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八 楊維楨集
卷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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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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淞之樓居者以萬數,而獨呂氏之樓為高等。松之山以百數,而獨九山之峰為特秀。樓去九山數千里,近而青出樓者堇尺寸耳。呂氏之子恂從予遊,時節觴予,必於樓是登,請名於予,予名之曰「真賞」,且並求言以記。

陶處士於南山,非日日見之,而一日忽見於籬落之間,其曰悠然者,真賞也。王馬曹於西山,非日日得之,而一日忽得於柱頰之頃,其曰致爽者,亦真賞也。真賞貴於偶會,固不貴於常得也。山之賞,猶女色之賞耳,自其真而言,解佩饋漿之頃,蓋有慕之而不足者;自其厭而言,則朝越白而暮趙黛。而有為之前者矣,故曰真賞貴於偶會,而不貴於常得也。世之愛山一也,在陶、王為真賞,在謝康樂則荒矣。康樂於山,愛之屢而厭之至,其伐山開徑,自始寧至臨海,汲汲焉求之如弗得,是今日之得,無以饜於前日也。天下之名山,無往不有,是謝公之嗜;無往而不足,計其一生山水間,敝敝焉不得一日以休,則謝公之勞無以償其得矣,是真賞不得之效也。吁!陶之「悠然」、王之「爽然」也,使日而得之、人人而知之,又何以為真賞不傳之秘哉?客登呂氏樓者,猶嫌樓之未盡有山也,予以其求山者謝耳,而未知陶、王之真賞也,故書其樓為賞,而又為之誌其說云。

吳之練川強彥栗氏,治水亭於何之莊,雜蒔花木其間,諸卉未花而有先春而拆者,群花已翻而有逗春而留者。吾嘗領客造彥栗,必飲食予其所,且俾侍觴者侍硯徵亭名,而並記之請。予命之曰「移春」,客有辨者曰:「黃金白璧珠綺女婦一切玩好之具,世有權力者可不趾而移也。春非黃金白璧珠綺女婦玩好之物,而曷以移云哉?」予為莞爾曰:「客何見之闇乎?自催花有檄,春不在春而在人也久矣。春來而來,春去而去,四時代謝之春也。春移而移,春留而留,吾司之於花木之間,固有出於天時物候之外者,春不在春而在我也。子何見之闇乎?」彥栗起觴予酒曰:「某嘗患春不易得,又患得之易失也,聞先生之言,吾之患蔑。」予曰:「未也。憂年壽者恆懼去日之速、而來日之無幾也,則將遊之外,取大椿之年為吾春也,且徂之易春暮而朝也,曾何益乎?春未至也我將至之,春之盡也我將遲之,至之遲之春暮移而有移者若是,則年暮之引而有引者不如是乎?」彥栗謝曰:「吾因移春而得養生之道,請錄其說為記。」

物之近於人者亦眾矣,而近之物有美惡,則善敗隨之,故君子慎所近也。世之溺於近而敗者,聲色也、貨財也、博奕飲酒也,禽獸草木妖及奇伎巧官之物皆是也。近愈甚,敗愈不可勝言。聖人於小人女子,誡其近,餘類可推也。嘻!近哉,近哉,可不慎哉?吾裏姚生智獨以其近者在於竹,而名其讀書之齋。

竹之為物,見於《禮》詠於《詩》,而配德於君子者也。生近於君子之物,則與世之近而敗者異矣。吾固未占生之善效何知也,吾見生之執謙問道,似竹之虛心也;孝義根於心而道生,似竹之不撥其本也;險夷不貳其行,似竹之歷寒暑而不改柯易葉也;其為詞賦鏘然有金石聲,似竹之著鳳鳥而葉於律者也。則生之取於竹,而善其德也有矣,宜其於竹也左之右之以為近,而一日不可以諼也。雖然竹特有似於君子之德者耳,生於似君子之德者近之如是,而況其人真有君子之德者乎?生遊四方,求君子之人而邇密之,其進德又可量也乎?

書「竹近」之扁者,實南台御史李公好古,與生為忘年友之書也。李公蓋吾所謂君子之德之人,生與之遊,得其近已。李公由南端業羽儀於天朝,生階而上之,吾且見生之獲近清光於明天子已。竹得已久,稽乎生也哉!

書諸室以為記。至正八年十一月廿八日。

莊子正氏,吳興之衣冠舊族也,蚤年嘗遊於張息堂、龍鱗洲、甘梅坡諸先生之門,極其學之所究。學成而連試有司,連黜之,乃喟然曰:「吾學之利,果不得施於人乎!君子存心於愛人,不得為良相,願為良醫。」遂又遊藝於岐黃氏之家,而名其醫室為來德之堂。吳人感其德者,既為歌詠之,而又征記於余。

余謂十年之計種之以木,百年之計來之以德,木未有不種而植,德未有不施而來者。木計歲以近,德計歲以遠。計近者,庸眾人之所能知。而計遠者,非知道君子不能至也。子正氏蒼髯皓髮,已為五六十歲人,不得於仕,而借施於醫。德果報以百年之遠也,則莊氏子孫其有食其報者歟!雖然,予聞宋許叔微氏取科名於陳樓之間,喝六作五,以符神人之夢者,以醫有功德耳。叔微之德施於人,而來即在其身,是醫之來不俟有年之後也。叔微之事信,則子正氏之來德速矣!喝六作五之報,吾其無望於子正乎哉?子正尚以吾言勉之。

去姑蘇西北一百里所,其聚為虞山,又三十里為矰山。矰山之陽,曹氏世居焉。曹氏繇武惠王後六世孫某扈駕南渡,其五世孫為今南沙處士文貴,始居矰陽。南沙不仕,善治貲,居而復散,鄉之人疋賴焉。子孫食指於千數,占仕籍者十有二三。有名某者為武略三世孫,生三歲而父喪,母夫人張氏力教育底於成。某日奉觴豆,壽其母高節堂上;又稍為園池,以娛其親,以及其宗戚賓客之宴樂,名其池亭曰「清如許」,門客自眉山師余、永嘉鄭采而下,賦詩若干,人持其成卷來,重請予記。

予惟清如許,考亭朱氏之詩語,以興夫學者之心源也。人之賢不肖,天下事理亂成敗,皆繫之心源。故君子之學,先焉心源之所自來,為惸不濁,為不舍晝夜,此源之所為清而遠也。某也學朱氏學,先治其源,則清如許之契要蓋得之矣。源益治,流益清,推諸行事,在隱為夷齊之聖,在仕為伯夷之賢,曹氏之澤不益衍乎哉?曹氏自武惠德被四海,南沙不仕,善猶及其鄉,節堂之行義又有以光繼前武、而淑及後人,其澤五世至於十世,雖百世而不替者,固亦有其來之自矣!予既得曹氏之學於清如許,因知曹氏之澤清且遠者方來而未艾也,於是乎書。若其一亭台之工、一禽魚木石之珍怪,賦詠者能言之抑末爾,故略不書。

某字志明,幼以孝聞,長博古喜文,雅善為歌詩,仕至江陰州司理云。

長洲縣繇金浮崦東南行四十里,抵六直甫裏,其地為吳王茂苑也,至今民樂耕釣,居有水木園池之勝,鄰里相望,雞狗之音相聞,民至老死不識市區官寺者,張氏彥明之家在焉。彥明氏自晉高士翰、至大流處士士居是者,若干世矣。彥明豈弟樂易,孝友之風行於家、熏於里,余嘗入吳訪天隨子故宅,因與天隨孫廣過其里,彥明治酒食,觴余於熙春堂上。余既為賦熙春詩,明日以記請。

予聞老氏言,治古之民,熙熙然若登春台,蓋至德之世,君民之分雖卞,而情未嘗不與民並也,故其君南面之樂,民有春台之娛。耕而食,鑿而飲,含哺而嘻,鼓腹而遊,不知帝力之加於我,此春台熙熙之效也,余猶及於彥明氏之家見焉。熙春既名,遂使延頸舉踵指甫里曰,某所樂土也,樂土有某賢士也。吏食君祿而治民,使民不得其熙然者,不愧張氏乎?吾方怪吏近民,使民日畏,畏而怒焉,人大畏傷陽,大怒毗陰,陰毗陽傷,四時不至,寒暑之和不成,熙然之春無時而得矣。徒叚焉求其跡以治也,摘群以為禮,蕩溫以為樂,又頡滑解垢以為之教,不知熙然之情其離也遠矣!誠使近民者得張氏其人,以熙然之風推之民也,則熙然之治其獨為一家之春乎?故余為張氏記熙春,並以識有民社者之愧云。至正己丑春三月三日。

山東麴子益,因余友方仲仁來請曰:「某不佞,少輒有大志,以為取功名如取地芥。已而落魄不偶,嘗薄仕於宣政屬曹,不能與世之巧宦者相追逐,故歸而求諸拙,采杜拾遺之句,自號曰存拙,且以顏於齋居之室。敢乞先生一言,白余所存者。」

余曰:「少陵非存拙也,因拙以存道耳!子益之所存者,在拙乎?在道乎?苟在道,則雖愚必明拙為不拙之拙,而大巧出矣。故老氏子之言曰大巧若拙,老氏子之所謂拙,非杜少陵之所謂拙乎!予嘗慨世之功人深中而險側、秉外而便佞,以笑為怒,以諛為詈,以恭為嫚,以信為欺,奸偽橫流不知紀極,豈知巧之極者,拙之階與。吾觀世之善仕、善賈、善醫、善百工奇伎,大抵巧之弄,而拙之成其效,至於己軀老家而曾無怨艾。是知拙之存者、道之在,道在而四體無不喻,萬物無不備,其為效也孰多孰寡哉?子益之拙愈存,而道愈明,則知聖人之道得於顏子之愚、曾子之魯者,愚非真愚,魯非真魯也。顏、曾之道果在子益,子益之拙又豈真拙哉!」書諸室為記。

旂李北去四十里所為青雲,橫涇大陸,漁梁農舍星分而棋布,東鳳山九點與西楊諸峰出沒於煙霏空翠中,雨晴暮旦,慘舒異狀。臨之以層樓,可一覽而有者,實為李氏「青雲高處」也。李氏觀復以裏為青雲,而其大父又號雲岩,故樓以名。予友茅山外史張君雨嘗為書其扁,而又以其弟佐從予遊,介之以征記。

予謂:「雲之為物多變已,而名亦隨之,外牴而內青,謂矞;具五色而昭瑞於靈台之上,謂之卿;沛然而雨,謂之油;突然而作,示颺風之兆,謂之炮;舒捲無心,使人望之而不肯從龍以雨天下,謂之白;至其脫林石升天衢、通鴛鴻之羽翼、近日月之光華,枯槁之士仰之以為不可及者,則始謂之青雲。雲岩公有志澤物,而不偶於世,其所謂雲,不過陶靖節之無心、弘景之自怡者耳!某雖不敏,竊有志於與世驅馳,安知吾異日不淩青直上,副吾居之高也邪?然則是樓也,李氏言志券也,匪徒據勝覽之要以為高也。雖然君子身居朝廷,則思利其民者,在家則思仁其族與其鄉者。觀復登斯樓也,見境有秋啼饑冬號寒、官府鬱塞而無所白者,使之有以得其生而抒其情,是即青雲之覃物也,又何必高有其位,始得為青雲之澤邪?觀復未任,以余言勉之可也。」

邢臺張生叔溫氏,以「素行」顏其讀書之齋。叔溫天資廉靖古茂,雖侍父宦南方,為六品秩公子,而朝齏暮鹽,讀書不少輟,從師取友恂恂然退謹如鄒魯者諸生。以常情論之,叔溫當華齡,為貴介公子,宜其衣狐腋裘,日乘千金馬,挾彈平康間,與代之河朔少年相追逐,不以為過。而叔溫不爾,曰:「吾讀書未舉有司,一布衣生耳,一言一動奚敢放而僻以於大戾,以貽其親之憂。」此其素行之一也。叔溫侍父在淞,以嘗從遊於予,且命舟五湖上,招予至「素行」所,見其室中所蓄,惟折腳幾席、破琴,一床,經史子書凡若干卷耳。敗壁間,他無長物以為娛者。予駭之曰:「生侍父典大縣、食厚祿,而素行若是,是誠能行己之素者已。《中庸》言素位而行,以見君子之道,泛應曲當,無時而不在,無往而不達,故其道也易,然世而無存已,易地而無得喪,非聖哲不能,故曰民鮮久矣。今叔溫行貧賤於父典大縣之時,非希賢希聖自信之篤者不至是。抑素行之目有富貴貧賤,則夷狄患難之不同舜之貧賤,飯糗茹草若將終身,及富貴則被袗鼓琴若固有之。孔子欲居九夷,則曰『何陋之有』;及遭患難,則曰『天之未喪斯文也』,若是者,皆素行之至的也。舜人也,孔子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叔溫尚勉之!而異時以公卿之器達而在上也,行乎富貴之素者,亦今日素行之推耳!吾未老,尚及見之。」

吳興錢德鉉流寓淞上,揭讀書之室曰「筆耕所」。余客淞,至其所,見其一室如穿破舟,上穿下洳,折腳鐺鬻,若無出煙之竇,予為之啞焉笑曰:「目不容辨黍麥乎,不操橐耜,不踐畎畝之塗泥,恃三寸穎以代耕,所亦非其所已。」德鉉起而對曰:「吾筆之不停,猶農之耕不輟也。所非吾所,且不輟吾耕所。苟得所,其敢輟吾耕乎?所弗得所,是農之不幸。遇石田,用力多而得報寡。所得其所,是農之幸。而遇汶陽之腴,用力寡而得報多矣。吾其敢以所非所,而廢一日之耕乎?」予韙之曰:「鹵莽而耕者,鹵莽而報;蔑裂而芸者,蔑裂而報。耕患不力爾,何患不得其所哉!抑子之耕也,筆不如目,目不如心,目以耕乎外,大地之謂;心以耕乎內,寸地之謂也。放而大,斂而寸,而後耕之。以筆耕哉,筆耕得其所哉。耕得其所,無往而非。吾托筆之地,又何有小大肥磽之辨哉?抑記禮者有曰禮以耕之,義以植之,學以耨之,仁以聚之,樂以安之,耕之外曰植、曰耨、曰聚、曰安,皆筆耕道也,予尚勉之。」德鉉起拜手曰:「鼐之耕也,倘得其所,又得其道,豈惟妻子無饑,雖使天下無莩夫其可也!」

四月八日在雲間陳氏邸寫。

至正九年春,予遊淞之明日,邢臺張叔溫攜數客來見,中一人昂然長、臒然清,言議風發可畏,問為誰,則曰袁景文氏也。明日,景文來請曰:「凱先世繇錦城僑茲之先子可潛翁,以詩鳴於淞。先子蚤世,而凱尚幼,力自樹立,頗知讀書屬文。既長,益有志於學,然偏質剛愎,不能齪齪與里閭浮沉。且又不能隱人善惡,時時立物論為臧否,於是與俗寡諧,人亦以此相詆,若有所不容者。今年歲已強矣,欲改是過,故自顏其燕居之所曰『改過』,而日自省焉。敢求先生一言,以戒吾過,引吾不及,以底於聖人之道。」

予駭然異之曰:「人以過自諱者,滔滔是也,而未有過自揭而求改者。聖如仲尼而幸聞過,子路人告之以有過則喜,古之聖賢未嘗以過自諱,此其所以為聖為賢也。《書》曰『沈潛剛克,高明柔克』,又曰『褻友剛克,強弗友柔克』。若子之過,非沈潛也,非褻友也,其過於高明,強弗友者乎。以柔克之剛,二者之過無過矣。然柔鳷茸頹,墮之謂;執雌牧卑轉剛而,善之謂也。謝上別程子十年而能不矜,劉忠定別溫公七年而能不妄。子信能知過而改,異時復見子松陵之上,昔之剛愎者柔矣,臧否者嘿矣,是子之信能改過也,由此而之顏子不貳過之域,是不難!」

景文起謝曰:「疚疾者多矣,藥石我者惟先生一人,敢不再拜如先生教。」遂書諸齋為記。

雲間衛子剛,扁其藏修之所曰「敬聚齋」。余客茲土,子剛首謁見,明日以敬聚齋來請記。

予曰:「昔臼季讚卻缺之言曰『敬德之聚也,能敬必有德』,子剛慕卻缺之敬臼季之言,足以修身也,故以名之。吾聞剛王大父山齋,以言德著稱,官至永嘉別駕,晚年讀《易》有得,著書若干卷,行於時。子剛大父立禮公,隱德不仕,閉戶養高者二十餘年,人慕而不可見,如丹崖青壁。子剛之敬之德之聚,蓋有所本矣。而又以敬聚名齋,日修習其中,且從儒先生治《書》《詩》《經》學,著之筆櫝,蔚然有章,此非德之所以聚於德而發為英華者歟?然子剛貴介子弟也,一日之間,聲色過乎前、便佞隨乎後,狗馬珠玉之好雜然集乎中,所以應之者,或不能不顛冥於造次之頃,則敬以欲而敗者不少矣。子剛益能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視不牽色,聽不牽聲,談不牽味,芳不牽臭,日引而月長之,其所以聚其德者,尚可量也哉?郤缺子一田丁也,因敬而階乎仕,滅其先惡,為晉國軍大夫。矧子剛素承先德以積敬,又當國家文明之運,異時不遇知己則已,苟一遇焉,其不居高位食祿為時名卿乎?區區春秋一國之士,又曷足儷子剛乎?子剛尚以吾言勉之而已。」

去淞之西一舍近田泖,去泖之西三里近曰蒸溪,蒸溪之上有世家曰曹繼善氏。其先自宋文恭公後五世孫,其繇溫之許家於淞。今子姓有稱貞素處士者,余未識之;其從子繼善。繼善且邀余至其所居堂,堂以「安雅」名,蓋侍書學士虞公集之大書也。應奉陳公旅既為堂文,而猶以其言未竟,復徵予言。

余讀《荀卿子》,因論君子小人注錯之當與過也,遂有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喻,以喻君子之安乎雅,以是為非知能材性然也,注錯習俗之節異焉耳。君子之安於雅,非習之專且素,能爾乎?繼善博雅君子也,非雅不言,非雅不動,非雅不視聽,蓋亦習而專,專而素,而於注錯之間當而安矣。不然,吾懼繼善之於雅,強越兒而安楚、強楚兒而安越,其得謂之安乎哉?帝堯之史曰安安,皋陶之謨曰安止,論者以聖人安於自然。志君子之雅學者,使注錯之當而安,如越楚人之安越楚也,去聖人之安,其隔幾何哉?抑予觀郭、謝之事,而有以明習俗之節。林宗之巾偶然為雨墊,而人效之為墊角,安石鼻不幸病塞,而人效之為擁吟,彼非不知巾之雨墊、而鼻之病寒,亦安於名流之習焉耳。繼善出仕於首教之地矣,安雅之雅,不唯淑己,且將及人,誠能使其人之慕繼善,如人慕郭、謝,則繼善之雅,所漸者易矣,所覃者廣矣,豈獨以之名堂哉?惟繼善勉之。

松之西折而南曰釣灘,釣灘之南大泖,大泖之支流又南趨而東曰楊港,邵氏之族居焉。踞居之北一里所,水四面合,中起林阜者,實邵公翠岩處士之兆也。公生前自營竁,仍築塚舍而構亭,其前為薦祼之地,且誡諸子曰:「塚舍地卑濕,林木疏理易朽壞,我百歲後必亟葺之。」及茲未四十年,而亭已弊,某且老,痛念父言在耳,重以本支日蕃、展拜之地隘,於是一撤其弊而新之,凡若干楹,視舊規加閎且崇,如於某年某月某日,迄是年某月某日告成,取古語陰德享榮以及子孫者,名堂享德焉。公之曾孫煥,以嘗與予遊,遂將父命來請記。言禮者,墓下廬不祭,必反虞於廟。自廟制廢,而上塚之禮實重於漢之人,余嘗議之矣。禮不墓祭者,以體魄為無知。虞而反廟者,以魂之爽者在焉。夫蓍株龜甲朽有年歲,而狎者出焉,謂體魄為無知,可乎?孔子之冢孔里,魯子孫世世祠之不廢,則知漢人展墓之禮,為愛之切、厚之至也。吾聞邵氏自翠岩公而始大,公天質深厚,不事表襮,雖善理生致富饒,而絕去侈靡之習,敦行孝謹,而仁及乎宗族姻友,里稱為德人長者無間。嘗建書院瑁湖上,祠先聖像其中,立義塾於鄉,割己田若干畝,教養里中兜,構三徑橋以濟病涉。公之修德於己,而覃於人者如此,宜堂以享德名。德厚流長,而澤及乎子孫。公之德也,豈止榮享一己而止哉!傳曰盛德者必百世祠,吾知邵氏之德施於前,子孫食其報於後,享有世德者遠矣。雖然,人之種德如藝樹然,老人種之,少者用之,然少者不又為後人種之?吾知其用有時而為之矣。為子孫者,其可視先澤自怠自修乎?公之子某,既克家如公;而孫某,又尊德樂義,光於前聞人;曾孫某且篤孝明經,嘗選於里矣,使益勤不怠,則世種其德,而世世享焉,邵氏之後益昌而大,蓋可占矣!《詩》曰「詒厥孫謀,以燕翼子」,邵氏之先以之。又曰「無念爾祖,聿修厥德」,邵氏之子孫以之。

予嘗北渡楊子訪金山之勝,而不知淞之南又有所謂大金、小金出沒於雲海之中,如壺嶠之在弱流外也。至正九年春,余抵淞之張溪,溪之東有大族為楊竹西氏居之,南偏其樓曰「不礙雲山」。竹西宴於樓之上,窗戶四辟,萬頃之雲、兩鼇之島,皆自獻於眉睫之下,其所名也固宜。竹西且舉酒屬予,以記請。予謂雲山之奇觀,不得於近,而得於遠。遠非至高至明之境,無以得之。有其境矣,而非至高至明之人,則亦無以得之也。竹西脫去仕累,歸討幽事,稍為園池亭榭以自娛,以及其客之好事者。是境為高,人副地勝,雲山之觀雖然遠在萬島之外,猶將有之,況去不五十里者乎?然覽雲山以自粗也。而覽雲山以微,則小是也。今夫雲之大也,膚寸而起,塞乎六合,不崇朝而雨天下。及其細也,退藏於密,莫得而跡焉,是雲動未嘗無靜也。今天山之小也,一拳石之多;及其大也,草木生焉、寶藏興焉,是山之靜未嘗無動也,此非會之於心不能。竹西風日佳時岸巾樓上,手揮五弦之餘,與一二解人談至理,既以八窗不礙者辟於目,復以八荒不礙者洞於心,雲山之觀盡矣、備矣。竹西憮然若有得,起舉酒而自歌曰:「海之雲兮油油,雨我田兮有秋。海之山兮離離,障我流兮東之。」又歌曰:「雲之動兮躚躚,吾與雲動兮,動而不遷。山之靜兮層層,吾與山靜兮,靜而不停。」並錄其歌以為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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