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維楨集/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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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七
編輯書
編輯古者天子之於諸侯,入其疆,土地辟、田野治,養老尊賢,俊傑在位,則有慶;入其疆,土地荒蕪,遺老失賢,掊克在位,則有讓。然天子之耳目,不能遍觀而盡察也,故每一州置一伯焉,以佐天子之耳目,而行其慶、讓。得一賢伯,而所統諸侯不敢有侵虐之政,無侵虐,而民無有不得其所者,此古之賢伯繫於時者重如是也。
今之守令,古之諸侯職也。今之肅政使,古之州伯職也。守令之在位者恣掊克也,賢者失也,老者遺也,土地者不治也,而朝廷不知,肅政者不察,間有一二自強於職土之所當慶者,不得譽於左右,則覆得所讓,是非皂白顛亂其真,於是民有訴其冤者,如訴於天;又不得已而謁其所欲者,如謁之於鬼神,遂致民氣鬱而不伸,小則乖於一邑,大則乖於天下,長慮君子其不為之慄慄哉?
伏惟閣下出身以天子之賜進士,閣下之任官以天子之寄耳目。士有握抱不得展布者,以為不得其時與地也。今閣下之任,得其時矣,得其地矣。而不以古賢伯之任巡行州郡,入其疆,宜得慶與讓者,不知所慶讓焉;民之鬱,不知所伸焉,則閣下之得其時者與無時同,閣下之得其地者與無地等。而閣下之出身,曾亦何優於旁岐雜進之人。閣下之受官,又何優於一州一邑之濫而勿治哉?某於閣下,雲泥異途,而名則同年也。棄官以來,已無意於時事,而僑居錢唐,當北南之會,人有自南來談肅政使者之政,歷歷如指掌。聞閣下行部福興已若干日,而父老之望閣下,未有所聞,覆有所指議流言者,亦可畏也。恃吾同年,故輒有布於閣下,幸閣下察焉,上有以佐明天子耳目之寄,而下有以塞閩南北行者之言也,不勝幸甚!
某聞私門塞者公道達,私事息者公事明。公之與私,陰陽水火勢也,伸道之公者無他,能自屈其私而已矣。伏惟閣下清德茂望,由台憲表臣當鹽漕之寄乎兩浙,臨政以來,事之損益因革、黜涉用罷,一以公為道,包苴、請謁無所容徑窬,私門塞矣。持三尺平,桀黠吏不得撓骫之,私事息矣。私門、私事一無以干吾之公,宜屬之吏效職而弗欺。江之商、海之民,皆願出於塗,而服役於其上。大課連流,宿垢剗刮,最稱一專,除命遄下,自官漕者來,未之或聞也。然而倉場屬吏厄逋課者,前後凡數十百人,豈無是非枉直其中,朝廷遣使廉問,而訖不得其是非之公,何也?私之不自屈者,公之不伸於天下也。故其抱枉受抑之人咸願決之於閣下者,以公之道在閣下也。其得脫刑禁與省部文符而去者已凡數十人,而枉之大、抑之久,則莫如某也。某以父憂去司令之職,而司令之課曾無一二虧欠,而吏持文深者猶枝蔓其罪,不使其文符而去。使公道不在閣下,則吏者之言或得以移聽。公道而在閣下,則吏持文深之過也,或謂彼數十人之去,勢力使之也。閣下不以勢力屈公道,則或者之言又過也。故某其不避僭罪,輒敢自明一言於閣下,惟閣下察之,使枉之大者伸,抑之久者奮,則閣下大道之公,不以某一人而累。不然,或者得以某病公道,閣下其能亡所累耶!惟閣下以大道之公自任,有以絕文深吏之過,而解或人之疑,且以恕某自明之罪,幸甚!幸甚!
某謹再拜奉書於大參相公先生閣下:某聞士有鼓琴於汾渟,而釣者聽之曰「美哉琴」,意在山澤而有廊廟之志。夫聲被於琴,一枯木之器也,而意之所存,聽者得焉,而況士之意發而成聲,聲發而成文者乎?萬一遇知己之聽,則其洞見所在者,宜有過於釣者之聽琴也已。伏惟閣下以中州間氣出為當代之英,不事舉子學,而為天下文章之宗,士之相指數於下者曰,許夫子而後有子姚子、子元子,姚、元之後而有子樊子而已耳。士不志於見大人君子,則已如有志也。其不趨下風,而求出門下者,則其自棄者也。某幸早識閣下於任公敬叔之門,閣下佐司於中書,時敬叔嘗遣某持書幣,不遠數千里請見閣下,而以病不果行。今閣下在行垣,去某之居不百里也,某嘗僕僕趨下風,而又以閽禁之嚴,艱於見也,則某惟有退處於野,與田叟野老為伍耳。然力不任負耒,而又竊食於吳,教授市中兒,以為妻子之養。同年之士有舉某於錢唐典市之官,使苟食於市,猶勝於挾策小兒;去家僅一水隔,猶勝於調邊數千里。其相知無逾於同年,而所舉如此,則某之不受知於當世,而切切於知己者之求,蓋可知矣。傳曰「隱雷自天,而昆蟲已聽,陰雨在漢,而桂礎先覺」,幾之先動於物類者如此。某之於閣下,懸隔若相絕,而心動於閣下,見於先覺,則恆目睫之近,故敢不以再進為瀆,而懷抱所著曰《平鳴集》者二十卷,《古樂府辭》者十卷,謹上獻於閣下,蓋將托知己於閣下也。閣下倘賜之聽覽,則某之心所存者,將有白焉,其不愈知音於汾渟者之琴,吾不信矣!謹書。
某謹再拜奉書於復齋司憲相公先生閣下:嘗聞士屈於不知己而伸於知己者,遇知己而不伸,則亦與不知己者等耳。有本於此,懷抱利器,而以世之流言中傷,不得與時之君子者列,必急於求知己,非急於未知也,急於伸志也。僕自棄官以終二親之養,養既終,而吏部不調者十年。然十年之中,服近文章,砥礪廉隅,未嘗敢一日叛吾教也。世之自謂英傑之士,往往有不遠數千里,考德問業於僕者,則僕又以自信決非明世棄才也。僕所著《三史統論》,禁林已韙余言,而司選曹者顧以流言棄余,謂「楊公雖名進士、有史才,其人志過矯激,署之管庫,以勞其身、忍其性,亦以大其器也。杭四務,天下之都務也,俾提舉其課,而後除以清華處之,未晚也」。僕之不遇如此,屈於不知己者也。士遇不知己,雖孔孟聖且辨不能白於人,矧又蔽以流言者歟?伏惟閣下以高等進士賜出身,號龍虎之榜,不二十年揚歷清要,為明天子耳目,才賢所在,雖仇必舉,雖草野必訪,矧又屬知己者乎!而僕未嘗伸吭鳴一言於閣下,則僕之自棄罪也。僕在吳興時,固嘗執筆,以登載閣下之治績。在錢唐時,又嘗偕歐陽生,以侍筆櫝於閣下,則謂之舊知己可也。久必待、遠必致者,儒行之言舉舊者如此。僕離閣下也久,去閣下也遠,閣下在高要,舉舊而不改儒行,信其賢而不信人之流言,則僕之不避瀆而鳴知己於閣下者,不得免也。庸是輒敢有布於閣下,惟閣下賜之覽察焉,則僕之伸於知己者,在閣下而不在他人也決矣。
去秋攀餞舜江,伏承教誨獎誘,意甚勤懇,若將推而納諸古學者之後。公卿不接晚生久矣,何幸親承其寵,是以感激忖度至忘寢食,思所以報知己。孔子曰才難,某始讀此,猶以為疑,以為人苟有志,何才不可成,奚難之有?更涉七八載,志雖不變,而其學視之古人,奚翅霄壤之殊,然後知才之成,信乎其難也。蓋某自九歲知讀書,陋邦之中無良師友,誦習數載,雖訓詁莫曉,年十六歲去學吏,時家作益落,先人沒六年矣。一日,讀《言行錄》至范文正公事,悚然如有所發,頗如古人所以立志然,猶未知所以用力。今年春遊暨陽,從鐵厓先生學《春秋》,方其欲往,親戚謫其迂,鄉里哂其狂,幸而楊先生遇之如骨肉,不然不能一朝居也。幸粗聞為學之方,則循序漸進,決其心而密其功者為庶幾也,以故絕去狂妄躁急之心,掃灑一室,寂寞自若,且五六年,而才亦不知其成與否也。自顧蓬蓽之家,累重產薄,生母年近六十,諮嗟太息,以某雖從事於學,而不能略有所補,於是奮不知恥,西見明公,嗚呼!不有知己如明公者,何以成其志哉!某於明公,其分甚遼絕,一旦拜下風,即謂可教,而待之以禮。其後數進見,恩意彌篤,伏語之曰:「人以貴盛而遊於卑汙者多矣,生微賤而能卓然自立,未必不至貴盛也,勉之哉!」某立志之迂,雖親戚不見閔,而明公惓惓若是,則世之知己者,未有深於明公者也。遇知己者而不求所以自伸,則與自棄者寧有異乎,故復陳其坎坷之狀,達於左右。伏惟終曩日玉成之賜,為之留意,使上有以寬親之憂,下有以安己之志,得致其材之所進,而無難成之歎,不勝感恩之至!罄意而言,不覺繁委,惟少垂察焉。
僕讀《傳》至孔子稱老子通禮樂、明道德之周,遂師老子,則知先王之禮樂道德在老子者未墜,而孔子師焉。孔子師老子,則老子道與孔子道弗殊。且老子周藏室之史也,又知其學有資於時君,不徒五千言道德之述也。後之道家宗老氏,太史公取其言約而易摻,事少而功多,故西京賢君資之為南面之術,而成清淨寧一之治,其效不誣已。迨效者宗其傳,而欲滅絕禮樂,捶提仁義,曰虛無可以為治,吐納可以長生,則吾未知其說也。我朝抑黜百家,尊上孔氏,而老氏之宗,仍俾其徒申教章,以裨治化,故今孔老氏之學並行而不悖。夫老氏之傳至後漢,實為輔漢氏之術。其效,能使上之人恭己垂衣裳而治下,而庶類之繁、幽而百靈之秘,罔不從令,而受職以驚動之,古初之所無,而實吾先聖師之所不能有也。宜上人攸崇之呼為天人之師,法屬國,不得私懷劍章,而俾得懷之;王公大臣無不名而拜者,而俾得不名不拜,其恩隆數異,又絕古之所無也。天既昌其子姓,以壽其術,又必昌其徒,以衛其道。如今桂堂氏與足下,後先出乎其間,蓋不偶然矣。今天子留志史學,以館閣之才為不足,遣使草野,以聘處士之良,而於足下闊去廉升,賜之燕坐,訪問至道,以及乎歷代圖史成敗禍福之跡,足下片言又足以予奪可否,雖一時稱良史才者不能過,比之鼻祖職藏室,益又有光矣。傳曰學老子者絀儒學,儒學亦拙老子。某儒者徒也,孔子不能不師老子,某其敢絀老子,而以足下之道為異,而不資求其所至者歟?
某蚤年以試藝上春官,識足下於京師,足下還山,而某亦去官,又與足下會於錢唐湖上,然未能獲一議論之交、一文字之往復。近因足下高徒某南歸蕃陽,庸是上淑孔子師老子之原,而知足下之道未嘗余悖者,書之以達掌記。惟足下不以儒學為絀,而有以先王禮樂道德之未墜者教余,則幸甚!《三史統辨》若干言,《大禹觀銘》《仁清觀碑》二通,隨此錄上,不宣。
說
編輯雲間郁生,父名之曰銳,請字於予。予字以鈍之銳必鈍,銳不鈍,養銳者摧矣。三尺之鋒出削,示人曰孰敢攖我而敵,有折之者,鋒不藏也。鋒銳而藏於不銳,其孰能禦我之銳哉,故曰銳以鈍養。老子曰大辨若訥、大巧若拙,老子之辨養於訥,天下之辨莫能勝;老子之巧養於拙,天下之巧莫能爭。生之銳養於鈍,則天下之銳莫能敵矣。庖丁之刃,十九年所解千牛,而鋒若新發硎者,何也?其投刃於虛者。鈍以養其銳耳,鈍之勉哉。以銳用銳,天下有攖之者。以鈍用銳,千牛之解者,恢恢乎其餘地也。鈍之勉哉,毋輕用銳!
予讀吾志觀趙達九宮一算之術,其計飛蝗推鹿肉,算某年月日時中之類,其應如神,公孫滕事之為師,欲得其術。而為此術,父子不相授受也。夫聖賢道學,固有授受,而術者之本,雖父子不能相授受也,學不難於聖賢乎?
松江吳鍾山,以大一九宮諸算之術,鳴江湖間,自謂其學傳之父竹所君,竹所有傳之其父一峰君。趙達父子不能傳其傳而傳,鍾山之傳祖父孫三世,非其天授之性,異於庸眾人遠甚,能之乎?故公卿士庶咸知推尊其術,而鍾山亦自掞其術,不輕以語人。余在姑胥時,鍾山持助教宇文氏詩來見,予不知其能,鍾山亦不言也。余遊松,鍾山又見余璜溪之上,乃曰:「先生棄官已十年,數盈十必變,數豈有往而不復、詘而不信哉!」截自四十九而往,為餘下著籌前來之事。某年日起某官,某年日移某所,某年日當調內,某年日年來致事,而先生已在水之南、山之北矣。余為之莞爾曰:「日中則移,月滿則虧,天地之恆數也。進退盈縮,與時變化,君子之用數也。故君子得時則義行,失時鵲起。數之一定者在天,而用之隨變者在人,故君子以理占數也。子徒能視吾以一定之數,其能之乎用數之道,不為數禍福窮亨者乎!」鍾山謝曰:「吾能知吾之所知,特不能知先生之所能也。請書其說,將循海而歸,見予方外有道原衍禪師。禪師靜閱物之盛衰,而其所傳之道有不物之者在,與吾不異也,出余言以質之。」
客有夫容子者過余,談壽富貴人之命曰:「某不道也而算逾大老,至某不仁也而貲連巨萬,不學無術也而官極隆品。吁!德之不勝乎命也,奈何?」予莞爾曰:「甚矣夫容子之不讀書也!予不讀郭先生之議北宮、西門二子之厚薄歟,則知命有亡愈乎德者,西門子之達非智得也,北宮子之窮非愚失也,皆天也。西門以命厚自務,北宮以得厚自愧,皆失固然之理也。先生之言一出,西門不敢言達,北宮退而衣褐。有狐貉之溫,食菽有膏粱之膄,蓬廬有廣廈之蔭蓽,輅有文軒之飾,終身卣然不知有榮辱之在人、在我也,此德勝命說也。夫容子談富貴人命屢矣,未見譚德人之德浮於命者。予遊東州,金華有鹿皮子,武夷有清碧君,會稽有梅梁道人,皆窶而有隱德,不願乎人之食肉衣繡、連之居、結駟之騎者也,子往見之,試以吾言扣之其識德命勝不勝之辨已。」夫容子行,書其說以去。
拆字之術,原出於蒼頡,而得說於子華子。頡之制字,象形諧聲,各有其義。子華子於制字之破,嘗推其說曰「韋革雖柔,擴之則裂;礦石雖堅,攻之則碎」,以此知物之剛柔雖不同,而同於一也。盡使字之寓意義一一若是,楊雄、許慎之說不亦暗哉!
永嘉相心生以拆字術鳴於公卿間,其推原禍福,考索成敗,亦既驗矣,生亦能以子華子之所推之乎?子華子曰無數無有隆庳,無形無有成虧,生能泯其數形,勿使庳有隆之因,成有虧之漸。吾且許子得道於頡之初,而遊於河未圖、洛未書之天已,字之制拆何有哉?
嘉禾相者薛氏,以神鑒自命,裝潢名公卿所贈鑒卷,訪余雲間次舍,自乞一言。余莞爾笑曰:「生知夫人鑒乎物之善監,若鏡若珠若若靈石若止水若白明月,而鑒之神,至人之莫能洞物之微。其鑒之神者,大無外,小無內,前無古,後無今,遁說莫之遁,廋說莫之廋,此人之鑒之至也。君子談神鑒者,曰叔向氏之於伯有也,子輿氏之於盆括也,郭泰氏之於史淑賓,許邵氏之於曹阿也。又高而神之,圖澄之鑒可龜也,辛有之鑒被髮也,延陵子鑒國,姬公旦之鑒世也已,經乙鑒愚,愈推而愈神。若是者,斯可與語神鑒也已。嘻!是豈許負氏之細伎乎。生之神鑒,其亦識是乎?」生逡巡拜手於額曰:「牛馬走於賢聖之鑒乎,吾知願字焉,庶先生大人之大餘鑒,不啻許負氏之細伎也,請書卷首為薛氏月鑒誌。」
予《史鉞》之言曰:敗天下之士而亂天下之事者,相者之言也。相韓信者當背而後貴,啟信之叛者相也。相鄧通者當貧而餓死,繳帝之富通者相也。相英布者曰,當黥而後王,縱布之為過坐法者相也。相章昭達者曰,貌魁而後貴,縱章之毀厚遺體者相也。劉惔相桓元子曰,子仲謀晉宣王之流亞也,啟溫之懷異而亡軀者,非惔之言歟?來和相晉王廣曰眉上骨隆,貴不可言也,啟隋文之廢嫡而喪國者,非和之言歟?故曰敗天下之士、亂天下之事者,相者之言也。
客有術唐許之術者曰王生松溪,來訪余睦州,談其術於廣坐中,曰某人下吏也,術經業,可封侯;某人存心孝恭,當享遐算;某人夙有隱德,當及上弟。子義之曰:「善哉生之言相也,異乎吾《史鉞》之所陳者乎!吾聞嚴君平之卜也,語於人以忠孝,得曾子之教。若生之語相於人,不得曾子之教者乎?」生別余上京師,求一言敘行卷,故引余《史鉞》,而復有取於生之言者書以為贈。
仁人不得為良相,願為良醫,則伎之仁而善濟世者莫如醫也。及讀《扁鵲倉公傳》,則怪其方術之仁,而鵲不能令終;倉匿跡當刑,惟少女幾不免焉,何也?史謂美好者,不祥之器。子觀鵲秘所傳方,時昭名譽於諸侯,此取冒得死之道:倉挾鵲秘書決人死,不為人療病,使病家冤之,此又取怨得刑之道,何尤於器不祥耶!倉之師陽慶公孫光也,慶亦屑理人病,光屬倉積方,勿令教人。嘻,師弟子一何不仁之甚耶!
河間醫師劉本仁,壯負遠志,北上京師,不得志,輒放遊名山,至廬阜遇至人,授以肘後書,洞究醫家微,遂以其伎翱翔吳中。吾喜其視人病疾若己有之,施藥不以貴賤富貧二厥。志其蓄奇秘,不異於扁倉;而施方伎職理病,實上於扁倉者。若本仁者,可稱仁醫,知本仁而謂之器不祥,可乎?若至仁者,授鵲之秘,又孰愈授秘本仁乎?蓋本仁儒家子,臨江教授之孫,宜其得實之仁,而又能廣仁之施如此。
本仁字起元,既自號其藥室曰仁,而求言於余,故為作仁醫贈云。
論
編輯將,國之爪牙也,馭之善則得其利,不善亦足以致吾害。蓋驍武勇鷙鷹搏而虎噬者,其素所蓄積也。又況有挾功而驕,恃恩而放者乎?故臨時馭之以智術而不勝者,不若平日束之以威令之愈也。蓋嘗觀漢高祖以術御韓、彭者,不幸不勝則殆矣。當時如韓王信、陳豨、盧綰者,皆號恩尼親黨,亦遠起而為亂,高祖倉皇奔驅,而僅勝之。吁!一有不及,天下非漢事矣。然則,漢之有國,不幾幸乎!及觀周世宗之馭下也,而後知高祖之勞於智術,不如世宗之逸於威令也。世至五季,將之驕惰者甚矣,梁唐晉漢大率以是喪主威而至於亡也。世宗掘起,獨秉威令,以下陵上替之後,何徽、樊愛能不用命,兩人一誅而後,世宗枕於不臣之將王景、韓通輩,收其爪牙之力,如獵者之役鷹犬耳,其去高祖以術御將,幸而勝、不幸而幾敗者,不亦優乎!
今淮吳府之僚將也,皆一時昆弟交也,蓋有親尼恩黨過於漢者,大抵以權利相合,則亦以權利相暌,慎於利害之際,不能無疑,則隙之所失矣。馭之稍失其道,則有怏怏恥於北面者,不可不慮也。慮而後,結之以恩,之不朦,籠之以智,智不勝,則將若之何?吾為此懼!嗚呼!高祖之術,世宗之法,惟善馭將者,審其勢之利鈍,而為之所也,故作《馭將論》。
夫人心者,天命之所繫,國脈之所關也。劉文叔之中興也,民見者曰「不圖今日復見漢官威儀」,此人心之思漢,而文叔收之以中興也。郭子儀、李光弼之匡難也,民見者曰「不圖今日復見官軍」,此人心之思唐,而李、郭收之以匡難也。故曰人心者,天命之所繫,國脈之所關。收人心者,要常使之如父兄子弟之親,親出於天,情之固結而不可一日離而去也。人心一歸,天下事無不可為;人心一去,天下之事解體矣。載論三蜀之人心在於關,江漢之人心在於城,一關失,則三蜀皆無以自存;一城破,則江漢無以自守。此無他,人心所固者在關與城也。二廣之人心在於嶺,兩浙之人心在於江。一夫越嶺,則二廣之民皆憂惶而不可禁。一舟渡江,則江左之民皆潰發而不可支。此無他,人心之所固者,在江與嶺也。善用兵者,必先有以收天下之人心,又有以固天下之要害。天下之要害固,天下之人心固矣。
今日之人心,閣下所知也。其收之、固之之術,閣下所行也。然有離而去者,何也?官軍所之,先以花貓、金鎗之黨蕩覆我民舍,離拆我人心,使之荷擔以待,繈負而去。吾之屋廬皆為彼之營寨,吾之牛羊皆為彼之膾炙,妻妾子女皆為彼之奴婢,金寶財物皆為彼之裹囊,城郭之民養卒如養虎,田野之民避軍如避寇,今日人心離而去者以此,尚能為閣下守要害乎?閣下以誅討賊虜、恢復王土、尊獎王室為己任,則請以收人心、固人心為第一義也。吾故斷之曰人心者,天命之所繫,國脈之所關也,作人心論。
吾聞兵法在古有五乘之制,五乘者寧法之根本,而人心之所由以一者也。人心不一,而欲守之固、戰之克者,無也。俚語曰:「十人一心,有利買金。十人十心,無利買針。」夫使百人操兵而攻虎者,虎勝;使父子三人荷鋤而攻虎者,人勝,何也?百人之心殊,父子之心一也。此言雖小,可以喻大。總制之所以名者,一眾心以制敵者也,非徒一號令、一服色、一旗幟、一金鼓、七投虎龍、八陳之法也。夫一眾心以制敵,則非律以五乘之法不可也。人心有所不一,雖十萬百萬之眾,而心各心於百萬,則固不如十人一心之為利也。故戰之勝負,不在士之多寡,而在於心之一不一也。《泰誓》:「受有億萬人,離心離德。予有亂臣十人,同心同德。」是商民之眾心不一,雖眾無所用之。周臣之心一,則雖十人,而可以敵億萬人之眾也。後世五乘之法廢,士心既不一,而將帥又無所統,至於忌能爭功,一麾之下自分疆界,一捷之中妄分彼我,諸物之心如此,況可一知士之心乎?吾求將帥於三代而下,如春秋郤克、士燮、欒書者,亦可稱賢將帥矣,於鞍之捷,克之言曰:「君之訓曰二三子之力也,臣何力之有焉?」燮之言曰:「庚所命也,克之制也,燮何力之有焉?」書之言曰:「燮之詔也,克之用命也,書何力之有焉?」二三將帥更相推讓,不自有其功,而中軍統屬未嘗紊也。
今秣陵之喪帥者,眾心不一也。建德、金華之繼喪者,眾心不一也。各帥之出鎮東鹵者,曰漢、曰淮、曰貓、曰,部落眾矣,而眾心果能一之乎?總制者果能盡制之乎?諸部之心未能如周之亂臣,又未能如於鞍之諸將,吾恐繼為秣陵、建德、金華者,可畏也,故以古者五乘之制、周亂臣與晉三帥之事,為總制論。
可緩而不必求者,天下之常才。不可緩而必求者,天下之奇才也。蓋事變出不測者,非常才之所能丁,而必濟之以奇才,奇才不可咄嗟而得也,必求之至、蓄之素也。譬之醫家之蓄物也,蟲魚草木之劑出於市之所易得者,不必蓄也。至於山海之奇產,非市之可常得者,則固旁搜素蓄,而為吾卒急之用也。
今寇之窺釁於我,患有不測而起者,吾猶夫常才以處之,以為其人易得也、其術易曉也、其需易應也,譬之治奇疾,而欲用草木蟲魚之常劑,其不誤而敗者幾希矣!今夫提市井之眾,以與悍敵抗;出奇謀秘術,以應其變而制其勝;或單辭片檄,而下其城於帶甲百萬之眾,則必用夫不常之才乃可耳。其人於千百人中或一人焉,千萬人中或一人焉,不可朝取而暮得也,必先君以求之至、蓄之素,而應吾不測之用。如山海之奇產,然後有以應天下之奇疾也。
於乎!天下之奇才,王伯之佐乎,聞之謀主也,代未嘗乏。求之而不得者,以求者非其道,求得其道而又用之或非其所也。急奇才者,不咎吾求云非其道、用之非其所,而咎天下之無奇才也,不亦過乎?劉備、苻堅嘗知奇才於葛亮、王猛,故求之急,而任之為謀主。周亞夫亦知奇才於劇孟,求之緩幾資謀。於!蕭寶寅亦知奇才於蘇湛,用之失其所,而乞錢以去。李密亦知奇才於徐洪客,用之失於緩,而其人已在泰山之巔矣。惟閣下立賓賢之館,於奇才也亦知所求矣。然求之非其道,用之非其所,則孰愈安坐而不知求者哉?吾以為閣下圖伯,必得謀主,欲得謀主,必求奇才,故作求才論。
城以保民為之也,城不保民則不固,不如恃民之為固也。故曰眾心成城,城以恃,誠不如恃民也。苟得人心,雖畫一地而守,植表而限,可也。不然,崇城到天,嚴扉重閉,我之民心內攜而外叛,曾不若折柳之樊吾圃也。昔梁伯亟城而民不處,罷而不堪,則曰「某於寇將至」。楚囊瓦城郢,而沈尹戍戒之曰「苟不能衛,雖城無益」,是皆恃城不如恃民之說也。
今錢唐新城,雉堞既完,地隍俱備,人度作者之少難,吾猶慮守者之不易也。南翁之言曰「居城者不築,築城者不居」,姑以近事明之。四明之城,不曰禦方寇乎?而方寇居之。新安之城,不曰禦寇?而寇居之。睦州之城,入以禦胡寇也,而胡寇卒居之。豈非前轍之驗乎?稽諸《圖志》,臨安之城凡一百二十里,宋人興築歷十有三年,而不能完其半。今之板幹取辦於時月之間,雖有神工鬼役,吾不之許,不至牽架以成鹵莽滅裂之功。今兵疲食盡,不以此時為討虜復城之舉,而為此自疲自困之計,此虜之竊笑吾禦敵者為無術矣。昔齊王任檀子者守南城,而楚人不敢彎弓而南下。任盻子者守高唐,而趙人不敢漁於河。是二子為國長城,不啻金山鐵壁之固者,不優於一百二十里之雉堞也耶?今閣下之守土,惟知恃城,而不知恃民與恃守將也。興築已還,五郡之民則窮矣、力竭矣,小變,怨而叛;大變,寇乘而至矣,此時雖有泰山之城、江海之池,恐非閣下所能有也。惟閣下省之,慮之!此吾占於人子者,又有占於天變者。六月十九日火,不七日地震,此天變之驚於閣下,土石之疲也至矣。閣下不知收人心以回天意,吾未知其可也,惟閣下以吾言省之、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