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苞集/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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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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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孫奇逢字啟泰,號鍾元,北直容城人也。少倜儻好奇節,而內行篤修,負經世之略,常欲赫然著功烈而不可強以仕。年十七,舉萬曆二十八年順天鄉試。
先是高攀龍、顧憲成講學東林,海內士大夫立名義者多附焉。及天啟初,逆奄魏忠賢得政,叨穢者爭出其門,而目東林諸君子為黨。由是楊漣、左光斗、魏大中、周順昌、繆昌期次第死廠獄,禍及親黨。而奇逢獨與定興鹿正、張果中傾身為之,諸公卒賴以歸骨,世所傳范陽三烈士也。
方是時,孫承宗以大學士兼兵部尚書,經略薊、遼,奇逢之友歸安茅元儀及鹿正之子善繼皆在幕府。奇逢密上書承宗,承宗以軍事疏請入見。忠賢大懼,繞御床而泣。以嚴旨遏承宗於中途,而世以此益高奇逢之義。台垣及巡撫交薦,屢征不起。承宗欲疏請以職方起讚軍事,使元儀先之,奇逢亦不應也。其後畿內盜賊數駭,容城危困,乃攜家入易州五公山。門生親故從而相保者數百家。奇逢為教條,部署守禦,而弦歌不輟。入國朝,以國子祭酒征,有司敦趣,卒固辭。移居新安,既而渡河,止蘇門、百泉。水部郎馬光裕奉以夏峰田廬,遂率子弟躬耕。四方來學願留者,亦授田使耕,所居遂成聚。
奇逢始與鹿善繼講學,以象山、陽明為宗。及晚年,乃更和通朱子之說。其治身務自刻砥,執親之喪,率兄弟廬墓側凡六年。人無賢愚,苟問學,必開以性之所近,使自力於庸行。其與人無町撝,雖武夫悍卒、工商隸圉、野夫牧豎,必以誠意接之。用此名在天下,而人無忌嫉者。方楊、左在難,眾皆為奇逢危,而忠賢左右皆近畿人,夙重奇逢質行,無不陰為之地者。鼎革後,諸公必欲強起奇逢。平涼胡廷佐曰:「人各有誌,彼自樂處隱就閑,何故必令與吾儕一轍乎?」居夏峰二十有五年卒,年九十有二。河南北學者歲時奉祀百泉書院,而容城與劉因、楊繼盛同祀,保定與孫文正承宗、鹿忠節善繼並祀學宮。天下無知與不知,皆稱曰夏峰先生。
讚曰:先兄百川聞之夏峰之學者,徵君嘗語人曰:「吾始自分與楊、左諸賢同命,及涉亂離,可以犯死者數矣。而終無恙,是以學貴知命而不惑也。」徵君論學之書甚具,其質行學者譜焉,茲故不論,而獨著其犖犖大者。方高陽孫少師以軍事相屬,先生力辭不就,眾皆惜之。而少師再用再黜,訖無成功。《易》所謂「介於石,不終日」者,其殆庶幾邪!
張怡字瑤星,初名鹿徵,上元人也。父可大,明季總兵登萊,會毛文龍將卒反,誘執巡撫孫元化,可大死之。事聞,怡以諸生授錦衣衛千戶。甲申,流賊陷京師,遇賊將不屈,械擊將肆掠,其黨或義而逸之,久之始歸故里。其妻已前死,獨身寄攝山僧舍,不入城市,鄉人稱白雲先生。
當是時,三楚、吳、越耆舊多立名義,以文術相高。惟吳中徐昭發、宣城沈眉生躬耕窮鄉,雖賢士大夫不得一見其面,然尚有楮墨流傳人間。先生則躬樵汲,口不言《詩》《書》,學士詞人無所求取,四方冠蓋往來,日至茲山,而不知山中有是人也。
先君子與余處士公佩歲時問起居,入其室,架上書數十百卷,皆所著《經說》及論述史事。請貳之,弗許。曰:「吾以盡吾年耳。已市二甕,下棺則並藏焉。」卒年八十有八。平生親故夙市良材,為具棺槨。疾將革,聞而泣曰:「昔先將軍致命危城,無親屬視含殮。雖改葬,親身之椑弗能易也。吾忍乎?」顧視從孫某,趣易棺,定附身衾衣,乃卒。時先君子適歸皖桐,反則已渴葬矣。或曰:「書已入壙。」或曰:「《經說》有貳,尚存其家。」
乾隆三年,詔修《三禮》,求遺書。其從孫某以書詣郡,太守命學官集諸生繕寫,久之未就。先生之書,余心向之,而懼其無傳也久矣。幸其家人自出之,而終不得一寓目焉。故並著於篇,俾鄉之後進有所感發,守藏而傳布之,毋使遂沈沒也。
余弱冠,從先兄百川求友,得邑子同寓金陵者曰劉古塘,於高淳得張彝歎。歸試於皖,得古塘之兄北固,於宿鬆得朱字綠。辛未遊京師,得四人曰:宛平王層繩,無錫劉言潔,青陽徐詒孫。其志趨之近者,則古塘、彝歎、言潔、詒孫也;術業之近者,則層繩、字綠、北固也。余平生昵好,誌趨術業之近,與諸君子比者有矣。然其年或先後生於余,而自有其儕。或年相若,而交期則後。惟諸君子同時並出,而為交皆久且深,故世莫不聞。
癸巳春,余出刑部獄,信宿金壇王若霖寓齋。若霖曰:「吾與諸公每私議,南士之相引為曹而發名於世者,其朋有三焉。行修而學殖者莫如子之徒,其遇之窮,而無一得其所者,亦莫如子之徒也。」因屈指死者七人,皆齎誌也。存者三人,則余罹於罰,古塘中歲遘無妄之災,病且聾,彝歎老而無子。相與痛惜者久之。
後四年丁酉秋,偶憶其言,作《四君子傳》。先兄之歿也,余既為誌銘,詒孫、北固有哀辭,字綠有墓表,故弗更著焉。
王源字層繩,世為直隸宛平人。父某,明錦衣衛指揮。明亡,流轉江、淮,寓高郵。源少從其父,喜任俠言兵。少長,從寧都魏叔子學古文。性豪邁不可羈束,於並世人視之蔑如也,雖古人亦然。所心慕獨漢諸葛武侯、明王文成。於文章,自謂左丘明、太史公、韓退之外,無肯北面者。年四十餘,以家貧父老,始遊京師,傭筆墨。貴人富家多病其不習時文。笑曰:「是尚需學而能乎?」因就有司求試,舉京兆第四人。曰:「吾寄焉,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源以貧無資不能不托跡諸公間,而常以自鄙,未肯降辭色。或極飲大醉,嘲謔罵譏,中其所忌諱,諸公用此陽體貌之而陰擯焉。源雖好氣,與世參商,然內行篤修,其兄死,旬歲中貌若非人。以余所見,居兄弟之喪,顏色稱其情者,獨源與山陽劉永禎兩人而已。其於人果有善,未嘗不降心。晚年與蠡縣李塨遊,大悅之。遂與師事博野顏習齋學《禮》,終日正衣冠,對僕隸必肅恭。然自負經世之略益堅,每曰:「吾所學乃今始可見之行事,非虛言也。」
始源慨不快意,五十後葬其親,遂棄妻子,為汗漫之遊。至名山廣壑,輒淹留逾時,忽復他往,見人不自道姓名。逾六十復歸,往來金陵、淮、揚間。客死山陽,惟兄之甥蔣衡視含殮。卒之夕,神色傲然,無一語及家事。其古文既刻者世多有。所著《易傳》十卷,《平書》二卷,《兵論》二卷,及未刻古文藏於家。
劉齊字言潔,無錫人。康熙丙寅,以選貢入太學。方是時,層山徐尚書乾學方以收召後進為己任,而為祭酒、司業者,多出其門。海內之士有為尚書所可者,其名輒重於太學。有為太學所推者,則舉京兆,進於禮部,猶歷階而升,鮮有不至者。惟齊與其友三數人閉門修業,孤立行己意,躓而不悔。其後石門吳涵為司業,重其學,延致於家,聲譽赫然公卿間。太學嘗取高第教習官學生,齊與焉。期滿,例錄敘於吏部,授縣令者十之八,為正途,授州佐者十之二,為冗雜,且底滯無選期。自徐尚書罷歸,公卿多欲以收召後進為名者。而某為少宰,自謂起荒陬至大僚,尤欲擅風雅之譽,使人禮先於齊曰:「吾久知君,可來見,必為選首。」齊謝不往。某銜之,係籍州佐。某由是叢詬訕而齊望益高。或曰:「將飛者縮翼,君自是舉京兆,升禮部,益可必矣。」齊聞,即日趣裝歸。歸數年竟卒,年四十有七。
齊性沈毅,與人居,終日溫溫,而退皆嚴憚之。偃臥一室,天下士常想望其風采。既卒數年,江東十郡之士上言督學使者,士有無爵與年而學行可為表儀者二人,宜祀於鄉,其一齊,其一余亡兄百川也。始徐尚書執權,藉以收召天下士,士爭湊之,惟齊與其友數人執節不移。久之,此數人為清議所從出,士之蹇拙自負而務立名義者皆宗之,雖布衣,其重若與公卿相踦。自齊歸,其友亦次第歸。太學生雖有潔己自好者,而氣概不足動人,清議遂由是消委云。
張自超字彝歎,高淳人,世居蒼溪。少孤,課耕奉其母。其族故不繁而親屬凋盡,高祖以下惟一身。常自惴,視人世所歆羨,泊如也。為諸生,試必冠其曹。困舉場幾三十年,未嘗有慍色。治古文及詩,所得皆驚邁而未嘗爭名。於時近五十,始登甲科而不肯試為吏。性明決:所不為,眾莫能奪;所欲為,雖困不以自悔。其既升於禮部也,宗伯韓公昌言於朝:「某宜在上甲。」自超踵門曰:「某有母,病且衰,登上甲,必以館職留,公當愛人以德。」試畢歸,其母果以是秋歿。母疾篤,為買妾,命入側室。泣曰:「兒方寸亂矣,雖入室不能歡合,成子姓。天果不絕張氏,兒何患無子?」其後終母喪數年,妾終不孕,眾乃歎其知命而不惑也。
高淳故湖壖,以圩障水於外而耕其中,歲大潦,堤潰,居人議撤屋材以塞之。自超有船直百金,曰:「速毀船,以板築。」堤完,大有年,眾歸其直,終不受。平生未嘗入縣治。歲連祲,死者相籍。一日造縣令,具陳方略。令夙重之,為設飲,盡召邑富人。富人曰:「張君,吾邑之望。所蠲助,則吾儕視焉。」自超遂注籍二百金,諸富人相視大駭,次第注籍,然私料不能猝具也。越數日,自超首納金,諸富人大屈,盡出金為部署,活邑人幾半。自超有田二百畝,畝六七金,披其半,索直三之一,眾爭購之,故得金速也。
晚歲家日落,每取菽麥雜稊稗食之。或遺之財,終不受。鄉人有不善,常畏其知。年逾六十尚無子,鄉人每聚言,必以為大戚,如凶害之迫於己焉。
劉捷字古塘,先世懷寧人,遷於桐,既而流寓金陵。其為行篤,自信而不牽於眾,文亦然。始入江寧縣學,課試必壓其儕,名日起,獨自謂所業弗善也。中歲發憤,究討經史諸子。久之出所為文,眾弗善。以進於有司,則擯焉,而私自喜。
有與同姓名者,為江寧學武生,大患鄉里,督學邵嗣堯聞其名而未察也。捷入試,忽命榜笞數十,已而知其誤,乃置其文四等,比郡皆嘩。無何,邵以暴疾卒,人皆為捷快,而捷前後無幾微動於詞色。
家甚貧,僦屋窮巷,無一畝之田。以名在天下,諸大府常不遠數千里以厚幣招之,一語不合,則駕而歸,無能留者。遂寧張公鵬翮督學江南,招入使院,有故人以夜詣捷,出千金為其姻家請事。捷曰:「吾不意君以此等人視余!」其自遠方歸,解裝常得數十百金,族姻故舊環至,視其所急而分給之。隨手盡,俄而窘空,日旰不得食,宴如也。
捷故名家子,其祖若宰,明崇禎辛未及第第一人。同產兄輝祖,康熙庚午鄉試舉第一,及辛卯,捷復舉第一。眾議皆謂:「宋、明科目有三試皆一者,今獨無有,惟捷可當之。」而為禮部者獨不喜捷所為文,磨勘停一科。癸巳秋特行會試,將赴公車,會其友方苞以《戴名世文集》牽連編旗伍,檄有司解送妻子北上,捷曰:「吾義不可不偕行。」至京師,試期已過。其後病且衰,竟未得一與禮部之試。
戊子冬十月,望後七日,余在桐城。夜坐左秀起齋中,叩其先忠毅公逸事,因歎自古忠臣義士遭變底節,載在史策不可勝數,而發揚震動於後人之耳目者,代不數人。蓋其名之顯晦,一視所遇之事大小以為差別,而有不可強者焉。至於草野閭巷之人,或志與事幾於聖賢之徒,竟以居下處幽,為眾人所忽,而其跡遂泯者,蓋不可勝道也。秀起因歎息,作而言曰:「吾家世居東鄉,某嘗至先人居,就其長老,求吾宗之賢而世莫之知者,所稱皆豪有力人。某曰:『非此之謂也。』曰:『然則孰為賢?』曰:『凡篤於父母兄弟、化於妻子、信於朋友者,皆是也。』眾曰:『其然,則鄉有愚者,其祖遘惡疾,家人畏其染也,進食飲者皆難之。冬夜足苦寒,愚者曰:『我燠之。』時年十五,家人不能奪也。如是者六年,果染疾,繼其祖以歿。』某遍問之,僅得其世系,蓋忠毅曾孫行而於某遠兄弟也。幼名仁,字與生,卒無聞焉。」嗚呼!當明將亡而逆閹之熾也,如遘惡疾,近者必染焉。忠毅與同難諸君子皆明知為身災,獨不忍君父之寒而甘為燠足者也。世多以仁之類為愚,此振古以來,國之所以有瘳者,鮮與!因書以付秀起,俾列家乘,以示邑之人。
國初以嶺表險遠,建三藩王以鎮之。有識者方隱憂,而貧士失職者附之,則高可以釣祿位,次亦不失溫飽,耀重於鄉閭,故爭湊之。而三藩王以前明降將叛卒暴起,乘非所據,貴極富溢,又思以好士樂施誑誘遠人而陰以自固。耿精忠襲封靖南王,大以金帛招致文學士,時閩士相推號七才子者,多為所羅。而尤欲得三山林湛,以精忠母族周中書含梅與湛久故,稱之尤亟也。屢招不至,一日忽造門,精忠喜,體貌而延問焉,所對皆不省何語。審問之,再三自申列,終不可通。退而咎相稱引者,曰:「如斯人,雖富文術,將焉用之?」康熙甲寅,吳三桂反。粵、閩相應和,精忠閉嶺拒朝命,閩中薦紳里居及知名士多汙焉。有不至者,幽囚困辱,終無所遁。湛族子鄉貢士煥迫偽命,薰兩目,僅而得免,而湛翛然授徒山中,以眾知精忠久不屑意也。
湛久困諸生,亂既平,行遊浙東西,逾齊、魯,客燕、趙,無所合而歸。平生忨慷好施,雖竟世窮居,而親族孤貧喪葬婚嫁多倚焉。與弟成之友愛尤篤,及成之為靈台令,使人相迎,則寢疾數月矣。口授次子書,報曰:「吾平生為弟分憂,今弟當分我憂。」時問疾者繞床,謂將以家累屬成之也。既而曰:「治民事上,雖竭精殫慮,猶懼不免。今不事事,而為人所愚,實遺垂死之兄憂。」其後成之卒以此敗。
湛嘗為《水晶宮賦》,指斥五代時偽閩竊據事,將以潛折精忠逆萌,故不惜往見。及見,則口吃,語不可通,而口素未嘗吃也。眾皆不識其何以然。及事定,乃知禍之閉在不失言,而歎其能決幾於俄頃焉。
廌青山人李鍇,遼東鐵嶺人。曾大父如梓,明寧遠伯成梁兄子也。萬曆己未,鐵嶺城陷,死其官。入國朝,三世皆盛貴。伯叔父兄弟或嗣封爵,都統禁軍;或開府建鉞,布列中外。
康熙四十一年,父少司寇蒲陽公卒。時西事方起,議絕漠屯極邊。山人既練,自請興屯黑河。逾年歸,母卒。再使南河,賜七品冠帶。乃盡以先世產業屬二昆,移家潞河,潛心經史,凡六七年,鄰里未得一識其面。嘗遊盤山,樂其土風,買田廌峰下,構草舍,雜山以耕。其尤貧者,授之田而無所取。疏材果實,與眾共之。其聲遠聞,邦工每采山名過廌峰,獨無擾焉。暇時行遊四山,必挈爐炭瓶罌,樵蘇者遙望而知所在,曰:「此李山人茶煙也。」白山石東村聞其風而慕之。
東村石永寧世饒於財。祖都圖為聖祖親臣,每議公事,不撓於權貴。山人少豪舉,好聲色狗馬,年三十始折節讀書。會家事屯,時伯兄既歿,而諸弟皆幼,獨出身當之。家既落,奉母居郭東,墾墓田以養。盎無斗儲,遇無食者即罄之。久之,里中有奇邪,咸懼其聞。母、兄歿,移家盤山。與廌青遊,每嚴冬大雪,攜手步西潭,以杖叩冰,相視愉怡,見者咸詫而不知其何以然。會功令,禁內府人出居近畿。復挈妻子入城,僦屋授經自活。乾隆元年,舉孝廉方正。詣有司,力言弱足難為儀,眾莫能奪也。廌青舉博學宏詞,及試亦被絀。
廌青之詩不丐於古,而必求與之並。東村則即事抒指,翛然有真意。或刻其《山居》五言律二十首,遂誓不為詩,盡焚舊稿。曰:「吾幼學難補,雖殫心力,所進適至是而止耳。吾幸以悲憂窮慼,悔曩者之冥行。今老矣,可更以詹詹者擾吾心曲乎?」
廌青中年後,以急兄之急,益窶艱。老而無子,自為生壙。日典衣節食以養戚屬之窮孤。又以所著《含中集》《尚史》稿未定,矻矻不自休。而東村長子及弟之子同登甲科其僚友為營室廬。少司馬德濟齋延東村教其兄子輔國公,眾皆謂東村自是可安居。東村曰:「吾終不以妻子故使廌青煢煢,行當獨身留盤山,俾有所資以待老也。」
孫永慶字積生,北直容城人。其大父,徵君鍾元同產也。徵君遷河南,兄弟之子多從之。永慶大父及父皆諸生,童稚曾受小學。及從父於河南,躬耒耨,農作甚力。少失母,既受室,或耕淇源,或耕夏峰,凡五十年。所以養生送死,皆身耕、妻陳氏紡績之所致也。
古者秀民皆聚於庠序學校,而周公復設司諫之官,巡問觀察,以辨庶之能而可任於國事者。漢氏之隆,孝弟力田與方正賢良相次,其風蓋依古以來。方徵君講學夏峰,自野夫牧豎以及鄉曲俠客胥商之族,有就見者,必誘進之。良以天下無不可以學可以不學之人,而農工胥商苟能用力於人紀,而盡其職之所當為,即是,可以謂之學也。永慶晚而生子,曰用果。既長,間叩生平所為,永慶曰:「汝欲為他日狀誌地邪!汝視吾面,黧也而傅以白,奈觀者笑何?吾老農也,少廢學,碣於墓,存姓字,子孫不迷而已耳。」嗚呼!孰謂君而不學也者?斯言也,可以知所蓄矣。用果務學行,其容斂然,與余善,故受其請而錄之。
吾家自五世祖伯通為有明四川都使司斷事,死建文之難,為邑中忠烈之首。鄭太君暨川貞姑為節婦貞女之首。三百年宗婦內宗多尚志節,或附譜牒,或載《桐懿》〈(明善公所記邑中孝弟節烈事。)〉。余嘗欲錄所聞見以續之,而苦無暇日。及難後,則聞近支在金陵者有二節婦:一曰王氏,太僕曾孫雲顧之妻,於余為再從叔母,安義令王君才鼎季女也。年十九,歸於方,夫亡數月,世俊載育,時年二十有二。其明年,宗禍作。一曰鄧氏,侍御曾孫求晟之妻,於余為再從族兄之子婦,其父元基,邑諸生。年二十有四始嫁,四年遵衢生,是冬夫卒。遵衢生於禍作後。乾隆二年,世俊成進士,官戶部主事。叔母就養於京師,予始得見。性方嚴,出語即斬然。世俊少時,教督甚厲。及成立,侍側猶如畏然。乾隆七年,余告歸,遵衢之母時至吾家。家人云:「終日溫溫,寡言語,對之使人靜以和。」叔母以世俊扈從謁祖陵,覃恩誥封宜人。世俊尋入台,掌河南道,而遵衢棲遲里巷間。鄉人多謂二節婦高行略同,而所遇有豐有嗇。然遵衢頗知砥名行,楷書及繪畫得侍御遺法,窶艱而志在作善,其世嗣當有能續祖者。凡天之命或速或淹,而終必同軌,乃道之不變者也。余因念吾宗當震蕩播越時,盡族北徙,或散在遠方。二節母無一隴之植,近支無緦、小功之親,母家亦窶艱,即執德能堅而才不足以紀衣食、持門戶,遺孤不知作何狀矣。居常者不覺,遭危變然後知婦人擔荷之重如此!先王制禮,妻之喪,居處飲食視伯叔父昆弟而加隆焉,有以也夫!又自余有聞見,凡入鄉賢,必貴人之父也,舉節孝,必富人之母也。自聖主明章風教,申諭督撫有司,然後山陬海聚、貧窶孤微之節孝不遺,用此二母同時得旌。故因二子請表其母,而並闡先王制禮之意,與今功令之可法後王,匪直於吾宗有耀也。至其拮據以苦身,艱辛以課子,乃嫠而貧者之所同,故弗敘列云。
余長女許嫁宋學士嵩南長子嗣,甫納徵,余以《南山集序》牽連被逮,宗禍方興,倉皇危難中,泣涕而歸於宋氏。越二年癸巳,余蒙聖祖仁皇帝鑒宥,召入南書房。其明年,嗣舉於鄉,而學士以督學修城,羈燕南,使嗣告丐於戚友,客死江西,年二十有五,時康熙五十八年也。
學士子二人,次嗣熙,側室汪氏出也,先嗣夭亡。所聘李氏,翰林院編修丹壑之季女、大學士文定公女孫也。聞夫亡,不欲生。父母知不可奪,許成其志,始納食飲,屏居小樓,凡十有四年。雍正五年,白其母曰:「兒前以年少,恐舅姑不能信。今逾三十,可歸矣。」母乃將女至學士家,既見舅姑,從容拜夫,次主前,默無聲,其母悲不自禁。貞女曰:「兒賴父母明大義,得全餘生。今志已遂,復何憾。」宋氏內外宗來觀及內御者莫不嗚咽掩涕。其母因病不能興。少間,貞女請於舅姑,送母還河南。母終,既葬,遂歸宋氏。
文定先世居永城,寄籍江南。余始至京師,即禮先焉。丹壑亦昵就余,家有慶事,必固請共歡燕。其子女,余皆於姆褓中見之,時貞女尚未生。其後文定薨,丹壑中道脆促。家人還河南,子姓衰微,名字無聞於士大夫者。而五十年後,乃有貞女為祖考光。
余女在父室,多苦其性執拗。既嫁,則能順於舅姑,致忠養。學士歿,以塚婦持門戶,遇事多斷行。其鄉人皆曰:「方氏非慷直不能立孤。」吾女與貞女相親若同氣。乾隆戊午,吾女歸寧,兼送子鄉試,遘疾死吾家。又數年,其子輝祖暴疾死。學士以後四世,止七歲之孤。貞女復以從祖母撫孤,以養嗣母曹氏。
邑人公言於有司,申大府題請,並得旌建坊。學士兄子曙涵、從孫學山請籍之,乃合傳而特詳於貞女,其事為難也。女也而並曰貞婦,達其志也。
馮氏,余女甥也。適光御寵,亦族姊所出。余歸故鄉,喜其學誦之敏,以女甥繼室。光年少氣盛,謂高科膴仕可探手得,頗以風流豪雋自處,而女甥性愨貌莊,寡言笑。雖為夫婦,視之漠然也。生一子,尋遠遊,遂客死都門。
始光甥入贅於馮氏,女甥尚未見舅姑,聞喪請歸代夫供子職。姊夫綏萬憐其少失母,早寡,光甥無一隴之殖,恐轉累其舅姑。兄子道希欲成其義,約次女長成,以妻其子裕。請於余,以八十金為紀米薪,乃以康熙己亥歸桐,時裕方十歲。終舅姑喪,挈子來金陵,入贅於余家。昆孫女亦少失母,婦姑相憐如母子,十年中涕淚差減少,而昆孫女復早夭,無子女。甥復挈子歸桐,依兄公以居。
憶吾姊病涉三時,姊夫遠出,女甥年始十有八,家無婢嫗,獨身扶持治湯藥。姊夫歸,告余曰:「空室中惟老母幼子弱女,幸長女勤力,雖稚齒,已能代母為老幼所依。」姊夫終年在外。甥榮成童或嬉遊怠學,女甥必請余至其家予杖。余以雍正元年得假營葬,見女甥於桐。又十有九年告歸,相見於金陵。每見余,悲啼不自禁。蓋其父及同母弟妹無一存者,故念母而不勝其痛也。乾隆六年,公舉節孝得旌,子裕有聲庠序。族姻暨邦人咸曰:「微節婦,遺孤不知作何狀矣!」其兄公紹元以書來,列序其孝德懿行孚於門內者,皆婦順之常,故略之。
女甥名荇,年今五十有九。昆孫女亦篤孝,抱病連年,矻矻為家計。逮其死,家漸成,衣食無憂,而身不克一日享。女甥尤為之悲噎,請附錄焉。
康熙乙亥,余客涿州,館於滕氏,見僮某,獨自異於群奴,怪之。主人曰:「其母方氏,歙人也,美姿容。自入吾家,即涕泣請於主婦曰:『某良家子,不幸夫無藉,凡役之賤且勞者,不敢避也。但使與男子雜居同役,則不能一日以生。』會孺子疾,使在視,兼旬睫不交。所養孺子凡六人,忠勤如始至。自其夫自鬻,即誓不與同寢處。而夫死,疏食終其身。家人重其義,故於其子亦體貌焉。」戊戌秋,天津朱乾御言:「里中節婦任氏,年十七,歸符鍾奇,逾歲而鍾奇死。姑楊氏,故孀也,閱六月又死。時任氏僅遺腹一女子,而鍾奇弟妹四人皆孩提。任氏保抱攜持,為之母,為之師。又以其間修業而息之,凡二十年,各授室有家,而節婦死。族姻皆曰:『亡者而有知也,楊氏可無懟於其死,鍾奇可無憾於其親矣。』」夫嫠之苦身以勤家,多為其子也。自有任氏,而承夫之義始備焉。婦人委身於夫,而方氏非生絕其夫,不能守其身以芘其子。是皆遭事之變而曲得其時義,雖聖賢處此,其道亦無以加焉者也。凡士之安常履順而自檢其身,與所以施於家者,其事未若二婦人之艱難也。而乃苟於自恕,非所謂失其本心者與?
烈婦魏氏,天津縣產灘人。雍正十一年,年十七,歸縣民高爾信。高僦屋官廒東,與宋某同宮,庭宇相望。某妻與烈婦有違言,數構之於其姑。十二年六月烈婦將歸寧,其母遣從子自銑迎。適高嫗及爾信皆出,某妻走告其姑曰:「汝婦與人通,入戶即探囊金與之。」復嗾東西家無藉者數人闖入交哄,強解自銑衣脅立借券,不則共證之。烈婦呼銑曰:「亟鳴之官!若書券,我即死。」銑暗弱,急求脫,執筆欲書。烈婦望見,即引刀自剄。眾嚇自銑,且誘之,卒書券。烈婦死,因以券為徵。有司莫辨也,既當自銑大辟。而後知其冤,以矜疑繫獄,乾隆元年赦免。邑之學儒者朱紹夏、孫坦為文以標白之,而致於余。嗚呼!烈婦遭怪變,謂惟死可自明,而即用其死以成獄辭。徒以銑之券耳。人心之抏敝至此,吁,可畏哉!傳其事,以志烈婦之隱湣,且使為吏者鑒焉。
論曰:古之聽訟獄者,必悉其聰明致其忠愛以盡之,疑獄泛與眾共之。世有鳥獸行而能殺身以自明者乎?自古婦人之義皆以死而彰,魏氏則既死而猶暗鬱。《易》曰:「日中見沫。」又曰:「載鬼一車。」聖人繫辭以為世戒,有以也夫!
節婦段氏,宛平民高位妻也。京師俗早嫁娶,位之死,節婦年十七,有二子矣。高氏無宗親,依兄以居。喪期畢,數喻以更嫁。節婦曰:「吾不識兄意何居!吾非難死也,無如二子何?」其兄曰:「我正無如二子何也。我力食,能長為妹贍二甥乎?」節婦曰:「易耳!自今日即無累兄。但望毋羞我貧,暇則頻過我,使人知我尚有兄足矣。」方是時,節婦嫁時物僅餘一箱,直二千。取置門外,索半直,立售,即日移居小市板屋中。京師地貴,或作板屋於中衢,婦人貧無依者多僦居,為市人縫紉。節婦以此為生,幾二十年。二子長,始能僦屋以居。二子幼時,節婦艱衣食,不能使就學。長子市販,中年歿。次子為小吏,以罪謫遼左。節婦復撫諸孫。又十餘年,孫裔發憤成進士,贖其父以歸,而節婦年九十矣。
節婦性嚴毅,常早起。子婦雖老,終日侍立,不命不敢坐。裔之母穀氏,性篤孝,雞初鳴,起灑掃,奉匜侍盥,就灶下作羹食,親上之。食畢,然後退,率以為常。及貴盛,姻黨皆曰:「世有太夫人年七十,而執僕婢之役者乎?」將公為節婦言之。谷氏曰:「若毋言,吾與姑故寒苦,姑習我,非我供事,姑終不適。吾皤然白髮,身無疾,灑掃盥饋,以事吾姑,此日可多得邪?」
節婦以康熙戊辰卒,年九十六,距位之死七十有九年。始節婦所僦板屋在珠市西,及孫貴,卜居正當其地。家僮數十,出入呼擁,節婦時指示子孫姻黨。京師之人亦以為美談云。
讚曰:吾里中某氏子,兄弟各傭身,兄老,請於主人,求舍之,節衣食以奉焉。而兄卞急,小失意,即數罵,或奮梃以抶,終無恚色。余嘗謂非獨其弟賢也,而兄固無鄙心也。京師人多以穀氏之事為難,然以節婦之風義,則子婦之承而化也,曷足異乎?
釋蘭谷,江南如皋顧氏子也。父國藩,字醉隱,九歲授以《學》《庸》《語》《孟》,十三授《易》及《太極圖》。尋遘疾類癲者,舍為僧,有瘳。冒巢民集諸名士為詩社,蘭谷與焉,時年十八。平生足跡幾遍天下:東觀滄海,歷齊、魯、幽、燕;南遊吳、會,溯江逾嶺,周粵東西,抵昆明;北上太行,遵秦、隴,入棧道,下峽,窮蜀徼。所至必訪耆舊,過名山大川及古聖賢豪傑高人遺跡,輒淹留久之。愛昆明山水,諸大府為建法界寺,遂定居焉。其父母未歿時,遊必有方。聞喪歸殯葬,即廬墓側。
少時曾隨師某入見聖祖仁皇帝。其後再至京師,特召見,賜詩及御書。遂侍輦下,注《楞嚴》《金剛》《心經》進呈。命大學士陳廷敬校勘,雲貴總督貝和諾鋟版,工訖,遂請還山。既至,念其父所授易學未通,乃稱疾,絕人事而為之。言理數必根於象,挹取群言,貫以己意,凡十有二年,成《易說》二十卷。
康熙六十一年冬,入賀萬壽節,既至,而聖祖皇帝已登假。乃於城東偏構精舍,貯所注《經》版而以《易》授其徒,數年跡不出戶。入其室,少長三數人,坐立應對進退皆比於禮。余素不解浮屠言,未識蘭谷之於佛何如也。觀其志行術業氣象,則儒衣冠者多愧矣!故傳其事以告吾儕,又以識先帝陶冶眾萬,一善不遺,作人之化,蓋及於方外焉。蘭谷名溥畹,今雍正六年,年六十有七。
沛天上人名海寬,俗姓崔氏,直隸易州人。為京師講經大師,住持靜默寺。寺近宮城,聖祖仁皇帝敕建,皇子數即事焉。眾以為榮觀,冠蓋往來,晨夕無頃暇,而上人處之若無事者。雖隸必使各得其意以去,而於王公貴人無加禮。余嘗託宿寺中,見而異之。遂假館,淹留數月。每人事歇息,輒邀余坐庭階,玩景光,間及民生利病、並世人物。其胸中炯然,語皆有稱量。竊歎如此人若為士大夫,於世非無所損益者,而惜乎其遊方之外也!
性至孝,作室寺之左方,迎其母而養焉。居母與兄之喪,一遵儒書。服既終,顏色戚容尚有異於眾人。喪其本師,誠敬亦如之。好士友,羈旅者投之如歸,久而不怠。每聞忠良正士剝喪摧傷,輒悄然不樂。語或及之,則氣結淚欲下。雍正某年,內府有疑獄,大小司寇會寺中待事。或叩佛氏天堂地獄之說,上人曰:「在公等一念公私忍恕間耳!」中有以深刻為能者,面赤而色慍。曰:「方外人何難為此言!居官者能自主乎?」上人曰:「能視祿位少輕,則無難矣。」眾皆默然。時禁婦女入廟,胥吏因緣設詐構陷以嚇眾而取所求。上人首議,發其姧於政府。營田之興,吏強建閘於安肅之瀑河,村落數十,仍歲流漂。上人見往來寺中人,即指畫地勢及民庶饑殍狀。久之,語聞於河督,奏復其初。十有二年,重刻《藏經》,詔簡積學沙門四十餘人開館校勘,命上人執其總。量材授事,立法程工,有條而不紊。
觀上人之篤於人紀,不忘斯世斯民,而才足以立事如此,皆先聖先賢所諄復而有望於後儒者也,而儒之徒未數數然也。朱子嘗憂吾道之衰,以為「性質剛明者,多不能屈心以蒙世俗之塵垢而藏身於二氏」。斯言也,蓋信而有徵矣!故專錄其儒行,而推闡佛說以張其師教者,概不著於篇,蓋其徒某某之所譜具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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