鵠灣文草/卷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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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誌銘
编辑退谷先生者,吾友鍾學使伯敬先生也。退谷既葬,其弟曰快者,謂元春知獨深,可不須狀而銘;又地下人偏嗜其文字,不宜舍所嗜乞他人銘。元春唯唯。居數月,其嗣陔夏復以母黃宜人之命申焉,元春返其幣而哭:「使予不為文則已,使予而尚為文也,舍是奚述焉?」雖然,退谷異人也,不奪其形影精光,使必傳於世,徒絮絮然為誌墓之言,彼其詩文撰述,雖傳矣,而形影精光,終不能行於天地之間,則是誌墓者之罪也。元春伏思累日夜,至不寐達旦。
退谷初在神宗時,官行人,思有用於當世,與一二同官講求時務,厭呻吟不從,病起玄黃水火,終日聒瀆,以為吾若居給事、御史,務求實用,不兢末節小名,愛戀身家,如雞鶩之爭食、婦女之簡狎,庶不令主上厭極大創,禍流縉紳。然其要惟在讀書,讀書而後實忠實孝實用出矣。先機蚤見,已若知有熹廟之末年與今上之神聖者,是其人真可大用。會有忌其才高者,阨之使不得至台省。後遂偃仰郎署,衡文閩海,終不能大有所表見,而僅以詩文為當時師法,亦可惜也。
退谷羸寢,力不能勝布褐。性深靖如一泓定水,披其帷,如含冰霜,不與世俗人交接,或時對面同坐起若無睹者;仕宦邀飲,無酬酢,主賓如不相屬,人以是多忌之。而專積思於書史,齋頭亦致法書名畫,瓶几布設,不數日,翻閱功深,塵堆硯表,卷帙正倒參差,常從塵硯中,磨墨一方,頭眼入於紙筆,作書生家紙格細字。居官垂老,無一日間。嘗恨世人聞見汩沒,守文難破,故潛思遐覽,深入超出,綴古今之命脈,開人我之眼界。故其所著書出,賢者通志,而鈍夫長根,雖甚仇怨者,意欲投之於廁,而不能禁其不行。萬曆甲寅、乙卯間,取古人詩與元春商定,分朱藍筆,各以意棄取,鋤莠除礫,笑哭由我,雖古人不之顧,世所傳《詩歸》是也。幾以此得禍者數矣。小儒輩侏侏暖暖,刻為書破之,退谷笑謂我曰:「是何見之晚也,吾輩除此書外,自有可傳後者,正不須護之,使人不妒。我輩護此書而必欲其興,與世之妒此書而必欲其廢,廣隘深淺,相去幾何?」予深高其言。退谷改南時,僦秦淮一水閣,閉門讀史,筆其所見,題曰《史懷》。孤衷靜影,常借歌管往來,陶寫文心,每遊人午夜棹回,曲倦酒盡,兩岸寂不聞聲,而猶有一燈熒熒、守筆墨不收者,窺窗視之,則嗒然退谷也。東南人士以為真好學者,退谷一人耳。
所至名山川必遊,遊必足目淵渺,極升降縈繚之美。使巴蜀,歷三峽;入東魯,觀日出;較閩士,陟武夷;東南之久客如家,吳越之一遊忘返——山川豫待,人士歡迎,其詩文未嘗不勇進而勤徙也。
年四十八九,始念人生不常,佛種漸失,悲淚自矢,以為讀書不讀內典,如乞丐食,終非自爨;男子住世數十年,不明生死大事,貿貿而去,一妄庸人耳。乃研精《楞嚴》,眠食藩溷,皆執卷熟思,著《如說》十卷,病臥猶沾沾念之,曰:「使吾數年視息人間,猶得細窺妙莊嚴路也。」
退谷簡易如楊子雲、劉子政一流人,敝車羸服,挾雙僮出,不治威儀。嘗遊虎丘,遭兩公子見侮於途,醉狀欹傾,作捉搦蹴蹋勢,同行客怒欲毆之,退谷急止之曰:「此惡少也,吾趨避之耳。」明日傳刺,有兩書生求見,肅衣冠,書幣恭謹,以文來贄,稱弟子者。退谷出舟相見,則向人也,為細閱其文,不復言,兩人慚無措。
退谷雖嚴冷,然待友接士,一以誠厚,薦人惟恐其知。曾答當路書,至半,停筆思曰:「彼方有何士為一言之?」久之,思得一人,喜而書,汩汩然若有所請屬者。其後所薦人多雌黃退谷,彼特未知前書中語耳,使以書中語告之,慚當何如也。性喜擇士,凡一見而知其人,卒以成名者甚眾。遇有真賞,雖其人在千里之外,心憶口追,常如隔鄰人;有佳文妙談,日自尋味,以潤澤其胸臆,不問所逢貴賤,皆執其裾而詳告之。故往往才人成就,歡悅無量。但以愛人慧巧,不肖者因而呈身,濫入交遊,訽懟齮齕,皆叢於此,亦可為士大夫不慎之戒矣。
退谷內行過人,凡大父以下,先世貽家孝愛、為生艱難事,皆回環於心,未嘗一日忘。生、嗣父母,恩養教誨,言之哽咽,不能竟其詞。弟侄相依,孤寡盈前,歡笑痛苦,一往無緒。然居喪作詩文、遊山水,不盡拘乎禮俗,哀樂奇到,非俗儒所能測也。予嘗記其一事:生父訓導公以受禮部郎中封去毗陵,退谷亦秩滿,遷閩中督學,侍親還家,舟泊九江。歲除,明晨服吉賀正。訓導公素嚴,忽中繼室之言,不聽上舟。退谷衣冠立岸上良久,長年廝役,錯愕不知所謂。已而上舟跪拜,訓導公咄咄促之起。問嫗安在,則猶床上臥,退谷復衣冠拜床下,曰:「太夫人安否?謹再拜賀太夫人正。」後侍童為予道如是,予爾時問之,歎仰而已。
退谷為諸生十二年,常不利。癸卯舉孝廉,至庚戌始為夷陵雷公簡討所深賞,中第十七人,成進士。為行人者八年,中間使四川、山東及典貴州乙卯鄉試者凡三差。擬部者二年,改授工部主事。上疏願改南曹,部持不覆者又二年。授南禮部儀制司主事,轉祠祭司郎中者又一年。升福建提學僉事,考較興化、延平、福州三府者一年。尋丁父憂去職,大計中人言,服闋居家者凡三年。而退谷卒,壽蓋五十有二矣。生於萬曆甲戌七月二十七日,沒以天啟四年六月二十一日,葬以天啟末年丁卯十月十二日。塋去皂市十里,笑城之南。所著書有《隱秀軒全集》,評閱諸書,俱行於世。
退谷諱惺,字伯敬。先世江西永豐人,正德中始徙景陵之皂市。曾祖諱弘仲,祖諱山,最有隱德。山生二子,長即公嗣父,諱一理,號裕齋公,嗣母陳宜人;次即公生父,諱一貫,號魯庵公,武進縣訓導,生母馮宜人——皆以公貴拜大夫、宜人。妻黃氏,亦封宜人。妾廣陵女吳氏,以過悲繼公死。黃宜人所生子肆夏,年十四為諸生,穎邁早卒。嗣子陔夏,亦諸生,娶謝氏,有孫矣。母弟四人:愫早卒;恮諸生,詩文甚奇,先退谷卒;悌又先恮卒;獨五弟快在耳。快真樸,長齋事佛,通書畫,事予如兄。侄二人:昭夏、納夏,昭夏亦諸生。
元春既已為誌,憶昔年退谷之作魏長公銘也,曰:「後死者之墓之志,烏知夫誰手?」予戲謂退谷:「有如我一旦填溝壑,所謂君雖恨於臣,無可奈何也。」當時戲言耳,豈意一片幽石真落予手乎!悲夫,何以銘!
銘曰:
餐幽獵秀無終極,冰性霜毫真宰匿。得意靜書不再飾,海嶽如從君受職。驅煙排霧待拂拭,紛紛餘子不相識。強來君前談法式,鞭笞鳳麟加裁抑。爾曹蠢蠢徒失色,勤農堯湯費稼穡。汗流至踵沒籍湜,大勇猛人歸蓮域。厭多聞障宣慈力,海印放光只頃刻。發棺求之不可得,茫茫衣履我銘側。
吳公白雪,天啟甲子卒於寧夏。既輿櫬歸家,五年,二子寅、驥將以崇禎二年正月二十三日,葬公於北郭香稻園。園,公所營也,其中綠筿幽石、水榭煙路,皆公平日耽玩徙倚之地。又其北為三一庵,舊為東林寺,公少與李少參長叔讀書處。兩君先後通籍。公湖州歸,葺之,燈火青熒,煙水空冥,公魂魄必往來是中,卜吉固宜矣。而二子以其狀乞銘於元春。
記公家居日,予常過公貝閣,愛其天機鏗宏,道心超忽,固嘗以公為韻人也;而讀其狀,想其居官,又不得以一韻而掩之。乃作誌曰:
公諱文企,字幼如,白雪其號,又號厔庵老人,又號絮庵。毛恭人孕公時,從兄方伯公文佳舉於鄉,旗至而公生,故小字旗生。其先世自三吳徙吾竟陵。曾祖諱瓊,祖諱政潮。父諱鏜,贈公也。贈公有四子,而公為季。贈公早歿,伯兄文炳督之學。辛卯鄉舉第二人,戊戌成進士。
初除南戶部主事,即矯然以清節自治。往榷武林北新關,公慨然曰:「簹為虎,官為狼,商不可為也。」澄心察之,度其利病所在,而一以商為命,於是減纖雜稅三千金。有翼簹而虎者,抵於法,除其蟊殆盡。少塚宰史公歎曰:「亭亭哉斯人乎!」疏薦之。
後六年,出守寧波,曰:「吾今日東海太守,惟知有法耳。」定海邑為防汛駐節之地,郡城閫常虛其地以貯戎馬,豪者奪之為市肆,而輸金賂守,號公用錢。吏抱牘進,公叱之:「豈有是乎?」撤其屋。即相國家奴不得庇。蓋沈相國,郡人也,又公座主。先是,守令以折腰見,公曰不可,入而揖,揖而請氈下拜,相國答拜。有橫於市者,相國家奴也,民訟相國,公械繫之,朱書其上:訟相國者罪勿赦!一郡人見械上書相國無所諱,莫不股栗失色。郡中以濱海防倭,有水陸兵餉數十萬金,向飽人腹,不得問。公身自支算,秋毫不受人漁,務使國家兵餉出於實用而後已。大司馬青雷薛公作《撫戎碑》載其事,曰:「安得九邊皆若人乎,豈憂南倭北虜哉!」
歲丁未,上計畢,取道還家,觴毛恭人八十,再赴郡。尋丁母憂去職,家居五年,始補郡,得湖州。湖州與四明壤相接,清栗之聲,達於境外。舊多寇盜,出沒千流萬嶼中,聞公至,皆解去。予嘗過吳興,郡人譽之不容口。韓太史求仲導予尋公故跡,由桑苧園上鸛鶴亭,因謁白雪祠。祠塑公像,予不覺失笑,何其似使君甚也。因為予談在郡臥治、琴書悠悠,當置公顏清臣、柳文暢間。會太守秩滿,遷江西副使,去郡。郡齋有石一片,宋元豐間物,公從林薄中出之,笑曰:「太守落落如此石,石應太守將去。」遂歸里,與石相對,擲饒南節不赴。
偃卬八年,始起家秦中,修兵關西。嘗署守道、苑馬兩印,一以考核虛實,約身束下,墨吏皆望風而避。蠹有根穴,不盡搜剔不快。由是平涼、固原之間,兵餉皆有紀經。平涼宗室萬家,祿餼不均,不以時給,常聚族而嘩。公曰:「此非宗人嘩也,在我而已。」裒益之,去其害,宗人以悅。
未幾,調寧夏兵糧,兼督學政。寧夏古朔方地,虜在籬落間,叛服荒忽不常,賓兔、宰僧、松柏、黃台吉十有三種,其部落款貢效順,獨銀定黠不服者三十年。降夷或欲窺邊,則用為口實。公移寧夏後,是時有一老胡,棄家薰修,胡人宗信之,號為佛僧,即兵事亦谘焉。佛僧教銀定降,邊吏具以聞,督撫臣請於上,報可,乃以公出塞平虜。銀酋初嘩,議賞不合,公持之力,命撤去款宴,即草檄飭兵以待。酋見公不可奪,乃意絀,公於是登撫夷台,宣命受降。是日貢名馬數千蹄,乃給文錦、金錢、牛酒勞之,酋皆羅拜呼萬歲去。公在寧夏,修敵樓,易戰馬,造石閘百餘里,不為一切衰世苟且之計,賀蘭細柳,聳然改觀。巡按高公曰:「民失一寇,軍得一韓。」非虛語也。忽夢有幡幢鼓吹來迎者,覺而異之,有頃,端坐而逝。
公為人清通靈警,妙整風格,而臨事先發制奸,迎見逆決,尤其所長。每到官,輒呼吏胥問年久近,年深者輒罷之。吏胥自言無罪,不當罷,公笑遣之曰:「戀戀公家,即汝罪也。」
公清冽固其天性,然亦由嶔崎成之。官吳越時,家人舟舶往來,凡粳秫旨畜,皆自家中潛齎到廨;僮婢閑暇,日從署後園刈草攀枝為薪,不時時向外采給,民皆駭服,私相謂曰:「吳府君不食脯膾猶可也,無薪何以炊?世固有清廉吏,能令釜自熱者乎?」其忍情邁俗,不令人測,皆此類也。所著有《絮庵慚錄》、《讀書大義》、《耳鳴集》,藏於家。
公以嘉靖甲子九月初六日生,以天啟甲子八月初六日卒,得年六十有一。嗣子寅、驥,皆諸生。寅樸雅,能繼其志;驥有俊才,從予遊。初公艱嗣息,一日夢贈公謂曰:「無憂也,有子考,視其足,則著重屐。沒以二子為後。」始知考,寅小字也,屐、驥音類,夢竟驗。
譚子曰:吾邑自魯振之祭酒後,德業名實,相踵不絕。而公於其間,具勝因,標佳事,有錫杖胡床之思、古鼎奇字之好,可謂韻矣,紀之亦足以傳。然觀公關西款塞,恩威相輔,非但人不敢以韻盡公,即公亦若恥以文士廉吏盡,而思以宗澤、種世衡之奇抱,一施用於當世者,予猶愧其未足以盡公,是宜銘。銘曰:
俊合道,巧中理,典兩郡,心如水。倚長劍,拭髹几,黠者服,降者喜。旄頭落,馬驚起,緋衣迎,長吉死。獨樂園,通德里,我作銘,公瘞此,似吳天,煙月美。
會稽陳復野公,生於弘治乙卯四月望日,卒於嘉靖甲辰八月五日,年僅五十。尋葬矣。至萬曆丁巳,其孫汝道先生名治安者,始來楚為武昌令。又以天啟壬戌,補楚新化令。而是年四月八日,予過寒溪寺,忽見壁間有丁艱時別武昌六詩,甚不類今人作,驚喜而傳之。越三年甲子四月,自新化以書通予於家,始為復野公乞銘,而予適在京師,未之見也。又一年乙丑,改教豫章之德興。是年十一月,復來取銘,而予因重有感。以公之葬五朝矣,何尚無銘?予何以得銘公?公之孫何以徵予銘?予何以與公之孫交?其故皆荒奇非由設施。已而得其故曰:「知之矣,復野公懷奇好古人也。予往者視寒溪殿門之壁,若有物焉,殆復野公耶?」於是誌之曰:
復野公名秀,字大芳。性任俠,尤好讀書,然不好舉子書,舉子書一讀輒厭之。脫身走燕趙,交賢豪有氣岸人,不肯逐隊行,遂留都下,為兵部掾吏。公鄉人居都下為掾吏,長子孫,率以為常,相緣沿成魁猾。公慨然曰:「顧其人何如耳,安見公門不可托身乎?」為掾吏,好讀書日益甚,賓賓如士人,司馬尚書即重之,使其子出拜問業,曰:「是人殆江南學者也,汝師哉!」
考績還里。家日落,然性豪宕,輒以其暇日治具酣恣,與宗人子弟稱引書史,凡子弟師友,連翩招呼,以充坐客,未嘗與俗人飲。山陰有李真泉先生,受業於王文成,善教人,富人扃其塾,不易致。公百計致之,載與俱歸,終不聽李先生還,李先生亦不復取其故館圖書衣履,遂留塾課其仲子,公因相與讀書討論,日聞所未聞,久之兩人深相得。公雖家不及富人,然事李先生謹,暑月遷室,手釭松枝為架,肅肅陰映;他生徒直日供飲饌,身為試箸,旨然後進;又親滌溺器,器中納蚶蟶蛻漱之——尊師友如父兄,身操作如餓隸,此寧獨富人難耶!
謁選得粵西桂林郡古田桐木鎮巡簡。時幕府有喪,太守欲遣官弔,煙瘴不可往,人皆避謝。公挺身請行:「寧可以避難為官?官無崇庳,失義均耳。」太守大喜,遣之,贈一囊藥,曰:「庶免於癘。」然竟不免,返命而卒。太守為買棺;前所善邑之卿大夫,嘗令公會稽者,曰王公文儒,為視含斂,極其誠;扶櫬者為僕人陳瑞:初從僕四人,或病以死,或逃亡,獨瑞萬里伶仃,乘傳哀訴,廩支贏餘,毫髮不以自盜,此亦有過世所稱士君子者焉,非公寧有此僕也!
公之父恒齋君,生二子,伯子雲野公,節嗇善治生,家故饒,厭公所為,兄弟似殊志者。一日,雲野公與人鬥,身往助之,不勝,閉門恥不出。忽出門去,從師武人,學擊刺;每月夜則步入僧寺,操械負劍而舞,盡得其法。無所用,始棄去,然亦可以想公至性奇氣矣。
公凡兩娶:元配金孺人,繼為祁孺人。金出者一,祁出者二。師堯金出,交、爻皆祁出。爻別號曰思野公,予亦為之志墓,即予友汝道先生父也。銘曰:
孰謂掾鄙,博聞心苦;孰謂官微,豈無靡盬?孰謂歲遠,貞瑉可補。
楚舊尹陳子汝道,嘗以其親將仕郎思野公一傳一誌銘,請於春與鍾子伯敬,春諾傳,伯敬諾銘。迨汝道使使來徵,而伯敬先數月死。予傷其負也,因輟傳而從誌,以終友信焉。誌曰:
公諱爻,字可效,復野公季子。年十二孤,失學為縣掾,事古公文炳、張公進思。入京三考,貼辦歸會稽,有同姓冒公名為奸,當除名,古公、張公適為京官,辨之力,訊官不可。已而指貼辦擅離職役,亦當除名,蜀人韓公固為吏部,雪其冤,捕同姓冒名者。且吏貼辦,非擅離職役,名因得不除。久之,謁選為桐城典史,遷石浦巡簡以歸。及汝道為武昌令,迎養武昌。久之又歸而卒,卒於萬曆之己未,距嘉靖癸巳生日,年八十有七。其配沈孺人,先一年卒,亦八十有七,合葬於西山。子治安、治本、治策,安即汝道。
嗚呼!讀汝道之狀,可謂不以所賤事親矣。夫世所賤者,掾吏小官也;汝道所賤者,辱人穢行也。苟世之子孫,有能以科名文章揚其親如汝道者,談至先世為公門掾,為卑卑無所比數之官,則不欲盡其辭,有人問及之,則面發熱,若問者以此相譏病;而至其先世集詬、好貨財、戕賊人以行媚,反若可安焉,誰謂是人孝者?汝道述思野公,獨於一考再考三考、桐城典史、昆山石浦巡簡津津然談之如科目,縷悉之如高官要地,子若孫益榮增華,如得美蔭。考其實,勤廉長厚,自立無苟之地,稱為當世賢者有餘,吾以知汝道真能愛其親且尊也。
凡他掾吏入京國,意欲何為?不過取千萬如寄;公三年間躬躬黽黽,不囊一錢。在桐城時,太守蒲陽唐公重之,拉與上計。途次,貸公八金,入都還公,公徑受之無猜也。官昆山,昆山張給事家獲山木盜。公私念歲荒民苦,特拾山下殘枝,非盜也。呼之久不至,至則言曰「欲賣女充所司用」。公曰:「吾所司,自書記至兵卒,無需錢者,可無賣女否?」曰:「如此又安用賣女!」其人竟得不坐。公介心亮節,難可舉述,而予以為卻金還金,不賤窮丐,公生平總如是,但當傳此一二,使人想見古人之意而已。太守之八金可以取償,可以尉取償,可於上計時取償,無他患;而給事家之盜殘枝者可釋,可以巡司官釋,則天下舉安不難也。嗚呼!當汝道之時,恐已有不然者矣,予故三致意焉,以賀公之遭。
銘曰:賢者乎,抱關擊柝;長者乎,寶廉居約。吾何忍不誌公墓乎,亡友所諾。
儒者見農人,一切漫不為禮。祖父士大夫,而後人務農,以為降。春嘗竊笑之曰:「是殆未見吾三十四舅氏魏昆山公也,孰可禮孰不可禮,孰升孰降也。」天啟乙丑歲十一月二十二日,舅氏死,得年六十有一。春特誌之,以告賢者。誌曰:
魏在邑為孝友族,三世不析箸。外王父似樸公,兄與侄皆中鄉試。外王父為博學諸生,每教人必以古人,三男四女,皆日熟其言。吾姨吾母,亦以女子知大義,往往有婦道母德。吾舅氏三人,其伯為良翰,仲為讚化,習舉子業皆不成。伯舅氏為吾弟輩塾師,又予嘗從學律詩四聲,年七十以死,予詩中有二十九舅者是也。仲舅氏則未五十便死,予少時小學、《四書》、《尚書》,皆舅氏口授,恩勤倍深。但兩舅氏呫呫授生徒,貧困失職,衣冠步趨,未肯失尺寸,稍似以詩書誤。而三十四舅昆山者,則其季也,名良玉,不治儒,去學為農。魏自三氏合爨時,家盛歲豐,數十年後,歲常大水大饑,田皆瘠薄,耕者率不屑盡力。而舅辛勤力穡,牛種因時,簞食壺漿,約己豐人。故其春先眾及,秋先眾成,良田亦不能過也。農暇或一至予家,問吾母安否;夏月稻登場,必遺以新;仲秋月圓酒熟,必寄予兄弟。每過予家,則教以安分行樂,勿向幻世作認真事。予兄弟往拜舅室,見其與婦喬孺人,子女四五人,所畜童婢二人,料理雞塒牛圈、屋茆釣緡,寬然無辱於擔石之中,應酬不煩,王稅不逋,貴不知敬,富不知羨。若以今世士大夫稍能知苦樂安危者,聞舅氏事,豈有不竊歎者哉!而及其見農人,又一切漫不為禮!嗚呼!吾其可以不銘?
銘曰:古之農乎,真吾舅也。今何士哉,甥所醜也。
不孝聞貌真者惴惴曰:「一豪不似,即是他人。」而人子狀其親也,欲以古今人之德業文章,並集於親一人之身,其意豈不甚孝?嗟乎!掇拾古語以稱今人,不孝惴惴焉懼其不真也。人苟以名行自治,又使人望而稱為快人,既死而眾人耳目之前覺少一快人,足以悲而思矣,況父子之間哉!不孝悲思吾先人,初為狀,將以求諸誌銘者,而久之即以為誌且銘焉,字經三寫則誤,故不孝仍自用其狀以求真也。
記先人言其少時行當陽界,暮投村舍,龕上有譚公湘涯神主,異而悲之。父嫗驚問故,先人曰:「見神主姓號與吾府君適同,故悲耳。」父嫗曰:「郎君即是乎?公為我德,我是以如此。」因泣下不能起,與先人羅拜,交相泣。先人歸而歎曰:「嗟乎!人不可以不為德,有如此矣。」
先人九歲孤,十八為諸生,性佻達,與諸少年為衣馬聲伎之樂。尋自悔:今日遊戲信快,有如興盡神憊,而我將安歸乎?藏其故所衣篋中,衣大布衣,諸少年望而走矣。當先人衣馬聲伎時,用財如土,然性實爽,不以謝諸少年遊。故即錙銖為富人,無則賣良田給旦暮用,有則復置田,無則又賣之。客至即留,留必傾樽,作客即自留傾其樽。坦衷率性,直腸快口,映帶一坐,越禮驚眾。雖其體稍肥,竊觀先人上馬歷階,步樾弄影,謖謖然如一臒人也,此豈無神情也哉!凡不孝所與多快士,過不孝之家者,不與不孝談,而與先人談:不孝退,其語笑倍不孝坐時;及不孝趨就坐,而客與先人笑頓止——子父之優劣亦可以想見也已。嗟乎!不孝又惴惴焉懼其不詳也。
先人諱某,字德父,以早孤,念先大父不獲與甘大母同養,故又號念湘。嘉靖辛酉九月二十八日午時生,萬曆丁未九月十八日酉時卒。萬曆甲寅十一月十二日子時,祔先大父母白竹台之墓。年四十七而即逝,逝八年而始葬,痛哉!子六人:長即不孝元春,婦劉,子笈、籍;元暉,婦劉,子簡;次元聲,婦歐陽,子篤;次元方,婦江,子籟,女一;次元禮,婦楊;次元亮,婦王。女三人:長適朱運恒,次許字盧充耔,次許京山魏繩理。當附誌。銘曰:
不求於人而自銘焉,明乎其有子也;不求乎備而務實焉,明乎其有恥也。嗚呼!此先君之指也。
孝感封給事沈鎮東先生元配曰楊孺人,沒十年而始葬,葬十二年而復遷。其葬也,為黃陂南鄉,青烏家咎之,發視良然。距南鄉二十里而近,有丘如者,為匡氏地,岡巒環匝,可穴也,改葬焉。孺人葬後十二年間,以仲子炎洲公令香河、居諫院,重有太孺人贈。又以國有曹節、侯覽之禍,抗疏不勝,與一世正人削籍里居,誥命靡留。後三年,今上御宇,不大聲色,誅磔之如卷殘雲,而給事公首召還,泉壤復一光。獨其幽寒沁骨,必議遷乃克安,而復誥命,適與遷會,若起而受新天子冠帔之錫者,人以為榮且快云。
是時長公滄洲,亦自武學徙吾邑廣文,與元春交甚善。一日歸澴中,父子兄弟謀曰:「人生世間,惟師友志同而思深,為吾母誌墓也者,非師則友乎!曩者葬既乞銘於座師韓太史矣;今竟陵譚子者,方有志於古文,是固吾友也,吾友則可銘也。」於是給事公以其書幣來,而滄洲君與其五郎永親拜於吾庭。元春愧念之:是寧可以世俗名爵量其胸次者?諾而誌之曰:
沈楊同里鸑,世為姻姻。楊處士城有隱君子行,生孺人,極靜婉,十九歸封公,逮事舅姑。封公父至軒公,方嚴人也,束子婦不為借,母陳濟之以慈。孺人敬順操作,身影在井臼舂杵間,不以勞貽姑。每農月,臧獲在田,孺人一手支壺簞,汗常浹衣,起而更衣,不令陳母知也。最能得陳母歡。陳亡,孺人悼思終身。又事繼姑張,得其歡,孺人亡,張悼思之,亦終其身也。嘗訓諸子婦曰:「惟慎惟默,可以處娣姒,汝輩戒之。汝輩腹能妊子,難藏一語乎?」聞者歎焉。孺人為婦事姑,為姑教婦,不出慎默兩者,亦近代之鍾、郝矣。
性尤淡忍,不膾不臠,甌盂如齋,恃薄粥以為生;身無縑帛,即婚嫁歲時,一帕蒙頭而已。然孺人明大義,不為一切嗇陋。封公同產姊妹四人,皆孺人黽勉匍匐以成。封公孝友,貧者田廬之,緩急時之,嫠者幃之,乏子息者媵之,有喪者衾之槥之,嫁者奩之,孺人助居多。
先是,封公攻苦遠學,學成而試輒困。孺人督課諸子,涕淚勖之,嘗曰:「汝父數奇,王母以為憾,汝忘汝父之困於一試乎?」曰:「不敢忘。」有度歲山寺不歸者,母喜治芋羹椒漿遺之。塾師故江右人,挈幼弟來學,孺人辦供具衣履,歲不衰,手為發,先於諸子。逢歲饑,魚菽艱辛,終不令塾中匱,而身則竟日廢匕箸也。自長公補諸生,餘皆能文章,始勸封公謝經生業,十畝之間,甘之如薺,有夫耘妻饁之風焉。至丙午而給事公舉於鄉,孺人蓋親見之,其明年始卒。長子惟燿,即滄洲,方諭吾邑;次惟炳,即給事公,丙辰進士;次惟煌,次惟煌,俱廩生。女二,孫十五人,曾孫七人,孫女六人,嫁娶皆望族名人。諸子孫傷之,曰:「嗟乎!母則苦矣,惜也不同有今日也。」元春獨以為不然。夫母也,古賢母也,儉約主倡,在顯彌篤,且素風漠漠,出乎天性,豈以今日有加簋有贏篚哉!銘之足以風。銘曰:
幽宮冷摐,松柏空長。牛眠有所,勿戀南鄉。君子難老,黃髮映裳。一門粲粲,鸞鵠相將。荊布糠覈,約取奢償。家傳一經,朝有封章。天人同德,地敢不臧?易汝一抔,降汝百祥。我作斯銘,千億年藏。
先母魏儒人,邑世家女也。外祖似樸公,博學長者,嘗舉古人懿行,教授子女。女雖不令識字,然曉大義,過於三男,先母其最也。年十八,歸先父,事姑率下。及先父所為磊落少尺度事,則曰孰可孰未可,吾聞之家訓如是。十九生元春,自是多男女,年四十一即喪先父。一夕,夢先父故所愛常乘白馬,張口作人語,曰:「夫人壽止五十三耳。」至五十三果病,病漸失明,在床榻間進茗粥,初無痛苦者。凡八年,始從先父地下,得年六十矣。人以為五十三而後,先母自用慈靜延年云。孀後取婦五,女適人三,子婿皆諸生、孝廉,內外孫、孫女成隊,世俗稱量,謂先母用是瞑。
嗚呼!先母生平異甚。生平喜諸子讀書,而不以榮進責望,每逢下第之歲,輒置酒勞苦諸子曰:「此自有定分,吾亦不須汝曹有此也。」嘗邀友人王君時揚輩同飲,至醉,私相戲曰:「賀不到門,北堂傾樽。」蓋自寬也。戊午省試罷歸,元春意殊倦,欲謝去之,入白母。母喜:「能如是乎?是亦足矣。」元春是以謝巾衫如棄屣。越三年辛酉,閩周公鉉吉來楚督學,百計致元春入闈。元春心動,起而應召,又入白母,面有慚色,自陳亡賴。先母應聲曰:「如兒者真可謂亡賴也,甘作勞薪,於人乎何尤?」往甲寅冬十一月,葬先父還,馬蹄響於門,訊之,則前此郡所試童子中,吾弟四人俱列高等也。是時家祚衰,又父骨甫厝,獲茲好音,收淚啟母,聲跡歡動。先母方坐爐次,但以箸撥灰,不答,元春懼而出。稍頃,跪請曰:「母何為不喜?」先母因切責元春:「汝見汝喜時,有憑觚而待者,非某姻家婢乎?明日歸,道汝喜若是,汝不自愧耶?」
先母情塵無繫,天性近道,子女恩深,本無可言。嗚呼,先母實異甚!現前繞膝,則一倍憐念;才離旬日,便無多記憶。少子愛女,一切情緣,至母略盡。惟兄弟同居時,日將諸子婦,房闥門巷,所出所經,來往於懷。一日而易之,語元春曰:「人家端肅和睦,盡在於是。」久之,遂析其箸。嘗曰:「勿好和順虛名也。」其恩愛脫然,獨具識慮,雖通明男子或不及。嗚乎!抑不孝元春所謂近道者也。
隆慶戊辰之十二月五日,先母始誕,歷萬曆、泰昌、天啟三皇帝,歲維丁卯,九月十七日,卒於第五子元禮家。遵遺命,以逾月祔先父白竹台之墓。其明年,崇禎改元,七月,念墓石無所托,又懼世之能文章者美而失其意,仍推昔所以銘先父者,泣血稽顙而作。
銘曰:子而銘母,自名也;自名者,古也。後有仁人,應傷予苦也。
東湖僧覺岸,以戊午客辰陽,不得還。明年己未,徒某僮某,往火其骸,甕拾之歸,而瘞諸塔院。值予方出遊,其徒不知,來請銘。予悲其志,為壙銘,亦不納壙中,使後人知有岸從予遊也。誌之曰:
岸有術行,善取予,聞四方賢者樂就焉。又自目擇之,未嘗失。每出,必求予作書於其方之士。意不主是書也,第用是書往,或投書其人,不在;或見其人,未有情力——而岸自以其辨智行於其所客之地,誠詭交用,身所一過,皆成故人。書實無功焉,而歸則德予書也不已。
始為邑無經藏,憤自任,遍乞士大夫作疏出募。意不主疏也,而貸於人,而復貸人,而更營之,而又以能與人取之。雖事之涉傭販者,不難居其辱,以資其智,凡二年,乃奉南藏歸寺,予以是益才岸。
岸欲自建一閣,莊守藏經,為湖中妙勝。意愈不主募,歷辰、沅溪洞中采木,與苗人雜居。苗人愛其誠、樂其詭,爭為之用。岸載木抵辰市,三倍盡賣之,復往返溪洞如販狀,卒中疫,與其所俱二人死洞中,人皆不知。岸所以取予誠詭之道,皆以藏經閣故,而竟不成,客死菁莽間,未償責,有負人名,傷哉!予既與岸昵,而不為汲汲明其志,世安用與古文士處!銘曰:
足目皆飛,志氣不止。汝是沙門,人曰客死。何其謬哉?各觸悲喜。取或傷廉,與或傷惠,死或傷勇,思汝憒憒。
(《譚友夏合集》卷十二止此)
家仲氏名元暉,字小米,予第二弟也。初名元吉,吾父病革,顧謂曰:「是其名不令,為更之。」於是更今名。鍾公惺曰:「米元暉,小米也。」字之小米。
年二十八,始補諸生。錢塘葛學使賞其文,以為有兄弟之風。後數年,抄記日富,忽一日自以為塵鈍不得比諸兄弟,遂棄去之,書其告養紙,以為鈍而耽閑,不願也。廣文師笑曰:「非體也。」易其紙,乃許焉。
仲既已謝其業,猶日從諸兄弟東皋西堂間,愛戀流光,掇拾風趣,而閑身可羨,顧盼去入,徑情如意,每馬蹄疾、屐響厲,知為仲也,皆曰:「仲氏來矣,仲氏來矣。」然其性畏見纓緌,不喜賓從紛紜,見即逃去,不以諸兄弟交遊昵就其人,亦不以其人可就就之。予家河畔,仲家湖上,荊衡五里,嚏唾相接,聞遠友相訪,仲從屏後觀,或出與一揖,視其人世味淺、禮法疏,以為避就。好背人獨飲,又好與無猜人飲,如獨飲者不拘。歲時伏臘,常張燈行酒,鼓聲聞於外,似先人晚年風概。倦則囊一被出門,初不知所往。念何人歡笑多、機利少者,得數過,過得數日留。弟騎□之城野市落,極半載而更解襪跕屣,依依不能去。其所過家,剪韭擊鮮,廢時失事亦無所厭。仲又善為人命,浮脆萬事,空華之談,以開散人意。所過家,老人忘年,稚子亂行,相與極歡,稱譚氏仲達人也,彼其諸兄弟擇地蹈、擇言著書、擇人交,是何能如仲?諸兄弟聞之,亦以為外人之言是也。
仲少予三歲,少嘗受學;先人亡,予持家嚴,仲性卞躁,嘗自抑忍,以仰棰勒二十年間。身八尺,腰帶數圍,音吐如鍾。生兒娶婦,猶局促大兄之前,起立欠伸如初孱小時狀。曾有小過,眾勸之不動,予厲聲數之,仲膝不覺自屈,已而從吾言。方其屈服也,峨峨千丈松頹然到地,予至今過其膝處,每為心痛。吾家德薄,聊備荀氏之數,然竊思仲性卞能忍訽屈於長者,嗔盡豪斂,琴無殺聲,功當百耳。
仲以過閑成病,病百日脾而卒。臥木榻,移中庭,無帳幔,杲杲白日照窗,兄弟相向守之,至於氣絕,亦奇矣。生於己丑歲,至己巳秋卒,年四十一耳。越三年辛未,弟元禮成進士,給假歸里,葬仲兄而後之官,又改厝弟前婦劉氏,合塚焉。其塚在先塋隔塘,白竹台古寺之□丘。子一人,簡,娶婦徐氏,劉出。劉亡,繼劉者為黃氏。銘曰:
匪六龍兮,蛇亦有六;一蛇先蛻,一銜八櫝。三噓於旁,其一出谷;勿矜蜿蜒,勿分頭腹。來者吾手,出者吾足;亡者吾舌,存者吾目。蔥蔥先壟,霜飛落木;隔此一丘,豈曰獨宿!
師名真風,號性空,本應城丁氏子,得年七十有二,僧臘五十有七。既娶生子矣,性慕離垢,不樂家室。始猶戴發,囊被遍遊名山,訪知識,盡學五台、伏牛、普陀、雲棲諸林威儀規則;然後歸過竟陵,渡三灣。時天已暮,饑疲,望前村不能到,委體河壖,見一婦下汲,指曰:「前有庵,胡不投宿?」師瞪視,則忽不見,移步果得庵。因念此大士導我,遂從師發。
久之,結茆堰口,乞食吾村。先贈公愛其衲破貌古,數與談,元春方十六歲,尤敬異之。先贈公歿,元春結廬河上,師住一雪洞,香燈茗粥具體,日誦《金剛經》,為先孺人祈壽;夜則繞吾廬經行竹木,念佛至曉,曰:「此豈止百步洪也。」園中溝塍不接,恒倒一朽木代橋。已而易之以橋,名真公橋,即今蓑橋也。後伐先人所種柳為師卓庵,師住庵又十年。天寒,出階下取水,瓶忽墮,師喜曰:「桶底脫矣。」然字義暗淺,不能通解,粗拾佛書古德語言,一一牽合,多可笑者,然實念婆心不在此也。
已復返堰口,易茅以瓦,佛前燈光不絕。而師日憩吾園,居如故。予好讀書中堂,師來不告應門,僂臂踽步,寂寂自階下升堂,尋坐,即趺坐其上,吾亦不起。或尚未即見,而師已低頭假寐入夢境,呼之不應,惟見手持念珠,歷歷在指頭過數不停,及一驚醒,珠反停不行。予嘗大笑以語黃美中,後有遠友問:「君家老僧熟寐中數念珠分明者,今尚安否?」予因舉師生平告之。
師養馬當步,終日撫摩牽掣,恤其饑勞,愛之如嬰孩,馬亦鳴顧向師,如前世眷屬。一日,馬縮絀不肯出,道逢黠少年侮師,師甚悔之。其後屢十出入,良驗。師嘗謂:「是物亦似有夙命前知者。」
予往語師,師若滅度,則奉師之骨而塔吾園焉。崇禎甲戌秋,予舟居西塞,師亡於堰口舊庵,合掌西向笑而逝。明年乙亥臘八日,予自廬嶽歸,集戒僧常修淨土者二十四人,居士所嘗與師善、且有道行者三四人,燃燭念佛,用浮屠法火之,而散其灰於流水,以之於江。予仍守前諾,為小磚塔於師常施食之台,刂石志不朽。因作銘曰:
破汝瓶,大事明;愛汝馬,萬念舍。火何熱乎水何濕,師乎師乎,汝往何急?
費公國聘,以崇禎癸酉三月終於家,蓋是年春王正月年已八十矣。長君之巽不逾歲而葬,來乞刻詞於墓石,且曰:「微疇昔之故,不敢請也。」
記萬曆戊申秋,予遊沔,訪公市隱園。公尚未六十,予鬑鬑初有鬚,唱和相接,步屟蕭寺中,式燕以敖,幾不知為先達文人。今公集中有《攜酒寺閣小飲》詩,又有同予看月微雨旋霽詩,如「烏叫池楊驚月白,蟻浮簷竹接燈青」,「明月照來雲點綴,涼風吹去雨欹斜」,一時佳句,頓足而舞,恍恍如昨日事。而予亦已霜點鬢毛矣,幸而得志公墓,何敢辭?
公諱尚伊,國聘其字,父得智公舉嘉靖戊午。公幼苕穎,不類群兒,目十行可了。十九領癸酉鄉薦,丁丑始捷南宮,出申公瑤泉、王公荊石二相國之門。二相國負人倫鑒賞,異之,得館選。公年少,才格誨妒,改兵科給事中,以覃恩封父母妻如其官。公為諫官,森挺不少骫詘,曰:「吾職也。」適趙太宰錦以嵩祝入賀,步趨偃蹇,公上疏,謂「篤老當明止足之義」,論者謂公輕詆,以年例出為四川按察僉事。已而又調漢南兵備。未幾,謫靈璧丞,量移紹州推官,公亦丁封公憂,□衣林壑間,絕口不言仕進者五十餘年。然公懷濟世之略,所至必思居思憂,情法相馭而行。方司憲蜀臬,有挾朱邸之戚扞文罔不顧者,公杖斃之,諷以忌器,不動。及治兵漢中,經紀鹽馬,擢摘良奸,災則禦之,饑則哺之,不遺力也。至今漢南人猶指公所修文廟將台為文武壯觀,皆惜其用世才不獲大見於世云。
公退居堅臥,為園雜植卉木台榭亭軒之中,左圖右書,琴心酒德,交相輝瀉。性好賓客,客無近遠,屨相錯,賦詩開尊,陶然終日,簡易撤牆壁,可多而怪寡,客以此樂從之遊沔城風物,昔人所謂四座醉清光者也。公不矜威儀,率然徑造,有泉石花竹必賞,有良辰美景必出,有豆棚瓜畦、漁車蓮舫必隨興盤旋,商其肥瘠貴賤、晴雨豐凶之數,如一農圃間父老。其為詩文師王、李而友雲杜,非兩漢三唐不道,撮勝攬秀,心腕華暢,沔自童內方、陳玉叔二公後,即推公著作之林。李公本寧序公《市隱園集》,稱其「廣庶子之規模,約廷尉之泛濫」,為知言云。
公里居,里中利病必白邦大夫,邦大夫改容從之,然無一竿牘溷明廷。嘗憂末俗寢頹,寄意陽秋,庶幾俗之一悟,如《論鄉飲》及《責友》二書,凜凜有風化之思。然或妄男子侮公,公則笑置之,如終風暴於前,不問。
公至性過人,事封公同上公車,以逮丘園偕隱,時戲膝下。又養葬繼母任,有孝名。母任所生二子,日教督之,推封公所遺千金產,復千金,僮千指,盡以予二弟。後自析子產,又分其所有,予二弟田宅,又多予之百金,公是以益有孝友名。而公天資慈坦,即禦臧獲隸豎,煦煦惟恐傷之,三尺童遇於途,必以禮。公初乏嗣息,僉曰:「費先生宜有後。」適楚王孫筼書「五芝館」貽公,公謝無是也。忽一日,童子報廳前有物若雲煙,墳起甃石之中,走視之,兩芝也。已而生二子,竟驗云。
當襄陽鄭公鳴峴為塚宰時,以公才品不宜老田間,欲迫之啟事,公笑而不答;令所知為勸駕,公又不答。塚宰歎曰:「吾清慎作官,不敢名一錢,自以為無愧,然八十而猶沾沾不歸鄉,吾愧費國聘矣。」楚兩台先後疏薦不一,公惟仰視白雲,□□讀《騷》而已。宗伯李公欲以纂修國史引公,公亦致書:「吾向怪中散絕山公太甚,今乃知其情真耳。」公頤性養壽,逍遙物外,未強仕而歸,月告存而始逝,所得孰多矣。
譚子曰:公有自書《參趙太宰事》一篇,予讀之,知其為真君子也。人情怨排己而護失,人一招飛語,終身不悟,題世人為魑魅,視所與皆鵩鳥,安有自悔其事,反盛稱其人,如公之於餘姚太宰者?公之言曰:「吾疏初上,趙公即告老去官。當時耳目塗塞,不及知趙公為先朝直臣,以劾分宜得譴者;又不及知江陵相奪情時,南北望風旨疏留,而趙公獨不肯署名者。吾雖自知其無他,然何以解於趙公?惟不復於進,用雪吾心耳。後世子孫有居是官者,毋效予佻率哉!」嗚呼,非君子而能為是言乎!柳子之坐貶也,亦自謂少年氣銳,不識璟微,不知當否。予嘗喜其自道如是,而退之知己,亦謂子厚在台省時少年勇於為人,不自貴重,皆與公是語相似。獨子厚怨天尤人之意,雖山岨水涯,尋幽選勝,未嘗一刻忘,日形為文章,至於斬曲幾,宥蝮蛇,憎王孫,堙阨憤鬱,望人援手,則公之器識過於子厚矣。然非予,亦莫知以是論公也。銘曰:
亭亭費公時虯鸞,出禁林入侍從班。伉直不回莫可幹,炙手雖熱從則艱。一鳴輒斥蠶叢難,剔歷四方志所歡。彼譖人者口波瀾,安能奪我籜皮冠。樂我田園恣我閑,醉吟先生池上寬。隱非痼疾仙非頑,有蓑士者號鵠灣:銘君樂石字不刊,以昌爾後芝翻翻。
予素有廣交名,然肺腑交不能數人,同邑李君朱實其一也。
君年二十外,尚未為諸生,家不能脫踐更之役。縣令點防夫擊鐸,人巧為請免,不應,應者率故事戲怠,君獨一僮給書室使令,夜則應點。每夜闌,君執火出視,見其僮與眾防夫踵交蹠而眠,蹴之起曰:「汝安得曠職如是。」有哂其迂者,予則斂容起敬曰:「此古人事,高士應募,賢者抱關,我友不難為也。」即戲語君:「適聞君此事,身後作傳作銘,當為君標出,即是古人矣。」君今已矣,二子權、格奉其大父之命,以刻詞見屬,予不幸而言中,又幸而踐斯言也。因而誌之,蓋君生平事皆類是。
君諱士傑,三十始遊於庠,即廩於庠。又教其弟若子若從子,皆為名士;而邑之名士,文章行誼皆有法度者,必君所指授。吾弟元禮、元亮,皆出其門。自世道衰,人不樂稱師,師亦自不嚴重,有威無恩,有恩無威,門弟子出其戶即叛去,無足怪者。君□□人交,如其束身,身所治,尺寸不稍過。為人師,其□□貧困,待之誨之常加等;父兄有勢,必夷之□□□見其勢,父兄不知,知吾為師也。家居倫理綿繞,肅出於雍。事兩親,進一衣,必杼軸於懷;一飲食,必意所甘薌始進。其家人皆斤斤緝緝,慮遠而思深。凡從君遊者,其家尊章僮奴,內乖外釁,與之同榮辱,晝必畫,寢必思,為人所杖倚者,凡數十家;即疏外之人,亦喜其和吉,而憂其瑕疵,一念動必胎禍,一事必蹶,默念久之,負痛於身,亦如為其人□□護者。平生取予不妄,師道昌,束脩充庭,拱手□上之尊人,妻子不囊一錢。所居不能容十數人膝,日飯客,客侍其親,以父執事之,君則益喜:「吾結交是人不謬耳。」君通暢深密,好為深坐閑談,然多益人根性,喜悟人,不為一切徑急之語;身如《禮經》,而不厭人疏縱,即世法無取如予者,亦愛其真坦,獨與之無間。
嗟乎!天之歲奪吾友也如隕籜,又收君去耶!君以二親故,投誠釋氏,為西塔僧經紀常住居食,如理其家。一老戒僧年八十,天寒夜怯,君親為置溺器與絮。君沒,老僧哭失聲。又嘗與婦謀潛施粥米苫布與最凍餓者,因私語予:「吾輩內度微力,外審諸苦,人間當為,無先此事者。」嗟乎!此願不終,君必復為居士高僧,以遂其願,而吾又不及見矣。