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苞集/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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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编辑贈送序
编辑皇帝御極之五十有七年,冊封琉球國嗣孫尚敬為中山王。故事:以部郎儀狀端偉蓄文學者,假一品服,奉冊以行。天子命擇詞臣,眾皆隱度徐編修亮直為宜。及命下,果為介。自秦、漢以後,中國有事於四夷,其為將,則效命力於鋒鏑;其為使,則折衝口舌之間,以求得其要領,故承命者多以為難。今天子德威遐暢,方外鄉風,小夷喁喁,企瞻使節。承命者有將事之榮,而無失得之恤,故人爭羨之,遭遇異時,亦物情之不足怪者也。
吾聞古之贈行者,必告以所處。今亮直之行也,雖折衝口舌之勞無事焉。又其地,絕海萬里,政教所不經,即詩人所謂諮詢諏度者,亦無庸以告也。亮直夙以文學知名,茲其行也,其耳目震駭乎乾坤之廣大,而精神澡雪於海山之蒼茫,吾知其文章必有載之而出者矣。
余與箬林交益篤,在辛卯、壬辰間。前此箬林家金壇,余居江寧,率歷歲始得一會合。至是,余以《南山集》牽連繫刑部獄,而箬林赴公車,間一二日必入視余。每朝餐罷,負手步階除,則箬林推戶而入矣。至則解衣盤薄,諮經諏史,旁若無人。同繫者或厭苦,諷余曰:「君縱忘此地為圜土,身負死刑,奈旁觀者姍笑何?」然箬林至,則不能遽歸,余亦不能畏訾謷而閉所欲言也。
余出獄,編旗籍,寓居海澱。箬林官翰林。每以事入城,則館其家。海澱距城往返近六十里,而使問朝夕通,事無細大必以關,憂喜相聞,每閱月逾時,檢箬林手書必寸餘。戊戌春,忽告余歸有日矣。余乍聞,心忡惕,若暝行駐乎虛空之徑,四望而無所歸也。箬林曰:「子毋然!吾非不知吾歸,子無所向,而今不能復顧子。且子為吾計,亦豈宜阻吾行哉?」箬林之歸也,秋以為期,而余仲夏出塞門,數附書問息耗而未得也。今茲其果歸乎?吾知箬林抵舊鄉,春秋佳日與親懿遊好徜徉山水間,酣嬉自適,忽念平生故人,有衰疾遠隔幽、燕者,必為北鄉惆然而不樂也。
道之不明久矣,士欲言中庸之言,行中庸之行而不牽於俗,亦難矣哉!蘇子瞻曰:「古之所謂中庸者,盡萬物之理而不過。今之所謂中庸者,循循焉為眾人之所為。」夫能為眾人之所為,雖謂之中庸可也。自吾有知識,見世之苟賤不廉,奸欺而病於物者,皆自謂中庸,世亦以中庸目之。其不然者,果自桎焉,而眾皆持中庸之論,以議其後。
燕人劉君函三令池陽,困長官誅求,棄而授徒江、淮間,嘗語余曰:「吾始不知吏之不可一日以居也。吾百有四十日而去官,食知甘而寢成寐,若昏夜涉江浮海而見其涯,若沈屙之霍然去吾體也。」夫古之君子,不以道徇人,不使不仁加乎其身。劉君所行,豈非甚庸無奇之道哉?而其鄉人往往謂君迂怪不合於中庸。與親昵者,則太息深𣋪,若哀其行之迷惑不可振救者。雖然,吾願君之力行而不惑也。無耳無目之人,貿貿然適於鬱棲坑阱之中,有耳目者,當其前援之不克而從以俱入焉,則其可駭詫也加甚矣。凡務為撓君之言者,自以為智,天下之極愚也。奈何乎不畏古之聖人賢人,而畏今之愚人哉?劉君幸藏吾言於心,而勿以示鄉之人,彼且以為晙張頗僻,背於中庸之言也。
余窮於世久矣,而所得獨豐於友朋。寓金陵,則有同里劉古塘,高淳張彝歎;至京師,則有青陽徐詒孫,無錫劉言潔,北平王或庵及邑子左未生、劉北固,而吳、越、淮、揚間暫遊而誌相得者又三數人。雖貧賤羈旅,未嘗一日而無友朋之樂也。惟乙亥客涿鹿,自春徂冬,漠然無所向。課章句畢,輒登城西南隅,坐譙樓,望太行西山,至暝而不能歸,雖風雨之夕亦然。自生徒及僕隸、居人皆怪詫,不知余爾時心最悲,思念平時所與遊處者,意愴恍不能自克也。逾歲東歸,將遂農力以事父兄,而家窮空,又時為近地之遊。
戊寅冬,督學滏陽張公招至使院,賓從雜然,酣嬉聒謔,而余孤孑無與,不異客涿鹿時。有魏生者,居常嘿嘿,而意獨向余。問其世,則明天啟中,給事吏科,忤逆奄而死廠獄者,其曾王父也。次年春,滏陽公按試諸郡,惟余與生留舍署之西偏,庭空無人,時蔭高樹,俯清池,徘徊草露間。回憶曩者客涿鹿時,與生寂寞相慰,轉若有以自得者。
余倦遊,計以匝歲為止,將就一二故人謀所以歸隱者,果竟得之,終老不出矣。然余縱得歸,而平生故交,自彝歎、未生外,皆飄零分散,無得安居而從己所務者,用此常以自恨而為諸君子憂,而魏生言:自給事時,家無舊業,其父兄伯叔父十數人,皆仰食於生。生之孤行遠遊,蓋自此始而未知其所終也。然則生之別,又遺余憂者矣。
昔公羊氏之說經也,其謬戾多矣,然猶幸顯悖於道不足以惑人,而習而不察者,莫如母弟之說。故程子辨之,以謂母弟者,所以別嫡庶,嫡死則母弟以次立,非謂有疏戚於其間也。夫《春秋》之以兄弟書者,以其未有爵列,故以其屬稱,用別於公子之為大夫者耳,曷由知其母之同異哉?程子所以不深辨者,徒以解時俗之所惑,而於經之本義有不暇詳焉耳。
自吾有聞見,凡前子之於母,後母之於子,一視如所生者,十不二三得焉。異母之兄弟,篤愛而無間疑者,十不二三得焉。自子言之,則為不有其父;自母言之,則為不有其夫,豈非人道之極變哉?而相習為故常,甚矣其不思也。吾友佘西麓,博學有文,名稱蓋州部,而少壯未嘗一至京師,近六十忽來遊。叩之。曰:「昔吾有弟,能服賈以養吾親,吾是以能不離親於外也。吾弟死而家落,父不能葬,母無以養,故顛頓至此。」館於余逾年,凡春秋霜露,未嘗不痛其弟也。風雨寒暑,未嘗不念其母也。一日,告余將南歸,曰:「吾女弟之夫死,吾不歸,吾母疾將作矣。」因叩其家事,始知西麓少失母,母撫之不異於所生,而西麓之於弟妹,亦終其身無間疑。夫古稱孝者,多以後母之不慈而彰,而西麓之孝,乃以母之慈而隱,是其母子皆可風也。於其行也,遂見於文,兼著「母弟曰弟」,乃公羊氏之過言,而《春秋》本無此義,以補程子之所不及云。
余數奇,獨幸不為海內士大夫所棄,而有友朋之樂。然每怪平生故舊,其道同志相得者,所遇之窮,必與余類。交淺者其困亦淺,交深者其困亦深。或始相得,中道而棄余,與余跡漸遠,而其遇亦漸通。或當世名貴人,無故與余相慕用,而屯蹇輒隨之。吾不識其何以然。既而悟曰:「凡物之腐臭者,有或近之,則臭必移焉。是何怪其然。」或曰:「非此之謂也。物無知,人強合之,故其臭移焉。人有知,其臭味之不同者,孰能強之合也?蓋必其氣之本衰,或時之已去,而後乃與子相得焉。子惡用自引咎哉?」
潘先生幼石,余童子時以師友之禮交,而先生常弟畜余。先生文行重江表,方其壯盛,未嘗一至京師,老而來遊,閉一室。諸公貴人有索交者,一謝不通,而獨昵就余。先生以貧故客遊,至欲乏家事不問,而為余教子。嗚呼!先生之趨舍,可謂與眾異心者矣。夫昔之不余棄者,尚或未知余之腐臭也,今則夫人而知之矣,而先生乃好之加篤焉。豈臭味之同,雖先生亦有不能自主者邪!先生之歸也,余在塞上。留書索余言贈所處,因書此質之,吾知先生必憮然而歎余言之鄙也。
左君未生與余未相見,而其精神志趨、形貌辭氣,早熟悉於劉北固、古塘及宋潛虛;既定交,潛虛、北固各分散。余在京師,及歸故鄉,惟與未生遊處為久長。北固客死江夏。余每戒潛虛:當棄聲利,與未生歸老浮山,而潛虛不能用,余甚恨之。
辛卯之秋,未生自燕南附漕船東下,至淮陰始知《南山集》禍作,而余已北發。居常自懟曰:「亡者則已矣!其存者遂相望而永隔乎?」己亥四月,余將赴塞上,而未生至自桐。沈陽范恒庵高其義,為言於駙馬孫公,俾偕行以就余。既至上營,八日而孫死,祁君學圃館焉。每薄暮公事畢,輒與未生執手谿梁間。因念此地出塞門二百里,自今上北巡建行宮始,二十年前此蓋人跡所罕至也。余生長東南,及暮齒而每歲至此涉三時,其山川物色久與吾精神相憑依,異矣,而未生復與余數晨夕於此,尤異矣。蓋天假之緣,使余與未生為數月之聚,而孫之死,又所以警未生而速其歸也。
夫古未有生而不死者,亦未有聚而不散者。然常觀子美之詩及退之、永叔之文,一時所與遊好,其人之精神志趨、形貌辭氣若近在耳目間。是其人未嘗亡,而其交亦未嘗散也。余衰病多事,不可自敦率。未生歸,與古塘各修行著書,以自見於後世,則余所以死而不亡者有賴矣,又何必以別離為戚戚哉!
文章之傳,代降而卑。以為古必不可復者,惑也。百物技巧,至後世而益精,竭心焉以求其善耳。然則道德文術之所以衰者,其故可知矣。周時,人無不達於文。見於《傳》者,隸卒廝輿亦能雍容辭令。蘇秦既遂,代、厲始脫市籍,馳說諸侯,而文辭之雄,後世之宿學不能逮也。蓋三代盛時,無人而不知學。雖農工商賈,其少也,固嘗與於塾師里門之教矣。至秀民之能為士者,則聚之庠序學校,授以《詩》《書》六藝,使究切於三才萬物之理,而漸摩於師友者常數十年。故深者能自得其性命,而飆流餘焰之發於文辭者,亦充實光輝,而非後世所能及也。
漢之文終武帝之世而衰,雖有能者,氣象苶然。蓋周人遺學,老師宿儒之所傳,至是而掃地盡矣。自是以降,古文之學每數百年而一興,唐、宋所傳諸家是也。漢之東,宋之南,其學者專為訓詁,故義理明而文章則不能兼勝焉。而其尤衰,則在有明之世。蓋唐、宋之學者,雖逐於詩賦論策之末,然所取尚博,故一旦去為古文,而力猶可藉也。明之世,一於五經、四子之書。其號則正矣,而人占一經,自少而壯,英華果銳之氣皆敝於時文,而後用其餘以涉於古,則其不能自樹立也宜矣。由是觀之,文章之盛衰,一視乎上之所以教,下之所以學。各有由然,而非以時代為升降也。
夫自周之衰以至於唐,學蕪而道塞近千歲矣。及昌黎韓子出,遂以掩跡秦、漢而繼武於周人。其務學屬文之方,具於其書者可按驗也。然則今之人苟能學韓子之學,安在不能為韓子之文哉!
吾同姓在淳安者曰文郤,以時文名天下。其於三代、兩漢之書童而習焉。及成進士,則一以為古文。其仕也,始出而顛。人皆惜其年力之盛強,吾獨謂天將開之,而使有得於古也。其前之學有可藉,而後之為時也寬,聞吾言,可以速歸而從所務矣。
書傳所記,奮跡自己而立功名者眾矣。而德與言則常有祖若父淵源之自焉。其無可徵者,或緒遠而跡微,於世無傳焉耳,而可徵者十常六七。非獨道術之所漸然也,其得於天,清明秀傑之氣,實有以類相衍,而非眾人所得同者。余遊好中,資材可與學古而望其有立於德與言者僅得數人,而幾於成者蓋寡。其語人皆曰:「吾為境困也,時相迫也。」而悔而自責,未嘗不曰:「志之不固焉。」夫功必有所待而後成。若德與言,則根於心達於學而與時偕行者也。何境之能奪哉!
吾晚交得李君立侯,相國安溪公之孫也。氣清而識明,甫逾冠,於古人之學已見其端倪。相國德業於時為卓,而經義則爭先於前儒。立侯實朝夕承學,又其時則寬然也,其境則泰然也。然則天之所厚,而所就終遠過於吾儕者,舍立侯其誰望與?
抑余昔所交數君子,其資材與學所已至,皆概乎能有立者也。彼年如立侯時,自命何如哉!而或終以無成,或少有得而不能盡其才,即余亦未嘗不為之惜也。故於立侯之歸也,為道諸君子之所悔,以贈其行。
永城李雨蒼力學治古文,自諸經而外,遍觀周、秦以來之作者而慎取焉。凡無益於世教人心政法者,文雖工弗列也。言當矣,猶必其人之可。故雖揚雄氏無所錄,而過以余之文次焉。余故與雨蒼之弟畏蒼交,雨蒼私論並世之文,捨余無所可。而守選逾年,不因其弟以通也。雍正六年,以建寧守承事來京師。又逾年終不相聞。余因是意其為人必篤自信而不苟以悅人者,乃不介而過之,一見如故舊。得余《周官》之說,時輟其所事而手錄焉。以行之速,繼見之難,固乞余言。余惟古之為交也,將以求益也。雨蒼欲余之有以益也,其何以益余乎?古之治道術者,所學異,則相為蔽而不見其是;所學同,則相為蔽而不見其非。吾願雨蒼好余文而毋匿其非也。古之人得行其志,則無所為書。雨蒼服官,雖歷歷著聲績,然為天子守大邦,疆域千里,昧爽盥沐,質明而蒞事臨民,一動一言,皆世教人心政法所由興壞也。一念之不周,一物之不應,則所學為之虧矣。君其並心於所事,而於文則暫輟可也。
古之為交也,粗者責善,而精者輔仁。至於爵位之相先,患難之相死,抑末也。鍾君勵暇始冠,余見之其師所。其後時往還,而徒視以眾人。舒君子展者,勵暇之友,亦余所善也。雍正丙午,子展有憂,勵暇急之。遂視其病,因治其喪,自杪冬涉三月上旬,迫試期不輟。是年成進士,以家事留京師。會選期不就,眾以為疑。曰:「吾二親皆近六十,假而官蜀、粵、滇、黔,將若之何?」噫!勵暇之情,人人之情也,然吾未見人之數數然也。叩其所學,則誦《易》《詩》《書》,治《三傳》,旁及屈氏、莊氏之文有年所矣。嗚呼!其前行蓋基於此乎?因與考《三禮》而講以所聞。其家事畢,以未竟余說,留者復數月。庚戌九月,將寧親於宿遷。乃正告之曰:「君子之為學也,將以成身而備天下國家之用也,匪是則先王之教不及焉。若以載籍自潤澤,而號為文儒,則秦、漢以降始有之。是謂好文,非務學也。君子之立身也,非比類不足以成其行。一出焉,一入焉,塗巷之人也。學也者,務一之也。其事必始於慎獨,而終於獨立不懼,遁世無悶,匪是而能一之者鮮矣。凡子之所已能,皆學者之疏節也。繼自今,其事乃日起,而蹈之益難。子往矣!繼自今,不學之友日誑誘於外,而妻子交訌於中,吾懼子之有基而復壞也。吾病且衰,將不復見子矣。願子時誦吾言,而勿自墮其力也!
儀封張清恪公廉察江蘇,始至,未受印篆,謁製府,即回車過余。余固辭不獲命。公入曰:「吾聞子有年,迫欲相見一論學耳。」余謝曰:「某未知學,但聞守官之大戒二。其一義利也,公於此既爵然而不滓矣。進乎此則利害,非知命而不惑者,不能毋搖。」公喜曰:「吾固知子之論學必篤也。」及公自閩移撫江蘇,首劾製府噶禮,人皆為公危,而先帝卒直公而黜製府。方公與製府相持,會余以《南山集》牽連赴詔獄。製府遂劾公久閉余於官舍,不知所著何書。而先帝之矜余實自此始。用此知人生稟命,各有所錯。其惑於利害者徒自毀其德義,而於利害之定分,實無毫末加損也。及余蒙恩赦宥,而公亦內召。相見於京師,述前言,為忻暢者久之。
公有良子曰又渠,余未得見,已聞其名字於鄉人。及為戶部員外,未數月,粵東援恩詔,請免宿逋數萬。同官皆難之,君力爭。自復於長官,獲免。粵西、四川、滇、黔皆賴焉。由是知名,尋擢正郎,逾年特簡出守揚州。將行,乞言於余。余謂君於茲行,有所易亦有所難。昔武侯之德在蜀,子瞻嗣焉。蜀有善政,眾必歸美於瞻。今君所治,即先公所撫之士民也。未言而民先信之,令出而民爭趨之,事半而功倍,此其所以易也。然少不如公,則邦人之責望必過於他守。君早歲見知聖天子,公卿交薦。異日名位之與先公並,不足為君期也。所難者,德義之繼承耳。義利之介,余知君必無愧焉。其進乎此,亦惟前所以告公者而已。君既有意於余言,則余將拭目而觀君之始政矣。
康熙六十年夏四月,朱一桂構亂台灣,殺總兵官,據其城,監司、郡、縣吏並逃散。賴天子廟算,秋七月,叛者悉得,台灣平。其冬,命擇台臣廉靜有才識者往巡視,而余同年友黃君玉圃實承命以行。
余聞台灣之將有反側也,閩人及宦遊、行賈者知之垂二十年矣。蓋其地踔絕海中,民不火食,自混辟未通外人。明亡,鄭芝龍始入據之。入國朝四十年,然後鄭氏歸命。置郡遣吏,農桑肇興,沃壤千里,百產豐饒。而土人愚蠢恇悸,浮寓奸民因得巧法承賦於有司,而私其土,役其人,農收畜產,毫髮不得自專,甚者猱雜其妻子。而吏陰利奸民之奉,漫不訾省。思亂者十室而九。故一二奸民煽數十百人,遂戕大帥,謀拒王師。蓋陰恃土人深怨,以為一旦可竊據也。初鄭氏既覆,有謂此土宜棄而不守者,不知方其未辟於中國,誠不足為有無。今則民眾百萬,粟支十年,屹然為海疆重地。與閩、浙、江南沿海諸鎮相應接,則島夷洋盜不敢萌窺伺,內地逋亡者無所伏隱,而菽粟百貨,歲溢於泉、漳。苟不能守,則害亦視此。故天子加意撫循,凡監司、守、令,必使大府任舉屬吏才實顯著者,始調移之。而大府所任,率平時善事其左右,興作采辦爭先於群吏者。是以民重困而上不知,不至於為國生患不止也。夫粵東、閩、滇,今之吏所號為沃區也,而民困於無告,視瘠土有甚焉。又功令;凡邊塞山海要地,吏雖已除,大府得易置。其所任舉,果有異於台灣之群吏乎?由是觀之,法雖良,付之非人,其不能究宣天子之德意。而毒民以病國者,可勝道哉!君廉能夙著於吏部及台中,其能綏靖此邦,已為眾所豫信。然《詩》有之,「周爰諮諏」、「周爰諮謀」,凡此類,皆可因使事而歸告也。於其行也,言以要之。
雍正八年,議開博學鴻辭科。詔:閣、部、院、司、府、寺三品以上暨直省督、撫、學臣,舉學與行兼者。諸公多叩余以所舉,余應之曰:「稱此者實難,而辨所應舉則易。夫行必有跡,學與辭尤藝之外襮而與眾共之者,非若德蘊於心,或深潛而不易識也。然必鄉國莫不知,天下莫不聞,然後舉者無怍,在人不疑,是則匪易耳。」因自計執友之存者,惟南昌龔纓孝水、歙縣佘華瑞西麓,遊好之久者,則嘉善柯煜南陔、淳安方楘如文郤。乃以四人者泛詢於群公,皆曰:「是誠無怍矣。」或曰:「其學與行信稱矣,而舉者則非宜。文郤前掛吏議,例不得與於斯。其三人皆就耄矣,征之不能至,至矣能入試哉?」余曰:「雖然,使士知實至而名必附,無求而志自通,於風教亦小補焉。」及檄下,則南陔疾已亟矣。喟然曰:「方君此舉,使海內窮士聞之,一嗚咽耳!」孝水亦病不能行,而西麓以乾隆元年孟秋至。余曰:「子尚能即事邪?」曰:「吾腕不勝書數年矣。固以請,而有地治者難之,戚友致道齎。念明天子方興聖治,吾扶杖天衢以觀德教,且得與衰殘執友講問,逾時而歸,此行豈虛也哉!」
眾試畢,余告二相國:「將舉君為太學六館師兼纂《一統志》。」二相國以為宜,而西麓決意治行,曰:「吾始願已畢矣。子視吾年力,尚能有立邪?將以為名乎?抑有所利之也?」西麓孝友文學,為鄉國所眾信久矣。茲行也,又以見君臣朋友之義,進退辭受之衡。故詳敘之以贈其行。
雍正壬子春,余道逢相識人。甫下車,適有過而與言者。叩之,則亡友之子宋華金西羾也。接其語,觀其詩,久而益有意於其人。西羾大父塚宰公及父山言,再世以詩名。余為諸生,塚宰巡撫江蘇,降爵齒而禮先焉。山言年較長,而視余若其所嚴事者。觀西羾之詩與其為人,雖得之性資,抑祖若父淵源之所漸也。余夙有作序之戒。而西羾以為請,乃誦其所聞,而使自擇焉。先君子有言:「自晚周、秦、漢以來,治文術者代降而卑,皆以為氣數使然,非也。古之以文傳者,未或見其詩,以詩鳴者亦然。唐之中葉始有兼營而並善者,然較其所能,則懸衡而不無俯仰矣。自宋以降,學者之於文術必遍為之。夫是以各涉其流,無一能窮源而竟委也。如曰氣數實然,則建安以後之綺麗,有陶潛者出,而渾然元古矣。李白、杜甫興於唐,而六朝雜家盡為所掩。」今子於詩既得其徑塗,苟日進而不已,豈惟接武於先人,安知不遂與古人相角逐乎?曩子欲兼治古文,自今以往無庸也!子之年長矣,少壯之心知既役於時文,而今有官守,日力之留余者,雖壹並於詩,猶恐其術之難竟也,而又可兼務乎?若夫植誌行身之義,守官制事之方,苟欲稍異於眾人,而自儕於古人,其事更有艱且大者,即文術可置而勿事也。若尚能兼,則又詩之所藉以增重也。西羾能篤信吾言,他日宦與學皆成,而出其詩以質於世,即以是弁於簡端可矣。
余嘗與漳浦蔡聞之太息生才之難,計數平生朋好如賓實、滄洲,後生中尚未見堅然可信其幾及者,而況古之人乎?聞之曰:「吾門雷生,即後起之賓實也。」始生見余於聞之齋中,即命請業於余。余固辭,而答以儕輩之稱者凡四三年,至是始受而不辭。乾隆四年冬,其父惕廬至京師。生以告曰:「吾父茲來,蓋以察鋐守官之志行。又念漳浦師歿,未知所學於先生者何似也?」翼日,君過余,氣肅而容安,語無枝葉,自是益有意於其人。將歸,鋐請曰:「吾父願得贈言以不虛此行,惟鋐亦望先生為揭父師勖厲之心,以為此生之銜勒也。」昔曾子論大孝尊親,其實在國人稱願,以為君子之子,是謂成其親之名。以俗觀之,則君之所以教,與鋐之所以承者,已足為鄉人所稱願矣。然欲得此於海內之士君子,則必重自砥礪,要以終身,而後可定焉。至百世以下,使人推原於所生,必曠世一見之人,振古以來可指數也。由是言之,鋐將無負於余與聞之之所期,則如賓實諸君子而可矣。欲盡尊親之道,而遠希曾子之所云,則其事蓋未有終極也。
君家閩、粵,竟世為諸生。潛德隱行,余無從而得之。凡為人子者,莫不欲歸美於其親,鋐所稱,亦未可征引。第君之來也,將以察鋐守官之志行,則所以自檢其身者必嚴矣。以余為群士所背馳,而獨信予言之無棄,則其胸中必確乎有主,而不隨時為俯仰,即此可以定鋐之祈向矣。故於其歸也,遂見於文,俾其鄉人及海內士君子異日皆有考於余言。
始子叩吾廬欲為弟子,而吾辭之堅,非相外也。計將為講誦之師,則衰疾多事,無日力以副所求。將有進於是者,則吾身之無有,而又何師焉?及再三云,則不復辭。以窺子之心神,若誠有志於謀道者。吾身雖不逮,儻誦其所聞而得能者,吾誌猶有寄焉。古人之教且學也,內以事其身心,而外以備天下國家之用,二者皆人道之實也。自記誦詞章之學興,而二者為之虛矣。自科舉之學興,而記誦詞章亦益陋矣!蓋自束髮受書,固曰微科舉,吾無事於學也。故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惟科舉之知。及其既得,則以為學之事終,而自是可以慰吾學之勤,享吾學之報矣。嗚呼!學至於此,而世安得不以儒為詬病乎?今子得館選,未數月而告歸省母,是子知學以得身,而識所祈向也。雖然,所以務學之根源,辨之尤不可以不審。將以為名,則自致於父母兄弟者,皆以見美於人,而賊吾之本心;將以既其實,則所以備天下國家之用者,皆吾性命之理,而不可以苟遺也。自省自克於二者之間,而防其心之偷,乃百行之源,學者之始事也。子之歸也,果能專篤以厲所學,深固以植其行,俾泉、漳之間後起者以為表的,則吾與子之為師為弟子,所關不細。若曰吾既有所得以為親榮,可以優遊而卒歲矣,則皇皇焉欲自得師,義焉取哉!
吾平生非久故相親者未嘗假以文,懼吾言之不實也。而特表子王父之墓,蓋粗得其略於所治武強之士民,又將慊子之志,而因以相砥淬耳。然《記》不云乎「大孝尊親」,使國人稱願然曰:幸哉!有子如此,是乃君子之所謂孝也。子能用吾之言以成其身,則所以樂其親而榮其祖者大矣!於其歸也,申以勖之。
康熙乙未仲春,吾友東巖南歸,過余為別。將行,曰:「子不能歸,吾不能復來,茲為永訣矣。」因相持,噭然而哭,不能自抑也。憶癸酉、丙子間,余試京兆,則聞世胄以學行重朋齒者三人:曰歙縣吳東巖,山陽劉紫函,寶應喬介于。而三人者皆與余一見如舊識。紫函、介于號為能時文,而東巖兼治古文。或謂古之道不宜於時,東巖弗顧也。每榜後,群士舉積學而上壅者與苟得者相提而論,以病有司之枉,此三人必在所計數。然其後二十餘年更八九舉,而卒無一得者焉。丙子後,介于招余授經於寶應,因往來淮揚間,而東巖適授經於廣陵,故余中歲與三人者相見日為多。自余遘難,介于省余於金陵,及出刑部獄,復再至京師,而東巖亦至。回思少壯遊從燕市時,不獨二君子以憐余,而余亦以憐二君子。
介于之歸也,余戃然若無所依。而今東巖復長往,將何以處余乎?東巖歸,將道淮以至於揚。其以余之狀語紫函,而為叩介于,尚能北來以慰余之索居否也?
東村山人幼遘疾,弱足而志甚偉。有二子,並英特。其長子為諸生,余見其試牘,謂當早遇。尋成進士,入翰林有聲。仲子八歲,能舉巨石重三鈞。將冠,與虎士搏,可仆四三人。山人欲余為文以勖之,而未暇也。余南歸逾年,以書來告曰:「次兒得沒人之術,能舍舟楫而越江河矣。」又逾年來告曰:「近使受書,補幼學。」蓋山人自大父以來皆官禁闥,階崇祿厚,故身雖不仕,常望其子輸力竭忠,而赫然有所樹立也。
往者余以衰殘,荷世宗憲皇帝暨今上搜揚,俾讚閣部教習庶常,竊慮辭章聲律未足以陶鑄人材,轉其志氣,使日趨於卑小,欲仿朱子《學校貢舉議》,分《詩》《書》《易》《春秋》《三禮》為三科,而以《通鑒》《通考》《大學衍義》附之〈(《詩》《書》《易》附以《大學衍義》。《春秋》附以《通鑒綱目》。《三禮》附以《文獻通考》。)〉,以疑義課試。當路者多見謂迂遠不近於人情,惟高安朱可亭、江陰楊賓實所見與余同。久之,亦以違眾難行止余。余猶欲發其端,乃奏:「河北五路及邊方人不諳聲律,宜專治經史。」果格於眾議。乃私擇其有所祈向者,喻以宜取幼所熟《四書》語,反之於身,以驗其然否。三分日力,以其一討論《通鑒》中古事。每相見,必舉古人處變而得機宜,遭危而必伸其志者,以警發之。山人之長子為庶常時,聞之有素矣。今仲子學書,舍此亦無可置力者。
夫陸行不避兕虎,水行不避蛟鼉,極所能不過偏裨之壯猛者耳。具大將之才識,而一歸於忠孝,非深究古今事物之變,而概乎有聞於道者不能。果能不誤於所趨,庶其終有立乎!若專恃藝勇,或假學誦為進取之資,則山人本所以教者,豈為此哉?遂序之,以報山人,當有味於余言。
佛之徒而儒行者曰介庵,雲南昆明人,從其本師蘭谷至京師。蘭谷閉門學《易》,絕人事者十餘年,獨時就余講問經義。介庵侍側,其意所向,無纖微不先得者。余嘗就其溷匽,修潔如小齋,叩所以,則下通水流,躬蕩滌,日日而新之。
蘭谷之卒也,以腹疾困床褥,無晷刻之寧,凡五旬有七日。介庵面若非人,期年之後,深墨之色始少變。而未復其常。余自反所以奉吾親,不能如是之誠壹也。蘭谷之書,歲時必易稿。介庵隨手錄所增芟,皆能默識。雞鳴而起,端誦《尚書》《毛詩》、莊、屈、左、馬之文,夜分不輟。而拚掃炊烹以事其師者,細大無遺。余學於父兄,未嘗有師。而承師務學,如是其篤專者,所見亦甚罕也。
嘗勸介庵宜畜發反為儒,喟然曰:「吾師早見及此矣。某始冠,予千金,命之淮南,定居於其鄉〈(蘭谷如皋人,剃髮於雲南。)〉,立室家,為視先人塚墓,曰:『吾已自誤,不可更誤人。』時某以師年已至,不忍離。今長矣,懼以家自累,而學與行終無所成,為天下笑。且某幸有兄弟之子以續吾宗,此身得寬然天壤間。百事不問,而獨從所好。苟再誤,悔其可追?」介庵楷隸書,數十年少倫比,鐫篆為時所珍。其持身交友,遠於流俗者非一端,而余獨標其志行,以覺吾子姓,兼示儒衣冠號為孔氏之徒而行則背之者。
壽序
编辑苞聞古之學術道者,將以成其身也。孔子語曾子所謂「大孝尊親」者,使國人稱願,皆曰君子之子也。自科舉之法行,士登甲科,則父母、國人皆曰:「其名成矣。所謂顯揚莫大於是矣。」人心蔽陷於此者蓋千有餘年。
吾師宛平高公,少時遭家震愆,太公倅某縣,以事戍黑龍江。世父命公守市肆,公且市且讀書,卒成進士,入翰林。上書求代戍,詣通政司、都察院,皆不能達。會贖罪例開,乃涕泣告請於師友,卒贖太公以歸。祖母段太孺人年九十,母子重見,又六年始考終。及公視學江南,太公、太母猶逮養,都人士莫不歎羨。自世俗言之,則公之名既成;即君子觀之,事父母亦可謂能竭其力者矣。然余觀北宋丞相富公,節義功烈,與韓魏公相匹。而眉山蘇洵上書,謂「古之君子,愛其人也,則憂其無成」。今公為文學侍從之官,嘗主鄉試,視學政,不失士心,亦守官者之常。余居門下數年,竊懼公循致高位,而碌碌無所成也。康熙壬申,公自翰林改官京卿,會強仕之期,故舉蘇洵告富公者以為壽。
以文為壽,明之人始有之。然其知體要者,尚能擇其人之可而不妄為。而壽其親者,亦必擇其人之可而後往求。今之人則不然。其所求必時之顯人,而其文則傭之村師幕賓無擇也;其所稱則男女之美行皆備而不可缺一焉,而族姻子姓之瑣瑣者並著於篇。夫古之良史,其紀事也直而辨,簡而不汙,雖帝王、將相、豪傑、賢人,所著多者不過數事,而況鄉曲之人、閨中之女婦乎?言孝者稱舜與曾、閔,非他聖賢之不必然也。人之行或遭變以抵其極,而稱人者必舉其尤以見異也。且古人之事其親,可以致隆者,無弗致也。而善與惡則不敢誣。惡之可掩者,掩之而已,其身所絕無之善則不敢虛加焉。古人之於友,求無不應也。而稱其善以著於後,則不敢過。蓋以善之未有者虛加於親,則為不誠於其親。稱人之善而過其實,則其文無以信今而傳後。非知道之深,豈能無惑於此與?
張君自超,余所兄事也。太夫人七十,命予以文。叩所以為文者,而張君曰:「吾母之壯也,事皆聽於吾父。既老而吾長焉,皆女婦之常耳,獨不喜吾應舉求仕,此吾所以無汲汲干進之心也。」噫!張君非事親之誠,知道之深,而能為是言與?即夫人之賢可知矣。古之遭變而見稱者,非其人之願也。當其常,則務道之盡而無為名焉。周之初,後夫人之德著於《詩》者,皆女婦之常也。其所以傳者,蓋將用之閨門、鄉黨、邦國,以化天下而為聲教焉。虞、夏以前,女婦之賢聖者眾矣。豈是之不能盡與?而無傳焉者,務道之盡而無為名也。夫人處常而不務為名,即道之盡可知矣。所不喜於張君者,以道之盡責張君也。張君歸,誦吾言以稱觴於堂,吾知夫人必忻然而樂也。
自周以前,女婦之傳者多以德。秦、漢以後,多以節與才。而最幸者,莫若以子之賢。古之時,女教修明,婦人之有德者眾矣。而《易》《詩》《書》《春秋》所稱,非後夫人,則帝王公侯之女婦也。然則有德而無聞焉者多矣。其以節與才顯,必所遭有大不幸者。然自北宋以後,十室之邑,著貞烈者必有數人焉。其鄉里之人,有稍遠而不知其名氏者矣,而以子之賢傳者炳然可計數也。然則為人子而能以其母傳,尤孝之大者與!抑吾觀自古才知功名之士,其父母不必盡賢者有之矣。而學士真儒,不獨父多賢,母亦多賢。以世所聞,類所不聞,概乎其不爽也。豈非氣稟之相承,實與夫雜糅者異與!
燕之南有賢人焉,曰李塨剛主。其父孝愨先生與博野顏習齋號北方之學者。其生母馬孺人,孝愨之側室也。事嫡如母,嫡馬孺人愛之如同生。孝愨之母,倚之過於群子婦。始吾見塨之賢,而幸其能以孺人顯也。及悉於孺人之事,而後知孺人之賢,實有以啟塨焉。塨所學非一世之業也,孺人之賢,蓋將歷久彌彰,而為後世所計數焉,以視夫凡婦人之壽塨者異矣。
歲秋八月,孺人八十,塨來乞言。因稱此為孺人壽,而又以使塨益自厲也。
吾友胡君錫參於其母潘夫人六十時,請余文述其志節與教諸孤者以壽。余曰:「非古也,有暇則傳以詳之。」丁酉春,錫參北試京兆,曰:「以吾母教余兄弟之勤,終不能不惓惓於此。故承命以來。」其秋果得舉。冬十有二月,請余曰:「獻歲正月,吾母七十矣。將使仲弟西章歸為壽,子姑以一言先之可乎?」余觀書傳所記富貴顯榮之人,其生也,不擇其世者有之矣。若賢人君子,則非獨其世隆也,亦兼稟於母德焉。自吾與錫參遊,而意其將為賢人也。及詳其先世及母夫人之志節,而益信其終有立也。然錫參近五十矣,其學與行置之眾人之中,雖有異焉,而迫於羈窮,不能直推而前,以躪古人之跡者多矣。夫人之以科目望錫參,蓋父若祖及胡氏之先皆自於此,故結於習見而不能不以此為重也。今錫參既有得焉,以慰其親,斯足矣。若假道於此,以求為富貴顯榮之人,則夫人前之所以教者豈其然哉?繼自今,錫參舍是而務其遠者大者,則其無曠先緒,而顯夫人之志節,有什百於此者矣!西章歸,其稱是以為壽。
康熙五十二年七月,余在塞垣。友人蔣錫震自京師以書來,曰:「吾母七十矣。吾少孤家貧,母撫且教,以至於今。艱難可無述而知也,子為文以壽可乎?」余少讀《戴記》,見先王制禮,所以致厚於妻者,視諸父昆弟而每隆焉,疑而不解也。既長受室,然後知父母之安否,家人之睽睦實由之。又見戚黨間或遭大故,遺孤繈褓,其宗祀與家聲,皆繫於女子之一身,而諸父昆弟有不可如何者。然後知先王制禮,乃述天理以示人,而非世俗之淺意所可測也。曾子曰:「可以託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是三者,賢人君子之所難,乃委巷之女子,一入室而義當以此責之。其責之也專以嚴,則禮之敢不重歟?夫婦人尚志節固已,而立孤尤難,能食之而不能教,非所謂可託也。又或煢獨無依,則紀衣食,持門戶,其難有過於寄百里之命者。若太夫人於蔣氏,信可謂艱貞而無負於寄託矣。
以余所見婦人著志節者,賦命多蹇,子姓成立者希。蓋造物者既以節顯其身,他福祥或不能兼與!而太夫人獲天佑,康寧壽考,錫震成進士,從容色養,鄉里傳為美談。閨門之內聞而興感,於女教所關不細。因書遺錫震以慰其親,且使眾著於先王之禮意焉。
昔聖人之制夫婦之禮也,其合離厚薄一視其所以事父母,而己之私不與焉,故婦順成,內和而家理。以眾人觀之,事淺而情昵,莫如夫婦之居室矣。而婚禮之樂歌曰「德音來括」,又曰「令德來教」,其卒章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此君子所望於賢師友而不可必得者,而以責於始入室之婦人,詩人豈故迂其義哉?蓋不如此,不足以盡夫婦之理,而為人倫之極也。《杕杜》之三章曰:「王事靡盬,憂我父母。」男女暌隔,不自言其傷,而獨以憂其舅姑為大戚。女子之志行若此,豈非所謂高山之可仰、景行之可行者與?
吾友曹晉袁少孤貧,客遊授經,以養其母,近三十年。其妻汪孺人能喻其志,曲折致忠養,不異於晉袁,而太夫人以忘其憂。晉袁兄弟七人皆同居,有得於外,孤者、嫠者先取足焉,孺人布衣糲食常不充。晉袁間語孺人曰:「吾久客,雖以養,顧亦使嫠知有夫者常獨居,無懊恨耳。」孺人自是恩禮有加,而嫠者以忘其苦。太夫人之終也,晉袁適遠遊,孺人久弱足,匍匐在視。太夫人執其手,大號痛,哀動左右。晉袁性剛直,治家素嚴,於妻子淡如也。至是,感孺人誠孝,相敬愛,老而彌篤。蓋晉袁之刑於妻與孺人之順於姑而宜其家人者,按之古者夫婦之禮可謂合矣。
己亥季夏,孺人六十。其子恒占將請余文歸壽其母,而晉袁數止之。蓋知余之艱於文,尤病以文為壽之非古也。而其子卒固以請。余嘉孺人之行幾近於詩人之所云,而傳其事,將有裨於女教,於是乎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