恩之大者也;重其身,端其範,以儀型百辟,此報恩之大者也。先生再入都時,有要人怵之使往,先生辭焉。要人慍,先生不悔。其所以不受他人之恩者,為報一人之恩故也。無形之砥柱,可以扼中流、挽風氣矣。而況古名臣有以七十起者,有以八九十起者,先生之齒猶未也。則將來之報稱正無窮期,而枚幸旦暮毋死,終將濡筆以俟。
先生自待待人,以不欺為主。居官蕭散,與在林下無異。乞身治裝,若脫敝屣。然戊午校順天鄉試,枚出其門。其尤顯者,為滿洲阿公桂,今太子太保、定西將軍。
小余王姓,肉吏之賤者也。工烹飪,聞其臭者,十步以外無不頤逐逐然。初來請食單,余懼其侈,然有穎昌侯之思焉,唶曰:「予故窶人子,每餐緡錢不能以寸也。」笑而應曰:「諾。」頃之,供淨饌一頭,甘而不能已於咽以飽。客聞之,爭有主孟之請。
小余治具,必親市物,曰:「物各有天。其天良,我乃治。」既得,泔之,奧之,脫之,作之。客嘈嘈然,屬饜而舞,欲吞其器者屢矣。然其簋不過六七,過亦不治。又其倚灶時,雀立不轉目,釜中瞠也,呼張?之,寂如無聞。旬火者曰「猛」,則煬者如赤日;曰「撤」,則傳薪者以遞減;曰「且然蘊」,則置之如棄;曰:「羹定」,則侍者急以器受。或稍忤及弛期,必仇怒叫噪,若稍縱即逝者。所用堇罰之滑,及鹽豉、酒醬之滋,奮臂下,未嘗見其染指試也。畢,乃沃手坐,滌磨其鉗銛刀削笮帚之屬,凡三十餘種,庋而置之滿箱。他人掇汁而?莎學之,勿肖也。
或請受教,曰:「難言也。作廚如作醫。吾以一心診百物之宜,而謹審其水火之齊,則萬口之甘如一口。」問其目,曰:「濃者先之,清者後之,正者主之,奇者雜之。肨其舌倦,辛以震之;待其胃盈,酸以隘之。」曰:「八珍七熬,貴品也,子能之,宜矣。嗛々二卵之餐,子必異於族凡,何耶?」曰:「能大而不能小者,氣粗也;能嗇而不能華者,才弱也。且味固不在大小、華嗇間也。能,則一芹一裺皆珍怪;不能,則雖黃雀鮓三楹,無益也。而好名者又必求之於靈霄之炙,紅虯之脯,丹山之鳳丸,醴水之朱鱉,不亦誣乎?」曰:「子之術誠工矣。然多所炮炙宰割,大殘物命,毋乃為孽歟?」曰:「庖犧氏至今,所炮炙宰割者萬萬世矣。烏在其孽庖犧也?雖然,以味媚人者,物之性也。彼不能盡物之性以表其美於人,而徒使之狼戾枉死於鼎鑊間,是則孽之尤者也。吾能盡《詩》之吉蠲、《易》之《鼎》烹、《尚書》之槁飫,以得先生所以成物之意,而又不肯戕杞柳以為巧,殄天物以鬥奢,是固司勳者之所策功也。而何孽焉?」
曰:「以子之才,不供刀匕於朱門,而終老隨園,何耶?」曰:「知己難,知味尤難。吾苦思殫力以食人,一肴上,則吾之心腹腎腸亦與俱上,而世之嗿聲流歠者,方與庮敗同饇也。是雖奇賞吾,而吾伎且日退矣。且所謂知己者,非徒知其長之謂,兼知其短之謂。今主人未嘗不斥我、難我、掉磬我,而皆刺吾心所隱疚,是則美譽之苦,不如嚴訓之甘也。吾日進矣,休矣,終於此矣。」
未十年卒。余每食必為之泣,且思其言,有可治民者焉,有可治文者焉。為之傳以永其人。
越之石氏,居帝九阬,水生者質美而狀多渺小。其長子曰青,豐且頎,褐理粹如。越君欲以耀於上國,乃命為大夫聘吳。吳闔閭甚文,聞之喜曰:「石道,古純臣也。寡人盍留其苗裔以為國光?」命設九賓之禮宴大夫。國中踐石以上者,爭來窺觀。大夫請曰:「士為知己者死。臣願留吳。但臣南越之鄙人也,敦顏而土色,風範樸野,難侍屏匽。聞吳多子遊氏之儒,追逐其章,願伉弟子禮而往,其化臣哉!」闔閭許之。當是時,金壇叟王岫君年七十許,取友必端,以善琢磨人聞天下。大夫往摳衣趨隅,隤爾如委,殺鋒砥角,一聽叟之所為。月餘再召,貌益澤,色益莊,奐若瑟若,爛兮瑤珠之光。吳子亦喜,命廬人為大夫造屋,漆欲測,絲欲沉,畢尚以瓊英,飲以沆瀣之露,臥以文貝之錦,遂用事不離左右。
朝有子墨客卿者,性堅執不肯下人。見石大夫則形神消釋。大夫益喜,自負。與何水部飲,大醉。遇管城公,朓其頭溺之,腹膨亨者數矣。或譖於闔閭曰:「大夫居孔氏之門,而陰與墨翟為友,摩頂放踵,硜硜然小人哉!且其形黑而津,眼如鵒,必多詐。扣之不能音,是殆以飲水為名,而以貪墨為實者也。必斫之,必逐之。」季劄爭之曰:「微石氏,吾何以為劄耶?要知天下惟肉食者,方無墨耳。師曠稱國有五墨墨,而墨子不與焉。況其與交者哉?昔者堯染於許由,湯染於伊尹。今大夫染乎墨翟,亦猶行古之道也。且以墨子之才,見大夫猶日形其短,而其他可知。昔齊威王烹阿大夫而封即墨大夫,遂霸天下。君盍封之即墨,以遂其志,而成君之賢?」闔閭然之,拜即墨大夫,賜西河黑水為湯沐邑。居無何,上計秩滿,將右遷。大夫頓首謝曰:「臣聞:『知其白,守其黑』,道家訓也。茲者維玄是宅,臣將老焉。」吳子許之,不果遷。
大夫好修飾,居吳三十餘年,終日沐浴佩玉。以質幹厚重,不善舟車。非有軍國大冊書,大詞令,不召見。王或朝覲盟會,亦不隨行。性靜而壽。其同官楮先生、管城公多病廢,或更換至數十輩,而大夫一與共事,顏色不少衰。後闔閭年漸老,世子未生,大夫侍側,不知所終。
南史氏曰:俗傳石氏之顯始於女媧,而盛於帝鴻氏,遐哉,難考矣。《春秋》「隕石於宋五」,後之稱石氏者,齗齗然偽托於宋以自誇。然自宋硜之楚而後石氏之賢者無聞焉。大夫能通上國,友岫君,交季劄以成其名,亦其所遭者幸也。引北宮貞子故事,賜生諡曰文端,宜哉!
鎮江之短人,曰趙元文,年二十八,長二尺許。侈面博唇,首如覆釜,行則左右搖,立久臀壓其膝,兩手膠而拳。揚州鄭守備貽其母千錢,短人歸焉。教之應對,執箕膺擖。短人性黠,無他能,能屈一足跪。客來輒自蜷局,出而試之。鄭復得女子一,短如之,將以偶焉。短人辭曰:「不可。短人,天之僇民也。有母在不能養,而又養一短女子,非所願也。」固與之,將遁矣,乃聽焉。
余過揚州,短人出拜,問安必朝夕至。載以如白下,自將軍、方伯、太守以下,聞其短,咸具篲來迎短人。短人摩地鞠,昂首酬對,卑疵珝趨,轉圜如意。皆大喜,贈賜重積。及歸,褒衣大冠,篋為之重。
袁子曰:禮之不可已也如是夫!短人知禮,人愛其短。然則人之病,何病乎其有所短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